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拽着朝天退出去,掩上了门。

  朝天话虽未说完,青唯知道他要问什么,倒是提醒她了。

  青唯起身推了窗四下看了一眼,正想回头跟谢容与交代一句,谢容与已先她一步把窗掩上,“你要做什么?”

  青唯道:“我住的地方,有个小丫头应该认得那灰鬼,我得赶紧回去,借她把灰鬼引出来。”

  谢容与看着她:“你晚一刻回去,她能跑了。”

第98章

  青唯不明所以。

  跑是不能跑的,上溪上下都封禁了,换她都难以逃出去,更别提叶绣儿了。

  只是她脾气急,想到什么就要立刻去做,生怕晚一刻误事。

  青唯道:“我早点回去,我们也能早点查明这竹固山的蹊跷不是?”

  谢容与道:“官府刚捉了鬼,外间风声正紧,你眼下回去,那小姑娘谁都提防,你做什么她都不会上当。”

  青唯听了这话,觉得他说得在理,绣儿是个机灵的丫头,昨夜出门已十分莽撞,为不惹人生疑,今日她必定会老实呆在庄子里。

  不如稍待一日,等风头过去,再设计将灰鬼引出来。

  谢容与看了一眼天色,再有一个时辰就天亮了,“饿不饿?”

  青唯愣了下,适才不觉得,他这么一问,想起自己大半日没吃东西,顿时饥肠辘辘。

  见她点头,谢容与又问:“想吃什么?”

  青唯道:“都行,我不挑的。”

  她是不挑,经年流离,她几乎从不在吃上讲究,果腹就行。

  不过论起出生,青唯其实谈不上贫寒,甚至远在寻常人之上,她的祖父乃将军岳翀,父亲更是当朝第一大筑匠,她有些自幼时植根的习惯,可能她自己都不知道,但在江家时,谢容与仔细观察过。她不喜咸,喜欢鲜香,东来顺的鱼来鲜不如祝宁庄的味道好,胜在鲜美,那羹汤她能喝足三大碗。她也不嗜甜,留芳做的莲子羹本是一绝,加了蜜端给她,她只能勉强吃小半碗,后来驻云把蜜去了,撒了些浸过蜜的桂花瓣,她早上吃过一碗,夜里若再端给她,她还愿意吃。有桩事青唯不知道,去年京里深秋,桂花几乎开败了,德荣一夜间领了自家公子的命,驱着马车满城收桂花瓣。

  谢容与推开门,唤来朝天:“让厨房去备菜,烩鱼鲜,桃子羹,时蔬,食材你亲自盯着,不新鲜的不要,鱼要活鱼,没活鱼就换别的。”

  朝天“哦”一声应了,犹豫着立在门口没走。

  早在跟公子来陵川前,德荣就叮嘱他要学会看公子脸色,“手里敲扇子是深思,搁茶盏是耐心告罄,凡事如果等公子自己开口,那你的刀就不保了。”

  德荣还说:“出门在外,不好换刀,要实在惹恼了公子,往回找补也行,想想公子最关心什么。”

  适才朝天见到青唯,一时高兴过头,只顾着与她攀谈,等到公子都搁茶盏了,才后知后觉地退出去。

  谢容与见朝天不走,“愣着做什么?”

  朝天伸手小心翼翼地扶上自己的刀。

  好在眼下公子最关心什么,他就是瞎了也能瞧出来。

  “公子,等备好了菜,属下去柴房给少夫人烧沐浴的水?”

  谢容与挑眉,意外地看他一眼,“嗯”一声。

  -

  云去楼的厨房备曲茂挑三拣四了几日,备菜备得既快又好,不一会儿菜送来,青唯看着满桌琳琅,没成想这深山县城的菜肴,竟出乎意料地合她胃口。

  她奔波了一夜,又累又饿,当下也不二话,很快动了筷子。

  肚子里填了点东西,悬着的心也就慢慢放下去一些,叶绣儿昨晚贸然出庄,今日就算不被孙县令禁足,也会被余菡禁足,她眼下回去也做不了什么,不如留在云去楼歇半日,最好能小憩一会儿养精蓄锐,她自来了上溪,就没怎么踏实睡过。

  想明白这一点,青唯便不那么着急了,一时用完餐饭,她四下望去,隔间盆架的木盆里倒是有水,还很干净,但这屋里似乎没有镜子。

  谢容与正让朝天收了碗筷,听到隔间响动,回身看去,“在找什么?”

