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采鳞向他微微点了点头,道:“这位差爷辛苦了。请代为回禀布政使大人,承运局的号令已出,寒州各处的伙计应在半个时辰之内在寒州各处聚集。若有意外,必以大人马首是瞻。”

“是。”那官差忙躬身道。

“差爷可带着布政使大人的话来?”吴采鳞追问了一句。

那官差这方如梦初醒,道:“大人要小的转告吴大小姐,巡捕衙门口已拘捕了两三百人,口供虽未得到,却知这些人大多不是寒州本地人,十有八九都操黑州口音。巡察使司与寒州府提刑通判已命逐巷逐户地搜查了。”

“这不逼着黑州人提前动手么?”吴采鳞微微蹙眉,“来人,差爷来一趟辛苦,准备茶水点心。”

那官差自然推辞,丫头便拿了一只红包递去,打发他心满意足地走了。

吴采鳞起身走入院中,扬起脸来看着天色。夏末,正是黑寒两州多有飓风的时节,上月末一场大风刚去,不过几日,海上又是乌云聚集,承运局的老人都道后几日必有大风雨,而这时东风已渐渐强了起来。一阵旋风拂着吴采鳞的裙角飚去,她微微抽了口冷气,张开嘴唇欲言之际,却有一个伙计飞奔进来,叫道:“城南走了水!”

寒州城水网密布,唯独城南一片平川,房屋低矮连绵,大多都是小作坊,一旦走水,蔓延得比别处都快。

“什么时候的事?”吴采鳞抢身越至屋脊之上,只见城南方向已是火光烧天,百姓哭号之声也是越作越响。

“据城南的伙计说,先是老孙家牲口棚里干草失火,风势太大,未及救火,旁边一家漆器作坊便延烧起来。这一处火势最快,还不等施救,城南又有二三十处宅子同时着了起来。也不知是否因延烧所致。”

未及那伙计说完,便见东城灵福寺的七层宝塔便如火炬似地冲天火起。

“灵福寺距城南尚有两里路程,这是有人纵火。”吴采鳞道,“传我的令下去,承运局的人不得前往火场解救,都望城中住户密集的地方搜过去,见到纵火的黑州人,杀无赦。”

她拧身而下,命人牵过马来,便要带着人向城中奔去。承运局师爷陶先河闻讯从内宅出来,抢住马头高声道:“姑娘!姑娘!承运局是老爷托付姑娘看管,姑娘一旦带着人走开,火势蔓延至此,承运局如何挡得住!”

“承运局本不在这座宅子,只要有船、有人、有寒州在,便有承运局。这里失了寒州,承运局的气数也尽了。陶先生且留守此处,尽量将账房里的账本及细软挪到稳妥处,待爹爹回来,我自己跟他交代。”

她兜转马头,对手下人道:“如今只是城南失火,倘若有人在城中各处都放起火来,少不得殃及各位家小财物,这道理不须我多言。”

“是。”众伙计家人大声称是,纷纷上马,紧随吴采鳞飞奔而出。

城南失火不过片刻的功夫,两个作坊的火势便连成一道火墙,朝西南直扑而去。寒州府通判、关防、巡捕闻讯大惊失色,急提弓兵及守城军士向火场解救。未至城南,猛听东城轰然巨响,只见灵福寺宝塔不耐灼烧,顷刻间便轰然倒塌。那火星乘着灰尘,卷在狂风里,立时溅在附近的宝殿僧房上,未几便熊熊如地狱之火,猛向天庭烧去。寒州城民屋几乎都为木材建造,火势所到之处,直如摧枯拉朽,房屋犹如草芥,在这把炼狱之刀下,无不垮塌。东城铜锣响成一片,比火势更加灼人心肝。

蔡思齐听报火起,忙命人前往城内要紧的粮仓、银库等地戒备,自己只带着小厮,便直奔火场监督援救,不料城南百多处作坊、民宅同时起火,不用多时便连成一片火海。百姓恐火势殃及,携了家小细软纷纷涌到街上,被火势逐往寒州城西门,人们惊恐万状,疯狂奔逃,将原本就狭窄不堪的小巷挤得水泄不通。烈火之下人潮汹涌,弓兵即便拼命要救,却连火场都靠近不得。

蔡思齐几次想纵马冲开人群,都无功而返,眼睁睁看着火墙越烧越近。

“大人!这火再向前,便要烧到织造街了!”

