宫锦弼默然半晌,长叹道:“老夫一生阅人多矣,你这样的少年,却从未曾见过,你越是执意不肯,老丈越是要把剑法传授于你,我一生绝技,有了你这样的传人,也可放得下心了。”

  展梦白道:“但望老丈不要强人所难,在下若是受了,岂非等于是个有心施恩,乘人于难的畜生了。”

  别人要传他武林绝技,他却勃然大怒起来,宫锦弼一生之中,不知有多少人求他传授剑法,实未想到世上居然有人会拒绝自己,见到展梦白这样的性格脾气,心里更是欢喜,自怀中摸出一本绢册,道:“我又聋又瞎,已离死不远,我虽早已活够,但却有两件事还放不下心。”

  他语声微顿,长叹道:“一是我孙女年龄尚幼,二是我绝技未有传人。如今我将两件事都交托你,这绢册之上,便是我一生武功的精华,你拿去吧!”语言之间,仿佛立时就要死了,要知一个纵横武林的英雄,一时变成又聋又瞎,再也不能与人争胜,其心境自是可想而知。

  展梦白慨然道:“老丈托孤于我,在下自是义不容辞,但这本剑法秘笈,在下却不能接受,只能代为保存……”

  语声未了,山坡下突地如飞掠上一条人影,右手一剑自宫锦弼胸前刺入,左手一把夺去了那本绢册,夜色中只见他锦衣垂髫,赫然竟是“粉侯”花飞门下那八个童子中仅存逃走的一个。

  原来他方才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实已被骇破苦胆,逃到这山坡上,竟滚了下去,下面荒草如林,他在里面,倒也十分隐秘安全,便索性不爬起来,躺在草里歇息,只听山坡上脚步奔腾,到后来渐无声音,他惊累交集之下,不觉沉沉睡了过去。

  直到展梦白与宫锦弼两人互相呼喊,他才惊醒,将展、宫两人的对话,全都听在耳里,心中不觉大喜,自己对自己说:“花玉呀花玉,你逃了出来,便不能回去,已是无家可归的人,你若想日后扬名江湖,这便是你的机会来了,宫老儿已是又聋又瞎,那厮也不值畏惧,你只要抢到那本绢册,何患剑法无成。”心中虽还有些胆颤,但一咬牙根,便跃了出去。

  他全力一剑,直刺人心,宫锦弼声都未出,便已绝气。

  展梦白大喝一声,翻身跃起,花玉心里终是胆寒,右手一拔,哪知长剑已嵌人宫锦弼的胸骨之中,竟拔不出来。

  花玉满手冷汗,索性连剑也不要了,跃下山坡,如飞逃去,展梦白扑了过去,但满身灼伤,肩骨几碎,气力又早已消竭,一扑之下,竟跌在地上,眼看着凶手如飞逃走,却无法追赶,怒极之下,竟也晕绝过去。

  黎明虽近,但此刻夜仍很深,山风过处,吹得宫锦弼的苍苍须发,和那剑上的丝穗一齐不住飘舞。

  这称雄一世的武林剑雄,剑下不知伤了多少陌生人命,谁知到头来竟也死在一个陌生人手中,他将“粉侯”花飞门下的八个童子杀了七个,却不想自己竟会被仅剩下的一个童子一剑杀死。

  晨星寥落。

  大地上已开始弥漫起凄迷的白雾,氤氲在黯淡的山林间,遥远处传来一声声牧童的短笛声,悠悠飘散在凄迷的雾里。

  展梦白以那童子拔之未起的长剑,寻了处山阴隐僻之地,掘了个浅坑,葬下了一代剑雄宫锦弼的尸身。

  世事是多么奇妙,有谁想得到这在武林中没没无闻的少年,不到一个月里,竟亲眼见到武林“七大名人”中的两人死在自己面前,而且还亲手埋葬了他们的尸身,而他自己,在这一个月里,虽然历尽了艰难困苦,痛苦屈辱,却终于还是坚强地生存了下来。

  然而他此刻,心中却是悲愤交集,他只恨自己的武功太弱,既不能保护那又聋又瞎的老人,又不能为这老人捉住凶手仇人,他虽然有数次获得绝世武功的机会,但是他却藏起了布旗与秘笈,叱退了“离弦箭”杜云天,又将“千锋之剑”的无上剑法拒之于千里之外。

  他这样做法是否愚蠢,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他只知道惟有如此做法,才能使自己心里获得平静,上无怍于天,下无愧于人,他既不后悔,更无遗憾,只是有一些淡淡的惆怅与萧索。

  难道这就是英雄的人生?

