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思忖一番,又问,“那你这几日在江家,江辞舟、江逐年等人,可有什么异样?”

  这可太多了,不提江辞舟看似糊涂心思神通,单说江逐年,她分明是替嫁,江逐年竟接受得十分容易,父子二人明面吵闹,私底下却是孝敬有余亲近不足,还有府中仆从,底下的一干仆从一率称江辞舟为“少爷”,可江辞舟贴身的几个,青唯不止一次听他们喊他“公子”。

  自然亲近的仆从对主子多几个称呼也没什么,但这一点不同与种种其他迹象放在一块儿,就很令人起疑了。

  青唯道:“我嫁过去这几日,只想着怎么去探查玄鹰司了,倒是没怎么在意这些,似乎……没什么异样?”

  她说着,把先前的困惑问出口:“怎么,义父怀疑江辞舟身份有异?”她一顿,“义父以为他是谁?”

第22章

  曹昆德端着麈尾拂尘,悠悠地看着青唯。

  片刻,他一笑:“谁知道呢。”

  他折回身,继续带路,语气不疾不徐:“五年前,他在洗襟台下受了伤,抬回宫里医治,太后怜他,把他当亲外甥疼,这没什么。但是,江家祖上说到底,耕读出身罢了,江逐年眼下也就是个六品编撰,这个江辞舟,没有功名在身,凭着祖上恩荫,照规矩最多给个闲差,但你看看他眼下在什么位置?玄鹰司都虞侯。”

  曹昆德冷笑一声:“玄鹰司是个什么衙门?那可是天子近臣!纵使没落了,衰败了,想要起势,只要官家看重,花个几年也就起来了。这个江家小爷,即便得了太后偏爱官家恩宠,坐到这个位子上,到底是不能服众的,原以为官家还要提一个都指挥使过去压着他,可这么久了,官家一点动静也没有,就任他做了玄鹰司的大当家。所以宫中就有人猜,这个江小爷,究竟是不是从前那个江小爷?你想想,五年前,他都还没及冠,半大小子一个,五年时间,想要在那张面具下换个人,并不难。”

  青唯听曹昆德说完,思忖一番,道:“我嫁过去这几日,他每日都吃酒吃得烂醉如泥,昨日还没忍住去了何鸿云庄子,好像瞧上了一个花魁,似乎与传闻中的纨绔子弟没什么两样,官家把他指去玄鹰司,也许只是怜他曾经在洗襟台下受伤?”

  她说着,紧接着道:“不过义父提点的,青唯都记下了。我近日会仔细盯着他,一旦他有异样,一定第一时间告知义父。”

  曹昆德是入内省的都知,跟着皇帝的时候多一些,今日临时调换到西坤宫来当值,为防旁人起疑,路上不宜于青唯交涉太多。

  少时,西坤宫到了,曹昆德笑得和气,细沉着嗓子喊:“江家少夫人到了。”

  江辞舟正等在苑中栈桥上,一听这话,大步过来,很自然地牵过青唯的手,把她带至太后跟前行礼拜见。

  太后今日又在观鲤亭中喂鱼,身边依旧跟着何鸿云,受了青唯的礼,她笑盈盈的,“子陵说你这两日身子不适,一直在家歇着,你可好些了么?”

  青唯受宠若惊,福了福身:“回太后的话,妾身没有不适,只是昨夜受了点凉风,眼下已没好多了,多谢太后挂怀。”

  昨夜江辞舟吃酒夜归,太后哪有不知道的,青唯这话说出口,多少有点委屈意味,太后心里头明镜似的,转头就责备江辞舟,“你也是,都成了家的人,做事也该顾念着你娘子。”

  江辞舟合袖道:“太后垂训,子陵记得了。”

  青唯也不知道太后把自己叫进宫做什么,按说昨晚在祝宁庄遭劫是江辞舟一个人的事,太后要关怀,也关怀不到她身上,总不至于要叮嘱她管束江辞舟吧?瞧太后也没这个意思。

  青唯得了赐座,在亭中听太后与何鸿云江辞舟说往日闲事,一边在心中暗自琢磨。

  他们今日叙话竟叙得久,一直到月上梢头了,才见一名小黄门过来,唤了声:“太后。”

  小黄门道:“禀太后,官家称今日要歇在文德殿中。”

  文德殿是当朝嘉宁帝的御书房。

  太后问:“他可说了原因?”