那是寒州城的命脉所在,所谓百年基业,断不容失。

“只得拆掉临河的民房,断去河上木桥。”蔡思齐大喝,“来人!快去织造街,将住户作坊里的人统统赶出屋外,自河中汲水泼洒屋顶。”

弓兵冒着火势,以长矛驱赶沿河岸逃命的人群,勉强驱开纵深二十多丈的地面,以绳斧拽曳劈砍,住房拆毁,清出空地。不过清出一条街面,那火就烧至跟前了。这些年寒州织造不断扩展,已从织造街沿伸至河南,此处多屯丝绵,岂堪祝融之灾,自然连同房屋倒塌在火中,烧得漫天菲菲洋洋的灰烬。

“完了!”蔡思齐仰面,望着头顶上火星连成的一片红雾,长叹了一声。那新丝寒绢,华衣美锦燃成的壮丽火色飘摇在长风里,当在人们头顶掠过的时候,竟然是刻意般地缓慢。

“老爷!老爷!”

蔡思齐不知多久,才觉得有人在耳边大声呼唤,睁目才发现自己躺在平地上,跟着的小厮抱着他的肩膀,已唤得泪流满面。

“老爷昏死过去,从马上栽下来了。”

“织造街如何了?”蔡思齐双臂一挣,忍着晕眩爬起身来,向北方望去,而眼前除了炫目的火光,已看不清什么了。

那小厮道:“还未等火延烧过去,织造街就自己烧了起来。河对岸的百姓扑救不及的,已听从官差劝告,携了细软之物,往北城城门方向去了。”

“城门……”蔡思齐甩了甩脑袋,忽然惊醒,忍不住冷笑,“原来要的是寒州的四门!”

小厮急道:“老爷,再不走可要困在火中了。老爷文曲星下凡,自有神灵祝佑,可这里还有几百弓兵等着老爷定夺计议呢。”

“去西门。”蔡思齐摔脱小厮的手,爬上马去,这般登高远看,才知早已无路前往西门。

火墙将去路当先截断,滚烫的风吹在人们身上,不过片刻便烤得发梢卷曲,多有焦灼,脸上身上炮烙般疼痛;黑烟乘风过来呛得人不能呼吸,人人掩住口鼻,弯下腰痛咳不止。逃命的百姓都跳入河中,淌着岸边浅滩处的水向前深一脚浅一脚地蹒跚而去,不时有浑身着火的人从火场里尖叫地冲出来,扑入河中,然后在水中大声嘶叫,扑腾挣扎。有好心的,尚会前去搭救,大多数人只顾自己逃命,推搡前面挡住去路的同城邻居。体弱的老者难堪水火之灾,多有当场死于河中者。因此一条小河中漂的都是死尸,许多已烧成焦炭一般,血肉模糊,恶臭熏人。有人抚尸痛哭,有人谩骂抱怨,更有失了孩儿的妇人,发了疯地在河中乱走,满地哭号之声催城裂垣。

小厮牵着蔡思齐的马,一样涉水逃命,尾随蔡思齐的弓兵也扑入河中,噼噼啪啪地在他鞍前溅着水,大声抱怨道:“再这么烧下去,这河水也要沸了。”

蔡思齐琢磨着这句话,忽然大笑起来。

“老爷笑什么?”小厮怕他得了失心疯,忙问。

蔡思齐笑道:“我少年得志,封疆为吏,再过上一百年,史书里少不得要记上我一笔,说起我最后,却是在寒州城的小河里与你们一同煮成了一碗人肉汤,岂不是惊世骇俗,流芳百世了?”

“呸呸呸。”那小厮啐道,“老爷长命百岁,哪里今夜就死?”

蔡思齐放声大笑:“今夜不死?那什么时候死啊?”

这段路竟走了有大半个时辰,待随着百姓上了岸,西门便已在望了。前方哭喊震天,人头攒动,厚达里许。身后便是延烧不尽的火城,而面前城门紧闭,百姓不由群情激愤,对着城头叫嚷。早有一干青年夺了枪械,与城头守军交恶,想要攻上城垣落锁,都被张竞领兵阻拦。

城头官兵多为寒州本城人,眼见城中惨状,早就军心溃散,这里勉强支应,更不敢伤及百姓性命,惹得民变。张竞见城头情势危急,扶着碟口大声嚷道:“乡亲稍安勿躁,不是我不开城门,只是城门狭窄,一旦开锁,大家蜂拥而出,必定踩踏伤亡,且安静片刻,相互整治个秩序出来,我便开城门容大家依次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