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袍老人只是从鼻孔中“哼”了一声,也不说话。

  那黑衣蒙面人回首冷笑道:“好,大爷我无论说什么,你都只有‘哼’来答复,算你有种。”

  灰袍老人道:“哼!”

  黑衣蒙面人冷笑道:“你如此逞能,不过只想自讨苦吃,我倒要看看你骨头到底有多硬,能挺到几时?”

  就在他回首说话之间,展梦白已悄悄移动他身后,突然自水中跃起,挥起长剑,忽的削向黑衣人的脖子。

  他在水中挥剑犹不觉此剑之重,此刻才发觉这柄黑黝黝的长剑实在重得惊人,用足真力,才能举起。

  那黑衣人再也想不到这里还有他人,丝毫未曾惊觉。

  但见剑锋过处,那黑衣人的头颅,竟立刻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便是刀削豆腐,也无如此轻易。

  就在这刹那之间,展梦白左掌已接过了那具木笼,身子跃上山石,伸臂抱着了黑衣人的身子。

  鲜血如涌,溅上了他的衣衫,头颅“噗”地落入水中。

  他挥剑、杀人、接笼、上石、抱尸,五个动作,一气呵成,未到头颅落水,便已全做完了,端的快如闪电。

  就连那灰袍老人,都不禁吃了一惊,呆了半晌,方自叹息道:“好快的身手,好快的剑锋!”

  语声顿处,突又像想起了什么,脱口道:“展公子,你掌中之剑,自何处来的?”

  展梦白已将剑与木笼放在石上,开始动手剥尸身上的衣服,口中应道:“自潭水中得来。”

  灰袍老人叹道:“好一柄剑……”

  展梦白随口道:“大师可知道此剑的来历么?”

  灰袍老人道:“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口名剑,久已绝迹人间,纵是博学之人,也难一一道出来历。”

  语声微顿,又自接口叹道:“苍天待你,亦不知是薄是厚,既教你遇着这许多福缘,却偏偏又叫你生在这自古未有的江湖动荡之时,莫非……莫非苍天便是因为这动荡的江湖,而造成你这样一个人物么?”

  展梦白此刻换过了那套仿佛也是鲨皮制成的紧身衣裤,将那具尸体投入了潭水之中。

  他想到灰袍老人的言语,仅是黯然一笑,俯身取剑,回身挥剑,左手抱起老人的身子,挥剑削断了铐住老人的铁链。

  那十字铁架本是支在山石之上,老人的身子,便是紧紧被铁链缚在铁架上,是以才能虚悬而立。

  此刻铁链寸寸断落,老人的身子便软软倒入展梦白的怀抱中,仿佛烂醉如泥之人,全身无丝毫气力。

  灰袍老人瞪目道:“你要怎么?为何还不杀了我?”

  展梦白心头充满了悲痛与怜悯,口中却安慰道:“大师受的只是外伤,若能寻得拔毒生肌的灵药,必定能复原的。”

  灰袍老人怒道:“你在骗鬼么,便是神仙下凡,也无这般灵药能救得了我,你……你还不动手?”

  展梦白虽然知道这老人实已复原无望,生不如死,但终是硬不起这个心肠,动手杀他。

  他只能硬起心肠,将这老人轻轻放落到石上,暗暗忖道:“无论他能活多久,我也要将他救出去。”

  灰袍老人犹在哀求怒骂,展梦白心中叹息,只作不闻不问,他知道这老人四肢不能动弹,连自杀都不能够。

  他俯身拾起了那木笼,只觉木质真是轻柔,上面嵌着两片珍贵的水晶,作为目光透射之用。

  木笼还雕有一只蜻蜓的图形,刀法精妙,栩栩如生。

  展梦白乍看还只当这蜻蜓图形只不过是作为装饰之用,仔细一想,却发觉这图形乃是认人的标记。 

  要知人类面貌各异,自易分辨,但若是人人俱都穿了同样的衣服,戴起同样的面罩,若无标记,怎能分辨得出。

  心念转动,他方待戴起木笼,突听灰袍老人道:“再见!”语声含混,仿佛口中有物。

  展梦白心头一惊,俯身望去,只见灰袍老人竟已用牙齿咬住了剑尖,头颅乘势向前一送。

  锋利的剑尖,立时自他口腔中穿入,后脑中穿出。

  展梦白闪电般出手搭救,但灰袍老人却早已气绝而死,他受尽折磨,气血已枯,虽是利剑穿脉,鲜血也不过只有几滴而已。

  这变故使得展梦白心如刀割,泪珠夺眶而出。

  他木立了良久,以自己脱下的衣衫,覆起了灰袍老人的尸身,流泪道:“大师安息吧,展梦白誓为大师复仇。”

  突有清脆的铃声,自身后传来。

  展梦白大惊转身,才发现竹篮上拴有两只金铃,此刻铃声大震,想必是上面的人已在催促。

  他勉强抑制了心中悲痛,将铁剑藏入紧身衣衫中,那两只铁桶,桶中水已倾覆,铁桶正飘浮在水面。

  清脆的铃声中,竹篮已缓缓向上升起。

  竹篮每升一寸,展梦白心头便紧张一分,只因他深知不久便将有一场斗智斗力,惊险绝伦的生死搏斗。

  这场剧斗不但有关自身的生死之事,同时也关系着天下武林未来命运,这副沉重的担子,几乎已压得他透不过气。

  只见四面云蒸雾涌,他身子也像腾云驾雾一般,下面的景物,越来越模糊,终于也全被云雾所掩。

  那灰袍老人的尸身,早已看不到了——这老人竟以自己的生命,为武林换取了一只开启秘密之门的钥匙。

  竹篮贴壁而升,约摸数十丈,山壁中突地伸出一柄钩镰长枪,枪钩搭上篮筐,竹篮向内荡去。

  展梦白凝目望处,只见削立的山壁半腰,果然开有一个洞岩,洞里架着绞盘,自是作为升降竹篮之用。

  两个身穿黑衣,头戴木笼,与此刻的展梦白同样打扮的汉子,正立在洞口,转动着绞盘。

  其中一人道:“下面有什么好玩的,你不想上来了么?”