  “找面镜子,把我脸上的黄粉给抹了。”青唯道。她担心被人认出,脸上这妆自来了上溪就不曾卸过,黄粉不比她从前用的赭粉,不能在脸上敷太久。

  谢容与看着她。

  抹了黄粉的脸有点暗沉,鼻梁两旁刻意点上的几粒白麻子却很俏皮,她这会儿不装鬼了,茂密的发在脑后束了个简单的马尾,奇怪她明明是在易容扮丑,他却觉得她这样也很好看。

  “这黄粉拿什么卸?”谢容与问。

  “皂角粉就行。”

  皂角粉倒是有,就搁在盆架上的木匣里。

  谢容与取了布巾,沾了皂角粉,浸水拧干,在盆架前的凳子上坐下,“我这儿没镜子,过来,我帮你卸。”

  青唯没觉得什么,依言在他对面椅子上坐下。

  他于是看她一眼,沾水了水的指间勾住她的下颌,倾身靠近。

  屋子里静极了,天色未明,连灯火都是晦暗的,青唯听到他极轻的呼吸声,他在很认真地帮她擦拭着黄粉,可不知怎么,她忽地觉出一丝异样。

  异样得让她的手心一下渗出了汗。

  静默里,谢容与忽然开口,声音很沉:“来上溪几日了?”

  “三日。三日前的夜里来的。”

  “身上的伤都养好了吗?”

  青唯愣了一下,正道是什么伤,尔后反应过来,他问的是她离开京城前,逃脱左骁卫追捕时受的伤。

  “都好了,我的伤看着重,其实没伤到要害,冬天没过就好齐全了。”青唯道,微抿了抿唇,“我离开京城前,想去找你,可是江府被人守着,深宫……我也进不去,后来我还……”

  她本想说,后来他随圣驾去大慈恩寺祭天,她还试着去朱雀长街与他道别。

  可不知为何,她一想到那日上街上,他们之间层层相阻的兵马人群,她牵马离京,隔雪回望的渺远深宫,她心中就莫名有点难过。

  谢容与问:“后来怎么?”

  “后来见回不去江府,我就走了。”

  谢容与“嗯”一声,一边脸颊擦完了,他将布帕重新浸水拧干,勾住她的下颌,微顿了顿,温声道:“其实我没在昭允殿住多久。”

  甚至连冬天都没有过去,待到病势稍好一些,他就回了江府。

  总觉得……

  谢容与看青唯一眼。

  总觉得说不定一梦醒来,你就会回来。

  连夜里睡觉时都留着门。

  青唯没听出他后半截话的意思,问:“为什么没住太久?是不是宫里太大了,太冷清了,住不习惯?”

  谢容与笑了笑:“嗯,不习惯。”

  青唯道:“我也觉得那里冷清。”

  谢容与又看她一眼,低声提醒:“闭眼,当心皂角水弄进眼睛里。”

  奇怪他分明没做过这样的事,卸起黄粉来,比她自己还要细致许多,先擦去两颊的大片,眼周与嘴角留到最后,指间的力道适宜且温柔,可能他天生就是这样做事认真的人。

  眼尾的力道撤去,青唯心间微微一动,不由抬眼看他。

  他养了半年病,气色明显比在京里时好多了。谢容与其实不是很温和的长相,而是清冷的,尤其是他稍长微挑的眼尾,不笑的时候有些凌厉,鼻梁很高,十分英气,若穿上铠甲,八成就是个年轻将军,但他其实不算习武人,他的父亲是士人,是不羁的才子,是当年名动京城惊才绝艳的状元郎,眸里盛满雪,一笑有微霜。

  似乎觉察到青唯的视线,谢容与微微抬眸,两人的目光就撞了个正着。

  他的目光如水一样,注视着她,眸色明明清浅,越往里看,越深不见底。

  青唯不知怎么,被这目光吸引住,想往最深处探个究竟,却听到他在静夜里,渐渐变沉的呼吸声。

  扶在她下颌的他的手指微湿微凉,忽地微烫。

  青唯的心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撞了一下,正不知所措,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叩门声:

  “公子?”

