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被人当头打了一棒,吴剑知顿时呆若木鸡,语无伦次:“你…你说什么?你别胡说,你怎么知道!”

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通通落在了沈瑄眼里。他心里疑云密布:“舅舅,那人是谁?”

吴剑知不住的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舅舅!”沈瑄大声道,“是谁害得四师叔一家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害得吴越王妃误入歧途,害得蒋灵骞从小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最后、最后…”说到这里,他自己忍不住哽咽起来。

吴剑知反而拍着他的肩头,安抚道:“瑄儿,你不能够心里只有仇恨,这会害了你自己的。”

沈瑄道:“舅舅,你知道那人是谁。”

吴剑知愕然,他看见沈瑄似在冷笑,只得无奈的摇头,旋即淡淡一笑:“澹台树然是我的师弟。我若知道谁还了他,能不为他报仇么?瑄儿,别再想了。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真的能够过去么?

“她已经不在了。你也不要为了这些事情,太过苦了自己。”吴剑知道。

沈瑄只能摇头不语,不知道还能对吴剑知说什么。摇晃的烛影照着发亮的矮几,矮几上摆着一只白瓷小碗,碗里盛着晒干了的红色小蛇,那是他白天从生满了孟婆柳的湖底捉来的。他现在还拿不定主意,也许,应该办完了印月的事情,再来解决这段恩怨罢。

“舅舅,”沈瑄突然道,“我回来以后,一直没有叶大哥的消息。”

吴剑知道:“那年你走以后,他就去了北方,一直在那边跟着一个姓赵的闯荡。”

可是,七夕就快到了。十年之期已满,叶清尘就要回来了吧?

 

在葫芦湾小住半个月,沈瑄就去了海边,找到一只船,驰往无根岛。他不愿重温当年从钱塘江入海时那一段悲惨的记忆,却是从明州(宁波)入海北上。

一草一木,无根岛上什么都没有变,印月还在弹奏那缠绵悱恻的《长相思》。

那日沈瑄决定回到中原,临别时把七弦琴还给印月。印月却破例跟他说了许多许多话,从他上无根岛之后两人说过的所有话加起来,还多几十倍。

“听说你懂得医术。”印月道。

沈瑄道:“不过是些家传的本事。”

印月道:“失去记忆的人,你能够治疗么?”

沈瑄大吃一惊,忽然明白了印月的眼神为什么总是空荡荡的,那正是脑子里有了障碍。他给印月搭了搭脉,更加诧异的发现,原来她也是中了孟婆柳之毒,跟当年的蒋灵骞一模一样。“这种毒我能治,”沈瑄道,“不过要到富春江去采集药材。我可以为你配了药,有机会就送回来。”

“可以在明年七夕之前么?”印月问。

沈瑄也就答应了。

印月的脸上,泛起一个浅浅的笑容,一时间显得很和善。她眼瞧着远远的海滩,道:“你知不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救你?”

沈瑄道:“因为我叶大哥的信物,那只木雕鬼脸。师太识得叶大哥。”

印月悠然道:“是。可也不完全是。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我觉得你好像是我从前很熟的一个人。不过不可能,我到这岛上来已有二十年了。二十年前,你还很小。”

沈瑄道:“师太来到这里以前就失了记忆么?”

“是的。二十年前不知被什么人送到这水月观门前,观里的师父收留了我,我的记忆就从那里开始。在此之前的事,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所以一直不回中原。”她说得异常平静,因为年深日久,痛苦早已被海水冲得淡了。

“本来早就习惯了,就这样过一辈子也很好。”印月道,“不过后来因为叶清尘,我却非常想记起我的过去。”

沈瑄默默的倾听着。

“最早我是没有出家的。叶清尘初来时只有十岁,还管我叫姑姑。岛上人少,他不跟曾老前辈学功夫的时候,就跑到我这里来,要我教他写字、弹琴。后来他渐渐长大,我们的关系就不一样了。那时收留我的师太已死。曾老前辈看出端倪,居然十分高兴,就来向我提亲。”

唉,果然叶大哥心里的人就是她,沈瑄暗想。若非印月穿着僧袍,语气平缓得波澜不惊,听一个无甚交往的女子讲陈年情事,他还有些发窘。

“但我不能答应,因为我是个没有过去的人,怎能知道未来?而且、而且我似乎…似乎隐约的记得,我在失忆之前,一定有过一个深深爱着的人,我答应了叶清尘,会不会背叛他?叶清尘没想到我会拒绝,难过的要死。曾老前辈则气的发疯,天天来找我理论,逼我出嫁。我为了让他们绝望,就自己出家做尼姑了。

