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凤生怕被人瞧见,竟不逃避也不迎敌,而先以手掩面。

  萧飞雨更不敢放下展梦白,突然顿一顿足,向马群冲了过去,唐凤此刻便是火坑也要跳的,何况马群,自也随入。

  唐迪也已跃出地面,厉喝道:“这两人逃入马群,实是自寻死路,传令弓箭手伺候,莫要放走一人。”

  一条大汉应声喝道:“马栏中已混入奸细,弓箭手四面伺候着,只要有人自马栏中逃出,只管放箭。”

  马栏围以绳索铁线,四面本有看守之人,此刻一声声传呼下去,四面八方都响起喝声,声势端的惊人。

  萧飞雨何尝不知道自己已逃入绝地,但此时她实别无选择之路,只好能躲过一时便算一时了。

  但她深知唐门暗器厉害,哪敢在马背上飞跃,一入马群,便钻入马腹之下,那马群拥挤不堪,草地上不时可望见一堆堆马粪,一阵阵臭气扑鼻而来,他三人在马腹下又热、又闷、又臭、又是担心害怕,还得时时留意,不让马群的铁蹄踏在面目之上,那滋味真是笔墨难以形容。

  萧飞雨自幼娇生惯养,几曾受过这样的罪,但她只顾着展梦白的伤势,浑忘了自己的痛苦,一面以衣袖为他抹汗,不住地说:“你还好么?这气味你受得住么?”

  展梦白衷心感激,喉头哽咽,哪里还答得出话来。

  唐凤冷“哼”一声,道:“这气味受不住也要受的。”

  萧飞雨知道这位小姐又犯了醋劲,只好当作不闻,柔声道:“你的伤势还疼么?还是已好了些?”

  唐凤冷笑道:“反正都要死了,伤好不好都没有关系。”

  萧飞雨瞧也不瞧她一眼,用身子护着展梦白,轻轻道:“你要是受不了这气味,就……就闻我好了,我总比马粪香些。”

  她极力想笑一笑,但此时此地,实在笑不出来,眼睛眨了两眨,反而流出泪来,一滴滴落在展梦白的脸上。

  展梦白始终只当她娇纵狂放,再也想不到她竟也会如此温柔,不由得叹道:“我真该谢谢这些马粪才是。”

  萧飞雨道:“你……你说什么?”

  展梦白强笑道:“若非如此,你怎会这般温柔对我。”

  萧飞雨破涕一笑,道:“我以前难道就不温柔了么?”轻轻伏在展梦白的身上,再也不肯起来了。

  四面马声嘶鸣,杀机重重,但两人第一次瞧见对方真情流露,只觉此时此地,便是天堂,而马嘶也变成仙乐。

  良久良久,展梦白方自轻叹道:“我脾气不好,以前有许多地方气苦了你,但以后……以后……”

  忽然想起此时已是危境,哪里还有以后,下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萧飞雨更是泪湿衫袖,不觉依偎更紧。

  突听唐凤丝丝苦叹一声,似在自语着道:“还说什么以后,我只要有你们此时一刻,便是立时死了,也心甘情愿的。”

  她回想自己虽也娇生惯养,一呼百诺,但其实却寂寞无比,眼见两人如此真情,忍不住说出真心话来。

  萧飞雨呆了一呆,暗暗忖道:“别人瞧她生长名门,洋洋自得,必当她幸运无比,又有谁知道她的悲哀苦命?”

  一念至此,不觉对这少女顿生同情之心,回过头去,一抹泪痕,道:“你也过来,让我们三人一起……”

  唐风突又板起面孔,冷笑道:“你两人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我可不愿奉陪,反正快要死了,还是快些多温存温存吧!”

