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骄十沉着脸,身后的小校捧着一只木匣。而必隆尚不知皇帝与王骄十的计策,夜半凉风里飞马而来,看来有些疲倦。

小合子提着灯迎出来,一叠声地道:“王爷、大将军、王将军,皇上又问了,快请里面见驾。”

三人忙应声在帐殿外请见,吉祥出来叫了,三人依次而入。只见皇帝虽大病初愈,却为示亲近,仍命卷起了帘子,望着三人微笑。必隆与王骄十已多日不见皇帝,这时目光瞥到,觉得皇帝仿佛一夜间瘦了许多。

“皇上圣体平安。”必隆行礼道。

“这两天已好了许多了。”皇帝道,“择日还是要去各营里看看。”

必隆道:“圣体康健是大军之福,将士得知皇上圣体痊愈,定欢欣鼓舞。”

皇帝点头,笑道:“并不是什么要紧的病症。若能听见破敌大捷的消息,更是百病俱消了。”

王骄十见皇帝的目光投来,忙撩起袍角,叩了个头,竟无一言语。

皇帝讶然,道:“这是怎么了?”

“臣无能。”王骄十道,“先前禀奏与苟丽忽结盟一事,臣未能办妥。遣去使者为苟丽忽所杀,却将头颅送了回来。”

皇帝慢慢抽了口冷气,帐中因为安静,几乎能听见他嘴唇边发出的声音。

姜放立时就想起王骄十随身小校所捧的那只匣子,不知王骄十为何如此珍重,竟将断头捧至行銮。

皇帝忙问:“那使者可是你军中的人?”

王骄十又叩首,悲愤道:“那是臣的兄弟王骄全。”

“啊。”连必隆也惊呼了一声。

皇帝豁然站起身来,疾步走下榻来,亲手挽起王骄十,君臣相顾,无语泣下。

此计虽然不成,无论如何王骄十搭进了兄弟的性命,皇帝不便多加斥责,当即挽住王骄十的手不住抚慰,更追赠王骄全从二品护军,并谥忠定,王骄十自然涕零谢恩。姜放与必隆也上前,皆赞叹王氏一门忠烈,帐殿里颇热闹了一会儿。此时却需一个人能帮着撇开王骄全惨死的事,得以将议论转至大军日后的策略上,姜放得空转眼四处看了看,着实不见辟邪的影子,就连吉祥也是无动于衷。

他悄悄拉了拉必隆的袍带,必隆也正度测皇帝召自己前来的缘故万不会是见证王骄十事败而已,因此看了姜放一眼,自然心领神会,上前又劝王骄十道:“忠定将军为国事捐躯,武将之大幸,无人不期如忠定将军这般为国事捐躯,小王一样感佩钦羡得很。”

“凉王所言极是。”王骄十收泪,点头道。

必隆又道:“可惜忠定将军国事未竞,不免令人扼腕,不知其时可曾间或传得消息回来?”

王骄十道:“早几个月前,家父便遣使者与苟丽忽往来。那时苟丽忽虽不应允共破均成之议,却亦未断然回绝。因此上,臣的兄弟才奉父命前往苟丽忽营中,与其同食同宿,不住说其与均成决裂,放中原大军过境。臣弟多次书信往返,都道苟丽忽夺单于大位之心不死,此事多有回旋的余地。不料最后苟丽忽竟下毒手,将臣弟杀死。”

“中原欲破匈奴,必须一支奇兵自侧翼切入。匈奴人不会不知这个道理。”姜放道,“而中原能交托这件事的人,也是屈指可数。均成对苟丽忽不会不防。”他转面对皇帝又道,“臣以为苟丽忽初时摇摆不定,最后却突然决断,应是均成已得悉中原大计,迫苟丽忽仓促杀死中原使者,以保举族项首。”

“如此看来,自苟丽忽守御的匈奴人左翼杀入已被匈奴人识破了。”皇帝的声音有些憾然。吉祥此时过来扶皇帝归座,皇帝斜倚在榻上,命人赐三人座位。

必隆道:“大将军所言极是。苟丽忽其志不坚,其断不决,总被均成制于后手。虽然苟丽忽为势所迫,杀死中原使者,但其与均成隔阂益深,对中原未必是坏事。”

皇帝问:“今夜请凉王来,正是要询问凉王的意思。如今匈奴难破,何以攻入均成王帐呢?”