“可是,究竟是尘缘难了。剃度的时候,手软了,一头烦恼丝,还是留了下来。叶清尘来找我,在那片海滩上讲了许多话,我总是不能同意。最后叶清尘说,为了自己不伤心也不惹我心烦,他只好离开这个小岛回中原去。听见他要走,我的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后来我想,我的年纪比叶清尘大了六七岁,并不般配。他之所以迷恋我,还是因为岛上没有别的女孩子。等他回了中原,有的是燕赵丽姬,南国佳人,或者他就能将我渐渐忘了。于是我就给他订了个十年之期。

“我告诉他,此去江湖,如果十年之后,他的心意还没有改变,那么再回无根岛来找我。我要到那个时候才能作出决定。等到明年七夕,这十年之期就满了。”

沈瑄已然明白了。其实印月心里深深爱着的,是叶清尘,而早已不再是失掉的那段记忆中,那个模糊的影子。只是印月摆脱不了失忆的阴影。“等明年七夕他回来,你就和他结婚么?”沈瑄问。

印月的声音有些凄凉:“他会回来么?”

会的,沈瑄凭直觉知道,叶清尘一定会回来。

“即使他回来,”印月道,“恐怕我仍然难以答复他。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我仍然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能不能爱他。惶惑了很多年,没有找到答案。”

沈瑄慨然道:“你放心,我一定能让你记起来。”

 

印月的《长相思》,那样的荡气回肠,余音在林泉间久久的回旋不散。

沈瑄还没有敲门,印月就出来了,平淡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兴奋:“你果然守信,才过清明就来了。”

沈瑄这时却另有想法,把药递给了她,道:“也许你还是不吃的好。”

印月道:“你是不是怕我想起了什么事情,不肯答应叶清尘?”

沈瑄是不能不想起他和蒋灵骞,倘若当初,他坚持不给离儿吃这孟婆柳的解药,就让她什么也想不起来,也许他们早就结为夫妻了,在葫芦湾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哪里会有后来无穷无尽的别离和磨难?他认真道:“以你现在的情形就很好了,为什么一定要知道从前?从前的事情一旦揭穿,就不能不在意,就很可能妨碍你现在的生活。很多时候,忘记过去,正是万幸,免去多少烦恼。”

印月淡淡道:“一个人,不可能不想知道自己是谁。”

这确实是谁也不能回避的问题,哪怕要付出高昂的代价。沈瑄想,就算她知道了从前那个人是谁,毕竟时隔多年,不至于影响太深罢。何况有什么能和十年的相思匹敌?“我劝你服药之前,还要好好想一想。”他最后道。

“谢谢你,我会想的。”印月道,“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

沈瑄可有些意外。

“你的妻子没有死,她来找过你了。”

第二十七回 巫山蜀雨遥相通

立秋以后的的广州城,依然烈日炎炎,暑热难当。那时的广州虽然是南汉国的都城(南汉为南坪王刘岩所建,辖有粤、桂两地),但毕竟僻属岭南蛮荒之地,都市并不繁华,比起江左名都金陵、西府“地上天宫”的情形,可就差的远。正午的骄阳,把人们都赶到水井边纳凉了,街道上没有几个人。凤凰树下,黑瘦的小贩守着一堆堆木瓜,懒洋洋的摇着大蒲扇。

不过天气再炎热,也不如沈瑄的心情热切。他人在地上一步一步的走,心却不知飞到了天边哪一个角落。可是,广州城并不大,几天来他已经走遍了每一个可能的地方,都没有她的半点消息。难道说她并没有来过?

印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几乎让他窒息过去。他结结巴巴的问了好几遍,才确信印月真的没弄错。她虽然没留下名字,的确是一个美丽的少女,走路象飞一样。最重要的是,她长得很像印月。“不知道她怎么会像我,希望我吃了药,就能弄清楚这件事。”印月道。

可惜,遇见她的若是曾宪子,或者会多问几句。印月太冷淡,只知道送她来的船要匆匆赶去广州。

沈瑄的脑子里再也不能停止如潮水般的思念。她真的还活着,这怎么可能呢?难道真是上天垂怜,发生了奇迹,将无药可救的尸毒一扫而空?可是她既然活着,为什么整整三年不来找他?这三年中,他无日无夜不在想她,她也一样么?当然的,否则她又上无根岛做什么?

