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胡子眼中忽然出现了激动的神色:“你也要杀掉他们么?”

白衣女郎道:“他们已不是本门弟子,我不再管。而你的罪行要严重的多。你在南汉为国师,是冰清玉洁的么?”

樊胡子不语,这沉香苑并不止是卢琼仙和黄琼芝的地方。

白衣女郎也不再问了,身边的云彩渐渐换了颜色,变作了暴风雨的的黑云沉沉、愁雾惨惨,一会儿竟是凄风苦雨、雷霆万钧起来。

云雨之间,樊胡子渐渐的委顿下去,再也起不来了。

 

“咱们这就撤罢。”白衣女郎道,“宫中的侍卫早已出动了,不要和他们纠缠。”

蒋灵骞问道:“南汉王昏庸无道,任用妖邪,就这样算了么?”

白衣女郎道:“我们杀了他身边最大的三个怪物,也就够了,国中总能太平一阵。昏聩无能的,不只南汉王,将来不久,自会有人一统中原,解决这些昏君乱国。但这种事情,却不是一两个剑客能完成的。——你说是不是,沈公子?”

沈瑄点点头。

熊熊的大火,在沉香苑中升起,把这个世间第一个醉生梦死、风月无边的地方化作灰烬。只是迷香也一并焚烧了,沉醉迷人的香雾紫烟,在废墟上空氤氲了一个多月,都没有散去。

白衣女郎、沈瑄和蒋灵骞怕被迷香所伤,远远的跑开了。宫中的侍卫自然追他们不上。

“哎呀!”沈瑄猛然想起来,汪小山的尸身还在火海中,恐怕只能与黄琼芝一起变灰了,可吴霜还在等着。他心中沮丧:一见到蒋灵骞,把什么都忘了。

蒋灵骞有些不乐意,只得放他去望夫崖找吴霜,却约了在百花岭上的一座花神庙里见面。沈瑄的情绪也很低落,他该如何对吴霜说呢?

 

望夫崖下,吴霜却不在了。

说也奇怪,沈瑄非但不急,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岩壁上有几行诗,是某年某月,好事的人专门刻了刘禹锡的旧作《望夫石》,以作铭文:“终日望夫夫不归,化为孤石苦相思。望来已是几千载,只似当时初望时。”

“时”字的后面,却有新刻的几行小字,看得出是吴霜的笔迹。吴霜的字学她父亲,柔情似水下藏着铮铮铁骨。

那也是一首旧诗,李义山的《谒山》:“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恨不胜。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

沈瑄看不懂。《谒山》本来就是一首极为晦涩的诗,有人说是悼念亡妻,有人说是陈情旧友,还有人说是感慨时光飞逝,一去不回,就如同麻姑眼里,沧海变桑田那样快。那么吴霜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呢?

也许她早就知道,汪小山是不会再见她了。她曾经义无反顾的离家出走,不挽回他誓不罢休。然而一切都抵不过命运的沧桑。度尽劫波,堪破无常,或者连她自己,也不愿再见到汪小山了吧!汪小山说过,人间没有回头路。吴霜也回不去了。沈瑄知道她不会看不开的,但她去了哪里?游鱼消失在沧海,哪里都无所谓。

也许她在想,纵有千年的守望,亦不过是春露一杯,遑论沧海?

 

“离儿还在等我呢!”沈瑄停下了冥想,匆匆向百花岭上爬去。

第二十九回 燕语呢哝

花神庙里,只有蒋灵骞一个人,解下了淡青色的披风,慢慢的擦拭清绝剑。

“你的姐姐呢?”沈瑄笑问道。

蒋灵骞的脸顿时沉了下来:“先是忙着找表妹,现在又关心我姐姐。原来有没有我,你根本不在心上的。我还是走罢!”

沈瑄没料到她生气,赶拦住她:“别走,离儿。嗯,你姐姐若在,有些话我怎对你说呢?”

