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得去。”宋别慢慢放下灯,那神色似乎要在夜里仔仔细细地写奏折,仿佛后面就要展开雪白洒金的折子,伸手取用白玉镇纸。然而用那样的气定神闲从背后缓缓掣出剑来的一瞬间,象是从静远殿的地基中涌出无数灵魂低吟着冲天而去,薄如蝉翼的雕雪剑在他手中低沉咆哮,连窗外磅礴的雨声竟也无法压制。

段希颤抖着坐正了身子,声音还算平静,道:“原来最后要我性命的还是你——是你便好——倘是些不相关的人,我只怕会惊恐乱呼;若是你,我便安心了。”

宋别笑道:“王上虽安心,我却心中不安。肃海公邸十一代,传到我这里却要弑君叛国,连走近祠堂的面目也无,更不要说死后泉下去见先人。”

段希道:“你也恁的迂腐了。良禽择木而栖,我非贤君,误我臣民,杀我忠臣,早不值得大理人追随…”

“哈哈哈…王上张口就能胡说这种违心的话,真是不由得人不生气。”宋别笑着喘了气,道,“王上难道觉得宋别此次进宫来,还会给王上一线生机么?难道王上觉得肃海宋家四百余人还不值得王上偿命么?难道王上觉得宋别心里还有一点忠臣孝子的良心么?王上一味委屈,就能说动宋别放下手中利剑了么?”

他雷声中不由大笑,手中雕雪剑低鸣渐渐散乱,“咳”,他举起衣袖,竟呛出一口鲜血来。

“来人!刺客!刺客!”大理王见宋别丝毫不为所动,趁机从椅子上滚下身去,向殿外便跑。

宋别几步上前,掺住大理王踉跄的身子,劝道:“王上,静远宫的奴才们都已被毒毙,风雷交加,王上呼救也不会有侍卫听到。王上还是留些体面,安然就戮吧。”

段希瘫软在榻上,喃喃道:“宋别,不是寡人要杀你全家,是你母亲无礼,在殿上自尽在先,你兄弟五人胆大妄为,意欲谋反…”

“住口!”宋别沉声喝道,“你为求和,竟不顾廉耻,将已婚公主献与中原皇帝,我母不甘受辱于中原,力主死战,为你逼死于朝堂上。你杀我全家之后,命人军前就地将我处决,致我水师内乱,于寒江上大败,将士死者上万,就算没有我全家身亡,这些将士就不能向你索命了么?”

段希恶声道:“主战?倘若当年听从你母和那干武将,死战中原,大理早已亡国,死者又何止寒江上一万水师?”

宋别冷笑道:“早就知道你不知廉耻为何物,却不料竟无赖至斯。”

“在我看来,无赖的却是你们这些所谓的忠臣贤将:国难当头,我奉献公主求和,王室蒙羞,救的却是大理百姓,你们何曾有一个人体谅过?你们人人叫嚣武治,全不顾战后百姓困苦。早知现在太子不安分,今后必自取灭亡,当年就应听了相迈的劝谏,投降中原作罢,我爵不下公侯,乐得逍遥自在;公主更无相思之苦,仍在你公府里恩爱;百姓免于战乱,与中原通商如故,又有何不可!就是因你们拿着祖宗基业唬寡人,一念之差不但害了公主、一样害了你全家性命,战后不到二十年又活生生累死了相迈,今后更会害了我儿和大理无数百姓的性命。而你,鼎鼎肃海公邸小公爷,因一家身亡,便将举国卖给中原人,难道就不算无耻无赖了么?”

宋别不自觉地松开攥住大理王衣襟的手指,只觉刹那间天翻地覆,郁闷难言,他苦笑道:“好、好、好。你说的半分不假,原来这国家由你、由我这里便烂得透了,无药可救。”

“宋别、宋别!”段希见宋别杀机重敛,忙拉住他的衣袖哀求道,“你我同窗读书,一`同骑马习射,我待你比亲兄弟还好;你全家虽为我无奈错杀,我却行国礼厚葬;宋别!至少看在你女儿明珠的份上!无论如何,我当她亲生女儿一般养在宫中,没有半点加害她的意思。”

“我说一件事与王上听,只怕王上便会后悔。”宋别叹了口气道,“那时噩耗传入军中,我羞愤交加,只盼一死了之,若非明珠还在宫中,我那时便自行了断,怎会苟活到今日,给王上惹出这许多麻烦?”