必隆欠了欠身,“依臣之见,草原人对中原军与均成皆戒备颇深,冀望匈奴人开放要道,容中原大军驰入,其功多半虚费。看匈奴人本阵中,大部人马虽为屈射氏,另有三四成乃均成铁蹄践踏所得他族人口。破敌之计当将匈奴人分而化之,致其内乱方为上策。”

“近日诸将中亦有人道:均成王帐虽坚远,但能策动匈奴人中的勇士刺死均成,未尝不能致匈奴军中动荡,凉王以为如何?”

必隆道:“均成固然残酷,而阿纳其人宽厚,善笼络人心,与各族贵族都有深交,在匈奴人中素有仁名,均成早年为伊次厥屠尽妻小,仅阿纳幸免,因此除阿纳之外,其余诸子年纪方幼,再者阿纳征战之功居首,王储地位绝非蚁臂可撼,更难得此人对中原的觊觎相比均成丝毫不弱。刺死均成,单于之位定属阿纳无疑,其威不减均成,其望更有过之,是极难对付的人。臣以为均成死而匈奴乱,此说大可不必致信。臣更想,均成死后,阿纳更不急于决战,若将战事再拖延下去,于中原着实百无一益。”

皇帝因为身体虚弱,展唇笑得无声,“凉王不愧为朝廷肱股之臣,此言正合朕意。”

“这两年均成征战频繁,所降斡陆等部,皆有不平之意。而贺里伦一部更是骁勇剽悍,从不为人所服,可惜当年举国遭屠,不然此时倒也使得。臣部下胡骑之中的大将与各国将领均有惺惺之交,臣愿再举人前往匈奴营中说动。”

“甚好。”皇帝点头,“王举尚在的时候,已遣人来往草原深处寻觅各亡国散落的余部。王骄十子继父业,未曾稍有懈怠,如今已聚集勇士过万,此部人马急需将领,凉王可有举荐的人?”

“臣属下侍卫统领赤胡就很好。其人勇猛过人不算,更难得擅审时度势,多有应变之举,当可领此一军,并与匈奴阵中各部将领周旋。”

“赤胡?”皇帝想了想,“这是凉王的爱将,朕知道的。先前辟邪回奏夕桑一战,便言赤胡勇冠全军,渡口得以保全,多仗赤胡知大节,执大勇,乱军中为人所不能为,此为上将,朕放心得很。”

当下又问姜放,姜放自然称是,于是皇帝又升赏王骄十子竞父职,方才退散众人。

皇帝慢慢吁了口气,难得自己将药吃了,微微示意,吉祥便放下帘子,出外在地上指了指,“内臣有疾,不得面圣,帘外听旨。”

辟邪走进来,体态轻盈地在帘外叩头行了礼。

“回来得这么快?”皇帝问,“这些天晚上太凉,一路回来,小心病症重了。”

辟邪道:“多承皇上垂问,奴婢贱躯已好得太多了。今日傍午便自京营中徐徐转回,不曾再受风寒。”

“刚才他们的话,都听见了?”

“是。奴婢听得清楚。”辟邪抬起头看了吉祥一眼,吉祥便会意悄悄退出帐外,他方又道,“奴婢看诸王众将对皇上所图都不知晓,凉王虽提到了贺里伦氏,却依旧不知底蕴。皇上此计胜在机密,已成了八九分。”

这时帐中无人,皇帝再灯下支着下颌,看着帘外单薄模糊的阴影,寂静中灯花突然迸出黯淡的声响,皇帝幽然叹了口气,道:“可惜了必隆,此人无论人品才华都高尚出众,朝中大臣无一可及。朕着实爱惜他钦佩他,社稷有他这样的人,怎不是大幸?若非他藩王的身份,朕早以重任托付,为君者有这样的贤才而不可用,憾然二字已不可言表。”似乎预见了不祥的未来,皇帝的声音非但是遗憾,更可谓沉痛了。