  是朝天。

  “公子,沐浴的水备好了。”

第99章

  谢容与沉默许久,站起身,一言不发地拉开门。

  朝天分外殷勤地拎了几桶热水进来,哗啦啦地将浴桶填满,退出去的时候还说:“公子,属下就候在楼道口,有事您唤。”

  云去楼天字号房的布局与他们江家的寝屋差不多,两侧隔间与正屋是打通的,曲茂一走,谢容与也没客气,将他的隔间改作浴房。

  浴水水温正好,青唯昨晚逃命,一身脏汗湿了又干,早就想洗了,然而一入浴房,她忽地意识到什么,拉开浴房的门。

  谢容与正在看竹固山的地形图,听到声响别过脸来:“怎么?”

  “我……”青唯稍一迟疑,“我没换洗的衣裳。”

  这话出,谢容与也愣了一下。

  片刻,他径自去柜阁取了自己中衣,搁在浴房的竹架上:“穿我的。”

  -

  这会儿已近卯时了,云端微微泛白,青唯沐浴完出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的计划是在云去楼歇到辰时,跟谢容与商量个引出灰鬼的法子,等到天大亮了,街上巡逻的官兵撤去,她就回到庄子,依计行事。

  这个计划没错,可是……

  青唯看了看自己身上谢容与的中衣,又看了看眼前铺好的床榻,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妥了。

  她怎么就这么理所应当地留在这里了呢?

  他们是故人,是旧识,她留在这里叙会儿旧,用顿饭,这没什么,可他们早就不是夫妻了,她穿他的衣裳,睡他的床榻,还用他的浴水沐浴,这算什么?

  谢容与见青唯坐在榻上发呆,倾身过来,为她盖上被衾,然后在塌边坐下:“在想什么?”

  青唯看他一眼。

  她太习惯这样和他相处了,以至于倏忽间重逢,忘了拿他当外人。

  他也真是,怎么都不提醒她?总不至于也习惯了。

  床榻很大,青唯看了眼身边空出的大片,试探着问:“你……不睡吗?”

  谢容与顿了顿,看着她:“要我陪你?”

  青唯连忙摇了摇头。

  不知怎么,她有点害怕他陪着她睡。但这种害怕,又不尽然是惧,因为她并不抗拒,她只是心慌,就好像适才他忽然倾身过来为她盖被子,她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心跳险些漏了一拍。

  青唯觉得他如果睡在她身边,她可能会整宿睡不着。

  真是奇了怪了,去年在江家,他们夜夜同塌而眠,她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感受,那时她也没真把他当自己夫君啊。眼下不过回归真正的身份相处,她怎么会这么不适应?

  谢容与看着青唯:“说说吧。”

  “……说什么?”

  谢容与笑了笑,只觉她可能是累糊涂了,温声提醒:“你不是说你住的地方有个小丫头,可能认识灰鬼。这小丫头你怎么碰上的?”

  青唯听了这话,想起叶绣儿,莫名悬着的心往下一落,“在东安府碰上的。”

  “我到了陵川,听说徐途认识竹固山的山匪,本来想直接来上溪,上溪不是因为闹鬼封山了么?我在东安府等了几日,打算找几个上溪本地人,带我避开山驿,走捷径进上溪。

  “叶绣儿跟叶老伯,就是这么碰上的,他们伺候的主子叫余菡,是孙县令养在城西庄子里的外室,他们到东安府,本来是采买胭脂水粉的,但他们买好东西,并不离开,反而在药铺子逗留了好几日。

