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贺君雄接道:“杨兄被‘出鞘刀’掌力震伤,伤势颇重,十多日后,方自渐渐痊愈,但心中总是悲愤难平。

  “我兄弟不断劝他,他口中唯唯应了,双眉却皱得更紧,终日书空咄咄,我兄弟也不禁暗中为他悲伤。

  “哪知有一日他却突然不告而别,也未留下任何言语,只是在桌上画了柄长枪,但笔力深厚,却又不似他画的。

  “我兄弟知道寻找不着,在江湖中实也心灰意冷,正待回家安分守己地去过两年,不再与人争胜了。”

  展梦白不禁暗叹忖道:“崂山三雁,本是新崛起的豪杰,却已有退隐之意,难怪别的成名英豪,大多洗手不出了。”

  只听贺君雄接道:“哪知我兄弟在途中却偏偏又遇着了那‘塞上大侠’乐朝阳与武当后起一代高手中最负盛名的痴云生。

  “他两人行色匆匆,满面风尘,但意气却十分兴奋,正方自雁荡北返,见了我等,便要我兄弟也为武林尽份心力,共同发掘‘情人箭’的秘密,追查元凶,又说他两人行踪所至,已有了不少成绩。”

  展梦白黯然叹道:“久闻‘武当痴云生’高风亮节,剑法如神,如此侠义,只恨我却偏偏见不着他。”

  贺君雄微微一笑,接道:“我三弟被他两人义气所动,首先答应了,我弟兄自也不致逃避。

  “于是乐大侠便令我等远来西北,连络英豪,遇着此等追查探访之事,我兄弟自也忘不了这位神捕金鹰。”

  贺君杰接口笑道:“西北侠踪,我兄弟本自生疏得很,若不是金兄与黄兄相助,怎能结交这许多边外豪杰。”

  金鹰谦笑道:“这可全是我这黄二弟之功。”

  锦衣大汉大笑道:“我的功就我的功,你们敬我一杯算了。”

  展梦白突地恍然笑道:“在下远在江南时,便听得冀北有位黄金虎,家资百万,仗义疏财,莫非便是兄台?”

  锦衣大汉举杯大笑道:“俺本叫黄虎,只恨那班多事之徒,偏偏要在俺名字上加个‘金’字。”

  那富仲平却笑道:“兄台本就多金,自该加上个‘金’字的。”

  众人相与大笑间,贺氏昆仲又问起了展梦白的行踪。

  展梦白也无法细叙自己这许多件惊心动魄,奇诡曲折的故事,只将自己要换马雇车之事说了。

  黄虎大笑道:“这还不容易么!只是展兄的确奇怪得很,放着千里驹不坐,却偏偏要闷在车里?”

  展梦白苦笑道:“在下此举,实有苦衷……”当下将自己不愿多事,只求快些赶到金山之意说了。

  黄虎拊掌大笑道:“不错不错,江湖甚多不平事,展兄若一路管到金山,只怕三年也到不了。”

  金鹰微笑道:“这是富兄的地头,此事……”

  富仲平连忙接口笑道:“此事自应在下效劳。”

  黄虎道:“展兄要一路闷在车里,这辆车子里,你便该布置得精彩些才是,休要闷煞了展兄。”

  富仲平笑道:“这个在下省得,不知展大侠何时启程?”

  展梦白叹道:“在下心急如火,自然,越快越好。”

  富仲平笑道:“如此说来,各位少待,在下这就去了。”匆匆下楼而去。

  展梦白了却件心事,长长松了口气,又不禁皱眉道:“在下还有匹坐骑,不知贺兄可否差人送至金山?”

  贺君侠笑道:“这更容易了,我兄弟西北之事已大致办妥,正要去江南一行,还怕带不回那匹马么?”

  展梦白长身而起,抱拳道:“在下先谢了。”

  贺君侠笑道:“从未见到展兄如此谢人,想来展兄对这匹马必定心爱得很,在下更要小心些了。”

  黄虎大笑道:“如此说来,由俺来骑便是,小弟别的不行,自出娘胎,便爱骑马,对马万万错不了的。”

  众人谈笑纵饮间,那富仲平又匆匆赶回,抱拳笑道:“幸不辱命,车马已在赶备,展大侠明日清晨便可动身了。”

  展梦白微微皱眉:“明日清晨……”

  贺君侠笑道:“展兄又何争这半日功夫,你我多日不见,正该痛饮终宵,明日展兄在车上再去睡觉。”

  展梦白朗笑道:“在下正也有多日未曾痛饮了……但明日清晨,在下若已大醉,各位却该送小弟上车才是。”

  贺君侠笑道:“那时只怕小弟也早就醉了。”

  富仲平道:“各位放心,到时总有人送展大侠上车便是。”

  这些意气纵横的少年英雄,此刻欢聚一堂,果然尽兴纵饮了起来,酒到杯干,也不知到底喝了多少?