蒋灵骞淡淡道:“你要说什么?”

沈瑄默然。他本来知道他有很多话要说,一直以来那些话他都一遍遍心中翻腾的。悠悠生死别经年,他梦里也对她倾诉过一万回。可是这一时间,他却又无从讲起了,只好呆呆的瞧着她的脸。刚才在沉香苑里并肩御敌,一切都很真实。这时停下来了,可以好好的看她了,那张面容反而变得虚无飘渺,和脑海里深深刻着的记忆,似乎一样,又似乎不同。这是真的么?是她真的回到自己身边了,把一切的别离和凄楚驱赶得一干二净?他张开双臂,把离儿紧紧拥住,生怕她一会儿就要消失似的。

“你告诉我,是我现在做着美梦呢,还是过去三年只是一个恶梦?”他喃喃道。

蒋灵骞笑道:“你现在是在做梦。”她对沈瑄发发脾气,历来时间长不了。

“真是好梦啊…”沈瑄见她笑靥如花,眼中却似莹莹有泪,不觉低下头去,深深的吻了她。

一滴鲜血淌在地上,蒋灵骞惊叫了一声。

原来沈瑄的手指,被清绝剑割破了,他自己却没察觉。两人红着脸相视一笑,忙着裹那根受伤的食指。擦得晶莹剔透的清绝剑上,沾上了一点碧血,有如在洁白无瑕的宝石上嵌上相思红豆。沈瑄抽出自己的洗凡剑,与清绝剑并排放着,两人一道细细端详。

看了多时,沈瑄忽然道:“离儿,今天见到了你,人世间没有再大的快乐了。可惜杀了这么多人,想起来就败坏心情。”

蒋灵骞悠悠道:“是有些可怕。不过你杀的都是该死的人。”

沈瑄苦笑道:“知道他们该死。我是说,平生头一回这样杀人,很不舒服。”

蒋灵骞眨着眼睛道:“不会罢!你杀了吴越王妃,早就名满天下了。还会为杀人而烦恼?”

提起吴越王妃,那就是沈瑄的一块心病,时不时隐隐作痛。不过现在他只想着,这块心病,最好别传染给离儿。他只是解释道:“吴越王妃是自杀的。我没有杀她。”又把对钱世骏等人说的话,向蒋灵骞讲了一回,却又强调,吴越王妃自尽并非因为败在他手下。

蒋灵骞低头道:“你没有骗我,真的不知道她为什么自杀?她临终前说些什么?”

沈瑄有些茫然,又不愿说谎骗她,只得摇摇头不回答,却转而问道:“离儿,你还没有告诉我,她的无影三尸掌不是伤了你么?你究竟怎样逃得性命?你去哪里了?怎么一去,就是三年?”

蒋灵骞笑道:“这么多问题,我先回答哪一个呢?”

沈瑄也笑了:“那你就先告诉我,尸毒的解药是什么。”

蒋灵骞道:“你也想不到罢,就是巫山派的‘金盔银甲毒’。那时我没有吃‘金盔银甲毒’的解药,身上还有毒质潜伏。正是这种毒质,和尸毒相抗衡,居然让我活了下去。那时我在海边等死,晕厥过去。正好姐姐到无根岛上来找她的一个师兄,就把我带到她的船上。

“但是这两种毒都十分的厉害,我虽然死不了,却总是晕厥不醒。姐姐只好把我带回巫山,用自己的功力为我疗伤御毒。我体内的毒性被暂时压制,这才醒了过来。那时我被尸毒侵染,变得跟鬼一样难看,真的不敢来找你。可是潜伏的毒质终有一天会发作,将来不死也是废人一个。姐姐就说,既然金盔银甲毒可以抑制尸毒,也许调整一下金盔银甲毒的配方,就成了尸毒的解药。于是她就带着我,走遍三峡,采集各种草药,配成各种方子给我吃。我都记不清那两年吃过多少药了。总算姐姐的心血没白费,今年开春的时候,我体内的尸毒消解了干净,再也不用怕了。至于金盔银甲毒,解药是现成的。”

好险啊,沈瑄暗想,若不是重重的巧合,他的离儿…却是幸而她遇见了那几乎半人半神的白衣女郎,否则世上有谁能救她!

