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顺子公公跟着六爷出生入死,见得大场面比我多,这是笑话我呢。”

小顺子面有得色,笑道:“哪里哪里。”

霍炎却被他提醒,想起出云城守军的话来,如实转述给辟邪,又道:“我不知这内廷将军是什么时候封的,此时给六爷道贺,不知算不算晚了。”

辟邪笑道:“这是皇上的玩笑之语,若连探花爷都当真了,叫我何处自容?”

霍炎本对这个封号不以为然,见辟邪如此说,也是一笑,不再多言。

此时有人在外叫道:“小顺子,小顺子。”

“大概是皇上从乐州营中起驾了。”小顺子连忙走出去。

辟邪拉住霍炎的手,低声道:“探花爷,那守城兵士说的话,可不要再说给别人听了。”

“那是自然。”霍炎一边点头,一边叹气。

“回来了,回来了。”小顺子走进来请霍炎快行,到外间见郭亮仍是聚精会神读书,忙上前劈手夺过他手中的书来,拉着两人转到行銮帐外,刚立定,便听铃声乱响。

“两位老爷,皇上就快到了,跪候吧。”

小顺子抽身就走,留下他二人匍匐在地。霍炎感觉着地底传来的震动,知道皇帝的銮驾越来越近,垂着头,听见铃声一拨拨地过来,最后到处都是马蹄声,轰隆隆似乎从自己都上碾过去似的,片刻之后满地烟尘,呛得他透不过气来。一时再无蹄声,身后是内臣们的脚步响,霍炎眼光里终于瞥见明黄色的衣摆,刚要叩头请安,却听皇帝道:“这不是霍炎么?可迟了好些天了。”

“臣霍炎恭请皇上圣安。回皇上的话,臣等滞留雁门多日不得出关,因此到得晚。”

郭亮也跟着磕过头。抬起头来看,只见皇帝黝黑的面庞,身躯比从前更加雄伟,浓眉蓬尘尘沾满了土,似乎老了两三岁的样子,乍一看他提着马鞭的模样,俨然就是一员沙场的主帅。

霍炎因而笑着赞道:“皇上好一派英武人君的风采。”

“难道看起来越发的象武夫了?”皇帝很高兴,随便凑趣了一句,又道,“起来吧,一会儿叫你们。”

“是。”

霍炎和郭亮在外静静地等候,不刻吉祥传出话来道:“传皇上的口喻:两位爱卿远来辛苦,着回营休息,明日御前当差。今天就不见了。”

不出霍炎意外,他揣测皇帝必然单独召见,赶紧回去换了衣裳,一会儿便有内臣来召,“中书舍人霍炎御前说话。”

这里自然比不得宫里的排场,虽然铺了厚厚的毡毯,但霍炎跪的不是地方,仍能感觉膝下坑坑洼洼咯得疼,只好不停地出汗。

好在皇帝不刻就疾步出来了,一叠声叫平身,还赐了座。霍炎少见这等礼遇,他的性子不会受宠若惊,又见辟邪跟着慢慢走出来在皇帝下首的凳子上坐了,更在心中道了一声“沾光沾光”,向着辟邪点头示意。

“朕留你在京里,想不到你上军前来,你这是领了谁的手令?”

“臣奉的是太后懿旨。”霍炎道。

皇帝象是自言自语,垂首喃喃道:“太后怎么会想起的?”

霍炎不好做答,犹豫间辟邪的眼色已使过来,向着他微微点头。

霍炎道:“臣不是很清楚,不过听说太后看了御前呈上京的折子,知道皇上案牍劳顿,特地给成亲王的口谕。”

“是吗…”皇帝想了想,又问,“你出京前,离都还安静么?”

“臣出京晚了几日…”

皇帝已然开始微笑了,“晚了几日?”

“是。”霍炎道,“懿旨命臣即可启程,臣打点完行装,便登程出发,走了半日才想起几件要紧的东西没带,又折回去了。”

“知道了。”皇帝道,“你滞留京中的几天,可有什么特别的见闻?”

霍炎道:“六月二十日,臣在成亲王府门前的路上看见了寒州知府于步之。”

“朝廷里可出过让他上京的公文?”