  另一人却抱怨着道:“你身子怎地越来越重,咱们越来越瘦,你却越吃越肥,再过一阵,不如把你宰了吃了吧!”

  展梦白心里有数,知道那铁剑的重量,委实惊人,他生怕开口露出了马脚,默默地爬出了竹篮。

  只见这两人头上的木笼,一个刻的是青蛙,一个是蜘蛛,两人架好竹篮接过水桶,便转身而行。

  这洞窟虽深邃,但却仅容一人单独前行。

  那“蜘蛛”走在最前面,却回首道:“我说小蜻蜓呀,那老和尚这两天怎么样了,难道还挺得住么?”

  展梦白不敢说话,仅只“嗯”了一声——他紧记着灰袍老人的吩咐,是以始终不敢轻举妄动。

  那“蜘蛛”轻骂道:“怎么不回话呀,变成哑巴了么?”

  展梦白正在思忖应对之策,“青蛙”却已轻声道:“你莫怪他,上次我下去后,也有许久不想说话。”

  “蜘蛛”道:“为什么?”

  “青蛙”叹道:“那老和尚的样子,实在太惨了。”

  “蜘蛛”轻笑道:“看不出你心倒蛮好的,只可惜咱们身入此门,便已身不由主,而且……”

  他语声突地变得极为严肃,接道:“你这话只能在我两人面前说说,若是被别人听到,哼哼,你还有命么?”

  那“青蛙”果然噤若寒蝉,不敢再开口,展梦白暗忖道:“原来这些恶徒,也有几分人性的。”

  抬目望处,崎岖狭窄的小道,突然开朗,前面现出道宽有五尺的铜门,闪闪地发出金黄的光泽。

  “蜘蛛”走上前去,掀了掀铜门上所铸青兽的眼睛,铜门便无声无息地向两边滑了开去。

  到了这里,他两人非但再不说话,脚步竟也变得十分轻缓,铜门中亦是寂静如死,却有一片亮光自门内映出。

  展梦白知道自己若是入了此门,自己的生死安危,便已落入别人的掌握之中,随时随刻,俱有性命之危。

  但他本就全身是胆,此刻更抱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之心,当下微挺胸膛,大步走了进去。

  “蜘蛛”回手一掀,铜门便又阖起,展梦白目光已被眼前的景象所乱,竟未看到他掀的是什么地方。

  只见铜门内乃是一片宽阔的洞窟,纵横几达二十丈,面积略呈圆形,四面还有二三十道门户。

  这些门户宽不过三尺,竟是青铜所铸,门下也镌有各种昆虫、野兽的花纹图案,看来仿佛是此间徒党的居住之地。

  数十重门户围绕着那圆形的洞窟,顶做圆形,向上拱起,四壁满燃着酒壶大小的铜灯,照耀宛如白日。

  圆形拱顶下,乃是九具高与人齐的铜炉,炉火熊熊,却无熏蒸之气,也不知燃烧的是什么。

  九具铜炉,排列亦作圆形,当中一块空地,打磨得平滑如镜,地上却支着数行藤棚般的铜架。

  架上垂下无数条极细的铜链,链上悬着无数只水晶瓶,瓶子里却装的各种颜色的奇异液体,红、橙、黄、绿、青、蓝、紫、黑……深深浅浅,十色斑斓,被四下灯光一映,到处光影闪动,铜门上、铜炉上、铜架上,甚至连那平滑如镜的拱顶与石地上,都闪烁着十色的光影。

  一眼望去,但见火焰飞耀,彩影缤纷,也不知是到了神话中的仙境,抑或

  四下绝无一点声息,虽有三五个人在铜炉铜架间悄然穿行着,但彼此之间,却绝不开口说话。

  到了这里,展梦白不由自主,自心底泛出一阵寒意。

  此刻他已猜出,那铜炉便是铸制“情人箭”之用,铜架上所悬的水晶瓶中,装的也必定都是绝毒的药物。

  他勉强稳定着心中的激动,跟在那两人身后,绕过铜炉,走向当中一扇有狼形花纹的门户。

  这面狼形门户,宽度也有五尺,与入口的门户遥遥对立,却比别的门户宽了一倍。

  “蜘蛛”缓步走了过去,在门上轻轻敲了三下,便垂手肃立在一旁,过了半晌,铜门方开。

  这一扇铜门中,亦是座圆形的洞窟,但比外面的却小得多了,洞中不但桌椅井然,一尘不染,而且陈设得华丽已极,周鼎汉玉,琳琅满目,宛如王侯将相所居,四壁又另有三重铜门,门上也镌有狼形花纹,那两人走入这里,更是屏息静气,甚至连呼吸之声都听不到了。

  展梦白心房却在“怦怦”跳动,暗暗忖道:“住在这里的人,莫非就是那‘情人箭’的主人么?”

  思忖之间,突见左侧的门户,悄悄滑开,门内垂着珠帘,一个身材颀长的蒙面人,自帘内大步走了出来。

  他身上穿着一袭长达足背的黑色丝袍,面覆丝巾,目光顾盼之间,比利剑锋利三分。

  展梦白只觉热血沸腾,一颗心几乎已要跳到腔外,暗中反反复复的告诫自己:“切切不可轻举妄动,切切不可轻举妄动……”

  只见这蒙面人笔直走了过来,劈头第一句话便冷冷问道:“那老和尚还是不肯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