  “官家只称是奏疏太多,要夤夜批复。”

  太后道:“知道了,你去吧。”随后悠悠叹了一声。

  太后这反应青唯看不明了,何鸿云江辞舟这样常来往宫中的倒是清楚。

  今日是九月初一,按例每逢初一十五,皇帝都该去皇后的元德殿歇息。当今嘉宁帝与章皇后乃青梅竹马,长大后成了亲,照理应该姻缘和美,却不知怎么,渐渐疏离成了这样,太后明着暗着撮合了好几回,收效甚微。

  不过帝后家事,哪容得上外臣插嘴,何鸿云见太后着恼这事,先一步起身请辞,与江辞舟青唯一齐离开了。

  -

  走出西坤宫,何鸿云问江辞舟:“对了,上回子陵说打算另设酒宴,要在我这里借几个唱曲的戏子,不知是哪日要借?”

  江辞舟想了想,说:“三日后吧,届时我在东来顺订一席。”

  何鸿云道:“好,我回头安排。”

  他嘴上说外借“戏子”,实际上借的是“妓子”,碍于青唯在一旁,改了称呼。

  青唯听得明白,并不吭声。

  是夜时分,甬道里吹来一阵寒风,何鸿云觉得有些冷,这才发现忘了披薄氅,问身旁跟着的扈从刘阊,刘阊道:“出来时就没见四公子手里有氅衣,恐怕是忘在西坤宫了。”

  何鸿云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子陵且先行,我还得回去一趟。”

  说着,掉头往来路去了。

  何鸿云回到了西坤宫,并没有在适才的池苑逗留,而是由一名小黄门引着,入了西坤宫的内殿。

  内殿里已焚起小炉子,炉火驱散秋夜的寒意,何鸿云提着袍摆,快步来到翔凤方座榻前,对着太后拜下:“姑母。”

  太后手里拿着一副画卷,正在灯下仔细看着,过了会儿,她将画卷搁在一旁,慢条斯理道:“是有点儿像。”

  画卷上画着一副秀丽干净的女子容颜,鼻峰高挺,眼梢微翘。

  何鸿云道:“这画是依循记忆画出来的,侄儿庄上的嬷嬷说,昨日混入庄里的女贼,要比这画上的还要好看许多。侄儿也是实在没法子了,才求到姑母这里。”

  昨天混入庄中的女贼,是跟着莳芳阁的妓子潜进来的,何鸿云让庄上的人核对妓子名录,发现少的正是名字盖了桃花戳的那一个。

  这女贼样貌清丽,封翠院几个嬷嬷都对她有印象,是以有了何鸿云手上这副画。

  莳芳阁的妓子在护送途中没有出过半点疏漏,也就是说,这女贼只能是从玄鹰司里跟出来的。

  如果不是卫玦在铜窖子里关了其他女犯,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昨日玄鹰司府衙,出现过其他女子。

  何鸿云随后派人打听,果不其然,今早有人告诉他,江家小爷的新妇昨日曾去玄鹰司送过午膳。

  何鸿云想见青唯一面,确定她究竟是不是昨天的女贼,可是一来,他的父亲再三提醒过他,不要招惹江府,他担心自己弄错了,反而唐突了江辞舟;二来,江辞舟的这位新妇患有面疾,总是带着帷帽,如果不是上头的人召见,她不会轻易露出真容。

  何鸿云只道是这女贼闯了扶夏馆,马虎不得,思来想去,到底是求到了太后这里。

  太后道:“你想见的人,哀家把她传来,你也见到了,如何,是她么?”

  何鸿云犹豫了半晌,“她那斑纹太扎眼了,侄儿也不敢确定,究竟是不是,恐怕只有庄上的嬷嬷才能辨认,不过,侄儿是觉得像的。”

  太后悠悠道:“那你且自去查吧。”

  她其实并不喜何鸿云把心思都花在那庄子上,见他把画卷收了,说道:“转眼九月了,官家日前交给你的差事,你办得怎样了?”

