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侍中低了一会儿头,跪着的人仍是一动不敢动。侍中忽然问道:“樊仙姑派的帮手来,怎么至今没有露面?”

跪着的人道:“属下正要回禀侍中,她们刚刚到,已与属下会过了,正等着见侍中。”

侍中道:“马后炮!来了几个?”

跪着的人道:“樊仙姑座下四位仙使都派出来了。”

侍中眉毛一挑,显得出乎意料,道:“难得,快请!”

只见草亭后面云烟一晃,闪出几个年轻女子,一色的淡青色曳地长裙,缥缥缈缈很是怪异,有点像道姑。两条极长的发辫垂在胸前,用青纱和珠饰卷着。头顶还箍了一个银色的发冠,刻着好象是流云图案,每人都不同。这几个“仙使”面目都很美丽,但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妖冶。一共却只有三个人。为首的一个仙使道:“回秉侍中,我们四姐妹早就领命离宫,望庐山来。不料路上遇见一个对头,纠缠许久。故此来迟,误了侍中大事,请侍中发落。”

侍中微笑道:“无妨。我怎能和你们计较!只是‘幽微灵秀,雪雨风霜’,为什么还差了一个?难道…”

那仙使道:“对头功夫甚是了的,三妹受了伤,在半路停下来了。”

侍中皱眉道:“可惜了灵风使。对头是什么人?”

仙使道:“不知道。我们四人联手都不是他的对手,但当今武林高人中似乎没有见过这样一位。”

侍中知四仙使都不是泛泛之辈,不禁恨恨道:“又是他!我只道他今天总算没在庐山露头,看来这回不会来作难了,不料还是被他插了手。此人就这样爱管闲事!”

仙使奇道:“侍中知道是什么人?”

那原先跪着的人现在可是站起来了,道:“看不出是什么人,那便只可能是一个人:百变神侠。”

仙使正色道:“那么三妹的事情…”

侍中点点头,道:“仙使放心,灵风使是为了给我帮忙才受伤的,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早晚会收拾敢向我们挑衅的人。”

三个仙使迟疑不定,原先那跪着的人就说:“卢侍中向来说一不二,你们尽可放心。”

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道:“如此多谢了。”鞠躬退下。

沈瑄伏在竹林里静观,觉得很奇怪。这个人被称为侍中,想来是一个官员。侍中这个职位,是位极人臣的那一种。然而这个侍中,看起来却这么年轻,而且身怀武艺,言谈中明显的出身江湖。最奇怪的是,他还和一个“仙姑”交情不浅。而仙姑,不是女道士,就是巫婆。那个手下此时低声问道:“侍中真要为灵风使报仇么?”

卢侍中轻轻哼了一声,道:“姓叶的那一关,早晚要过的。…你也去罢。”那手下遂离开了。

停了停,只见卢侍中抬起头,击了一下掌,道:“出来罢!”

沈瑄大吃一惊,难道他早就发现自己了?正要跳下现身,忽然看见对面竹枝上飘然落下玄衫一袭的人影,盈盈上前,却并不向卢侍中行礼,只是侧身站着。沈瑄看见她转过脸来,双眼清波一闪,几乎头晕目眩,是蒋灵骞!

沈瑄万不料她会在这里出现,不禁紧紧的盯住她的脸。只觉得她比起在太湖上分手时清减了一些,面色也有些不对。待要细想缘故,却已心慌意乱,魂不守舍。只听卢侍中道:“我昨天交代你的话没忘了吧?现下得看你的了。收拾收拾,照我计划行事。旁的事情想来也不用我吩咐了,今后我自会派人与你联络。”

蒋灵骞缓缓道:“我不去做这个卧底。”

卢侍中并不反驳她,来回踱了几步,和蔼的说:“蒋姑娘,你不肯为我做事,仍是以为我始终是在胁迫你么?”

蒋灵骞不语,卢侍中又道:“当时你败在我手下,本来我可以轻轻松松取你性命,却饶过了你。后来,我也给了你选择:我问过你是要做宫女,还是要做我的随从,是你自己不愿入宫。随从就有随从的规矩,并不是以此胁迫你。这在当初也是说清楚了的。你尽管心中不悦,但你平心而论,这一个多月来,我们待你如何?”

