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连说了两次“哪知这位展仁兄”,下面的话竟接不下去,只因他实在找不出适合的赞美之词,来形容展梦白的威霸剑气。

  忽然间,只听金铁相击,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大震。

  群豪耳边“嗡”然一响,有人竟被震得仰天跌倒。

  原来展梦白竟以掌中铁剑,硬生生接了蓝大先生一锤,此锤既称“天锤”,那是何等力道,但展梦白接了一锤,铁剑虽未撒手,但手臂已是酸痛不堪,若非他近来在密林中内功大有进境,此刻只怕连手都抬不起来。

  蓝大先生狂笑道:“好小子,有你的,五十年来,还从未有人能硬碰硬接得了老夫一锤的,好!再来一锤。”

  展梦白喝道:“再来十锤又有何妨!”挥起铁剑,直砍而下。

  蓝大先生铁锤反臂挥起,又是一声大震。

  群豪人人变色,就连乐朝阳与玉空子,都已远远退出七尺开外,但心里虽暗惊,口中仍是忍不住喝彩。

  只有展梦白,苦在心里,这一震之下,他手臂更是酸麻,掌心也毫无感觉,实难再接他一锤。

  蓝大先生道:“好!再接一锤。”

  展梦白明知不能,偏偏喝道:“来!”勉强举起铁剑,缓缓引动真气,突觉一股热流,自手臂直通掌心,麻木的手掌,顿时有了感觉,原来他此番存心孤注一掷,将全身真气俱已引动,也在无意间引发了他那自练过,从未认真用过的“六阳神掌”。

  要知展梦白掌中有剑,自然便忘了施此神掌,却不知这“六阳神掌”乃是天下至阳至刚的掌力,那一股真气引动出来,正可补展梦白气力之不足,这自因他因缘凑巧,连得数种绝世秘技,否则他又怎能与蓝大先生一拼高下?

  展梦白掌力发动,手臂酸麻立消,心头自是大喜,展动铁剑,直攻而去,蓝大先生挥锤反击。

  只听一连串震耳的响声,到后来群豪只见两人剑锤相交,四下木石纷飞,众人耳中,竟反而听不到那剑锤相击之声,原来耳朵已被震得麻木,什么都听不到了,可见这剑锤相击之威,是何等霸道。

  突然间,蓝大先生掌中铁锤,竟带着尖锐的啸声破空而起,蓝大先生翻身一掠,后退三丈,掌心只剩下半截铁锤。

  原来展梦白掌中铁剑,乃是神兵利器,这天锤虽是实心精钢所铸,但十余击之后,锤头竟被铁剑砍断。

  半截锤头破空直上数丈,自落入山坳后,山后立时传来一声惨呼,想是山后埋伏之人,有一个被铁锤击得血肉横飞。

  蓝大先生呆呆地瞧着半截断锤,出神了半晌,突然大笑道:“好!好!痛快!痛快!”

  展梦白纵有各种神功护体,经此十余震后,手持铁剑,已是喘息得说不出话来,犹自挣扎着道:“再……再来。”

  蓝大先生道:“你……”

  一个字还未出口,那高达七丈的山岩上,突然凌空飞下两条人影,衣袂飘飘,有如天仙下降。

  众人还未瞧清这两人的身形,蓝大先生已仰天大笑道:“好,萧王孙你也来了,来得好!”

  另一人是杜云天,落地时虽也全无声息,但身法却远不及萧王孙美妙,展梦白又惊又喜,迎上招呼。

  萧王孙却向蓝大先生笑道:“别来无恙?”

  蓝大先生也不回答他的话,只是自管接道:“你来得好,老夫就是那捞什子‘情人箭’的主人,老夫制了箭害人,现在已有些过意不去,今日你们看要拿老夫怎样,全都由得你们了。”

  他说话仍是从容自如,展梦白听了不觉暗暗心惊:“好深的内功,好绵长的内力,我与他若是再斗下去,哪有胜望?”一时之间,他心中不觉有些愧疚自馁,他却不知道蓝大先生第一名侠之称,岂能幸致,这数十年之内力修为,自比他要深几分,但他以一身之力,能与蓝大先生如此恶战,已是江湖中豪杰难以相信之事。

  自此一战,展梦白“怒剑”之名,震动天下。

  群豪听了蓝大先生这番言语,群情更是激动,七嘴八舌,一齐抢着说话,谁的话都听不清楚。

  萧王孙朗声道:“在下萧王孙,可以性命作保,蓝大先生绝非情人箭主,蓝兄,你也大可不必代人受过。”

  群豪一怔,嘈声立止,要知“帝王谷主”在武林声势非同小可,说话的分量,自非常人可比。

  蓝大先生面现感激之容,口中依然狂笑道:“错了,错了,谁说我代人受过?我为何代人受过?”

