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辟邪道。

黎灿大笑,“染血之后自然是红色的。”他手腕一抖,枪尖瓮然做响。

“那可要等一阵子了。”辟邪道,“京营戍备离都,谁要是想打到这里来和你交上手,可不容易呢。”

辟邪这么说,难得黎灿也是这么想,陆过从里面迎出来,刚好听见,也没觉得这话有半点错。初春稀薄的阳光照在众人的脸上,仰头越过城墙望去,外面似乎应该是晴川万里,可天空正有些不透明,凛冽的风卷着薄云低飞,迷迷糊糊的,看不清什么。

这样似晴非晴的恼人天气到了初七那日却变得暖阳普照,青霞洗空。皇帝一早身着武弁服,传王举乾清宫觐见,不住叮嘱道:“此时塞外寒冷,冰雪未消,大军切不可急进索敌,只需步步为营,占据水草丰足之处,不予匈奴春后休养生息的机会,待粮草充足,征勇发北之后,卿再率大军讨之不迟。切记。”

王举领命,皇帝见时候到了,才御清和殿,以节钺授征北大将军王举,命其节制震北军及凉州骑兵共二十万出雁门、出云,征讨匈奴。

皇帝步出殿外,神清气爽看着天色,问身周内臣道:“你们看这算不算吉兆呢?”

这里还能听见紫南门外的鼓乐,卫宁侯王举擎节钺,奏乐前导,旌旗环护,由百官以次送出,至武神庙献牲祈福。

清和殿左近却是寂静无声,仿佛朝廷的繁华一下子被抽空了似的。多少钱粮人马都扑给了征北大军,倘若这骑师二十万一战而溃,必定社稷崩动。

李及于是干脆利落地道:“上上大吉。”

皇帝却不说什么,放声大笑而去。

李及望着吉祥,疑惑道:“我可说错话了?”

吉祥摇头笑道:“皇上受命于天,大军北伐必胜,何需吉兆昭示。”

“我的大爷!”李及后悔莫及,给了自己一嘴巴,跺脚道,“您老倒是抢着先说话呀,这不把我坑死了么。”

“万岁爷是什么样的明君,哪里会和你计较?”

“吉祥!”皇帝已在前面唤,等吉祥趋步上前,才低声问道,“朕有多久没去椒吉宫了?”

“回皇上,少说也有两个月了。”

“她身子不知好些了么?朕今天去看看她。”

“是。”吉祥笑道,“奴婢这便给訸淑仪报喜去。”

“不必了。朕现在就悄悄地去。若她身子还好,就陪朕看看花,散散心。”

“万岁爷这么想着訸淑仪,娘娘一定高兴。”吉祥说着,已经有些奇异了。皇帝并不是那种懂得体贴的人,但凡宫中的妃嫔露出一点哀愁怨怼,便会惹来皇帝的不耐烦,继而就是回避冷落了事,却不知什么让皇帝转了性,事隔两个月以后才想起好好安抚訸淑仪,陪她赏花散心起来。

皇帝换了衣服,带的人也不多。吉祥笑眯眯叫住了椒吉宫门前的小太监,问道:“娘娘在做什么?”

“娘娘刚歇了午觉,倒是起来了,不过…”

“不过什么?”皇帝已笑着当先跨入院子,快步走到寝宫外,吉祥忙替他推开门,皇帝打起珠帘,吓了里面的人一跳。

慕徐姿面色已恢复了七分红润,比起从前清瘦了一些,双目因而显得更加浓丽深远,“皇上。”她绽开笑容,丽色仍让皇帝不由一瞬窒息,柔软的身躯已经扑在他的怀里,皇帝锁紧了双臂,心怦怦直跳。

“皇上恕罪。”慕徐姿挣扎了一下,想要行礼。

皇帝却没有放松半分,只管把脸埋在她披散着的浓密长发里。等周围的人都跪倒叩头,山呼万岁,皇帝才回过神来。

“才刚起来么?”