卢侍中这些话,说得温柔已极,沈瑄听着大不是味儿。可是蒋灵骞只是淡淡道:“你对我很好。”

卢侍中道:“很好说不上。不过我自忖总比钱世骏那个伪君子讲义气。蒋姑娘,你自幼孤苦,无所归依,总不成独自一人在江湖上飘零一辈子。你既然跟随我了,我自会好好照顾你,凡事也会为你考虑。要你为我做些事情,却并不是拿你当兵刃使用。譬如这一件,我明白告诉你,是要对付罗浮山汤家。我知道你不愿嫁给汤慕龙,但悔婚是很难的,除非弄倒了汤家。”卢侍中实在是将蒋灵骞的心事看的分明,沈瑄一面惊疑一面想此人着实厉害。

蒋灵骞依然淡淡道:“可是这样做很不仁义啊!我和汤家并没有什么仇恨,何必害人家。”

卢侍中不禁有点焦急,清了清嗓子道:“我承认,我行事的确有些不管不顾。人在江湖,是是非非原说不清。你既然明白我待你不错,何必跟我计较这个?”

蒋灵骞望了他一眼,道:“卢侍中,不管你嘴上说的多好,我也知道你野心勃勃,行事毒辣。现在你叫我做的,好像不算伤天害理。但我若一直为你做事,以后难免良心难受。与其将来反悔,不如永远都不答应你。”

卢侍中气得脸色铁青,扬起手来就要朝蒋灵骞的天灵盖击下。手掌到了半空,却又停住,挥了挥道:“反正任务是给你了,今天起,你也不必再跟着我跑。去不去做你自己拿主意,生死利害你还是明白的。”说完转身钻进了竹林走了。

蒋灵骞还立在原地,轻轻道:“泯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沈瑄就想跳下去与她相见。忽然觉得四肢僵麻,动弹不得,不觉又急又恼。正讶异间,却觉得身子被人拎了起来飞也似的行走。原来他听得太专注了,竟不知不觉被人点了穴。只听一个声音道:“傻小子,醒醒啦,听够了还不走。”

 

沈瑄就这样被公冶坡带回了简寂观。公冶坡给他解了穴,仍旧送入那间密室。沈瑄看见卢淡心坐在太师椅上,正瞧着他。沈瑄心中牵记着蒋灵骞,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向卢淡心拜道:“道长,适才晚辈失礼了。”

卢淡心微笑道:“不妨。”

公冶坡对卢淡心道:“师父,弟子已经查明了加害汤公子的人是谁。”

卢淡心无奈的一笑,道:“不必说了,我早已猜到。”

“师父打算怎样?”公冶坡道。

“还能怎样?”卢淡心似乎又有些伤感,又有些无措,“又不是第一次。好在汤公子救过来了。就由他去了罢。”

沈瑄疑惑不解,不知卢淡心对那个人,何以是这样的态度。公冶坡却像在意料之中,不再问什么。

公冶坡出去之后,卢淡心转头道:“沈公子,你的心事,贫道已知。这原怪你不得。人生未死,最难的是情丝纠缠,凭你有什么慧剑,总也斩不断。”

沈瑄不禁满面通红,正待争辩,听卢淡心又道:“只是有些话,我却不得不告诉你。我与你父亲总算是旧交,你小时也曾见过的。我倘若不管你,也对不起烟霞主人和洞庭医仙两代大侠对我庐山派的恩义。不必惊讶,你的绝妙琴艺和医术,应是从令祖母若耶溪陈氏处一脉传下,当世再无一家有此绝技,贫道早就猜出你的来历。”

沈瑄看见卢淡心满是皱纹的脸上全是慈爱之色,也就坐在他下首,恭恭敬敬听着。卢淡心闭了一回眼,问道:“沈公子,令尊仙逝之时,你才七岁,还记得当时的情形么?”

沈瑄一听这话,眼前又闪出了那可怖的画面,大厅里父亲颓然倒地,流出血似乎比一个洞庭湖的水还多。他好不容易才从这种记忆里挣脱出来,木然的点了点头。卢淡心道:“你知不知道,令尊究竟是为什么而死?”