  “其实我一开始并没有怀疑他们,后来的事实在太巧了,我到上溪的当夜,灰鬼就在庄里出现了,第一个找的就是绣儿。还有昨晚,城中明明在捉鬼,这叶绣儿,溜出庄子不说,还在城中一株老槐上挂了香囊,刻下记号。昨晚我撞见灰鬼时,他就趴在那槐树上。我眼下怀疑,香囊的异香,正是为了吸引灰鬼,树下留下的记号,则是为了告诉灰鬼快跑,叶绣儿与叶老伯认识灰鬼不是一日两日了,指不定这五年来,都是他们在帮着灰鬼躲藏,否则凭那灰鬼一个心智不全的少年,不可能藏得这么好。”

  谢容与听了青唯的话,微一思量,“叶家祖孙认得灰鬼,这事你有几分确定?”

  青唯想了想:“九分。我不信巧合,灰鬼一而再因叶绣儿出现,其间必然有因果。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官府昨晚是在药铺设局引来灰鬼的,而此前在东安,叶绣儿与叶老伯也在频繁找一种药材。我猜测真正想找药材的不是叶家祖孙,而是灰鬼,叶家祖孙只是在帮他罢了。”

  谢容与问:“你可知道他们在找什么药材?”

  青唯摇了摇头。

  她在东安时,只求叶绣儿与叶老伯能带她进上溪,为防惹人生疑,并没有多打听他们的事。早知这药材这么关键,她该多问一问的。

  谢容与听了青唯的话,无声沉吟。

  他与青唯虽然都发现了竹固山山匪的线索,入手点却有不同。

  青唯是直接从山中闹鬼查起的。

  而他实则是先在京中查了当年带兵剿杀山匪的将军,查了一状将山匪告到官府的蒋家,最后才把矛头对准这些年在山中偶尔出现的鬼影,让朝天扮鬼引蛇出洞。

  当年剿杀山匪的将军,几年前因一状强抢民女的案子,在流放的途中忽然暴亡;状告山匪、害得山匪被剿杀的商户蒋家,似早被人打过招呼,什么都不肯透露,逼得急了,说不定还会打草惊蛇。

  也正是说,这个被谢容与千方百计引出来的灰鬼,是目下他唯一能直接取得的线索。

  而他在上溪隐匿这几日,不正是为了赶在所有人之前,将灰鬼擒到手么?

  一念及此,谢容与道:“无妨,上溪去东安不远,快马半日就到,你还记得此前叶家祖孙往来的都是哪几家药铺吗?”

  然而他话音落,那头却没有回音。

  谢容与转头一看,青唯竟已歪倒在软枕上,睡着了。

  她太累了,这小半年就没怎么睡好过,茂密的黑发散在枕周,将她的脸颊衬得十分苍白,他的中衣穿在她身上十分宽大,露出襟口一截嶙峋的锁骨。

  谢容与看着她,不由地又在心中问: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幅样子?

  天已经亮了,不过天气很好,落着雨,阴沉沉的并不会搅扰了人的好眠。谢容与于是抱着青唯在榻上躺好,掩上窗,落下帘,守在榻边,不再出声。

  -

  一觉不知云深几何,一点梦都没做,以至于青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竟是不辨晨昏,看着窗纸上晕开大片带着彤彩的日晖,恍惚间以为自己是回到江家了。

  还没坐起身,身边传来低沉温润的一声:“醒了?”

  青唯别过脸,谢容与就坐在榻边,他似乎出过门,身上换了云色长衫,手里拿着京里送来的信,正在拆看。

  青唯还没完全清醒,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谢容与笑了笑:“睡好了吗?”

  青唯又点头,“什么时辰了?”

  谢容与端了盏清水递给她,“刚戌时。”

  青唯一口水吃进去,听是戌时,差点没呛出来。她适才瞧见窗上霞光,还以为天刚亮,没成想转眼竟日暮了。

  她怎么会睡了五个多时辰,她这些年飘零在外,心中自有刻漏,说几时起就几时起的。

  青唯蓦地翻身下榻,将马尾粗略一束,四下看去,见自己昨晚换下的粗布袍子就搭在竹架上,匆匆换上。

  谢容与见她这副态势,愣了愣:“你做什么?”