  萧王孙沉声叹道:“你为何代人受过,这其中自有原因,蓝兄非要小弟将这原因说出来么?”

  蓝大先生面色微变,“塞上大侠”乐朝阳挺身道:“晚辈乐朝阳,有一事请教谷主,不知可否说出?”

  萧王孙含笑道:“乐大侠请说。”

  乐朝阳目光环顾,朗声道:“事已至此,谷主若不说出蓝大先生代人受过之由,只怕难以令天下英雄心服。”

  蓝大先生怒道:“不服又怎样?”

  萧王孙道:“蓝兄少安……乐大侠要听此事原由,本是应当,但此事说来话长,而且……”

  突听远远有人接道:“而且由他来说,远不及由贫尼说出来得恰当。”语声清亮高亢,却似女子发出。

  展梦白听她自称“贫尼”,口音却又不似绝红、灭红两位大师,心中方自奇怪,猜不出此人是谁。

  只见三条灰布人影,自山坳后转了出来,其中两人,正是绝红与灭红两位大师,还有一位比丘尼,身形较高,目光更亮,行动之间,宛如大师,展梦白瞧了半天,才看出她赫然竟是烈火夫人。

  烈火夫人竟也出家为尼,更是展梦白难以梦想之事。

  萧王孙与蓝大先生,面上也露出惊骇之容。

  杜云天骇然道:“烈火夫人,你……你……”

  烈火夫人合什笑道:“烈火夫人早已死了,此刻世上只有断红女尼,蓝天锤,你可放心了么?”

  她虽然身穿着比丘袈裟,但说起话来,仍是不似出家人。

  蓝大先生不禁苦笑一声,萧王孙瞧望着绝红、灭红两位大师,道:“善哉善哉,不想两位又度化了一人。”

  烈火夫人笑道:“我那妹子度我可真不容易,但她本是我妹子,此刻却作了我师姐,也算占了便宜。”

  绝红大师含笑不语,数日不见,她面上又多了一层圣洁的光辉,显然修为又有了精进。

  要知佛门之中只以入门先后而别长幼之序,是以幼者为师,长者称弟,乃是佛门中常见之事。

  断红大师“烈火夫人”目光转向群豪,笑道:“方才一打岔,贫尼几乎忘了向各位说那蓝天锤代人受过之事。”

  乐朝阳道:“在下等俱在洗耳恭听。”

  断红大师瞧了蓝天锤一眼,道:“此事若不说出,各位固是难免怀疑,贫尼也憋得难受,蓝天锤更是要终生代人受过,是以贫尼想来想去,还是将此事说出的好。”她这话明虽对群豪而言,其实却是说给蓝大先生听的,蓝大先生冷哼一声,也不开口。

  断红大师接道:“我姐妹两人,性子极是不同,我妹妹温柔委婉,本是蓝天锤的意中人,只是我那妹子爱的却不是他,而是萧王孙,我脾气虽躁,反而爱上了蓝天锤,这关系可说复杂得很。”

  她一口气说出了这件有关武林四大名侠的情爱纠纷,群豪自不禁为之动容,展梦白恍然忖道:“原来他四人关系竟是如此。”只见萧王孙与蓝大先生面上竟也泛出了暗红之色,他们虽明知烈火夫人要说出这件隐秘,却也未想到她当着这许多人,竟说得如此干脆。

  断红大师有如未见,自管接道:“只是我妹子天性温柔,虽然爱着萧王孙。也不敢明说出来,虽不爱着蓝天锤,也不愿对他太过冷淡,但蓝天锤究竟不是傻子,失意之下,每日都不免烂醉如泥,这时武林便有个外貌忠贞的荡妇,向他进攻,蓝天锤虽是英雄,失意之下,终于未能逃过她的温柔攻势。”

  蓝大先生干咳一声,便待转身而行。

  断红大师道:“蓝天锤,此刻你若走了,便不是男子汉。”

  蓝大先生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停下脚步。

  断红大师接道:“但那荡女却非真的喜欢蓝天锤,她如此做法,只因她早已怀着称霸武林的野心,为了安排以后的道路,竟要将当时武林中每一个成名的人物,俱都勾引成奸,那么她以后纵然做出恶毒之事,这些成名豪杰,不但不敢难为于她,还要为她掩饰。”

  群豪不禁发出一声惊喟。

  展梦白恍然忖道:“这妖女必定就是苏浅雪,她为了自家的欲望,不惜出卖自己的肉体与灵魂,更不惜破坏别人的家庭,我爹爹和妈妈,也就是为了她。”只觉一阵悲愤之气上涌,再也想不下去。