“家母一直不肯说。”沈瑄道,忽然想起了去年乐秀宁告诉他的话,“据说与天台派有关。”

卢淡心点点头:“详情知者寥寥,大家都隐讳不提。但这是你的杀父大仇,你须得知道。”

沈瑄忽然觉得心如铁石一般冷,听卢淡心缓缓道:“你祖父是江南武林之泰山北斗,德高望重,威名盖世。当他晚年的时候,集毕生武学修为之大成,写下了一部秘籍,书名叫做《江海不系舟》。但这部书他却一直没有传给任何一个弟子,直到他临终之前才留下一句话,要将此书传给天下剑术第一之人。”

沈瑄问道:“难道不留给洞庭弟子么?”

卢淡心道:“是啊,沈大侠唯天下英才是认,豪迈过人,但也委屈了自己的儿孙。不过当时大家猜测,你祖父其实还是要把书留给洞庭弟子的。当年洞庭派门人中有四仙,最小的一个不独得了你祖父真传,并且还另有奇缘,学会一种神奇的剑法,一柄长剑打遍天下无敌手。你祖父说是传给剑术第一的人,其实还是想传给他的小徒儿。”

沈瑄道:“何不直说?”

卢淡心犹豫道:“这个贫道也不太明白。只知道你祖父原也是很喜爱这小徒弟的,但这小徒弟性情却有些狷介,为人放浪不羁。那时他早已离开师门在江湖上游荡。想来你祖父为他有才,要把书传他,却又不肯让他得来太易,故此出了这难题,逼他去争这天下剑术第一的称号。后来你父亲继任了洞庭掌门之位,就将这件事认真办起来,要在你祖父下葬之前定出《不系舟》的传人。那年的端午节,在洞庭湖三醉宫外摆下擂台,不论何门何派凡以剑术胜得天下人的,即得《不系舟》一书。那时贫道也有幸观礼。”

沈瑄默默想,端午后的第六日正是父亲的忌辰。

卢淡心道:“那一天三醉宫倒真来了很多人,但都是看热闹的,上去比剑的寥寥无几。大家都明白沈大侠的真实意愿,何况别说没有希望战胜那小徒弟,三个大弟子也不是好相与的。武夷派,罗浮山有几个人上去比了比,也都败给了洞庭弟子。但奇怪的是,从早上一直比到下午,从下午一直比到黄昏,那小徒弟始终没有来。”

沈瑄问道:“他是不是不知道呢?或者他并不想要那书。”

卢淡心摇头道:“你祖父的遗言传的比风还快。一时间江湖上议论纷纷的都是比剑夺书的事,他怎的不知?不想要那书,以他自负的脾气倒也有可能,当时你的父亲和几个师兄弟也这么猜测着。但就算他真的不要,也该回来比剑,好将书留在洞庭门中才是。一直等到日落西山,眼看比剑要结束了,那小徒弟还是没有露面。”

沈瑄问道:“那么这时谁是剑术第一?”

卢淡心道:“你父亲和大弟子吴剑知,三弟子乐子有,一般的精研洞庭剑法,武功也是极高的。这是尚未有人能胜过他们三个,书还是留在洞庭派了。若论谁是第一,应当是你父亲。其实,你父亲才是洞庭门中第一人。若论剑法神奇,不得不让那小徒儿。但若加上内功拳脚,加上为人气度,加上琴棋书画诸般技艺,那可没人比得上你父亲了。他号称‘洞庭医仙’,回春妙手,泽被武林,君子之名,人人称道,的确是德才过人的一代大侠。”

沈瑄看见卢淡心眼里全是惋惜哀叹之色,确乎为自己父亲伤心,又问道:“后来呢?”

卢淡心道:“那是天色已晚,大家商议结束擂台,忽然来了个不速之客,要与洞庭弟子比剑。我们一看,就知这一场比赛怕是不容易了。”

沈瑄想了想道:“是蒋听松么?”

卢淡心道:“不错。要知道赤城仙翁蒋听松自创天台派,也是一代巨匠,剑法以诡奇著称,独步天南,一直是我们名门正派的劲敌。”

沈瑄问道:“那么蒋听松是邪派一流了。”

卢淡心沉吟道:“那也不是。只是他脾性古怪,亦正亦邪,平日特立独行,既不屑与黑道为伍,更不把正派人物放在眼里。在他看来,天下好人倒有九成九是伪君子。我们本来以为,他既然自视甚高,又与洞庭派向来有嫌隙,是不会来夺书的。”

沈瑄问:“什么嫌隙?”

