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皱了皱眉,以目示意吉祥。

“诸将无事,跪安吧。”吉祥出列朗声道。

众人面面相觑,无可奈何地叩了头出去。姜放刚出帐殿,便有小顺子叫道:“宣姜放。”

众人象是被抽了一鞭子似的,一同扭过头来盯着姜放,仿佛自他脸上可以看出些什么端倪来;远远的,必隆与洪定国也是目光森然,姜放硬着头皮朗声应了,快步入帐,只见一员年轻的战将风尘仆仆,微微战抖着身子,跪在御前。

“罪臣徐志信叩请皇上圣安。”

皇帝听见“罪臣”两个字,眼前便是一黑,竟一时问不出话来。

吉祥在一边忙道:“快讲。”

“七月八日,寒州遭遇大火,城池七成遭火焚尽,十三万百姓现无家可归,露宿寒州城外。”

“咳。”辟邪掩着嘴突然嗽了一声,身子晃了晃,向前踉跄了一下,忙以双手扶住面前长案的桌沿,他看着皇帝倏然转过脸来盯着自己,却已顾不得礼仪,抢着问道:“寒州可失守?”

他既顾不上考虑为什么徐志信似乎活见了鬼般瞠目结舌望着自己,也不知道帐中所有的人正都盯着他双手及胸前衣衫,只知道下一刻便是距他最近的皇帝突然伸出了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

等他再睁眼时,看到的便是姜放的脸,周遭已是一片幽暗,看来已经入夜了。他挣起身,拉住姜放的手,“十……”只不过一瞬间,他便像是清醒得多了,收住语声左右看了看,低声问道,“十六哥如何了?”

朝廷的快报已到,而吴十六尚无音信,辟邪第一个念头就是吴十六和承运局出了大事。

“他们好好的,我已问过徐志信了。”姜放按住他道,“爷适才在御驾前昏厥过去,他们要是知道爷醒来第一个惦念的就是他们的安危,此刻必感激得很。”

“那寒州呢?”

“只是让东王付之一炬,并未失守。”

辟邪这才得暇顺了口气,倒在床上自觉晕眩不已,惭道:“今日闹了大笑话了。皇帝可曾降罪?”

姜放笑道:“现今无论是銮驾前,还是京营中,都已因爷乱成一团了,谁还有心思降罪什么?太医过来看过,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正被皇帝和大爷轮番训斥着呢。我才抽空出了来。”

“可知为何十六哥的谍报未到,朝廷的却先到了呢?”

“这却怪不得他们。徐志信回报中虽未提到承运局,却知有一股人马在寒江与城中各处与东王接战,料得就是吴十六的手下。这番寒州一战,他那处必也伤筋动骨。若要谍报传出,定要待大局稍定。而陆巡知道东王撤兵,便遣三十轻骑,负载口信,命他们沿路不可稍停,直奔军前来。七日狂奔之下,三十骑中,只有徐志信一人赶到,这般搏命,才比吴十六的谍报早到了。”姜放便将寒州之变原原本本说与辟邪听。

“寒州得保确为十六哥大功。”辟邪道,“徐志信这员小将说得清楚,倒是个人才。”

“正是。”姜放道,“陆巡嘱托他的话,竟一句不漏。他还道,其时七爷康健正在寒州,身边同行的,还有一个踞州的大将。”

“踞州大将?”辟邪忍不住又咳嗽起来,“郑钧海的人?”

“爷快歇着吧。”姜放后悔自己多说了一句话,道,“事到如今,自有皇帝与我谋划后事,就算寒州被太后的踞州大将占了,也比东王掠城强得太多了。更何况吴十六就在寒州,凡事有他。”

“师傅!可醒了?”帐外小顺子叫了一声,“万岁爷有旨意。”

“可别起来了。你想吓死我么?”吉祥几乎是一闪间到了帐内,“真是让人少不得操心。你这时有个三长两短,让我如何向师傅交代?”他在屋中踱步,一脸痛色让他的声音越拔越高。

姜放知道他们师兄弟有话说,忙告辞御驾前去了。

“听旨吧。”吉祥道,“大军远行,最忌瘟痨之疾,敕令专辟营帐为患病将士将养疾病用,患者不可随意走动,众人皆不得探视。辟邪因染肺疾,不可侍驾,一同专营里居住。”

“遵旨。”辟邪有气无力地道。

小顺子听得放声大哭了起来,辟邪仰起身子,抬手就是一记嘴巴。

“不许哭!行銮里放肆,是要作死了不成!”