段希一瞬错愕,旋即苦笑道:“如你所说,果然后悔莫及。”

宋别笑道:“你厚颜无耻,大理历代君主中,无出其右者;论到心狠手辣、赶尽杀绝,你却及不上段秉一分。江山代有新人出,王上大可放心去了。”

段希见他手中透明的长剑又行高举,知道死期已近,雨声中拼尽全力大叫救命。

宋别道:“王上稍安勿躁。此剑名雕雪,薄如蝉翼,若我的剑法够快,王上身上连伤口也不会留下。”

段希惊恐万状,望着宋别问道:“死…痛不痛…”

宋别想了想,闪电的光芒下展唇微笑,“我试过两次,却不觉得甚痛。”

“那就好、那就好…”段希望向殿顶的藻井,喃喃自语,浑身战抖地等待着。

又是电掣,明丽如同天光普照,段希瞪着双目,却无从分辩夹杂在其中的剑光。这一年大理王段希五十五岁,暴雨惊雷中无声无息驾崩,身边陪伴的,只是三十五年前的东宫侍读一人而已。

“先生…”

古斯琦在殿门口轻声唤道。

宋别收了剑,替段希合上眼睛,从他花白却浓密的眉间,还依稀可以追想这位大理王俊雅无匹,骑射皆精的年少时代。

率上千锦衣亲贵少年翠岭间飞骑而过,轻抚着臂上雕鹏羽翎,云端俯瞰黑白分明、安详灵秀的大理城,那样无忧无虑的君王就如被时光洗去了魂魄——宋别只觉这一剑画蛇添足,自己少年时崇仰的太子殿下,青年时礼尊的王上君主,早在王宫深锁的惶恐不安中耗尽气血,只剩干枯蛇蜕般的躯壳罢了。

“走罢。”宋别一声叹息。

暴雨却不持久,清凉微风中飘送的只是细密的雨丝,古斯琦与他的随从都是一身汉人短装扮,在前引路,因穿不惯靴子,只得在宫室湿滑的瓦上踉跄。宋别身法却比他们快,因而有暇抬袖擦了擦沾在脸上的雨水。

“先生跟紧了,王宫里走岔了,只怕出不去呢。”古斯琦回头对宋别道。

那随从手持肃海神枪,一路尽量走得威风凛凛,此刻也扭过身子,对宋别点头催行。

宋别上前道:“且慢。路不能这等走法。”

“为何?”古斯琦问道,“太子爷关照,这里门前守卫松弛,方便脱身。”

“啪!”

古斯琦话音未落,便有一支钢尖强箭打在他脚下的瓦上。

“有刺客!”对面宫室顶端,一人持弓,呼声中又射了一箭,直取古斯琦面门。

宋别掠上前去,展臂将来箭卷入袖中,低声喝道:“快走。”

对面那人似乎吃了一惊,旋即跳下墙头,躲得不见。

“有刺客!有刺客!”

王宫的侍卫却如山洪般从各处冲了出来,多数手持弓箭,将宋别等人立足的殿顶团团围住。

“有埋伏?”古斯琦大惊。

“殿上刺客,快快束手就擒!”为首的将领放声大呼。

宋别低声对古斯琦道:“这却非埋伏,此处本就是侍卫神射大营。只怕是咱们那位太子爷指错了路呢。”

“先生小心。”古斯琦从腰间捞出弯刀,将一支冷箭劈飞,“我们如何退却才好?”

宋别道:“正西,翻过宫墙便直抵澜月园,树密水曲,就是不能脱身,也能躲藏一阵。”

“好!”古斯琦大喝一声,便向正西人丛中掠下,凌空袖底打出两道白烟,向侍卫当头罩去。

宋别紧随其后,道:“不管事。”

细雨之中,古斯琦令人闻风丧胆的袖底烟毒也打不甚远,只是前面两排侍卫面门沾上剧毒,立时捧着眼睛在地上乱滚。其后侍卫纷纷吓得倒退,为首将官忙高呼:“放箭!万不容这些刺客逃脱。”

宋别闪身抢在古斯琦身前,轻弹手指,雨夜里,毫针竟比雨丝更细小无声,当即射倒十数人。箭势因而衰弱,古斯琦手舞钢刀,挡开箭雨,当先杀出重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