  酒助豪情兴更浓,却为这同德城留下段韵事,直到多年后还有人以此事作赌,赌他们六人是否真的在半日间饮下了十四坛陈年美酒。

  晨雾凄迷。

  一辆半旧的乌篷大车,冲破晨雾,冲出了同德城。

  赶车的青衣布袄,半闭着眼,须发已全都白了,但驾车驭马,却是熟练已极,仿佛睡着时都能将车马赶得安安稳稳。

  其实,他当真有大半生都活在这赶车的车座上,他手里捏着缰绳,就正如蓝大先生掌中握锤那般熟练。

  而这辆乌篷大车外貌看来,虽然陈旧,但车篷中的陈设,却可称得上是江湖罕见,今世少有。

  车行了将近六个时辰,车中的展梦白方自悠悠醒来。

  他只觉口干舌燥,头痛欲裂,连眼睛一时都睁不开来,只记得昨夜的最后“一杯”,仿佛是以铜盆喝下去的。

  但此刻他听得辚辚车声,便觉放心得很,知道自己已上了车了,方自哑然失笑间,突觉嘴唇一凉,鼻端扑来一阵香气。

  他又不禁吃了一惊,张开眼来,却骇然发觉一张美丽的少女面容,正望着他痴痴地憨笑。

  展梦白目光一转,见到车厢中只有这少女和自己对卧,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挣扎坐起,道:“姑娘你……你怎会在这里?”

  那少女一身浅红衣衫,手里捧着只碧玉茶盏,却不答他的话,只是娇笑道:“相公酒醉初醒,请喝杯茶解酒。”

  展梦白定了定神,转目四望,只见这车厢中,都铺着厚厚的锦褥绣被,就仿佛女子闺中的绣床一般。书桌边有具小小妆台,妆台边又有具碧纱食橱,然后是一只暖壶,一叠新的衣衫,一方棋枰,一具弦琴,三只朱红的酒葫芦,还有幅小小的山水画,挂在竹篮葫芦间。

  放眼望去,这车厢中当真是琳琅满目,再无半分空隙。

  展梦白不看还罢,这一看更是又惊又奇,又是感激。

  想不到那黄虎的一句话,竟教富仲平费了这么大劲。

  目光转处,突又发现妆台上还压着张字柬,取来一看,上面以工笔小楷端端正正地写着:“敬奉红粉香车,聊解展大侠旅途寂寥。”

  下面的署名,自然是:“同德富仲平百拜。”

  看过这张字柬,展梦自才算恍然大悟,不禁暗暗苦笑忖道:“原来这女子也是为了‘解我寂寥’而来的。”

  他心中亦不知是好气抑或是好笑,呆呆地寻思半晌,也不知该如何打发这女子回转,当下抱拳叹道:“姑娘……”

  那少女始终痴痴地瞧着他,此刻抿嘴一笑,垂首道:“贱妾小名萍儿,相公只管唤我萍儿就是了。”

  展梦白苦笑道:“萍……萍儿姑娘……”他实是无话可说,忽然转身大呼道:“赶车的,停停车好么?”

  车行果然放缓了些,但却未停住,那老头子自窗外探人头来,道:“什……什么事呀?”

  展梦白道:“这位姑娘……”

  那赶车的老头子指了指耳朵,摇了摇头,表示听不清,展梦白只得大声道:“这位姑娘。”

  哪知这老头子却又摇了摇手,道:“富大……富大爷吩……吩咐,老头子……只……只管赶车,不管别的。”

  话未说完,便已缩回头去。

  展梦白更是哭笑不得,见到这老人又结巴,又是半聋,知道与他说也说不清的,不禁又呆住了。

  那萍儿却以一双指尖染了玫瑰花色的纤手送过茶来,展梦白只得接过,萍儿道:“相公酒醉方醒,萍儿为相公松松骨好么?”

  展梦白道:“不必。”

  萍儿转了转那双明媚的眼波,又自轻轻笑道:“常言道,以酒解酒最好,相公可要萍儿斟杯酒来?”

  展梦白道:“不必。”

  萍儿歪着粉颈,眼波四转,笑道:“相公可要萍儿为相公奏曲,还是要萍儿陪相公下盘棋?”

  展梦白道:“不必!不必!”

  萍儿轻轻皱起了眉,面上突然泛起胭脂般的红雾,垂首道:“相公可要……可要……”咬了咬牙,住口不语。

  展梦白赶紧大声道:“不必!不必!”

  萍儿霍然抬起了头,低颦着眉,幽幽道:“相公什么都不要,要萍儿为相公做什么呢?”

  展梦白还未答话,却见她目中竟已流出了泪珠,双肩耸动,仿佛心里甚是悲痛,不禁大奇道:“你哭什么?”

  萍儿啜泣道:“相公为何不要萍儿侍候?”

  展梦白苦笑道:“你为何定要侍候我?”

  萍儿垂首道:“女人天生便是侍候男人的,相公不要萍儿侍候,萍儿心里自然就难受得很。”

  展梦白听得这种言论,倒不觉呆了一呆,方自苦叹道:“萍儿姑娘,你……你还是回去吧!”

  萍儿身子一震,突然放声痛哭起来,展梦白遇着痛哭的少女,实在不知所措,也不知该如何劝她?

  只见她哭了半晌,抽泣着道:“相公嫌萍儿生得丑么?”

  展梦白苦笑道:“你哪里生得丑。”

  萍儿道:“相公可是嫌萍儿身子不干净,萍儿虽然出身在……在那里,但身子直到今天还是干净的!”

  话未说完,脸又红了。

  展梦白又呆了一呆,寻思半晌,方自正色道:“这就是了,你本是干干净净的身子,为何不干干净净地回去,他日遇着个知心之人,好生结为夫妻,这样于你于我都好。”

  话到这里,他想好的词虽已说完了,但却自觉这番话说得义正词严,情理兼顾,萍儿绝无理由不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