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东?”均成和夺琦相视大惊。

伊次厥早走了两日,屈射败兵豁出性命苦追,断琴湖已在眼前,湖水那边早就烈焰冲天。均成双眦欲裂,屈射援军困兽出笼般杀入战团。伊次厥占了大便宜,就势退兵,留下的,遍地都是屈射妇孺战士的死尸。

均成家眷死在最前,闼穆阿黛所生的长子阿纳不过十一岁,死前仍是手握弯刀。

“闼穆阿黛!闼穆阿黛!”夺琦放声大叫。

“这里。”谢伦零气息微弱,手握长剑倒在地上呼唤。

均成和夺琦扑过去,只见闼穆阿黛伏在地上,背后的伤口流血不止。均成浑身颤抖,将她翻过身来,她身下所护的两岁的儿子乌达,却是刀伤透胸,早已气绝。

“我帮不了她。”谢伦零腹上的伤口已能见肠,呕血不止之下,惭愧不已。

均成五雷轰顶般的迷茫,抱着闼穆阿黛,半晌才摇摇头,“不怪你。”

闼穆阿黛动了动,换了口气,却气弱不能回首相视,问道:“乌达还好吗?”

“很好,很好。”均成低声安抚她道,“睡着了,是个有胆色的孩子。”

闼穆阿黛骄傲道:“我的儿子。”

“不错,你的,我的。”

夺琦手中弯刀呛然落地,踉跄走到一边,扑在湖水中,掩面痛哭。

闼穆阿黛喘了一会儿,才笑道:“再唱首歌给我,最后一首。就是那一首。”

“好。”均成擦去她嘴角的血迹,轻声吟唱:

“能建万层高楼,

 使手摩天。

 能筑千里宫殿,

 使足浸海边。

 却不知碧浪浣其骏马足,

 白云悬其腰中剑。

 什么样的高楼能蔽其心胸,

 什么样的宫殿能锁其行前?”

闼穆阿黛凝视着他湛蓝的眼睛,漫声和道:

“烈日冰轮照天界,

 才知是其双眼。

 阴山昆仑横霞里,

 才知是其趾尖。”

均成的声音渐渐嘶哑,埋首在她的颈间,不能作语,耳边只有闼穆阿黛轻细的声音,只能感到她冰冷的手指恋恋不舍地拂在自己的脸颊上,又轻轻把弄着自己的发梢。

“愿作顷刻迷雾,

 为君白裘衫。

 愿作不息长风,

 为君策马鞭。”

闼穆阿黛急吸了一口气,努力地微笑,一字字唱道:

“任君只骑天涯尽,

 也作蹄下烟尘盘旋。”

 ※※※

断琴湖一役便使均成折损了五成人马,家眷子女被屠殆尽,只有知牙师幸免于难。屈射人元气大伤,被迫退回原来山戎的国境。均成能保全一半部族,还是多亏谢伦零机警,得知伊次厥大军压境,绝不存半点侥幸,协助闼穆阿黛领国民先行退避,逃了两日才为伊次厥追上,不然必是全军覆没。

均成勉强安定国内,才有空照应日日酗酒消愁的夺琦。

“要醉就一起醉吧。”均成抢过他手中酒碗,一饮而尽。此夜屈射顶天立地的两位英雄在月色下酒醉痛哭。

哭声就这样蔓延开来,举国同恸,山湖失色。

谢伦零扶着帐柱,推了知牙师一把,道:“父王在哭,你却不能哭。”

“为什么?我娘也死了啊!”

知牙师暴怒,狠狠还了谢伦零一拳。谢伦零伤口剧痛,脸色也变了,伏地喘息。

“老师!老师!”知牙师大惊,围着谢伦零乱转。

“你父王哭的不是妃子,不是儿女,他哭的是心中的悔恨。”谢伦零拉住知牙师的手,道,“你心中何来悔恨?为什么要哭?”

“是。”知牙师似懂非懂,却十分听话地抹去眼泪,跑去均成帐中,拔出均成常用的佩刀,站在月色下以金色的童音高叫:“不许哭!都不许哭!有我在,就要报仇!”

只有均成和夺琦听见了他的高呼,均成讶然之下,看着夺琦,“你能爱惜他,犹如爱惜闼穆阿黛的儿子一样么?”