  “侄儿已联系了几名药商,一个月之内,必能凑齐药材。”

  太后听了这话,稍感欣慰,“当年青州瘟疫,你办得很好,这才得了升官,可五年了,你在工部这个位置上,一点长进也没有,眼下官家把同样的差事交给你,这是你的机会,你可莫要让官家失望。”

  何鸿云道:“侄儿省得。”

  他回来是为了取画,很快辞别了太后,出了西坤宫,再次展开画卷细看,越看越怀疑起青唯。

  扈从刘阊在一旁提着灯问:“四公子,回去后要审问那个莳芳阁老鸨吗?”

  梅娘是昨日唯一与女贼有接触的人,想要知道女贼的身份,最快的法子就是审问梅娘。

  何鸿云听后,却是摇了摇头。

  江辞舟把梅娘交给他,言明今冬雪至,要看梅娘的“梅枝舞”,一旦用了刑,把人折腾得残缺不全,哪怕跳了“梅枝舞”,舞也不好看了。

  何况梅娘为什么会进铜窖子,何鸿云心里清楚,铜窖子里十八般酷刑,卫玦尚且没能她口中问出薛长兴下落,可见这老鸨是个硬骨头,想要她吐出什么东西,不能用刑,只能施计。

  何鸿云一念及此,说道:“江子陵三日后要在东来顺摆席,你们都安排了谁去?”

  刘阊道:“那江小爷不是只点了扶冬姑娘一人吗?”

  “不。”何鸿云道,“挑几个莳芳阁的妓子,让梅娘带着她们与扶冬一起去。”

  如果江辞舟这位新妇当真是闯扶夏馆的女贼,一试不成,她必会再来,有了昨日的经历,她该知道他的祝宁庄不是那么好进的,而今梅娘是她在祝宁庄的唯一线人,如果能见到梅娘,她不可能错过这个机会。

  引蛇出洞,一试便知。

  刘阊也明白过来:“属下知道了,属下会暗中派几个人盯紧梅娘。”

  “记得不要给梅娘透露任何风声,只告诉她是带着妓子们陪酒去。”何鸿云叮嘱道,“另外,把这事告诉扶冬,让扶冬也盯着她。”

  “扶冬姑娘?”

  “她不辞千里来到京城,难道不是为了跟我表忠心?便给她一个机会。”

  -

  从西坤宫到西华门的路很长,兼之已至夜时,秋露成霜,宫径很不好走,江辞舟牵着青唯,慢步徐行了近一个时辰才到宫门口,小黄门在前头引路,心道是新婚如蜜,古人诚不我欺,连平日最是浪荡的江小爷都能待发妻这般柔情款款,真是叫人歆羡。

  德荣早在宫门口等着了,江辞舟先行上了马车,回过身来伸出手:“娘子。”

  青唯点了点头,扶上他的掌心:“多谢官人。”

  车帘一落下,两人立时撤开手。

  江辞舟靠上车壁闭目养神,他昨晚压根没怎么合眼,今日又被太后传去宫里一通应付,简直精疲力尽。

  青唯昨晚亦没怎么睡,但她比江辞舟稍好些,至少适才坐在观鲤亭里神游多时,算是休息了。

  青唯神游不是白神游的,她大概已想明白自己为何会被太后召去宫里了。

  八成是何鸿云查莳芳阁妓子时,疑上了她,兼之有人记住了她的样貌,所以传她前去一见。

  青唯不知道何鸿云是否已经确定女贼是自己,她眼下最忧心的不是这个,她好不容易从梅娘那里拿到折枝居的线索,眼下折枝居人去楼空,她必须想办法再见梅娘一面。

  祝宁庄她是暂时不能去了,不过,三日后江辞舟在东来顺摆席,何鸿云称要送妓子来?

  青唯四下望去,今天上午她去东来顺买的秋露白还搁在马车上,角落里有个柜阁,里头放着酒具。

  青唯唤了声:“官人。”

  江辞舟闭着眼,“嗯”一声。

  青唯取了秋露白,斟满一杯酒,“上回见官人喜欢这秋露白,我今日专程去买了一壶,官人整日没吃酒,馋酒味了吧?”

  说着,把手中酒盏往前递去。

  江辞舟睁开眼,盯着青唯,片刻笑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想跟我去东来顺?”