卢淡心道:“那个贫道也不太清楚了。听你爷爷说,还是他们年轻时结下的冤仇。你爷爷说本是一场误会,意思也有些歉然。这且不说,蒋听松既来了,你爷爷的三大弟子少不得与他一见高低。先是你三师叔与他斗了八十三个回合,败下阵来。然后你大师伯,我记得应该也就是你的舅舅,吴剑知与他比剑。吴剑知真是出了全力,堪堪斗了两百多个回合,两人几乎战平。但剑知毕竟略逊于蒋听松,最后还是败了。最后便是你父亲。你父亲的剑术与蒋听松不相上下,加之蒋听松已战了两场,他却是体力充沛,本来我们看着你父亲是要胜了。不料蒋听松此时突然变招,使出了一套我们从未见过的天台剑法。贫道至今想起来,那剑法大约是集天台剑法之大成,着实精妙之极,简直就是…简直就是你们洞庭剑法的克星。”

沈瑄道:“《梦游天姥吟留别》。”

卢淡心微微一笑:“你也知道。那时蒋听松一面朗吟这首诗,一面出招。诗念完了,你父亲也中剑败倒。”

沈瑄默默无言:想不到蒋灵骞教他的剑法,竟是当年逼得父亲惨败的利刃,难怪她说,天台剑法胜过洞庭…

卢淡心续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小徒弟始终没有来,既然无人能胜蒋听松,你父亲只得让他带走《不系舟》一书。你三师叔乐子有颇为不服,还要向前争执,也被你父亲拦住了。洞庭派遭此挫败,脸上无光,那一夜大家毫无心绪。本来以为事情就这样完了,到了第九日,你父亲主持为你爷爷发丧,江湖上的朋友又来了许多。想不到蒋听松又来了,说是找你父亲算账。他说洞庭派卑鄙无耻,手脚肮脏,阴谋将《不系舟》从他那里偷了回去。”

“怎么可能!”沈瑄愤怒道。

“是啊,”卢淡心道,“他这话本来也没有人相信。但蒋听松当时言之凿凿,甚至还抓了一名洞庭派第三代的弟子做盗窃的人证。他发了很大的火,口口声声只要你父亲还书来。两边闹了很长时间,连你爷爷下葬的时辰也错过了。你父亲无论如何反驳不了蒋听松,后来悲愤不已,就做出了自绝的事!”卢淡心停了停,又道:“你父亲也许不必如此。但是,失了《不系舟》一书,本来就难堪。这倒也罢了,说什么偷盗,洞庭派的声名岂容得这样糟践。你祖父尸骨未寒,门中就出了这样的事,传到江湖上,一世威名就全完了。蒋听松逼之太甚,你父亲无法辩白,只得用自己的血来洗刷冤屈,以一死来证明洞庭派的清白名誉。”

沈瑄面色苍白,声音颤抖:“那么蒋听松呢?他又怎么说?”

卢淡心道:“你父亲留下话,教师兄弟们放蒋听松走。赤城老怪盯着你父亲的尸体看了一回,疯了似的哈哈大笑着就走了,以后再也没有来过。回去之后作出惊动武林的大事,将门中弟子尽数赶下山,解散了天台派,自己不衫不履的隐居起来,立誓退出江湖永不下山。《不系舟》那本书的下落也就成了谜。我们猜测蒋听松故布疑阵,诬陷洞庭派,自己躲在天台山练习来着。可是这么多年过去,蒋听松的确隐居不出,武功荒疏,不象是练成神功的样子。不管他怎样,洞庭派是被他害惨了。你父亲被逼自尽后,你三师叔乐子有也离开门户,流落江湖。只剩下吴剑知一人执掌门户,独立支撑。洞庭派的声势,也就不能与从前相比。至于那个小徒弟,却是再也没在江湖上露过面,至今下落不明。”

沈瑄道:“只怕蒋听松为了夺取经书,早已害死了他!”

卢淡心道:“这个贫道却不敢说。江湖上的事情扑朔迷离,似是而非,恩恩怨怨,纠葛不清。不可妄下断言。贫道只是将自己所知道的尽数告知你。沈公子,你是个聪明人。关系到你家仇的事,应当怎么做,不用我多说。何况,唉,谁都没想到,十几年过去,天台派有传人出山,只怕《不系舟》的事情要风波再起呢!”