  青唯在百忙之中看他一眼,十分自责,“我坏事了,我得赶紧回庄上。”

  谢容与觉得好笑,“你坏什么事了?”

  青唯往脸上抹黄粉,借着黄昏的光,打了盆水,照着水往鼻侧点白麻子,,“我今早不是跟你说,叶绣儿去东安,是为了寻一种药材么?我当时还想着要早点回去,问清楚她要什么药材,尽早把灰鬼引出来。这事拖不得,县上这么多捉鬼的,谁知道哪个没安好心,要让旁人抢了先机,我们之前的功夫就白费了。我怎么就睡过去了?”

  谢容与却道:“不急,叶绣儿要找的药材,我已让章禄之取回来了。”

第100章

  “取回来了?”青唯一愣。

  谢容与在桌上摊开一只木匣,里头搁放着几节白色的片状之物。

  “海螵蛸。”谢容与道,“专治血疾或外伤。药材不算太名贵,因是海里之物,陵川很少,所以叶绣儿一直没买到。”

  青唯虽没见过海螵蛸,听却是听过的。

  诚如谢容与所说,这药是治外伤血疾的,叶绣儿与那灰鬼都很康健,用不上这药,叶老伯是老寒腿,也不必拿这药配方子,他们千方百计地寻海螵蛸,究竟是要做什么呢?

  难道是另有人急需这味药材?

  青唯问谢容与:“你是怎么知道绣儿要找海螵蛸的?”

  谢容与道:“上溪人常去的药铺只那么几家,派人过去一打听便知。”

  青唯点了点头,拿过药匣,“那小丫头非常机灵,待我想想法子,一定把那灰鬼引出来!”她将药匣往怀里一揣,心道是擒住灰鬼刻不容缓,三两步掠到窗前,推窗便是要跳。

  谢容与跟过来,捉住她的手腕:“等等。”

  他似乎笑了一声:“你就这么光着脚回去?”

  青唯一听这话,目光顺势落在自己搭在床上的脚背,她适才起身起得太急,别说鞋了,连净袜都忘了套。她愣了愣,不知怎么,第一个反应就是转头去看谢容与,见他眸中带笑,目光刚从她的脚背上收回来,青唯脑中空了一瞬。

  又不是陌生人,从前还是假夫妻,不就是被看了脚,这有什么?

  她从前从不在意这些的。

  可她愈这么想,心中愈不自在,睡前那一丝无措的慌乱感又回来了,怎么驱也驱不走,青唯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她抿着唇,匆匆回屋,把靴袜套上,一时间又听得谢容与道:“我陪你一起回去?”

  声音又低又沉,非常好听。

  青唯连忙摇头:“不必了,那庄子就在城西山脚下,很好认,到时我把绣儿和叶老伯骗出来,你们配合就是。”

  言罢,再不看谢容与,身形如一只灵巧的飞鸟,在窗口翩跹跃出,一下子就不见了。

  -

  回到庄上已是戌末,门口守庄的衙差已经撤了。

  青唯并没有从正门进,而是从东侧翻墙而入,还没靠近正屋,就听到里头有说话声,似乎是吴婶儿正在低声劝说余菡。

  没过一会儿,余菡尖细的嗓子就传来出来,“……买了胭脂?买个胭脂就能将功补过?那我昨晚好让她好好歇了一宿呢!她表姐出门找她,眼下都不曾回来,不过是罚她跪一日柴房怎么了?能饿死她不成!”

  吴婶道:“那江表姐看着是个有本事的人,绣儿不是说她是逃婚出来的么,夫家像是还认得官府的人。她一日没回来,兴许是躲官府呢?外头风声紧,等天彻底暗了,她指不定就回来了。”

  “她回不回来可不干我的事,又不是我的表姐!”余菡冷声道,“但若要是闹出了人命,姑奶奶头一个就将绣儿那死丫头撵出去,真是晦气死了!”