  青唯的手顿在半空。

  见微知著,心思神通,活该曹昆德疑心他。

  适才离开西坤宫,他走得那样慢,不就是为了算何鸿云在太后宫里逗留了多久吗?

  太后今日为何召见他们,他恐怕也猜到了。

  但酒都递出去了,断不能再撤回来,他看得这样透,她就更不能瞒着他,毕竟东来顺的酒席并不是没有危险的,那个何鸿云指不定怎么算计她呢。

  青唯道:“官人每回出去吃酒,必要喝得玉山颓倒,吃酒伤身,有我跟在官人身边,非但能照顾官人,还能帮官人挡酒。”

  江辞舟笑着道:“不好吧,酒席上声色歌舞,百花齐放,娘子在身边,我束手束脚的,莫要说摘花,看花的心都不美了。”

  青唯立刻道:“官人不必在意我,看上了那支美人花,只管采摘便是,妾身绝不干涉。”

  “娘子既这么说了——”江辞舟伸手去接酒,指尖都要触到杯盏了,忽然朝后一探,径自握住青唯的手腕,把她往自己这边拽来。青唯有求于他,伸手挡慢了一步,江辞舟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只扇子,伸臂环去她身后,扇柄抵在她背心,将她困在自己身前。

  两人之间只隔着一盏晃荡的秋露白。

  江辞舟注视着青唯,声音很轻:“东来顺的酒席,你倒是敢去?”

  “不敢去也得去。”青唯道。

  车室里很暗,可他的目光却似灼灼,青唯不能直视,移开眼,“何况昨日官人不是说了吗?以后要去哪儿,想去哪儿,提前跟知会官人一声。我照官人说的做,出了事绝不牵连官人。”

  秋露白迷醉的清香在两人之间溢散开。

  江辞舟道:“娘子心意已决,看来我是拦不住了。”

  “官人若打定主意要拦,便是把酒席撤了,我也没有旁的法子,能去与否全凭官人拿主意,还请官人给个准话。”

  “我若把酒席撤了,你待如何?再闯一回虎穴么?”

  青唯不吭声。

  江辞舟于是笑了笑,伸手扶上她的左臂:“娘子,还疼么?”

  青唯知道他是在问她的伤势。

  但她反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交易。

  要带她去东来顺的酒席,可以,但他希望她能承认昨日闯祝宁庄的女贼正是她。

  青唯心想凭什么?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拆穿她,却妄图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青唯不知道江辞舟对自己究竟了解多少,但他就没有把柄么?

  要认一起认,要么就都不认。

  夜深了,德荣在外头驱车,听到车室里传出轻飘飘的声音:

  “官人在说什么?妾身这几日都老实呆在家中,哪儿都没去,哪来的疼?”

  “娘子还想去哪儿?娘子一连折腾数晚,为夫没一日能真正睡好了。”

  “这不是官人犹抱琵琶,叫妾身好奇么?再说妾身放过官人,官人放过妾身了么?昨夜官人一宿没合眼,妾身不也一样么?”

  “娘子始终若即若离,为夫彻夜难眠,再这么下去,为夫若是熬不住了,与娘子两败俱伤,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德荣脑子“轰”的一声,手一抖,险些把马车赶进沟里。

  这、这这这……

  不过是晚回家了片刻,何至于要急成这样!

  都说新婚夫妻如胶似漆,未曾想公子这样的清风朗月不染风尘之人也不能免俗!

  车室里,青唯的手肘抵在江辞舟的肩头,江辞舟的扇柄撑在青唯下颌,两个人都被对方制得动弹不得。

  青唯耐心即将告罄:“官人究竟带不带我去?”

  江辞舟语气冷清:“带你去有什么好处?”

  青唯紧盯着他:“今晚让你睡个好觉。”

  江辞舟稍一思索,撤开手:“成交。”

第23章

  三日后。

  “德荣,我埋在树下的十二年竹叶青呢?把竹叶青给我带上!”

  “朝天,把我的扇子取来,不是这柄,这柄金镶玉,忒俗了,要那柄翠竹篾的。”

  “这马车太素了,凭的扫我威风,换那辆宝顶的,马也换,通通换成玄鹰司的黑马!”