沈瑄明白,卢淡心告诉自己这桩往事,是让他知道,天台派与洞庭派是有着深仇大恨的,而蒋灵骞的爷爷几乎就是他的杀父仇人。除了撒手相思,他不能再有别的选择。而且卢淡心分明是暗示他,蒋灵骞与他来往,说不定也是别有用心,要找什么武功秘籍。他只觉得心乱如麻,几乎喘不过气起来。卢淡心走了过来,郑重其事的拉住他的右手,将袖子一掀,露出手腕上刺青的阴阳剑来。沈瑄咬了咬牙,道:“多谢前辈指教,晚辈既然明白了,就绝不会做对不起先人的事情,请前辈放心。”

卢淡心满意的点点头。

忽然外面“扑”的一声,院里顿时闹起来:“什么人,站住!”又有叮叮当当的兵刃之声。卢淡心推开门,沈瑄也跟了出去。却见一群庐山派弟子排成八卦剑阵,团团围住一个玄色衣衫的人。卢淡心笑道:“何方高人造访?”

剑尖指处,那人长发飘飘,却不肯回过头来,过了半天,才道:“晚辈天台派蒋灵骞。”

卢淡心瞟了沈瑄一眼。他其实一点都不意外,以他的功力,早就察觉蒋灵骞伏在梁上偷听。这番话,他也是故意要蒋灵骞听的。只是沈瑄不知道,听完卢淡心的话后,正作没理会处,不料就见到了蒋灵骞。一时百感交集,不知说什么好。这时汤慕龙早冲了出来,急急道:“蒋小姐,你…”

蒋灵骞朝汤慕龙点了点头道:“汤公子,我到简寂观来找人,不是来寻事的。你替我求求卢真人,将剑阵撤了。”

不等汤慕龙开口,卢淡心就挥了挥手,一群庐山弟子就退了下去。蒋灵骞慢慢的朝汤慕龙走了过去,又慢慢的拜下。汤慕龙赶快扶住她,脸上几乎掩饰不住衷心的喜悦。卢淡心瞧着他二人,呵呵笑道:“恭喜汤公子啊!”

 

第二日一早,沈瑄就下了庐山。楼狄飞见他心情不好,一路送他到山下,又赠了他一匹马当作坐骑,他也恍恍惚惚的不甚搭理。眼前晃来晃去的,只是昨日情形。蒋灵骞自从在简寂观出现,直到与汤慕龙双双拜过卢淡心,直到随汤慕龙离开,再也没看过他一眼。她与汤慕龙骑着罗浮山的白马,并辔而去,映着满山火红的夕阳…

“她是我家的仇人,又是别人的妻子。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从今往后,我除了将她彻底忘掉,并没有别的办法…”卢淡心那一席话,已经如巨石一样压在他心上。可是他自己也感觉到,这心虽然被压得很紧,却还是不曾死去,依然幽幽的长出小草来。

 

也不知道现在能上哪儿去。反正徐栊留下的金叶子,用了还不到两成,索性在江湖上任意漂流一番。日里倒骑瘦马,信步游缰,到哪里是哪里;夜间时而风餐露宿,困顿荒郊,时而却挥金如土得偏要住最好的客店上房。那架墨额琴背在身边,勤练不辍。大抵人心中抑郁之时,便能有佳作问世。这一路上,《五湖烟霞引》中前四曲,练得各尽其意,挥洒自如,还剩了最难的一曲“浩荡洞庭”。

这一路走过来,不知不觉,到了湖南境内。山岳渐渐平缓,云水潇湘,湖泽遍地。那时湖南是马殷父子的势力范围,称楚国。湖南也算是沈瑄的桑梓之地,可是阔别多年,连湖南话也讲不了,所幸还听得懂。

这日黄昏,倒骑着马,路过衡阳回雁峰下。忽然空中传来一声呼哨,那马长嘶一声,扬起前蹄,几乎要把沈瑄掀下去。沈瑄轻轻腾起身来,临空翻了个筋斗,又稳稳的落在马背上,却是正骑着。不想再拉拉缰绳,马却不肯走了。沈瑄有些奇怪,使劲拉了几下,那马也只踱几碎步,万不肯再向前的。