“没有。”霍炎断然道,“只是寒州布政使蔡思齐替他告过病假。臣尾随他到了慕冬桥码头,见他从船中迎出三个人来,其中一个年轻人确实是黑州口音。臣又跟随那三个人,却在天刑大道附近失去了他们的踪迹。臣急奉太后懿旨,不得不速速出京,此后的事便不知道了。”

皇帝笑道:“却不说你知不知道,你觉着于步之和那几个黑州人是什么用意。”

霍炎有辟邪打过了保票,便毫无顾忌,直截了当道:“皇上亲征在外,藩王的心思总会活络,臣觉得他们不是善意,若于步之也搀和在其中,与成亲王自然脱不了干系。”

“不可诽谤亲王。”皇帝沉下脸来。

“是,臣罪该万死。”霍炎知道皇帝差不多问完了,就势跪在地上叩头。

辟邪也不失时机地痛咳起来。皇帝挥了挥手,“去吧。”

帐中便只剩下皇帝和辟邪两个人,皇帝靠在椅子里歇了一会儿,对辟邪道:“你今日可好些了。”

“好得太多了。”辟邪笑道,“皇上连日里奔波,奴婢只是借着伤势躲起来偷懒,皇上垂问,真是让奴婢惴惴的。”

“听你这么闲扯便知道你的日子是极好过的。”皇帝大笑,“朕看你仍是不能走动的样子。”

“走远路怕是还不行。”辟邪道,“只能陪皇上聊聊天罢了。”

“那就聊聊景仪。”皇帝将成亲王的折子摔在奏案上,“朕就是想不通一件事,景仪为什么急着将那个祝纯杀了。怪就怪在,景仪若真想对朕不利,缘何竟放弃了这么好的机会,将东王出首?”

“奴婢也疑惑。”辟邪微微蹙起眉来,似乎在细想。

“要不就拿于步之来问。”皇帝狠狠地道,“照霍炎的说法,于步之是东王和景仪之间传递消息的人。”

辟邪摇了摇头,“于步之是拿不到啦。成亲王若曾有过大逆不道的念头,于步之已然被他灭口;若成亲王真如他奏折上所说是替皇上打探东王动向,那于步之不是畏罪自杀,便是携家眷出逃,几千里之外,如何找得到他。”

“那就眼睁睁看着景仪玩他的花样?”

“还不是眼睁睁地看着?”辟邪笑道,“就算成亲王一万个不臣之心,皇上又能将他如何?坐纛亲王出个意外,那可真是后院起火了。”

皇帝冷笑不已,辟邪接着道:“奴婢看成亲王和藩王勾结并不划算,成亲王当前还不会有任何异动。”

“为什么?”

“奴婢说实话,皇上恕罪。”

“说。”

“皇上忘了,如今的储君还是成亲王啊。”

皇帝真的被吓了一大跳,就好比长了多年的脓疮突然被人捅破,里面流出来的脓水还是会让人觉得触目惊心。皇帝“嗬”的一声坐直了身子,半晌之后,才幽然透了口气,“那就是在回京的路上…”

辟邪的目光流转在皇帝的脸上,眼中瞬间勃发的寒意慢慢消退不见,终于静静地道:“有奴婢一日的舍命效忠,便有皇上一日的高枕无忧。”

“我知道,我也信。”皇帝看着他冰洁无暇的神色,点了点头。

辟邪不愿在此事上纠缠过久,话锋一转,道:“皇上今日回来得迟了,却不知乐州营中有什么议论。”

皇帝道:“如今突在最前的是洪凉两州的骑兵,正成犄角之势。今日凉州护军刘思亥打了个比方,倒也有趣。”

“是吗?”辟邪道,“他有什么妙论?”

“他说,现在中原大军的军型就似乎一只大螃蟹,洪凉两州的骑兵就是两只蟹螯,哪有不死死钳住对手的道理。”

辟邪“扑”的一笑,“他还是这般…”

“还是?”皇帝问。

“早就听说刘思亥是个诙谐有趣的人,虽然是汉人,但在凉州人中口碑很好。”辟邪风清云淡地遮过,接着道,“他主战自然是有道理的,不过洪定国却不愿此时消耗兵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