“也许吧。”夺琦想了想,“改个名字,就叫阿纳,他就是闼穆阿黛的儿子。”

 ※※※

屈射从此再也不被伊次厥放在眼里,此后三年,伊次厥将全部精力放在整顿兵马,南侵中原之上。而均成也利用这三年恢复元气,暗中与乌桓、羌胡、卢芳诸国结盟,共议抗翟之事。

中原上元九年,伊次厥再次南下。中原皇帝荒淫,对伊次厥掉以轻心,凉州竟然毫无防备,被伊次厥连下出云、雁门,直逼凉州城。中原朝廷这才如梦初醒,拜颜王湛为大将,再次领震北军北伐。这场仗打得艰苦异常,鏖战五个回合,才将伊次厥逼退至凉州界外。两军共六十万骑,黑压压在努西阿河两岸摆开数十里联营。

乌桓、羌胡、卢芳等国公推均成为首,诸国联军秘密南下,欲享渔翁之利,企图抄断伊次厥退路。诸国联军共十万,藏身于杭格勒沼泽。

这日黎明,雾气缥缈的时候,有孤身一骑穿越沼泽而来,马上少年手持红色旌旗,惨淡的阳光中十分触目。屈射前哨大骇,只当被伊次厥发现了藏身之地,暗暗搭上箭,准备取他性命。

“且慢!”谢伦零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按住他的手,“那是中原的旗帜。”

果然那少年朗声道:“颜王震北军麾下使者求见屈射王。”

“放他过来。”均成也闻讯赶来,认明了颜湛的旗帜,命道。

那少年快马奔近,在均成面前施礼,“颜王在南二十里外设宴,请屈射王携王子同往。”十四五岁的少年,举止不卑不亢,平静得骇人,双目望向均成时,甚至凛然有些威严。

“知道了。”均成早年的兴奋被时光消磨了许多,只微微点了点头,“必定赴约,请回。”

夺琦与屈射贵族都道:“宴无好宴,王要赴约以示屈射之勇,王子便不必去了吧。”

均成此时仍只有阿纳一子,夺琦自然不放心。

谢伦零笑道:“王子还是去得好。”

“为什么?”夺琦大奇。

“那个邀约的使者,就是颜王的嫡长子颜铠。他的儿子敢涉险地,王的儿子也不能示弱。”

均成终于动容,命人叫上阿纳,带了谢伦零和五名屈射贵族出身的勇士,欣然赴约。

向南二十里的矮坡之上,只有孤零零一座白帐,中原士卒虽有百来人,大多却是准备盛宴的仆役,只有一位五短身材的青年将领,远远抱拳,便策马给颜王报信去了。四周安静得难受,谢伦零不失时机地咳嗽起来。

“来了,那便是颜王。”他捂着嘴微笑。

颜湛坐于黑马之上,不疾不徐行来,修眉轩展,微笑道:“这便是射落我中原大将洪失昼的屈射王,久仰了。”

均成大笑道:“久仰二字本是我想说的话呢!”

在均成的灿烂光辉下,颜王却有月华般的镇定气派,白帐之前,塞外与中原的主宰者的恢然气势似动天庭,飞卷流云也行得慢了,稀薄的阳光隐去,天空阴霾。

颜王请均成至白帐内入座,共尽一杯之后,直截了当道:“中原与伊次厥纠缠已久,此番既然来到军前,我拟永绝戎翟大患。努西阿河无论对中原还是匈奴,都是必争的天险,我欲击溃伊次厥,必然要渡河决战。”

“然。”均成点头。

颜王道:“只恐渡河时为他所趁,望屈射王能相助一臂之力。”

“要我先出击戎翟侧翼,中原趁他混乱,过河击溃他?”

“正是。”

屈射贵族面面相觑,都望着均成。

均成一笑,“正中下怀。”

“王!”屈射贵族都是大惊。

颜王亲自奉酒在均成手中,道:“如此一言为定。”

“但有两件事,”均成却不急着饮酒,“其一,伊次厥的人头归我。其二,此战之后,中原大军须退回努西阿河以南。”

“又有何妨!”颜王仰头饮尽杯中酒。

均成起身饮干,道:“我信你。”与颜王一同将酒杯击碎与地,都是微笑。

“如此我便不再久留。”均成道。

颜王却拦了一拦,“屈射王留步,我请王子见个人。”

“谁啊?”阿纳听不懂正事,正觉无聊,此刻睁大了眼睛。

“阿九,过来。”颜王向后招手,“认识你今后最好的朋友,最强的对手。”

一个锦衣孩童步出,走到阿纳的面前,拉了拉阿纳的手,“我叫颜久。”

白皙的孩子,象新雪垛出来的人物,阿纳觉得指间纤细无力的体温传来,不由笑道:“阿纳。”

颜王耐心地对颜久道:“只需二十年,屈射王便能一统草原诸强,届时为屈射王南下攻打中原的,就是你面前的小王子了。”

两个孩子还都有些茫然,但均成却知道,颜王所说的,正是他今后笔直的人生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