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风云变幻,随时随地都会有皇上想不到的变故,皇上切不可因战事紧迫,轻率京营孤军突进,须与乐州步兵一同行军,要知大军只要到了出云隘口,即便努西阿渡口有失,也有起死回生的机会,可皇上有什么闪失,奴婢这一趟还不如不去。”

“朕明白。”皇帝道。

“皇上嫌奴婢罗嗦了。”辟邪笑道,“不过,奴婢下回再让皇上差遣出去,这些话还是要说的。”

皇帝摇头起身,“朕不嫌你罗嗦。”他拉住辟邪的手,掌中紧了紧,“你给朕仔细了,”他一把将辟邪拽起,“若是朕到了出云,见你破了一点皮,一样要你好看。”

“皇上这话说得有趣。”辟邪放脱了皇帝的手,朗声一笑而出。

皇帝召见姜放等亲信将领,另自商讨震北大将军撤换一事。辟邪收了皇帝的手谕符信,回帐命小顺子整理宫衣,收拾了轻便行李。

“师傅。”小顺子佩上了剑,兴奋得微微发抖,“咱们这便走么?”

辟邪望着他微笑,“别急,且等个人。”

不刻,门外便马蹄哗啦啦响成一片,辟邪取了靖仁剑背负在身后,招呼小顺子出门。

“公公!”陆过高坐红马之上,右手更挽了两匹骏马,盔明甲亮,煞是英武,“陆过奉旨侍从公公震北军前监察。”

“有劳。”辟邪抱拳笑道,“小顺子,走罢。”

他们领皇帝严命火速赶往努西阿渡口前线,才起更时出发,连夜疾驶,至六月十九日天还未亮,三人已过了出云隘口。

此处守军只有一万人,大多是出云关原来的驻兵。辟邪见炮道已然铺设好,壕沟也向北挖进了一里有多,和陆过说了,由他颇褒奖了几句,随后吩咐此处守军清理壕营,便于弓箭手多多操习。

他们停留不过大半个时辰,稍稍饮食,便又加紧北行。三人所乘的都是军中数得到的骏马,其中陆过的坐骑乃是李怒所赠的一匹神俊的红马,名叫“流火”。它奔了一夜,不过歇了片刻,吃了些草料,便又生龙活虎起来,三匹马中只见它最是神采奕奕。

辟邪爱惜地抚摸它颈中光滑的皮毛,对陆过笑道:“果真是好马,我从前也养过一匹,毛色骨骼都很象流火,却一直不知是什么地方的种。”

陆过道:“李师道说过:白羊以西一纵高山之后,人迹罕至,翻过山去又是大漠,此马祖先来自那沙漠之中。”

辟邪笑起来,“只要说到马,李师便无所不知,学识之渊博,能吓人一跳。”他贴着流火的脖子,轻声道,“我原来有个朋友,与你一样呢。却不知你们谁跑得更快些。”

日出之际,三人上马继续北进,只见火色燎尽天地,远方渡口西面方向,便是夕桑雪山之颠,此刻似乎是天神之血滴溅,赤红竟有宝器光华。想到“夕桑”一语就是匈奴人“鲜血”之意,大概指的就是这日出蓬勃的一刻。

日头升到一半的时候,便能看见震北军统帅王骄十的屯营,辟邪捧皇帝手谕,带同陆过和小顺子下马。

小顺子高声道:“御前掌笔辟邪,奉旨监察震北军营,请见王大将军。”

辕门前的兵士将辟邪手中明黄卷轴看得清楚,当下跪地道:“匈奴人日出时便在抢渡,大将军已去渡口了。”

辟邪将皇帝手谕交小顺子收好,问道:“大将军在那一带督战?”

“凤尾滩。”

凤尾滩石多水浅,确是最容易横渡,王骄十在那里督阵,毫不意外。

辟邪三人横穿联营,未至渡口,就闻战鼓厮杀之声震耳欲聋,一处搭建的高台之上,箭旗疾挥,想来正是王骄十所在。辟邪跳下马,便有人查验腰牌。

“我自御驾前来。”辟邪摸出勘合符令。

四处都是人马嘶沸,那人不得已拔高了嘶哑的嗓子,“大将军正在上面。”

“看着马。”辟邪将缰绳抛给小顺子,带着陆过登台。

凭栏一人身负重甲,威武屹立,正是王骄十,不过回过头看了辟邪一眼,道:“且等一等。”

辟邪与陆过皆抽空眺望,只见南岸箭楼林立,有几处为匈奴火箭点燃,正静静地燃烧;滩中血红,散落百多具尸首,匈奴骑兵畏惧中原弓矢,正喝骂连连,不住退兵。

王骄十松了口气,扭头上下打量辟邪,“这位公公是…”

“御前内书房掌笔辟邪。”

“哦、哦。”王骄十道,“家父身故时,就是公公在他老人家身边?”