  正是酉初,江辞舟站在院中,指点着府中一干下人收拾出行。不一会儿,德荣提着一壶竹叶青,满头大汗地赶过来:“公子,您小点儿声!”

  江辞舟似乎不解:“为何?”

  德荣往东跨院那边望了一眼,“少夫人还在里头呢。”

  满打满算,公子与少夫人成亲不过十日,他前阵子去何鸿云庄子吃酒已是荒唐,今夜在东来顺摆席,谁不知他是为了扶冬姑娘?

  既这样,还不知收敛,德荣真是为他捏了一把汗,“今夜的事要是让少夫人知道了,指不定要动气。”

  江辞舟听他这么说,只笑了笑。

  不多时,朝天也出来了,他把折扇递给江辞舟,催促道:“公子,快走吧。”

  江辞舟问:“马换了吗?”

  “祁铭他们已换好了。”

  今夜跟江辞舟去东来顺的除了德荣与朝天,还有祁铭等三名玄鹰卫,原因无他,几日前江辞舟在何鸿云的庄子上遇了袭,近日出行都调了玄鹰卫跟着。不过摆席是私事,江辞舟不好公然假公济私,让祁铭几人换了黑袍,戴了帷帽,对外只称是从镖局聘来的护卫。

  几人一起到了府门口,朝天见江辞舟又顿住步子,不由问:“公子,还不走吗?”

  他与德荣一般心情,生怕青唯发现江辞舟以摆酒的名义狎妓——自从上回青唯弄脏了他的新刀,朝天不知为何,对这位少夫人有点发怵,觉得她似乎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好相与。

  江辞舟道:“不忙,再等等。”

  “等什么?”

  “等个人。”

  德荣和朝天正疑惑着还有什么人要跟来,只见前院过来一个身穿,头戴玄色帷帽的,正是与祁铭几个玄鹰卫一样打扮。

  待她走近了,江辞舟上下打量一眼,笑了声:“还挺合身。”

  青唯“嗯”一声,将搭在腕间的黑袍披上:“什么都瞧不出来吧?”

  “瞧不出来。”

  青唯于是点了点头,率先往马车走去,说道:“那走吧。”

  德荣与朝天包括几日前在玄鹰司见过青唯的祁铭齐齐傻了眼,公子这是……要带着少夫人去狎妓么?

  青唯走了几步,没听见身后动静,回过头,发现德荣朝天与一众玄鹰卫全都神色诡异地僵在原地,不解道:“不是吃酒去么?还不走?”

  朝天与德荣齐齐咽了口唾沫,看向江辞舟。

  江辞舟笑了笑:“走啊。”

  -

  近日东来顺的生意好,九月一到,接连接了几回大席,今日更是巧了,小章大人与江家小爷一齐在这摆宴,掌柜的一早就守在楼门外迎候宾客。

  华灯初上,只见一辆阔身宝顶的马车驶来,车室前的灯笼上写着个“江”字,掌柜的连忙迎上去:“江小爷总算到了。”

  江辞舟来得有点晚,下了马车问道:“客人都来了吗?”

  “来了不少了,徐家的公子,曲家的小五爷,还有小何大人他们都到了!”掌柜的笑得热忱,“小何大人来得还早哩,一到就帮忙张罗,江小爷好大的颜面!”

  江辞舟道:“那是小何大人赏光。”

  掌柜的连声道是,把人一齐迎了进去。

  青唯从前只在东来顺的前楼买过酒,跟江辞舟进到里院,才知是别有洞天。走过一条曲径,两侧竹林间各有几道岔口,通往不同的院子。有曲苑风雅的,有富贵堂皇的,有蓬莱迷泽的,各色院落雅俗并存,不一而足。

  掌柜的把江辞舟一行人引到一个唤作“风雅涧”的院中,说:“就是这里了。”

  这个院子不大,席次也并不很多,各个席次间隔着竹屏,当中有小溪蜿蜒流淌而过,主桌设在一间竹舍内,还自带了一个隔间,应了它的名,十分的雅。

  风雅涧内已经有不少宾客了,上回青唯撞洒江辞舟的酒,在一旁帮腔的蓝袍子也在。这个蓝袍子就是适才掌柜的提到的曲家小五爷曲茂,与江辞舟一起声色酒肉有些年头了,见了江辞舟,也不寒暄,过来的头一句话是:“章庭在隔壁‘青玉案’摆席,你知道?”