  断红大师接道:“但这妖女虽然人尽可夫,心目中也有个真正的情人,此人便是‘搜魂手’唐迪。”

  群豪这才知道,此事竟然又与“蜀中唐门”有关,又不禁发出一阵骚动,久久都难以平息。

  断红大师道:“唐迪此人,似因被他爹爹唐无影压制太久,也想作一番惊人之事出来,于是两人情投意合,经过了多年的努力,终于制出了‘情人箭’这种歹毒的暗器,他们为了要使江湖大乱,江湖中人,互相猜忌,竟将此种暗器秘密发售,却令惟一能解‘情人箭’毒的秦瘦翁主持其事,好教江湖中,人人都将秦瘦翁当作惟一的救星,自不会怀疑到他身上。”

  骚动又起,断红大师朗声接道:“但纸终于包不住火,天下绝无永远不能揭穿的秘密,秦瘦翁的秘密,首先被人发觉,他们竟不惜立刻将秦瘦翁杀死,而蓝天锤自从杨璇之事发生后,也隐约猜到其中秘密。曾不止一次,要想劝那妖女息手,那妖女自是死也不肯承认。”

  蓝大先生仰首去看天上云朵,但胸膛起伏,却越来越是剧烈,显见心中正有着无比的激动。

  断红大师接道:“但事情到了后来,终于令那妖女不得不承认了,蓝大先生便到这里大兴问罪之师,哪知那妖女反而以昔日一段情孽,来要挟于他,要他为自己招架隐瞒,否则她便要将这段丑史公开,蓝天锤平生最要面子,宁死也不愿丢面子,就是这死要面子的脾气,害得他如此。”

  群豪这才俱都恍然,纷纷道:“这妖女八成是苏浅雪。”

  突听蓝大先生厉喝一声:“住口!”

  他目光炯然,瞪着断红大师,断红大师也回瞪着他,蓝大先生道:“这些事你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断红大师道:“你真的不知道,我便告诉你,这些话都是萧王孙告诉我的。”

  蓝大先生目光立刻瞪向萧王孙。萧王孙摇头叹气,只是苦笑。

  断红大师道:“你也莫瞪着人家,人家如此做,本是为了你好,别人都对你怀疑时,只有萧王孙信得过你,不惜冒了危险,上山窥探,终于自别人口中,探出六成秘密,自己又猜出四成,他知道你的脾气,宁可身死,也不愿认错,更不会将此种秘密说出,而此秘密却非说不可,他怕自己说出伤你的颜面,只有将此事告诉了我,而我此刻却忍不住对你说了。”

  蓝大先生道:“但……”

  萧王孙叹道:“蓝兄当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难道竟宁愿为了少年时的一时荒唐,而令一生侠名永远玷污了吗?”

  蓝大先生呆了半晌,仰天长长叹息一声,道:“也罢……”突然转身一拍展梦白肩头,道:“小兄弟,此中真相,你既明了,我也不妨告诉你,那杨璇实也是苏……唉,她引入老夫门下的,那日我得知你与他同行,逼他说出你的下落,才知你已被困秘窟,当时便想手刃了他,但念在她面上,终是于心不忍,才逼他立下从此不在江湖走动之毒誓,断去他的一臂,问明道路,赶去救你,但直到那日,我还是想不到那……那女子竟是‘情人箭’的……唉!”

  展梦白心下恍然,只觉满心俱是惭愧自责之意,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讷讷道:“我……我……”

  蓝大先生拍着他肩头道:“你虽然怀疑了我,我并无丝毫埋怨,你也不必难过,若是换了我,只怕那怀疑之心,势必更重……”

  展梦白越听越是激动,热泪盈眶,几将夺目而出。

  蓝大先生叹道:“只可惜杨璇那畜生,竟敢背誓。唉!那日我听他所发之誓,便该知道他是存心要背誓的了。”

  萧王孙忽然问道:“他发的是什么毒誓?”

  蓝大先生道:“他说若是再出江湖走动,便遭万蚁蚀食而死,想那蚂蚁怎会吃人,这显见不过只是个牙痛咒。”

  第五十二回 风消云散

  展梦白只听得一阵寒意自心底升起,半晌不能言语,萧王孙亦不禁感叹,当下将杨璇死时情况说出。

  蓝大先生听了,心头也是一寒,喃喃道:“当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隔了半晌,向萧王孙微一抱拳,道:“相交贵在知心,你既知我,我便不必多言,多言徒乱人意。”

  萧王孙微笑道:“正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