可是现在,人海茫茫,却不知道她在哪里。沈瑄心里泛起一种难言的恐惧,从前当她是死了,绝望一至如斯,还可以承受。倘若明明知她尚在人间,却只是万里云罗,蓬山无路,那可如何是好。

想来想去,没个了然。心还不累,腿也累了。路边的茶馆半垂着门帘,沈瑄踱了进去,要杯茶喝。

这间“五凤居”茶馆很大,装璜精雅,想来是城中有名的字号。中午客人不多,只有几个老者半眯着眼睛,一边剥荔枝、龙眼,一边用难懂的俚语闲聊。门边坐着三四个喝酒的客人,举止仿佛斯文一辈,衣饰却十分的华丽。沈瑄进门时依稀觉得他们在打量自己,看他们不似江湖中人,也并不在意。

一杯茶未尽,一个串座儿卖茶点的过来殷勤,打着古怪生硬的官话:“客官,你是外地人吧?尝尝我们岭南的荔枝,很不错的。”岭南的荔枝是很不错,一个个圆如硕珠,鲜红欲滴。不过沈瑄不想要,摆了摆手。

卖荔枝的不甘心,继续游说道:“客官你不晓得吧,当年杨贵妃吃的荔枝,就是我们这里长的。‘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荔枝要吃鲜,皇帝用快马运到长安城,可也还不如我这篮子里的好。”

沈瑄微感诧异,怎么广州一个卖荔枝的,也会满嘴诗文?他心里疑惑,不想纠缠,就买了一串打发他走了。荔枝摆在桌上,也不去动。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满城的荔枝没人要。也难为这些小贩,为了卖几串出去,连唐诗都背上了。”门口一个绿衣书生端着茶杯,摇头晃脑的踱了过来,“你们外地人不懂的。我说这荔枝,一定是昨天摘下的,不新鲜。不信我剥一个给你看。”

荔枝怎样才叫新鲜,沈瑄倒也好奇,遂看他剥开一只。另一个黄衣人也过来凑热闹,却道:“这么热的天吃什么荔枝,不怕上火么?还是喝几杯好茶,消消暑气啦。”沈瑄心想,这人却有几番道理。绿衣书生不理他,自顾自的讲着他的荔枝。

黄衣人摇着脑袋笑着,忽然迎面一口茶水向沈瑄喷来。沈瑄顿觉头昏脑胀,喝道:“干什么!”接着又是一口茶水劈面喷来。沈瑄觉天旋地转,一掌劈出,怒道:“谁敢暗算我!”那两个人早已避了开去,沈瑄一掌未尽,人就晕倒了。

 

也不知昏迷了多久,沈瑄悠然醒转,只觉得兰麝幽香,一缕缕的直沁入骨髓。睁眼一看,自己竟然是躺在鸳枕绣褥之间。雕龙描凤的紫檀床上,悬着一层层袅如轻烟的凤尾香罗。这房间布置得华丽无伦,简直比吴越王妃地下迷宫中的卧室还要了不得。珠帘半挂,银屏微掩,妆台上凌乱的摆着辟尘犀角、白玉如意和一些奇奇怪怪的物事。一面宝镜折射着奇幻的光芒。博山炉中燃着沉水香,不绝的吐出醉魂酥骨的气息。

沈瑄翻身欲起,但觉四肢瘫软无力,心想:自己和药打了一辈子交道,今天神思不定,居然阴沟里翻了船。不过他的内功已经很好了,寻常毒药奈何不得,那茶水中的迷药怎的这样厉害?他躺着不动,做起吐纳功夫来。过了一阵,惭惭血脉通畅,恢复如常。

这时房中进来两个宫装少女。沈瑄闭目不动,只听一个女孩道:“还没醒呢。倒真是一个俊俏少年!”

另一个道:“还是不如前天来的那个,——可惜那一个自己破了相。”

第一个又道:“我看不见得,说不定各有各的味道。”

另一个道:“你喜欢他么?这种话也敢说,叫侍中知道了…”

两个少女走远,沈瑄只觉得猜不透这是什么古怪。“侍中”是官名,难道劫持他的竟然是南汉的达官贵人?一摸身边,发现身边一应物件都在,只是佩剑却丢了,顿时心急起来。以他的武功,兵刃好坏原不重要,但这“洗凡剑”对他有非同寻常的意义,丢了可就麻烦了。

沈瑄翻身下床,寻找宝剑。珠帘一响,一个珠围翠绕、面容姣好的少妇盈盈出来,笑道:“你这么快就醒啦?”

沈瑄沉住气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是我的洞府呀!”少妇格格笑道,罗衫簌簌作响,散发出阵阵香气。

沈瑄没听明白:“什么洞府啊?”

少妇笑得枝花乱颤:“这里不像神仙的洞府吗?”

沈瑄道:“你到底是谁?”