  江辞舟道:“听掌柜的说了。”

  曲茂一脸讥诮:“我适才撞见他,跟他打了声招呼,他那双眼,简直要搁在脑门顶上了,后来我过去一瞧,你猜怎么着?他那一席,请的全是这一科新晋的士子。他这个人惯来这样,尤爱结交文人寒士,瞧不起我们这些资荫子弟。你说他神气什么呢?他能吃得这么开,还不是因为有个做皇后的妹妹,否则凭他的脾气,谁爱搭理他,这么敬重才士,有本事学小昭王考上进士!”

  江辞舟笑道:“念昔呢?不是说他一早到了么?”

  “子陵。”何鸿云正往这边走,听江辞舟问及自己,高声唤道。

  他今日穿着一身紫,十分清贵,“刚把邹平一席安顿好,就见你到了。”

  江辞舟道:“我这个请客的来得晚,倒是你一个做客的忙着帮我张罗。”

  何鸿云道:“日前你到我庄子上,我没照顾周到,今日早到一些张罗妥当,只当是赔罪了。”他说着,吩咐跟在一旁的扈从刘阊:“把扶冬她们带过来。”

  刘阊应是,不一会儿便把扶冬、梅娘,与几个莳芳阁妓子带到了江辞舟跟前。

  青唯见了梅娘,稍稍一愣。

  按说何鸿云已经对她起疑,应该早就查到梅娘与她相识了,而今不审梅娘倒也罢了,怎么会任梅娘出现在这里?

  青唯心知此事有异,不动声色地看了江辞舟一眼。

  江辞舟的神色掩在面具之下,瞧不出异样,只道:“不是说只来扶冬姑娘一个吗?怎么多送了几个过来。”

  何鸿云一笑,并不回答他,而是对梅娘与另几名妓子道:“你们可瞧好了,这位就是江公子,玄鹰司的都虞侯,当初网开一面,把你们铜窖子里放出来的人正是他。他不但是你们的救命恩人,从今往后也是祝宁庄的贵客,见了他,你们可得仔细伺候。”

  梅娘与一众妓子柔声称是,一并对着江辞舟福身:“奴家恩谢江公子。”

  见完礼,何鸿云就打发她们跟着扶冬唱曲去了,正好德荣在门口将最后一波宾客迎进来,这便开了席。

  席间笙歌起,扶冬歌声悠扬婉转,众人推杯换盏,不多时便酣畅半醉。

  何鸿云与江辞舟、曲茂几人坐竹舍里的主桌,酒过三巡,何鸿云端着酒杯起身,有些为难地道:“子陵先吃,我去去就来。”

  江辞舟诧异道:“怎么,念昔有事?”

  “章庭在隔壁摆席,你是知道的。我们两家有渊源,我不过去敬杯酒,始终说不过去。”

  章何二党相争,说到底是政务上的,私底下并没有彻底撕破脸。章庭为人孤高,平日对何鸿云没什么好颜色,但何鸿云惯来礼数周到,只觉问候一声是应该的。

  何鸿云又问:“子陵与我一起过去么?”

  江辞舟笑道:“章庭惯来瞧不起我,我就不去了,念昔去了,帮我一起敬一杯就好。”

  何鸿云笑了笑,没有立时走,等扶冬一曲唱完,朝她招招手:“你们几个过来。”

  随后提点扶冬道:“今夜这席是江公子特地为你设的,我暂去隔壁‘青玉案’敬酒,你可千万把江公子服侍好了。”

  扶冬欠了欠身,柔柔应一声:“是。”

  何鸿云这话出,曲茂几个老风尘哪能听不出“服侍妥当”是何意,纷纷起身辞说去隔壁敬酒,临行还顺带把竹舍的门掩上了。

  门一掩,屋中除了江辞舟与一帮妓子,便只剩玄鹰卫、德荣朝天,与扮作玄鹰卫的江家少夫人青唯了。

  朝天与德荣立得笔直,心中滋味难以言喻,一时之间只觉有一粒豆大的汗液从额角滑落。

  江辞舟望了扶冬一眼,温声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坐过来?德荣,去把我的竹叶青取来。”