  萧飞雨轻轻一叹,道:“我知道你其实是个非常非常善良的人,只是常常喜欢故意说些令人伤心的话,又有谁知道你在说这些话时,自己比别人还要伤心呢?但你现在已骗不了我,我已知道你的话虽冷,心却是热的。”

  唐凤怔了一怔,目中泪光转动,忽然大声道:“谁说我的心热,我的心早已……早已死了。”

  她说话的声音虽大,却也掩不住心里的悲哀。

  萧飞雨忍不住用手去抚她肩头,轻唤道:“唐姑娘,你。”

  唐凤以手捶地,大声道:“走开,走开,我……我不要你来可怜我……我不要任何人可怜……”终于伏地痛哭起来。

  四面叱咤之声,一声比一声更紧,夹杂着马群的嘶鸣,西风的呜咽,唐凤的痛哭,端的令人肠断。

  突听展梦白惊呼一声:“不好,马群散了。”

  萧飞雨大惊转目,只见马群果然已渐渐向外散开,显是唐门之人已撒下四面围马的绳索。

  展梦白喃喃道:“抽水捕鱼……好毒的计。”

  萧飞雨心头一寒,唐凤却问道:“什么叫抽水捕鱼?”

  展梦白叹道:“若是将池塘里的水抽干了,池里的鱼,便动也不能动,只好被渔人一条条捉将去了。”

  唐凤恍然道:“是了,他们将马群赶走,马走远了,我们就没有藏身的地方,也只好被捉去了。”

  她本因自己能猜出此计而大是高兴,但忽然想起人若是被捉去,还有什么好高兴的,垂下头去,黯然不语。

  三人默然半晌,展梦白忽又叹道:“要是有火就好。”

  萧飞雨四下一望,只见马群太过拥挤,是以散得十分缓慢,她瞧了几眼,点头叹道:“不错,要是有火就好了。”

  唐凤呆了呆,忍不住道:“你两人打的什么哑谜?”

  萧飞雨苦笑道:“我们若是能将马群激得疯狂奔驰,便可伏在马背上,乘乱逃出去,你家的人虽厉害,却也挡不住奔马,只是马群如此多,以我三……两人之力,要想惊动他们,实如在大海里抛下石头而已,连浪花都激不起,但……但若是有火……只要有火……唉!”

  唐凤摇头叹道:“我本以为自己聪明,哪知比起你们,心念就慢多了,但……”忽然一笑:“我这火凤凰的名字,却不是白叫的。”

  萧飞雨、展梦白大喜道:“你有火?”

  唐凤点了点头,自怀中取出十余粒梧桐子般的碧色弹丸,道:“幸好这暗器是我自己制的,所以未被他们搜去。”

  说到这里,她语声一哽,眨了眨眼睛,方自接道:“只要将它往地上一抛,便有火焰窜出。”

  萧飞雨接过几粒,大喜道:“这里又是干草,又是马粪,这火一点起来,谁也莫想灭得了。”

  只听外面有人厉喝道:“你们逃不了啦,还是乖乖出来吧,老子们还可让你们舒服些,否则,罪就更大了。”

  这些人只当萧飞雨等已成网中之鱼,是以谁也不肯自群马间冒险冲入来,只是以逸待劳,等在外面,张网而待。

  但马群实在太多,四面余地却太小,是以散得很慢,想来唐门之人,也怕惊马成变,是以不敢催迫。

  唐凤道:“你们快些上马吧,快……快……”

  萧飞雨扶起展梦白,忽然问道:“我们快上马?你呢?”

  唐凤凄然一笑,道:“马这么多,后面火起,前面未必知道,你们只伏在后面马背上,到了前面若是慢了下来,还是逃不了,只有我在后面一路点火。”

  萧飞雨顿足道:“这怎么可以,要走咱们一齐走。”

  展梦白道:“对,要走一齐走。”

  唐凤摇了摇头,凄然笑道:“能听你们这一句话,我已心满意足了,我一生只想着自己,现在也该为别人想想了。”

  萧飞雨道:“但……但……”

  唐凤道:“快,快走吧,我没关系的,常言道:虎毒不食子,我爹爹纵然抓到我,还真的能杀了我不成?”