  青唯听了一阵二人说话,知是叶绣儿昨晚一回家就被关入柴房禁足,心中松了口气。

  她没有惊动余菡,先将海螵蛸搁回屋内,在屋中静坐了一会儿,待到余菡终于被吴婶劝动,到后院来解了叶绣儿的禁足,才推门出去。

  柴房的门一开,叶绣儿一个骨碌就从草堆上爬起来,上前去拉余菡的袖口:“姑奶奶,好夫人,奴婢知错了,昨晚奴婢不该擅自出府,可奴婢这不是怕夫人没了胭脂,清丽有余明艳不足了么,下回奴婢去东安,就是倒贴银子也要把留脂铺的百合香脂给买回来。”

  她嘴甜,句句说到余菡的心坎上,余菡本来就喜欢她,被她这么一哄,十分气焰也消了七分,伸指在她额间一点:“死丫头,姑奶奶是穷得发慌,花得着你那几个塞牙缝的铜子儿!”

  几人说着话,回过身来,迎面撞着从屋里过来的青唯,吓了一跳。

  余菡抚着心口,朱唇微张:“你、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没被那鬼捉了去啊?”

  青唯摇了摇头,说的倒是实话:“刚回来,以为庄上还有官兵守着,从东面矮墙翻进来的。”她的目光落在绣儿身上,佯作意外,“你是何时回来的?我昨晚出去找了你一夜。”

  “她呀。”余菡冷哼一声,扭身往正屋里走,“你昨晚出去没两个时辰,她就被官差送回来了,买胭脂的路上被人撞见了呗。”

  暮夜春风,正是宜人,可自从灰鬼来过庄子,天稍一暗,余菡就不爱在院里呆着,连带着庄中一干下人,她也要一并招进正屋里充人气儿。

  “倒是你,你没找着人,怎么也不知回的,大伙儿还当你是……”余菡到正屋里坐下,挥了挥手绢,意示吴婶掩上门,没把后半截话说出来——还当你是死在外头了。

  青唯道:“我躲起来了。”

  “我逃婚出来的,外头官兵太多了,我不敢露面,只好到城隍庙里躲了一夜。”青唯道,“不过在城隍庙里,我撞见了一桩怪事。”

  “怪事”二字一出,屋中众人都屏住呼吸,眼下上溪的怪事实在太多了,十桩里八桩都和闹鬼有关。

  果然青唯道:“我又撞见那灰鬼了。”

  “你在庙里撞见鬼了?”余菡一愣,似乎觉得匪夷所思,“这怎么可能,那城隍庙的道士就是镇山捉鬼的,那鬼哪儿都会去,就是不会去城隍庙。”

  “所以我才说这事奇怪。且我发现,”青唯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叶绣儿,“这灰鬼不是鬼,而是人。”

  “昨晚我本来在城中找绣儿,听到官兵喊‘捉鬼’,便到城隍庙躲了起来。说也奇怪,那些官兵本来在一间药铺子附近设局擒鬼,但他们失手了,让灰鬼趁乱躲来了城隍庙。上溪总共就这么大个地方,官兵在别的地方没找着人,最后当然就到城隍庙来了。

  “我就是这样才发现灰鬼是人的,他被官兵发现,逃跑的时候受了伤,流了很多血,鬼哪会流血呢?只有人才会流血。”

  叶绣儿起初听青唯提起昨夜的经历,神情没有丝毫异样,直到听是灰鬼受了伤,她的目色才微微一滞,“他受伤了?那……官府的人捉到他了吗?”