慕徐姿红着脸道:“臣妾正在梳头。这是桂合宫的谐淑仪。”

一边站起来的少女只穿着湛蓝的长衣,雪白的手中仍握着鲜红描金木梳,卷曲的长发围着脸庞,阳光里有种不真实的清秀,仿佛正在消融。

“臣妾卫氏,给皇上请安。”

皇帝有些眩晕,一股无名的欲望猛然贲张。“这是…”

“回皇上,这是桂合宫的谐淑仪。和臣妾同一天入宫的,皇上没见过。”慕徐姿耐心地在皇帝身后微笑道,“这些天臣妾睡得不安稳,她陪臣妾小住一阵。皇上?”

“啊,什么?”

“皇上外面稍坐,等臣妾装束完毕可好?”

皇帝的目光却仍然系在卫氏身上,有些紊乱地问道:“你叫什么?”

“臣妾卫氏。”谐淑仪道。

“好,好。”皇帝退了两步,“你们接着梳洗,朕在外面坐着。”

“万岁爷还好吧。”吉祥端着茶低声问道。

“怎么会不好?”皇帝魂不守舍地笑了。

吉祥远远打量了谐淑仪两眼,笑道:“谐淑仪是极美的。”

“象哪里见过似的,你觉得呢?”

“回万岁爷,奴婢不觉得。”吉祥随随便便道。

谐淑仪随着慕徐姿再露面时已施了粉,玫瑰色的胭脂和发间珠翠掩去了许多冷素,红袖拂地重新见礼,皇帝伸手将两位妃子都挽起来。

“你进宫也快一年了,倒是冷落你了。”皇帝对谐淑仪道,“今日难得,你们都陪朕说说话。”

谐淑仪神情中很少有动人的娇妍,平静地应了。

吉祥见皇帝目光所系都在谐淑仪身上,唯恐冷落了慕徐姿,连忙凑趣,逗得皇帝和妃子们笑声不断。用过晚膳,到了安置的时候,皇帝原本是要留在椒吉宫的,慕徐姿却红着脸为难,细弱游丝的声音道:“臣妾的身子还不是很好,太医也说了…不如…”她冲着谐淑仪俏然一笑,“皇上去桂合宫罢。”

“也好。”皇帝几乎忍不住要称赞慕徐姿的善解人意。

谐淑仪天生一股听天由命的温柔,也不见有什么特别的惊喜,起身前导,请皇帝移驾。慕徐姿恭送皇帝到宫门外,回来命人开了抽屉,封了二十两纹银交给椒吉宫首领太监,“赏给乾清宫李及,”她微笑,“记得说声多谢。”

此时夜已经深了,乾清宫内书房的蜡烛也点完了第一遍,辟邪揉了揉眼睛,趁着小顺子添新烛的时候,放下笔走到宫门外透气,寂静中能清楚听见李及在远处角落的阴暗里和椒吉宫太监低声说笑。

“…如此一来,皇上可再不上谊妃宫里去啦。”

“那卫娘娘看来是个安静无欲的天仙,想必好摆弄。”李及笑道,“慕娘娘快养好了身子,再得宠幸时便是我们奴婢的好日子了。”

“李爷说的正在理呢。”那小太监不便久留,嗒嗒的脚步声远去。

“师傅,蜡烛换过了。”小顺子出来请辟邪,“师傅在看什么呢?”他一样抬头看着狭窄的天空,“流星?”

辟邪扑哧一笑,沉默了一会儿道:“小顺子,你可要记得,凡是美丽纯洁的东西,都和这流星一般,不会持久。你为它迷惑依恋的时候,它已经消逝沉沦了。”

“啊?”小顺子挠着脑袋,“什么算是美丽纯洁的东西?”

“春花、秋月…”

小顺子呵呵地笑,“师傅,我都替你觉得难为情。”

“人心。”辟邪转过目光道,“纯良的人心是世上最易腐朽的东西,所以…”

“所以,不可轻信。”小顺子道。

“儒子可教。”

“六爷么?”司礼监提领乾清宫关防的太监听见辟邪的声音,上前道,“姜统领要我传个信来——总督京营戎政贺冶年府里传来消息,贺大人病危。”

贺冶年的病来来回回折腾了小半个月,辟邪因同在京营当差,不但自己去看过一回,又奉皇命探视了多次。因太医说了实话,贺府便早悄悄备下了寿木,家中人等都围在病室附近,等着他交待后事。到了二月十九日,贺冶年却突然精神了起来,张目能言,叫人替他擦了遍脸,支撑着坐起身,还喝了些参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