  在浅浅的坟头旁,他合上眼帘,冀求能得到片刻的安息,在他身旁,有一柄无鞘的长剑,和一管青竹的箫。

  长剑闪闪生光,他留下它是为了要宫伶伶记得今日的仇恨。

  竹箫却是陈旧而平凡的,淡青的颜色,已有些枯黄,他留下它却是为了要让自己永远记得今日的事,这竹箫不知被宫锦弼摸了多少遍,上面不知有多少这老人的爱和手泽,他不忍抛去,他留下它,也是为了要存下一分对这英雄一世,但却凄凉而死的老人的怀念。

  在旁边一堆浅草上,静卧着的是伶仃孤苦的宫伶伶,她内伤虽已愈,外伤却仍剧,展梦白点了她的睡穴,让她在甜甜的沉睡中度过这一段悲哀的时光,他不愿她看到那老人惨死的尸身和凄凉的坟墓。

  但是,一个满身火伤,满心创痛的褴褛少年,和一个伤重垂危,伶仃无依的垂髫弱女,又能走向何处?前途茫茫,惟有一叹!

  天光终于大亮,展梦白抱起宫伶伶,走下山坡,到了大路,路上行人见了他们,俱都走得远远的,展梦白也不在意,自管昂首而行,别人轻贱于他,他更没有将别人放在眼里。

  到了无锡,展梦白寻了个最小最破的客栈住下,在街上买了些金创之药,为宫伶伶敷在伤口上。

  他虽然衣衫褴褛,但离家时却带了不少金珠,是以旅囊倒也并不羞涩,所选的金创之药,俱是上上之品,宫伶伶伤势果然渐有起色。

  这女孩一生下世便丧了父母,她爷爷又是生性耿直。从不妄取一文,是以甚是落魄,别人还在牵着爹娘衣角索食要糖的时候,她便跟着那落魄的老人流浪江湖,她五岁时老人眼睛瞎了,她日子更是艰苦。

  她大好的童年岁月,便是在如此凄凉环境中度过。但是她从来没有怨言,她虽然小小年纪,却早已学会了忍受。

  凄凉的岁月,养成她一种奇特的性格,生命中太多的忧患,使得她不敢冀求幸福,她出奇的沉默,醒来后只问了一句:“我爷爷呢?”展梦白不忍将实情告诉她,只说她爷爷过两天就会来的。

  宫伶伶又问了句:“我爷爷有没有怪我?”展梦白含笑摇头,心里却不禁泛起一阵难言的酸楚。

  她对于自己的伤势与处境,完全没有提起一字,仿佛只要她爷爷没有怪她,她便已心满意足,自此她再也未发一言,只是睁大了眼睛,呆呆地望着屋顶。展梦白见她如此,心里既是悲哀,又是怜惜,对她自是十分体贴,决定在她伤势未愈前,绝不动身。

  她身受展梦白的爱护,也没有出口称谢,只有在她那一双大大的眼睛里,却不时无言地流露出一些感激的情意,每日清晨只问一句:“我爷爷回来了么?”这一日里便再不出声。

  这么过了两天,展梦白无所事事,终日藉酒浇愁,店中人本怕他无钱付店,只等到展梦白拿出大把银子,才暗暗放心,展梦白冷眼旁观,心里不禁冷笑,炎凉的世情,他早已看得多了。

  哪知那些金创药虽然昂贵,却无灵效,两日后宫伶伶的伤势突又转剧,全身烧得火热,她虽然咬紧牙关,不肯呻吟一声,但却掩不住目光中的痛楚之色,展梦白见了,又急又痛,想到她在大殿中咬住嘴唇,不发一声的模样,又不禁黯然神伤。

  他立刻自店伙口中,问出了无锡城里一个最负盛名的伤科大夫,乘夜而去,那大夫已将睡了,见了展梦白这等衣衫,在客厅一转,问了两声,淡淡说了声:“夜深无暇,你另请高明吧!”话未说完,站起送客。

  展梦白大怒道:“人命关天,你去是不去?”砰地一掌,将身侧的茶几震得片碎,那大夫见了,哪里再敢不去,腹中连声暗骂。坐上大车,到了客栈一看,更是大叹倒霉,捏着鼻子进去,一看宫伶伶的伤势,眉头皱得更紧,道:“这剑伤再偏三分,便入心脉……”

  展梦白大喜道:“既未伤及心脉,必是无妨的了。”

  那大夫满腹冤气,冷冷道:“伤着心脉,反可少受些罪。”

  展梦白惊道:“如此说来,她……她……”

  那大夫拱手道:“学生实在无能为力,恕罪恕罪。”