辟邪仍记得王举垂死的眼神,不太舒服地道:“正是。”

“公公在御前当差,想必带来皇上旨意?”王骄十为人聪明,立时猜到辟邪来意。

陆过朗声道:“众人回避,震北大将军王骄十接旨。”

一时高台上的佐将纷纷散开,辟邪上前道:“奉谕震北大将军王骄十…”

王骄十道了声“接旨”,单膝跪地听辟邪宣读皇帝手谕。

皇帝谕中盛赞王骄十为将勤恳,识大体,说到震北军中众将不服管束语,只是多加勉励,不予旨意办理。将辟邪监察震北军,有权军前处置的旨意读完,王骄十抱拳起身道:“监军大人。”

辟邪道:“奴婢卑微,当不起大将军如此称呼。奴婢这次来,不过替万岁爷跑一趟,看看前线将士的辛苦,回去说给万岁爷知道。如今渡口一眼看来,王大将军日日浴血奋战,无论是功劳还是苦劳,奴婢都看得清清的。”

“公公如此说,总算震北军将士没有白白抛头颅洒热血。”王骄十叹了一声。

陆过这时转过身来,问道:“大将军,之前将军送至御前军报,未提渡口近日交战,现在看来,匈奴人已开始抢攻了?”

王骄十道:“匈奴人抢渡,已非一日,只是这几日,如小将军所见,渐渐频繁起来。”

“可曾探得匈奴人增兵?”

“这个…”王骄十道,“凤尾滩以北,并无匈奴增兵迹象。”

“凤尾滩以北?”辟邪暗吃一惊——王骄十身为震北军统帅,所知战况仅在自己驻守的凤尾滩一带,而东去河岸的洪州军、西面三里湾震北军,以至更西的凉州兵马的动态竟一无所知,可见这几部人马无异各自为阵,其中隔阂与敌视,已不可不说致命。

“公公?”陆过上前低声问。

辟邪一笑,“如此则好,奴婢这便沿努西阿河岸向东,沿途看看各地驻防的震北军。”

王骄十知他用意,道:“好,末将这便遣五百人马,随同公公前往。”

“不必了。”辟邪道,“战事要紧,这些人马在大将军处俱能杀敌,陪着奴婢乱走,反不能尽责。奴婢这里有今科武状元在,又是在河岸这边,决计不会有失。”

今科武状元的名头自然十分响亮,王骄十也不免又多看了陆过两眼。辟邪抽身告退,领着陆过下了高台,会同小顺子再向西去。

这一路努西阿河水时深时浅,交战便也时断时续。陆过看了良久,才道:“公公,末将有些话要讲…”

辟邪也不觉讶异,目中浸透了清澈的笑意,转回脸道:“请讲。”

陆过看了看辟邪的神色,笑道:“末将恐怕与公公不谋而合,公公定也觉得渡口那边的匈奴人有些不妥吧?”

“什么不妥?”小顺子插了句嘴,道,“难道他们不抢攻,躲在帐篷里才算妥当了么?”

“多嘴。”辟邪冷冷看了小顺子一眼。

陆过却很耐心,笑道:“小公公有所不知,匈奴单于王帐就在北方不远,却无半点增援,而这些天攻势却渐渐加紧,怕是为了牵制我军东线守军兵力,而其图谋将是在北。”

“到底是武状元,一说我明白啦。”小顺子嘟起嘴来,低声对陆过道,“比我那个小心眼的师傅可强多啦。”

辟邪充耳不闻,叹了口气,“状元爷说得不错,看来当务之急已非调和王骄十与西线将领,咱们还是当一回细作,北岸跑一趟如何?”

小顺子瞪大了眼睛,隔着江水向努西阿河无垠的对岸望去,长日当空,平川万里,一旦走去,只有迷失,不知前途何方。他咽了唾沫,看向辟邪,道:“师傅,咱们怎么过去?”

“不是咱们。”辟邪笑道,指了指陆过,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是我们。”

“我呢?”小顺子象是占到了便宜,又被明眼人看得清楚,因而羞愧涨红了脸,“师傅不带我去?”

辟邪道:“浅滩处都在交战,我和状元爷须在水深处泅渡,马匹便用不着了,你在河这边看守兵器,守护马匹,极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