辟邪沉默着,心不在焉地盯着地面,似乎铁了心不愿分享皇帝的思绪,半晌才轻轻咳了一声,忙颤着声音谢罪道:“皇上恕奴婢不敬之罪。”

“北方可曾有了确切消息?”皇帝并不在意,只是盯着正经事问。

“回皇上,北方已有了准信,自努西阿河起,行程已安排妥当,各地接应的人已撒了下。若想启程,可定在七月十七日,以四日之功翻越雪山,至白原河,便有人接应。七月二十二日左屠耆王阿纳的生日,各族各部的贵族均与会道贺,正是机会。若错过七月二十二日,便须等到八月十一日屈射氏成年节那日了。”

“等不到八月了。”皇帝道,“拖得再久,必生变故。”

“是。”辟邪道,“奴婢便奉旨七月十七日启程,请皇上赐国书。”

“知道了。”皇帝道,“此事机密万分,朕腹拟了,你临行之际朕便写就给你。这次去可要带什么人?”

辟邪想了想,道:“正因此事机密,奴婢觉得还是一个人去好。”

皇帝沉默良久,道:“早先朕已说过,朝廷中朕依赖的,不过你一个人,事情再大,也不能由你轻易涉险。这件事固然你去办最佳,但若失陷其中,不如就不去吧。”

“皇上教训的是。”辟邪忙道,“跟的人其他也就罢了。却一定要通晓匈奴语,奴婢又想此人万不可从藩王军中调拨,如此也只有京营了。容奴婢将京营重的将校多加考察,两三日内必回奏皇上知道。”

皇帝笑道:“你那些鬼点子朕都知道。你这是拖延时日,待届时临行必定一走了之,哪里会带什么人?跟的人,也不必想了。就是黎灿罢。早听说他说得一口流利的匈奴话,为人也是机灵得很,再说上回前往多峰召洪定国入京时也是他同往,极靠得住。”

“皇上!”辟邪脱口道。

“怎么?”

“黎灿这个人心高气傲,奴婢管束不住,并非同行的佳选。万请皇上收回成命。”

皇帝忍不住笑了,“京营中还有你管束不住的人?那么待你北行之后,又当叫谁来管束他呢?这事今夜就此定夺。跪安吧。”

皇帝行銮里最近有些腐朽的味道,辟邪掏出手帕按在脸上,静静环视着行銮方圆十里间灰色的穹帐。小顺子亦步亦趋地尾随在他身边,低声道:“才刚问过小合子,已有多个小子让大师伯分开看管了。这边寒症竟闹得凶了起来。”

辟邪点头,“这个地方不宜皇上久居,迟早是要挪动的。想必大师哥已派人四处看地方去了。”

他因病不可再居皇帝书房,吉祥远远拨了帐给他与小顺子居住,挑开帐帘进去,却见霍炎已在内久候,问起辟邪的病情,说了一会子话才去。其后便是姜放、王骄十等大将俱来问候,直又过了一个多时辰方能安歇。之后几日零零星星各军中都差人来探视,间辟邪卧于床上,只说了一会儿话便咳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更加面色潮红,都知他身有热症。又听说皇帝急召陈襄至军前的消息,众人都揣测青衣大总管的病症实在沉重,以姜放为首,震北军中诸将自然忧心忡忡,而京营更是愁云密布,竟成了举军震动的大事。

京营军务操演自辟邪卧病时起就耽搁了下来,皇帝旨谕姜放监管京营军务。姜放巡视甚严,没一日便拿住黎灿问其军中酗酒之罪,交由辟邪发落。

“监禁一月。”辟邪说完,看着黎灿依旧是一脸的满不在乎,不由切齿道,“棍责二十。”

黎灿瞪大了眼睛,打量了他半晌,忽迸出一声大笑来。

“棍责就算啦。”姜放忙道,“战事不知何时有变,留着他还需军中效命。”他回头对黎灿道,“你又笑什么?在你主将面前如此无礼,还成体统么?”