  展梦白见了他的神情,想到那秦瘦翁的样子,心中又悲又怒,那大夫话也不敢多说,提着药箱,狼狈走了。展梦白一面安慰宫伶伶,一面又去请了几个大夫,也是连药方未开就拱手走了。展梦白望着病榻上的宫伶伶,口中连说无妨,但目中却已不禁流下泪来。

  宫伶伶突然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凄然一笑,道:“叔叔,你不要难受,我本就自知命苦,是活不长的。”

  小小年纪的人,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来,展梦白心里宛如刀割,那轻轻一声叔叔,更令他心里感动,伸手一抹泪痕,强笑地道:“谁说你命苦,谁说你活不长的,像你这么乖的孩子,老天一定会保佑你。”

  宫伶伶摇头道:“叔叔,你不要安慰,我心里真的一点也不难受,只是有些奇怪,爷爷他为什么还不来呢?”

  话声未了,她突然转过头来,展梦白见她肩头不住抽动,知道她不愿自己看到她在流泪,她不将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却时时刻刻不愿别人伤心,展梦白热血上涌,大声道:“伶伶,你不会死的,叔叔若是不能将你救活,叔叔我也不要活了。”大步奔了出去。

  夜色深沉,展梦白犹在街头踯躅,他纵是天大英雄,纵有天大勇气,但此刻却不敢去看那小小女孩忍泪的眼睛,只因他实在不知该用什么方法,来挽救这可爱的女孩的性命,死神的魔掌,当真是冷酷无情。

  风来风去,星升星落,天边又自露出曙色,街上渐渐有了行人,见到展梦白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只当他是个疯子,更加不敢走近。

  突听一声呼喊,一行镖车队伍,自街头浩荡而来,镖车上斜插着一面锦旗,锦旗上绣着的是一只火红的狮子,两个镖头,身穿华服,跨着大马,指点谈笑而来,顾盼之间,洋洋自得。

  展梦白心头一片死亡阴影,这些天他经历死亡已太多了,眼前茫茫然,什么也没有看到。

  那两个镖头见到个褴褛汉子挡住他们的去路,浓眉齐地一轩,左面一人呼哨一声,右面一人叱道:“闪开!”方待一鞭挥下,哪知这褴褛的汉子,已霍然转过身来,抬头望了他两人一眼。

  左面一人呆了一呆,只觉这一双眼睛,其利如剑,定必在哪里见过,喃喃道:“朋友好生面善,不知……”

  展梦白面色一变,道:“你看错了!”大步避入檐下,他心情如此萧索落寞,实在不愿见到故人。

  那两个镖头策马走了几步,左面一人,犹在垂首思索,右面一人含笑道:“西门兄,那汉子那般落魄,你怎会认得,想必是看错了?”

  左面一人摇头道:“人如有那样一双锐利的眼神,必定不会是寻常人物,只恨我明明知道必定曾经见过此人,一时又偏偏想不起来。”此人面色赤红,身材魁伟,神情十分威猛,但衣着却极为华丽,有如走马章台的纨绔公子。

  展梦白望着他两人的背影,只听镖车队伍之后,一高一矮两个趟子手,已在呼喊起镖号。

  矮的一人声音雄浑,缓缓呼道:“威……震……八……方。”

  高的一人声音尖锐,急地呼道:“南狮西门,北狮东方,武林双狮,威震八方……”

  两人同时开口,同时闭口,声音一高一沉,一急一缓,配合得甚是佳妙,宛如一弦、一管两件同时吹奏的乐器一样。

  展梦白暗叹一声,在嘹亮的呼声中,悄悄避入了客栈,在房门外徘徊半晌,终于推门而入。

  晨光熹微,穿窗而入的朝阳,照得房中满是尘埃,展梦白轻轻道:“伶伶,你好了些……”

  目光转处,语声突顿,床上被褥零乱,床边窗子大开,那宫伶伶竟已踪影不见,展梦白心头大震,只见桌上粗瓷茶碗下,压着一张粗糙的纸笺,上面零乱地写着两行幼稚的笔迹,赫然竟是:“叔叔:麻烦了你许多天,现在我要去找爷爷了,我知道大概已永远找不着他老人家了,但我只希望找个安静的地方去死,无论天上地下,我总有一日会找到他老人家的,叔叔,你说是么?”

  笔迹是幼稚的,显然出自幼童,但字句间的沉重与哀痛,却又是那般苍老,苍老得有如饱历沧桑的成人。

  展梦白双手颤抖,心如刀割,四肢软瘫,噗地坐到椅上,突听门外哈哈一笑,一个锦衣赤面的高大汉子,推门而入,笑道:“展世兄,我毕竟想起你了,你既然到了无锡,怎不住到我那镖局中去——”转首见到展梦白的神情,笑声为之一沉,仍然接口道:“你心里若有什么忧愁之事,看在令尊大人与我数十年的交情,也该说给我知道,难道三两年不见,你便忘了你这西门二叔了么?”