蒋灵骞道:“我可就欠了姐姐一份大情。本来三年前,她就要清理樊胡子的事情,却为我耽搁了。姐姐说对付樊胡子本人不成问题,但苦于她爪牙甚多,所以我就答应帮她。”

沈瑄道:“她是巫山老祖的掌门弟子么?为什么和她师姐过不去?”

蒋灵骞道:“她是巫山老祖的关门徒弟,比师兄师姐小得多。巫山老祖从前收了三个徒弟,都很不如意,尤其是都犯了不许婚嫁的禁令。巫山老祖晚年时再收徒,考查的十分严格。姐姐传了他的衣钵,却也立过重誓,一生不嫁。樊胡子早年间和她师兄纠缠不清,老祖临终前才知道,就吩咐姐姐将她除了。”

“巫山老祖的禁令,也真是奇怪。”沈瑄道。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巫山自古以来,就是梦幻奇情的象征,偏偏巫山派却要求弟子恪守清规戒律,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曾宪子如此热衷于徒弟的婚事,大约是对早年间自己师父的压制,产生了逆反罢。

“后来姐姐就让我也做记名弟子,教了我一手巫山派的剑法。”蒋灵骞忽然道。

沈瑄道:“怪不得我看你的剑法,与从前大大不同,只好用‘神奇’二字形容。不过,”他忽然想到,“怎么你也做了巫山的弟子,那岂不是…”神情中大是惊惧。

蒋灵骞“噗哧”一声笑了,道:“是啊,我也不嫁人了。”

沈瑄心想这多半不是真的,却又忍不住焦急,攥住了她的手:“你别吓唬我!”

“傻子!”蒋灵骞嗔道,“我都说了,不过是记名弟子,没有列入巫山门墙,用不着守那些规矩。而且,姐姐也说,规矩是人订的。现在她做掌门,不会要求将来的门人不论婚嫁,——实在不近情理。如果樊胡子不是在南汉作孽太多,姐姐也并非定要取她性命不可。不过姐姐自己,她脸上的面纱,是一辈子也不能取下了。”

沈瑄心中一动:“你见过她的脸么?”

蒋灵骞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却道:“她这样子,就练成了当世无双的武功。”

沈瑄道:“你学的剑法,也算当世无双了。”

蒋灵骞低头道:“这套剑法很特别,是巫山老祖别出心裁独创的,只传过三个人。另一个,就是我的父亲。”

她的父亲,沈瑄心里“咯噔”一声。那么说,她已经知道了。沈瑄握住了她的双手,轻轻的揉着:“离儿,你别难过啊。”

“从巫山下来以后,我回过一趟天台山,想安葬爷爷。”蒋灵骞轻声道,“那时为了下山追你,只来得及将爷爷草草埋了,哪想到一去就是三年。回到赤城山,发现不知什么人,已经将爷爷安葬得好好的,还竖了一块石碑。”

沈瑄道:“也许是你爷爷的朋友。”

蒋灵骞摇头道:“爷爷从来没有朋友。已经下葬许久,也无法查访那人了。我去清理爷爷的遗物,却发现了一份遗书。是那几年爷爷等我不回家,怕自己死在前头,事先写好了的,好让我知道自己的身世。甚至还夹了一份血书,是我父亲临终前写下,留在我的襁褓里。这些年我一直想找亲生父母而不得,想不到爷爷已经把答案留给我了。”

