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爷是累了,也不知多少年没睡过安稳觉。”栖霞低头替他着鞋,不由语声哽咽。

“我不再是九爷了,”辟邪微笑道,“叫六爷便是,姐姐也不要自称奴婢,别人听到不好。”

“是。”

“多少年不见了,还没有替母亲给姐姐陪过不是,姐姐过得还好么?”此问出口,辟邪便觉多余,当年曾手把手教他写字读书的王府女官,只因母亲嫉妒排挤,竟致流落风尘,还有什么好日子可过。

栖霞却笑道:“这话从何说起?是我遇人不淑,怪不得王妃。老王爷出征回来第一件事便替我杀了那个无赖全家,又赎我出来,买了这间院子给我,如今我名冠京华,明着使唤的人便有一两百个,又能替爷分忧,有什么不好?”

栖霞十八年前选入颜王府中,因她有些才女的名声在外,颜王指名儿服侍教导九子颜久,侧妃郑氏怕她分宠,趁颜王携长子颜铠和颜久出征之际,将她指婚嫁给礼部小吏隋安为妾。隋安家里正室是个悍妇,将栖霞又打又骂不说,自己也是个衣冠禽兽,好赌成性,欠了人巨债,最后竟将栖霞卖入青楼。辟邪现在猜测颜王将隋安一家杀尽,替栖霞赎身购宅也非全然出于急义善心,最终不过为在京中多布一路眼线,栖霞却不曾有半点怨恚,称得上以德报怨了。

栖霞又道:“这些年只从姜爷和二爷口中得知六爷消息,想不到昨夜一见,爷已经长成这么大了。爷随老王爷出征时不过七岁,临行那天还是我给爷穿的鞋呢。”

辟邪回想颜王书斋窗前,阳春如画,她素手把笔执教,是何等温柔清雅,如今见她容色仍与当年无异,眼角眉梢却多浸风尘沧桑,十多年过去仍是孑然一身,兢兢业业替自己掌管京中八十二处人马,心中早让险恶伎俩占去大半,而自己也变得阴狠狡诈,一师一徒当年那些纯真高贵气韵都已荡然无存,此时都觉面目全非,一时相对无语。

栖霞挪开目光,勉强笑了笑,低声道:“爷今后若还来,我总在这里等着。”

辟邪点了点头,“我今后有事要在宫外办,就上你这里来。”

栖霞推开北窗,“六爷看。”窗外一片修竹,青翠蔽目,“这片竹子后面墙外,还有两栋小楼,在北街上开了小角门,确实隐蔽。爷要来时,只管从后门进,无人知道。”

辟邪道:“这便好,你自己也要小心。”

漱口洗面之后,吃了些清淡茶点,辟邪微作犹豫,才道:“姐姐,那个海琳我很喜欢,姐姐今后不要勉强她。”

栖霞不由一笑,“不用爷说,我省得。这里还有一件事,那个紫眸,爷还记得么?”

“霍炎的那个紫眸?”

栖霞沉着脸点了点头,“这个姑娘,最近有些不安分啊。”

辟邪皱眉道:“还是那个姓安的?”

“正是,”栖霞道,“原本不用爷来操心,不过我想事关十几条人命,还当回爷知道。”

辟邪淡淡道:“你照办就是了。”这便起身出门,外边云雨已过,正是暖洋洋的正午,见小厮捧了昨晚用的雨具过来,只道放在你们院里吧。头顶上花窗吱呀一声开了,是海琳听见辟邪的声音,从屋中探出脸来对他嫣然一笑,将手中一朵海棠轻轻抛下,才又速速将窗户关上。辟邪抬头望了一眼,拾起花别在衣襟上,款步而出。

白日里的兰亭巷毕竟冷清,几个老奴在各自门前扫街,路上还有些酒楼的伙计挑着食盒往楼里送台面。纵然竹蓬底下荫凉,见这种光景,仍是让人慵懒得打不起精神。迎面倒有个年轻人低头走得甚急,辟邪离他尚有七八步开外,便闻得他身上浓香,心中就觉好笑。果然那年轻人身形突动,闪至辟邪面前,伸手来探他襟上海棠。辟邪手指微弹,劲力刺在年轻人手背上,衣袖拂动,带着他的身子猛转一圈。年轻人好不容易稳住下盘,握着右手,呲牙咧嘴地忍痛。

辟邪笑道:“你喜欢,就给你。”伸手在襟上掸了掸,那朵海棠从他怀中跳将出来,嗤地插在那年轻人的鬓角上。“让沈兄苦候一夜,真是失礼,这花儿只当在下赔罪了。”

沈飞飞讪讪然将海棠摘下,道:“你怎么知道小生在此等候?”