小顺子被他吓得顿时止住了哭声,一愣神之后又扁起嘴来,跪倒抱着辟邪的腰,道:“师傅带我一同去!”

“那里可是你随意去得的么?”吉祥呵斥道,“去那里两天就染病要了你的小命。”

“那我师傅呢?”小顺子脑筋动得极快,抢白道,“我师傅去那里还能出来么?大师伯不在万岁爷跟前多说几句好话,却来骂我的一片孝心。”

“知道啦。”辟邪抚着他的发髻,微笑道,“你的孝心我一早就知道。待过了些天,我稍好些,大师哥自然会劝万岁爷召我回来,那时你若出不来,谁来服侍我呢?”原本盖在他胸前的轻衾就在他抬臂时滑落下来,辟邪的目光这第一次落在胸前那串血迹上,他抬起没有血色的手指,慢慢触了触已经凝成硬痂的血迹,抬起头时正迎着吉祥的目光。

师兄弟默然对视了一瞬,这一刻的心照不宣过于透彻,两个人都是怔了怔,难得在铁石心肠里忽生了些犹豫。

辟邪当夜便远离皇帝的行銮,因此次日苟丽忽率部到达努西阿河以南,浩浩荡荡来见皇帝时,他并不在场,所以也未曾有机会面见苟丽忽。

阙悲留给苟丽忽的一部人马约有四五万之众,除了苟丽忽统领之外,这两日突然又多了均成次子前来监看。苟丽忽未免惊动均成,却未带出整部人马,随他投中原大军来的,只有阙悲一部与苟丽忽血脉最近最高贵的五千人马。

苟丽忽渡河之际,王骄十奉姜放之命在凤尾滩以东埋伏了重兵,以防有失。待苟丽忽渡河之后,迅速合拢防线。自有震北军中军的一万人马沿途督导苟丽忽一部在凤尾滩及希莜滩之间的三里湾附近扎营。苟丽忽见族人驻扎稳妥,便携族中重臣亲信十数人前往帐殿见驾。

皇帝还没有沾沾自喜到轻狂的地步,自然没有操办什么受降的仪注,而是以接见藩王之礼相待。因此由必隆与洪定国两人执藩王仪仗前往三里湾迎接。而皇帝自己便在京营的辕门前亲候。

苟丽忽在辕门外一里处便下马步行,缓缓向中原皇帝驾前走来。一众人簇拥纷杂之下,远远地,仍能一眼从人群中看到苟丽忽高大的身材。以皇帝身材之欣长,仍然比苟丽忽矮了大半个头,所以当苟丽忽走到皇帝面前时,皇帝不免要稍稍仰视这个五十出头,形容高贵的匈奴大贵族。

皇帝向前走了几步,笑道:“右屠耆王美名远播,朕仰慕已久,只是缘悭一面,如今亲至行宫,朕万分惶恐。”

传译便要将皇帝的话用匈奴语说与苟丽忽,苟丽忽却对那传译笑道:“我懂得中原话。”他回过脸来仔细打量了皇帝一眼,又道,“陛下不论臣过河投诚出于形势急迫,也不论臣先前错杀中原使节,亲身辕门相待,臣感激涕零。”

异服雄壮的匈奴贵族口中突然说出这等字正腔圆体面有礼的汉话来,令在场中原将领都吃了一惊。唯有皇帝不动声色,笑道:“得右屠耆王襄助乃朕之大幸,其中喜悦不能言表,只盼能早一刻与右屠耆王相见,实恨不能在努西阿河畔等待。”

这两人似乎话语投契,都是相顾而笑,皇帝携了苟丽忽的手,同往帐殿而去。君臣落座,便排开盛宴。初会之际,不便谈论破均成王帐之事,宾主只是聊些闲事。皇帝这才问苟丽忽何以说得汉话。

苟丽忽道:“大单于志向远阔,屈射氏内的贵族,自七岁起便要学说汉话,写汉字。臣学汉话已有二十年了。”

——二十年的欲望与谋略,需何等的胸襟与忍耐——遥想均成的执念,皇帝不寒而栗,悄悄打了个寒颤,接着道:“右屠耆王仍以大单于称呼之,可见心中对均成大单于依旧是钦佩的。”

这时在苟丽忽身后的贵族中,有人冷笑了一声,以匈奴话说了句什么。苟丽忽顿时面现怒色,扭头大声呵斥。皇帝不解,传译官忙上前在皇帝耳边道:“那贵族说,均成一介奴隶出身,屈射王的儿子才不会钦佩他呢。右屠耆王因此动怒。”