“他为什么不早告诉你?”沈瑄道。

蒋灵骞道:“你也知道,是听我的…吴越王妃说的?爷爷,其实是外公,他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小时候,父亲在庐山上,被我的七个师伯围攻,后来一个蒙面高手,把他推下了悬崖。如果不是爷爷及时赶到,我也被那个蒙面人一刀砍死了。爷爷从来不向我说这些事,许是觉得我还小,怕我听了难过。不过,他总不能瞒我一辈子。我和吴越王妃闹成这样,他恐怕想过也没想过。”

沈瑄听见她始终提“吴越王妃”,不肯改称母亲,心里一阵黯然。“瑄哥哥,”蒋灵骞道,“你是瞧着她死的,她、她…她究竟怎样?”

听得出来,那是一种十分复杂的心情。

“我告诉你,你也别太往心里去。”沈瑄心里不忍,把离儿搂在怀里,“她知道了你是她的女儿,然后才死的…”

断断续续的,他把那天的情形说了一遍,每一个细节都没有漏掉。说完后才发现,自己的前襟一片冰凉,是被她的泪水湿透了。

“离儿,离儿,”沈瑄道,“这不是她的错,你就忘了她罢!”

蒋灵骞抬起梨花带雨的脸,道:“你说我能忘的了么?”

这是怎样的终身之痛啊!沈瑄默默的为她拭着泪水。

过了一会儿,蒋灵骞轻声道:“爷爷的遗书里说,那个蒙面人是谁,他也没认出来。我要找到那人。”

“你要为父报仇?”沈瑄问。

蒋灵骞微微的点了点头,神情却颇为坚决:“也为母亲。”

沈瑄心里忽然有一种不安的想法。本来,他自己也一心要查明,害死澹台树然的真凶的是谁。但离儿说她要去报仇,却让他不得不担心,是否会牵出另一番风波?

“你父亲既然留下了血书,没有说仇人是谁么?”他问道。

蒋灵骞皱眉道:“说了,名字却被涂掉了。”

她从怀中掏出一只油纸小包,一层层的剥开。这是她父亲唯一的遗物,保存得尤其郑重。

“湘灵吾女,当你阅此书时…你父为…害。你学成武功,定须手刃…以报父仇。其余…可问母亲和姑姑。”

白绢上洒满了澹台树然的血,隐隐变成黑色。想不到重要的字迹,偏偏被淹没了。

沈瑄把血书举起来,对光看了半天,依然瞧不出笔划来,不由得长叹一声。

蒋灵骞道:“母亲是不会告诉我了…原来我还有个姑姑,不知能不能找到她。”

“我记得舅舅说过,”沈瑄若有所思道,“你那个姑姑,好像叫澹台烟然。”

蒋灵骞道:“那你舅舅,吴剑知,知不知道这件事。他是做大师兄的,知不知道谁杀了我父亲?”

吴剑知,沈瑄一听见这个名字,心中就是浓云密布的忧虑。他把蒋灵骞的手握在掌中,翻来覆去,端详着那些细细的粉红色掌纹,拿不定主意,如何对她讲述心中的疑惑不解。

然而他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

蒋灵骞仔细的观察着他的神情变化,猜测他的心思:“你不会告诉我他就是…”

沈瑄连连摇头:“你别胡思乱想!”

其实胡思乱想的是他自己,所以迟迟不敢把心中的疑虑说出口,是因为他连自己的想法也不清楚。他虽然一直不喜欢吴剑知,离儿的仇人如果真是…他当然会帮助离儿,但这种事情最好还是不要发生。他不愿意这些恩怨纠葛,牵连到本门内。何况吴剑知毕竟是他所剩不多的亲人之一。

“你放心,”蒋灵骞道,“这件事情和你没有关系。我不会为了…”

“怎么说没有关系!”沈瑄笑道,“不要说你父亲本来就是我的四师叔,哪怕只是为了你,我也义不容辞。我不过有些担心你…”

他忽然明白过来,自己一向最担心的是什么,不觉脱口而出:“离儿,你嫁给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