“昨晚沈兄跟了一路,在下还是知道的。”

沈飞飞恬着脸上前笑道:“前些天你叫人传了信来,说那个胡老头的闺女早就欢欢喜喜地嫁了人,李师才肯放小生脱身,小生承情,这里先谢过了。”

辟邪点头道:“那就好。”转身就要走,被沈飞飞上前拦住。

“可惜那李师又逼着小生答应了他一件事,非要小生替他找到你不可。小生寻遍京城,都没有你的消息,还以为今生今世就要流落京师街头,想不到,”沈飞飞将辟邪身上宫衣上下打量了一番,“你原来是宫里的公公,难怪找你不着。”

辟邪冷笑道:“找不到我,沈兄大可一走了之,沈飞飞从来也不是什么重诺守信的人,只怕里面还有些别的缘故吧?”

沈飞飞只得陪笑道:“明珠姑娘还好么?”

“好得很呐,劳沈兄挂念了。”

辟邪拱了拱手,再欲脱身,沈飞飞急忙道:“且慢。”

“你已找到了我,只管和李师去说,现下可不要耽误我正事。”

沈飞飞道:“李师这个人虽然凶神恶煞,其实是个实心眼儿的二百五,小生和他说了不要紧,只怕他当真闯入宫中找你,你们怎么说也是师兄弟,能眼看他去送死?”

辟邪笑道:“沈兄,你在江湖上也是个成名人物,十六岁上就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现今怎么变得菩萨心肠?”

沈飞飞正色道:“若是别人,我才不管他死活。李师天真烂漫,是真正没有半点坏心的人,若他被你坑死了,我和你没完。”

辟邪失声一笑,才要说话,却见沈飞飞望着自己身后眉开眼笑道:“好了,找你的正主儿来了,你和他说吧。”

辟邪暗自后悔让他的缓兵之计拖住,回身果见李师仗剑飞奔而来,口中兀自大喝着:“辟邪,你别跑!”

“真是冤孽。”辟邪不由长叹一声,上前劈头盖脸就道,“我欠了你银子么?”

李师璀璨笑容凝固在脸上,摸不着头脑,“没有啊。”

“那你为什么追着我不放,还不回你那白羊大杉府黑坟县胡家庄去。”

“我和师傅打了赌了,既然我武功不如你,认赌服输,我定要跟在你身边。”

辟邪道:“老实跟你说,我是宫里的太监,你若想整天跟着我,先净了身再说。”

不料李师大声道:“好啊!”倒把辟邪和沈飞飞都吓了一跳。

沈飞飞忙笑道:“你个愣头青。”伏在李师耳边说了几句话。

果然李师一脸骇色,“多亏你先说了,我还以为就是洗个澡呢。”对辟邪皱眉道,“这可不行,还有别的法子么?”

辟邪冷着脸,“没有。”

“我躲在宫里也不成么?”

辟邪知道这句话必是沈飞飞教的,瞪了沈飞飞一眼道:“更不行!不等你死,我先被你害死了。你不如先回家,练上几年功夫,再找我较量如何?”

李师笑道:“你这是在哄我,我还是听的出来的。”

辟邪冷笑道:“你还不算傻。我武功高你数十倍,用得着你保护照顾么?你要听我使唤,先说一件,你杀过人么?”

李师怔了怔,“没有。”

辟邪微笑道:“你多会儿杀了沈飞飞,就算你心诚,我便放心留你在身边。”

沈飞飞抽了口冷气,倒退一步大声道:“你们师兄弟不痛快,不关我的事,别!”

李师却是大怒,目光灼灼盯着辟邪道:“你这个人太过分!他与你无怨无仇,你要他性命做什么?”

辟邪哼了一声,“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人?他十三岁偷盗成性,十五岁便开始杀人,十六岁时一把火烧了夸州六河县衙,死了二十七口,现在要他伏法偿命只怕他死一次还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