他说得声音虽低,苟丽忽依旧在席上听见了,道:“属下人不懂规矩,不知礼节,陛下莫要见笑。大单于虽然是奴隶出身,但放眼屈射氏上下百年间确实未曾有比大单于更强大的屈射王。屈射氏内,论战功,无人能及他的伟大;论志向,无人能及他的高远。先屈射王对他爱如亲子,故左屠耆王对他亲如兄弟,臣……”苟丽忽微微叹了口气,“曾敬仰他犹如天神。”

这样的人,皇帝闻所未闻,他看着苟丽忽出神的面庞,不禁在心中暗暗勾勒均成巨大的轮廓,这一刻,他有些抑制不住的恐惧和卑微,待他回过神来,竟惊得他自己一身冷汗。

“臣无礼,想请教右屠耆王。”姜放微笑着道,“大单于虽是世间少有的英雄,但征战二三十年间,必然有事不合右屠耆王的心意……”

“不错!”苟丽忽不等他说完,朗声道,“大单于所作所为都是英雄气概,臣直面汗颜,不敢多置一词。然而大单于归根结底,并非屈射人,只消有这个缘故在,大单于永难与屈射人同心。这也是屈射氏内诸多贵族的忧虑。不过在臣看来,是不是屈射人却要退居其次。臣只是觉得,自大单于登位之后,二十多年间,屈射人征战不断,族人鲜血洒遍草原,‘天下’二字于亡者何益?真不知对一国来说,这天下,何时才算够了呢?”

皇帝绝不是席上唯一被这句话说得悚然一惊的人。

“这天下,何时才算够了?”他细嚼慢咽着这句话,喃喃自语。

就在苟丽忽一部渡河之际,辟邪却一乘轻骑做匈奴人妆扮趁乱涉水过了凤尾滩。七月十七日早晨,天气凉得利害,他不由将毡帽向下又拽了拽,挡住了自己的眼睛,低着头孤零零转向东方。前面雪山伫立,映照着朝阳光辉,在这清冷的早晨,愈发显得冰刃万丈,无可撼之机。

绕开匈奴大部人马,辟邪策马走上山路,这匹马并非骏骑,却是短足稳妥,只胜在攀山耐寒,待山上再无法攀登时,这马儿又可弃做食粮。

辟邪仰起脸来向雪山望去,想要目测何处才是这匹马的归宿之地,却见一块突出的山岩上有人气势非凡地坐候,望见他来了,呵呵地笑起来。

“笑什么?”辟邪待走得近了,问道。

黎灿指着他黑发结成的辫子和身上匈奴人的妆扮,笑道:“不像武士,却像跟班的奴隶。”

辟邪笑道:“我本就是跟班的奴隶,到哪里都一样。”他侧身从鞍囊中取出一个包裹,抛给黎灿,“这是你的衣物,看你穿上龙袍可像个太子?”

“你知道我要跟着来?”黎灿抖开袍子望身上披。

“多备一个包裹也不碍事。”辟邪道,“你又如何知道在此等我?”

“昨天夜里听说你呕血不止,确诊肺疾,分开看管,我便知今日定有举动。因此直接去御驾前问明,赶到这里等你。果然今日你活蹦乱跳地来了,哪里像一个重病的人?你滴水不漏地装了大半个月的病,如此全军皆知你肺病被看管起来,既不会出去走动,也不会有人探视,你自己却溜了出来,无论是什么大事,你都算做得机密。”

“从前想在宫里偷个懒儿,什么花样都耍过,这个不过小菜一碟罢了。”辟邪只是笑,在晨曦中容颜胜雪,一贯的从容安静,那热症之象早已消退不见,而呼吸清朗,没有半分咳喘之兆。

“你不拖累我就好。”黎灿牵过自己的马来,飘身坐在鞍上。

辟邪望着他无可奈何叹了口气,“那日我好话说尽,后来回想,才知道自己错了,你这人又何时听过好话呢?因此今日告诉你,凡事自己小心,若你有难,我可不会冒性命之攸施以援手。我早已劝过你,你现在回头一样来得及。”

“回头?”黎灿讶然而笑,“我此刻只是想,走得越远,便能忘得更快罢了。”

辟邪垂目向努西阿河对岸无垠江山望去,不知道看穿了什么,微喟道:“果真如此,真是太好了。”

黎灿兜转马头,与辟邪并骑而立,问道:“这时不妨告诉我此行何处,我也好准备着。”

“由此翻越雪山。”辟邪用几乎是透明的手指指着几乎是透明的雪山之巅,“渡白原河,再向西疾驰一整日。那就是……”

“均成王帐?”黎灿沉下脸来,咀嚼着自己的未来般,慢慢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