  青唯摇了摇头:“没有,他应该很年轻,逃得也很快,官府的人没追上他。不过眼下他有没有被捉住,我就不知道了。”

  叶绣儿昨晚到城中,只来得及往树梢上挂一只带有异香的香囊,没等到灰鬼来就被官兵发现了。尔后她被强令回府,又被余菡关了一日夜的柴房,府中所有人包括叶老伯在此期间都不曾出府半步,因此对于外面的情况,灰鬼究竟是否被擒,是否受伤,伤势轻重与否,都是不知情的,只凭青唯一人说道。

  青唯知道绣儿机灵,她说什么,她未必会信,可这接下来的话,就由不得她不往心里去了。

  “其实官府的人,也没把这灰鬼当作鬼来捉。我昨夜躲在城隍庙,听到一个官爷说,若真是鬼,反倒不必捉了,任他上下来去,自有阎王爷管,眼下之所以封山,是因为官府疑这鬼是当年竹固山山匪的余留。”

  余菡听了这话,吓了一跳,连忙掩住她的口,“这话你可别胡说。”

  “我没有胡说。”青唯道,“小夫人知道的,我一个外乡人,上溪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当年竹固山山匪死得惨,我凭的无事说他们闲话,难道不知祸从口出么?我不过是念在小夫人收留我,心怀感激,想借着这么一点听来的消息,告诉小夫人,竹固山的血如果没流干净,官府封山捉鬼,必然是不擒住那鬼誓不罢休,鬼受了伤,官府趁势追击,两日间该大动作,这几日,我们谁都不要出庄,以免惹祸上身。”

  “对对对,你说得对。”余菡听了青唯的话,惊疑不定,“不但不能出庄,夜里还要分人守夜,总之管他是鬼是人,等这一茬过去了再说!”

  一时言罢,天也彻底黯了,提起竹固山山匪,众人再没了闲话的心思,吃过暮食,困意上头,便回屋各自睡去。余菡被青唯一番话说得心里发毛,担心夜里睡不着,拉着绣儿陪自己。青唯白日里虽然睡得很足,却没有自告奋勇地守夜,她回到屋中闭目养神,待小半个时辰过去,院中果真传来脚步声。

  脚步声极轻极微,踩在院中的泥草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蛙跳虫鸣,但这点声响瞒不过青唯。

  青唯悄无声息地推开门,绕去荒院,叶绣儿果然又顺着荒院后的狗洞钻出去了。

  青唯没有立时跟上去,狗洞外连着山道,无论是往上走还是往下走统共只有一条路,踪迹很好辨别,且绣儿脚程不快,远比不过青唯,待会儿再跟也是一样的。

  确定绣儿已经离开,青唯反是回到屋,拿出谢容与交给自己的海螵蛸,叩开叶老伯的门,说道:“叶伯,我闯祸了,我可能拿了官府的东西,请叶伯帮我。”

第101章

  山道上黑黢黢的,叶绣儿顺着林间的路往山上走。

  黑夜的风声遮住她的脚步声,手里拎着的风灯如同冥火,重重树影在灯色的映照下,一如凶历的鬼爪,奇怪她一个小姑娘走在这野外山间,竟是一点不怕,她仿佛已走惯了这条路,脚步急匆匆的,似乎正担忧着什么。

  青唯无声无息地跟在她身后,直至走了大半个时辰,叶绣儿才稍微慢下脚步。

  她似乎走累了,靠在一块山石上稍歇了一会儿,俯身揉了揉腿,随后重新拎起灯,再度上山。

  仔细论起来,他们眼下所在的深山,算是竹固山的西段,不过封山不封这里,只封东面那一带,原因有二,其一,当年山匪的寨子建在东面,其二,这边山上住着不少猎户。

  上溪环山,总有人靠山糊口,要是把四面山全封了,这些人还怎么过活。

  叶绣儿歇过后,脚步明显比适才慢了许多,青唯跟在她身后,正是疑惑,忽见叶绣儿步子一顿,声音不高也不低:“江姑娘,出来吧。”

  青唯一怔。

  她藏身于黑暗中,自认未曝露一点行踪,她是怎么发现她的?

  叶绣儿见是没动静,拎着灯回过身来,看着空无一人山道:“江姑娘,我知道你就在这里,你借口灰鬼受伤,千方百计地把我骗出来,不就是想利用我,找到那灰鬼么?”

  她的语气非常笃定,青唯心知再藏下去毫无意义,从树后绕出来,“你是怎么知道我跟着你的?”

  然而叶绣儿并不答这话,而是道:“江姑娘到上溪来,只怕不是因为逃婚这么简单吧?你在东安,是故意接近我与阿翁?”