黎灿笑道:“他不过是想在众人面前削我的面子,我又何来面子可言?再说李师与陆过也吃了酒,不如捞了来一并打了,关在一处,三人更热闹些。”

“给我打出去!”辟邪雪白的手掌拍在乌黑的案上,声响虽非巨大,而这案子却吱呀地一声呻吟,摇了摇即将倾覆,让姜放与黎灿都吓了一跳。

“棍责就依大将军,免了。”辟邪慢慢将颤抖的手指从他二人的目光下抽了回来,对黎灿道,“我知道,这天下没有你放在眼里的人。想来别人也管束不了你,不如就拘在我这里。小顺子,着人在后面立帐,将黎灿严加看管。”

“来人!”小顺子嚷得神气,不容黎灿分说,招手命小校将他带出。

姜放笑了笑,道:“黎灿还是极聪明的人。有他跟着六爷,我放心得太多了。”

辟邪靠在枕上,闭目歇了口气,方道:“黎灿固然是不错的,要说军中上下,能有这等担当的,除了黎灿,不做他想。皇帝还是选对了人,只是……”他微微犹豫,“此番北行,着实凶险,若你能留他在军中,倒于我便宜些。”

“这是什么缘故?”姜放讶然。

“没什么。”辟邪的脸色更是沉了下来。

姜放不敢多问,只得道:“黎灿却说对了一件事。若有李师、陆过同行,也是上策。”

“陆过差在不会说匈奴话,不然确实可用。李师却是粗枝大叶了些,带着他只怕闯祸。”辟邪笑,“不过他的匈奴话极过得去,竟比我还强些。”

小顺子挑起帐帘,从外面探进头来,道:“凉王差人前来探视。”

话音未落,赤胡已笑着走进来道:“我是来替黎灿求情的,棍子一定要打,监禁就算啦。”

姜放与辟邪听得都笑起来,见礼之后,赤胡道:“我家王爷着我来看视,我说你骨子里就是个懒的,必定是托病躲差事呢。”他端详者辟邪的脸色,抽了口气又道,“怎么看来真的病了似的?”

辟邪笑道:“我是真的懒。”

赤胡道:“说实在的,我也讨了个便宜。日前得了旨意前往草原深处统领一万匈奴降兵,不知何时能返,想来是要大捷之后再见了,因此过来辞行。我与将军夕桑初会,一直对将军钦佩得紧,此番北去,且祝大将军与将军战场建功破敌,平安凯旋再会。”

他说得诚恳,辟邪与姜放不由动容。辟邪自病榻上起身,挽着赤胡的手,互道珍重,直送到帐外。赤胡再不容他向前相送,两人依胡人礼节,相互抱肩道别,随后搂了搂腰。赤胡垂目俯视着辟邪淡冷的双目,一瞬间不知想到了些什么,出了回神。

“赤胡将军。”姜放知道底细,不得已在一边打断赤胡的思绪。

“是。”赤胡回头道。

辟邪稍松了口气,对姜放道:“奴婢确实不能再走得远了。烦请大将军便替奴婢送赤胡将军一程。”

“那是自然的。”姜放急着将赤胡自辟邪身边赶开,哈哈一笑,上前去挽赤胡的手。

赤胡深深盯了辟邪一眼,咧开嘴笑了笑,“六爷,你一切保重!”

这句话说得低沉,仿佛一直沉淀至极遥远的过去。辟邪看着赤胡与姜放携手走入营地深处,微微打了个寒噤。他回过头去,却见黎灿远远抱着双肩,冷冷望来。

“请黎灿到帐中来,我有话说。”辟邪嘱咐小顺子。

黎灿似乎是厌烦着辟邪的罗嗦,蹙着眉来了。

“将你监禁在此,你倒有老大的不情愿?”辟邪望着他笑,“我这里别的没有,要吃酒却是天天有的。”

黎灿把弄着眼前的茶盏,“你的酒可是好吃的?多半又是鸿门宴。京营的气象自你领兵之后一日比一日强,这个我是佩服的。不过这里也是少不了我的功劳。”他说这骄狂的妄语时,却没有半分骄狂的神色,只是坐得懒洋洋跋扈,说着一个平静的事实一般,“现今一个卧病一个监禁,连京营这样的要害都不要了,定是有更要紧的事去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