少妇道:“我是洞府的主人,你还看不出来?这里既不是天上,也不是人间,你就别问是哪里啦。我和你是前世的姻缘。你只要乖乖听话,将来享不尽的的清福。”说着说着,就往沈瑄身上挨过来,那香气越来越浓郁。

沈瑄心中一荡,忽然觉得这香气好生古怪,钻入鼻囟,简直令人浑身酥软,面红耳热。“呀!”他心知不妙,赶快跳开。那少妇嫣然一笑,道:“你不喜欢这香?那么我换一种,保管让你舒服。”拈起一片香,远远的掷进博山炉中。

香片本是轻巧之物,居然平平的飞出,不偏不倚落在香炉里。沈瑄看她这个动作,心里吃了一惊。这妇人虽然看来养尊处优,武功却着实不俗。可是她点燃的那片香,断断不是什么好东西。沈瑄一急,步履轻滑,一把扣住了少妇的脉门。这一手伶俐无比,却是跟叶清尘学的。少妇被他一招制住,也很有些意外,却毫不挣扎,仍是笑道:“你这么着急呀?”

沈瑄忽然觉得身子似要飘了起来,手上软软的使不上力。那香才只燃了一点,就已这般厉害。他满头大汗,眼前那张千娇百媚的脸也变得朦胧起来。可好在此时心里尚有一线光明,他拼命咬了咬舌头,忽然一道白光从袖中拉出,霹雳一样把香炉打翻在地。

那是蒋灵骞留下的飞雪白绫,沈瑄一直收藏在身边。那些女子搜走了他的洗凡剑,却没想到白绫也是兵刃。沈瑄情急之下使将出来,倒将那少妇吓了一跳,以为是什么妖术,一下子坐在地上。

香灰泼了一地。沈瑄抓过一把,洒向那个少妇,拔腿离开了这个屋子,心里暗叫好险,倘若再迟得一刻,他可难免要做那少妇的俘虏了。不过用香灰泼人,也不好算是正人君子的手段。

院子里早已满满的站了一圈武士,每一个人手里都拿着长矛,每一支长矛都指向沈瑄.沈瑄迅速的盘算了一番,倘若凭轻功逃出去,想来是不难的,但他视若性命的宝剑,不免落入奸人之手。何况他不明不白被弄到这里来受人摆布,一走了之也不甘心。看来今晚是免不了一场恶战了。

“你还想跑么?”少妇已从香灰中爬了出来,在背后冷冷道。

沈瑄笑道:“试试看!”

话音未落,那一排武士手中的长矛,尽数被卷了去。原来还是飞雪白绫,沈瑄运上内力将白绫兜出,却用白绫内藏的金钩把长矛一一勾走。只是他动作极快,旁人只看见白光一晃而已。

那少妇却也毫不惊慌,喝道:“没用的东西全退下!”

沈瑄回身道:“夫人想亲自赐招?”他一身武艺,所长的是剑术。然而今晚利剑不在掌,未免受了制约了。这少妇看来武功不弱,不能不防。

不料少妇只是略略侧了侧身,似乎朝暗里抛了个媚眼。只见她身后,走出一个黑森森的人影来,只讲了两个字:“我来。”

此人一身黑色侠装,头巾遮住了脸面,但枯槁的身形却有点眼熟。沈瑄来不及回忆他是谁,那人的剑已劈到面前。沈瑄手里只有蒋灵骞的飞雪白绫。他本来从未练过这种兵刃,但刚才一击得手,心里便有了主意。他把内力运在白绫上,如同一柄丈长的软剑,刚柔相济、舒展自如。片刻之间,两人交手已斗了十招。黑衣人的剑法,似也不怎么高明,只是一味的狠辣快捷,上手先把一丈周围都在他剑光的圈子之内。但见沈瑄把《五湖烟霞引》的剑法揉入白绫中,纵横飞舞,矫若游龙,每招每式,都是出人意外,妙到毫巅!柔软的白绫正成了利剑的克星。结果黑衣人的圈子越斗越小,到了十招之外,已缩到七尺以内,反是被长长的白绫紧紧裹住,一柄长剑,竟是被沈瑄牵制得只有招架之功,渐渐连招数也递不出去,剑气消臧,黯然无光。

少妇看见黑衣人不敌,轻轻“哼”了一声。黑衣人听见她不满,心里大为焦急,也顾不了许多了。忽然招数一变,使出了他的看家本领来。

这一手剑法潇洒飘逸,竟然出自洞庭门中。沈瑄的白绫一下子被挡开丈外。他暗暗诧异,料想以柔克刚,只怕缠不住他的剑。手腕一抖,飞雪白绫直穿入圈子,砸向黑衣人的面门。黑衣人猝不及防,白绫的金钩拉掉了他的面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