  德荣“啊?”了一声,吞了口唾沫道:“好。”

  竹舍中很安静,扶冬携着几名妓子,左右各三在江辞舟身边坐下,朝天抬手,揩了一把额头的汗。

  扶冬谨记何鸿云的吩咐,拿起德荣送来的竹叶青斟了盏酒,摘下面纱,声音低柔婉转:“江公子,奴家敬您。”

  青唯望向扶冬,那日在祝宁庄她急着挟持江辞舟,没仔细瞧她,而今从这满室灯色中看过去,果真很美,怪不得能做花魁。

  扶冬握着酒盏的手白皙柔嫩,宛若无骨,江辞舟垂目看着,片刻,伸手裹着她的手握住酒盏,将杯中竹叶青慢慢吃下,低声道:“这酒被扶冬的葇荑捧过,滋味都与以往不同了。”

  德荣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出声来。

  扶冬忍不住掩唇笑:“江公子不是刚成了亲?家中娘子斟的酒不好吃么?”

  江辞舟也一笑,“家花哪比野花香,几日就腻味了……”

  德荣弯腰咳嗽,越咳越大声。

  扶冬似有些怅惘:“江公子这般喜新厌旧,过不了几日,也会腻烦奴家的。”

  江辞舟手里折扇一挑,抬起扶冬的下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你说得对,我腻味你是迟早的,但我尝都还没尝过,眼下说什么腻呢?先尝了再说……”

  德荣简直快要咳出眼泪,颤着手扶上江辞舟的椅背:“公子,公子,给、给杯清水……”

  江辞舟似乎嫌他搅扰了气氛,着恼地看他一眼,又望向席间,满桌尽是酒,哪来的清水?

  他的目光落在席间的汤碗,指了一下朝天:“你呈碗汤给他。”

  朝天称是,顶着一脑门子汗给德荣舀汤去了。

  那碗汤的位子离梅娘坐的地方很近。

  正是这个机会!青唯伺机而动,藏在袖囊里的石子儿瞬间落入掌心,不动声色并指一掷。石子儿直中朝天的膝弯,朝天本就恍神,脚下当即一扭,手中一个不稳,一碗汤全然泼洒在梅娘身上。

  江辞舟愠怒而起:“怎么回事?”

  梅娘连拍了几下衣裳,她这样的人,哪值得玄鹰司都虞侯动气,连声道:“虞侯莫怒,是奴家不小心,奴家回去换了就是。”

  江辞舟却道:“你是小何大人带来的人,倘怠慢了,反是我的不是。”

  他环目看向自己身后侍立着的玄鹰卫,顺指一点青唯:“你过来,带梅娘去隔间换身干净衣裳。”

  青唯看向江辞舟,她不知是否是自己眼花,竟在他的嘴角瞧见一抹转瞬即逝,似有若无的笑。

  青唯拱手拜下,黑纱之下,她的嘴角也弯了弯,压低嗓子道:“是。”

第24章

  青唯应诺而出,很快把梅娘带到隔间。

  她没有立时表明身份,拿干净衣裳让梅娘换了,尔后才揭开帷帽:“梅娘,是我。”

  紫红斑纹覆在左眼之上,与那日清致秀丽的女子判若两人,梅娘几乎是凭声音才认出她来:“你是……薛官人的那位小友?”

  青唯意识到梅娘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说道:“您称呼我阿野就好。”

  江辞舟与扶冬还在外间说话,青唯单刀直入:“长话短说,您确定薛叔来京以后,跟您打听的酒馆是折枝居?”

  梅娘点了点头:“我确定。且他来京以后,行踪一直隐秘,连我的莳芳阁都不肯多留,后来却忽然出现在东来顺,在那附近被捕,而今回过头想想,或许他当时真正想去的地方是折枝居。”

  青唯问:“你后来可曾去过折枝居?”

  “去过,不过我那时以为薛官人只是想尝折枝居的酒,买了酒就离开了。”梅娘说着,仔细回忆了一番,说道,“我记得那家酒馆的掌柜是个遮着脸的寡妇,听声音应该十分年轻。”

  青唯点点头,梅娘说的与她打听到的别无二致。

  她紧接着问:“折枝居没人了你可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