  萧飞雨一想此话也有道理,再看马群越散越疏,中间已突出数丈之地,不由迟疑道:“如此说来,就……就……”

  唐凤顿足道:“还不走,真要三人死在一起么?”

  萧飞雨忽然流泪道:“你几次三番救了我们,我……我……”突然胁下一麻,竟被唐凤点了穴道。

  只听唐凤道:“今日一别,后会有期,只要你们莫要……莫要忘记……”拉住一匹马将萧飞雨、展梦白两人一齐送上马背。

  展梦白急呼道:“唐姑娘……”

  唐凤直作未闻,咬紧牙关,随手抛出数粒碧丸,草原上立刻腾起一片火焰,马群惊嘶,铁蹄渐乱。

  被唐凤拉住的马,也惊嘶扬蹄起来,萧飞雨与展梦白几乎落下马鞍,就在这时,唐凤左手拍开萧飞雨穴道,右掌一拍马腹,健马箭一般窜了出去,唐凤大喝道:“走吧,后会有期……”泪珠流满面颊。

  萧飞雨穴道一解,顾不得别的,先抱住展梦白。

  她纵待留下,但健马已自狂奔,她实已身不由主,只听唐凤的呼声,自身后传来,但瞬即被乱马嘶叫声、铁蹄声所淹。

  只见后面火势越来越大,显见得唐凤正不停抛撒她自制的火药暗器,似是要借此烈火,来宣泄心中之悲苦。

  “搜魂手”唐迪凝神卓立,面沉如水,指挥门下弟子壮丁,疏散马匹,张网捉人,他指挥若定,隐然竟有大将之才。

  他张的这个网,实是暗器之网,唐门弟子,劲装佩刃,腰边暗器革囊鼓鼓囊囊,装的都是见血封喉的毒药暗器。

  另一些家丁壮汉,虽未得到唐门名震天下的暗器真传,但手持的也是唐门特制的毒弩,滇边一带苗人,便是向唐门买的这种弩,用来射虎猎兽,可见这弩箭之毒,猛虎也难当,常人只要被它擦破一些皮肉,更是立刻身死,这种毒弩虽不及唐门暗器精巧毒辣,但万弩齐发声势,却更霸道。

  “搜魂手”唐迪背负双手,沉声道:“万万不能将奸细放走一个,无论死活,也要将他们留下。”

  语声未了,突听身后地道中传出一声轻笑,道:“奸细是什么人呀?”笑语温柔,探询殷殷。

  唐迪听了,却不禁骤然失色,旋身轻叱:“什么人?”

  那人语道:“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么?”

  唐迪讶然失声,脱口道:“是你!”四顾一眼,大喝道:“加紧搜捕,莫要松弛!”自己伏身“嗖”地窜入地道中。

  只见苏浅雪盈盈含笑,斜倚在入口旁石壁上,一双春葱般的纤纤玉手.轻绕着腰间彩条,端的风情万种,难述难描。

  唐迪嘶声道:“你怎的来了?”心情激动,声音也嘶哑了。

  苏浅雪笑道:“我来不得么?”

  唐迪顿足道:“早知你来了……唉,方才我已令两个得力弟子,将那东西连夜送到你那里去了。”

  苏浅雪笑容突敛,道:“还追不追得上?”

  唐迪叹道:“追不上了,只怪阴差阳错,太过凑巧。”

  苏浅雪道:“我本也是为此而来的,冠儿我也已寻着,若不是他,还找不到你这地道的入口哩!”

  唐迪失声道:“哦!他也来了,在哪里?”

  苏浅雪道:“还有别人,我未让他们跟来。”

  唐迪沉声道:“你也快退回吧,若被我门下弟子见了,多有不便,今夜三更,我再设法与你相会。”

  苏浅雪一笑道:“我知道……自这里逃出去的两个奸细,你可知道是谁?唉!你永远猜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