抬头一看,路边正有一家小小的客栈,不如今夜就住在这里罢。进店坐下,吩咐小二准备饭菜,还特意嘱咐了一句菜中少放辣椒。原来湖南人嗜辣,每餐必是红彤彤的几大盘,无辣不欢。沈瑄在江南长大,哪里吃得消这些。领教过几回后,每次吃饭总要叮嘱过,人家看他是外乡人,自然也明白。

不过这件客栈的厨子好像还不很明白,那一碟炒青菜中,依然夹了五六粒鲜红的干辣椒。沈瑄只夹了一箸,就觉得舌头被烙铁烫了一下似的,火辣辣的疼起来。只得少许吃一点,就端起饭碗来。忽然,小二端上一只花瓷海碗:“剁椒鱼头,窗下那位客官给您叫的。”

那鱼头还未到面前,沈瑄就觉得一股麻辣香气热烘烘扑鼻而来,几乎呛死。瞥了一眼,只见一碗红得发黑的油汤晃来晃去,面上满满的全是红辣椒,黑花椒之类,看了就发晕。沈瑄朝窗下那边望去,一个三十岁上下,虎背熊腰的风尘侠士笑眯眯的瞧着他,面前也摆了同样一碗剁椒鱼头。那侠士朝他拱了拱手,就径自把筷子伸到碗里,竟似吃得津津有味。沈瑄明白了,那人笑自己不敢吃辣椒。

究竟是少年气盛,看见那人得意洋洋的吃相,沈瑄的心不免高了起来。不就是吃一只鱼头,又能如何?

当下就把那海碗端到面前来。吃了第一口,才知道那炒青菜真的不算什么。他不敢细品滋味,只吞下去拉倒。刚咽时还不觉什么,但只一会儿,熊熊大火就从咽喉烧了上来,双唇烫得不敢碰一碰筷子。这哪里是吃饭,简直是受罪。但沈瑄是个不肯低头的人。既然吃了第一口,就一定要吃完。他气聚丹田,神形归一,一心一意对付起那鱼头来。拼了一回,居然就消灭完了。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两个太阳都胀了起来。舌头早是辣得没了知觉。看见茶壶在桌上,忙忙的倒了一大杯漱口。再看那侠士,也吃完了鱼,竟然拿起勺子一勺一勺的舀那红红的鱼汤喝,还满脸笑嘻嘻怡然自得的样子。沈瑄知道这场比拼还没完,也不找汤勺了,索性端起碗来喝那鱼汤。这鱼汤比起鱼头来,何止又辣了十倍。沈瑄闭上眼咕噜咕噜喝完,回过头,连肚肠都要抽搐起来。他拼命的想有什么药可以止辣的,无如脑子都被辣得麻木了,转也转不动。只得又倒茶喝,却发现茶也喝净了,遂大声叫道:“小二,倒茶呀!”

那侠士听见,端着一只酒壶就踱了过来:“小兄弟,茶水可不解辣,除非是这个。”就向沈瑄的空茶杯了倒了满满一杯白酒。沈瑄向来很少喝酒,更别说这样大一杯了。可此时辣得几乎神志不清,舌头也转不过来了,于是一言不发,接过酒一气喝了个干净。这烈酒一般是火辣,从胃里暖烘烘的逼上来,与辣椒不差什么。可是酒劲过去,的确觉得神清气爽,痛快淋漓。他不由得冲那侠士笑了起来。

那侠士哈哈大笑,就在沈瑄对面坐下,招呼道:“小二,添酒!再来两碗剁椒鱼头!”

从日落到上灯,从上灯到二更,沈瑄与侠士比赛吃辣椒,消灭了七八碗鱼汤,后来索性叫小二将一串一串的干辣椒将来下酒。沈瑄吃一口辣椒,就喝一大碗烈酒,越是辣得不行,越是放不下,觉得平生从未这样畅快刺激过,什么忧愁烦恼,离情别绪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那侠士看他喝酒豪爽,也兴致勃勃,一杯一杯的相陪。沈瑄第一次放量,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是不胜酒力,只知酒中意气,酣畅胸襟。然而终于渐渐不支起来。

 

沈瑄醒来时,仍是夜晚。自己却躺在一间客房的床上,墨额琴摆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