  潦倒落魄之中,骤然见到如此诚恳热情的父亲故人,展梦白心头更是一酸,他不愿眼中的泪光被人见到,霍地转过头去,却将手中的纸笺,交给了这锦衣赤面的汉子,也就是“红狮镖局”江南支店的主人,与河北保定府的东方狮两人,合称“武林双雄”的西门狮手上。

  西门狮见到这张纸笺,神情亦是微微一变,简略地问了几句,长叹道:“这只怪你为何不早些……唉!事已至此,又复何言,幸好她一个小女孩子,孤孤单单地必定走不甚远。展世兄,你只管随我回去将息,待我令手下的兄弟四下寻找,想来必定找得到的。”

  展梦白茫然点了点头,茫然走了出去,他本就不善拒绝别人真诚的善意,何况此刻疲惫与悲哀更已使他心里没有主意,到了“红狮镖局”那气派甚是堂皇的大门前,还未入门,西门狮已吩咐摆下迎风之酒,展梦白多日潦倒,见到他如此盛情,心里更是感激。

  酒过三巡,西门狮道:“这次我自皖南走镖回来,已不想再接生意,正好与展世兄你痛饮几日,然后——”

  展梦白道:“二叔你不想再接生意,可是为了‘情人箭’么?”

  西门狮面色微变,长叹道:“不错……那一日我在途中遇着‘崂山三雁’贺氏兄弟,才知道令尊大人的噩耗。唉!风雨飘零,老成凋谢,今后武林,便全要看展世兄你们这一辈少年英雄了。”

  展梦白面色苍白,方待说话,却见一个镖伙,逡巡着自后堂走入,附在西门狮耳边,轻轻说了几句。

  西门狮双目一张,厉声道:“他何时来的,是谁的主意将他留在此地?”

  那镖伙道:“二爷昨夜才来,说要住在此地,镖局里谁敢说不?”

  西门狮冷“哼”一声,道:“他此刻起床了么?”他为了招待展梦白,到此刻征尘未洗,连后院都未曾去过,与他同来的那个镖师,却已在净身沐浴了。

  话声方了,只听大厅旁的穿廊里,有人答话道:“小弟听得大哥回来,已在饮酒,便赶来前面,还要为大哥引见一位朋友。”语声尖锐,笑声阴森,笑语之声,方自传来,展梦白神色便为之大变。

  只见门帘一掀,走进来一高一矮两人,高的面如淡金,似有病容,矮的两腮无肉,目光闪缩,赫然竟是“金面天王”李冠英,“笔上生花”西门狐两人。西门狮虽是满面不愉之色,却仍然长身站起,道:“毋庸引见了,这位李兄我也认得的,却未想到李兄竟会与你同行?”

  西门狐咯咯干笑道:“李兄,原来你也认得我大哥的,我这大哥对谁都好,就只对他嫡亲的弟弟,有些……”

  突见李冠英面色大变,目光瞬也不瞬地望在西门狮身后,不禁随之转目望去,便赫然见到展梦白那一双锐利的眼神,心头一震,失声道:“展梦白,你……你竟然还没有死?”

  展梦白冷笑一声,端坐不动,李冠英满身颤抖,道:“姓展的,你……你将她带到哪里去了?”脚步一抬,便要冲向展梦白。

  西门狮面色一沉,横身挡在他面前,道:“李兄,你莫非忘了这是什么地方?”

  李冠英目光赤红,大声道:“好好……姓展的小子,你有种出去么?”他为了寻找陈倩如,却不知陈倩如已死在荒林中被孙玉佛点了“死穴”,一路自杭州来到此地,突地见了展梦白,自是心神激动,不能自主。

  西门狐冷笑道:“上次你逃了一命,这次你还逃得了么?”两人身形一闪,一左一右,向展梦白迫去。

  西门狮伸手一拍桌子,厉声道:“住手!”

  西门狐道:“大哥,你可……”

  西门狮道:“谁是你的大哥,我西门狮可不配有你这样的好兄弟,你竟敢在此无礼,便请快些给我出去!”

  西门狐冷笑道:“多年不见,想不到大哥你竟这般与淫贼为伍……”展梦白霍然长身而起,大步走了出去,李冠英飞步跟出,西门狮面色铁青,纵身一掠,三人一齐跃到院中。

  李冠英厉喝道:“西门兄,最好你莫来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