  她只有十七岁,个头十分瘦小,貌不惊人,可说起话来,眼神却十分坚定。

  “江姑娘,你在东安帮了我,我心怀感激,不管你出于何种目的接近我们,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罢。我不知道是哪里让江姑娘产生误会,觉得我可能认识那灰鬼,但我实话告诉姑娘,不管是我,还是阿翁,乃或是小夫人,我们都与上溪闹鬼这事没有丝毫关系,还请江姑娘不要再做无谓的试探。”

  青唯看着她:“你既称你与灰鬼毫无关系,为何今夜我一提他受伤,你便独自到这深山里来了呢?”

  “我到这山里来,不是为了灰鬼,是因为江姑娘。”叶绣儿道,“江姑娘自来了庄上,无论是对这山里的鬼,还是对当年死在山里的山匪都十分好奇,我与阿翁是县令庄子上的下人不假,但这并不代表我们比旁人知道的更多。那灰鬼昨晚分明没有受伤,且早就逃脱官兵的追捕,可是今晚江姑娘回来,偏偏要编一个他受伤流血的谎话来试探庄上的人,不就是为了看看这庄上有没有人与灰鬼串通一气?庄上人多眼杂,我今夜之所以到深山里来,就是想跟姑娘把一切挑明,城西庄子上的人,就是普通人家,庄上装不下姑娘这尊大佛,你在东安帮了我,我也如你所愿带你来了上溪,你我如此算是两清,还请姑娘明早天明后,另谋高就吧。”

  青唯道:“我是故意骗了你不假,你说你不曾上当,半夜到这深山来,只是为了把一切与我说清挑明,我不是不愿相信,但你怎么解释昨天晚上,你买完胭脂,在街口槐树上挂的香囊呢?”

  叶绣儿听了这话,眉心一蹙:“昨晚你寻到我了?”她很快又道,“不过是往树上挂一枚香囊罢了,这有什么好稀奇的?陵川人逢年节,遇大事,都会在树梢挂香囊祈福,江姑娘不是自称是崇阳县人么,连这都不知道?”

  青唯并不理会她的讥诮,再度问:“你是怎么发现我跟着你的?”

  不等叶绣儿吭声,她笑了笑:“其实你根本没有发现我跟着你。昨晚你在树上挂了香囊,很快被官差送回庄子,随后你家主子把你关在柴房,直到今夜天黑才放出来,这一日夜间,外面发生了什么,你一点都不知道。你被我骗,就是实实在在被骗,你是真以为灰鬼受了伤,夜半到这深山来,也是为了看看他的安危。只不过你能帮这灰鬼潜藏深山五年,你与他之间必有一套不为人知的,互通消息的法子。”

  青唯说着,朝来路的林间瞥了一眼,“怎么,适才你歇脚的那块巨石边,是有人留了什么消息给你吗?”

  被青唯跟踪,身手高妙如朝天都难以发现,叶绣儿一个半点功夫没有的小姑娘,又是怎么勘破她的行踪呢?

  叶绣儿是猜到的。

  诚如青唯所说,叶绣儿帮灰鬼潜藏五年,彼此之间自有互通消息的办法。得知灰鬼受伤,叶绣儿夜半出庄,急于确认他的平安,直至路过适才的巨岩,在岩下发现标明“一切平安“的印记,叶绣儿才意识到自己被青唯骗了,也猜到了自己这一路上山,青唯必然跟着自己。

  她很聪明,假称自己上山只是为了请青唯离庄,先发制人来掩藏自己的真正目的,可惜,没能糊弄住青唯。

  叶绣儿咬了咬唇,拎着风灯径自往山下走,“我言尽于此,江姑娘爱信不信。”

  青唯抬手将她一拦:“急着走做什么,我们要等的人还没出现呢。”

  “我们要等的是谁?难不成江姑娘真以为那灰鬼——”

  话未说完,叶绣儿的脸色忽地一变。

  夜风渐大,送来一阵阵异香。

  而这香味,正是绣儿昨晚系在槐树上香囊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