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景山手上怎么会有兵?

  邱茗道:“早上秦师爷去了官驿,他手上的兵,可能是县衙放在官驿的兵马。”

  章禄之猜测道:“这县衙本就是秦景山的一言堂,他处心积虑放走蒋万谦,担心我们去追,所以带人截堵?”

  谢容与问:“他们有多少人?”

  “粗略估计百余,不算多,末将集合巡检司与左骁卫的兵马尚可拦住,就是不知县上其他衙差是否也为这师爷所驱使,李捕头一刻前就不见了,今天一早,孙县令也不知所踪。”邱茗说着,似乎看出玄鹰卫急着去追什么人,“殿下可是有急务要办?殿下只管去就是,县衙这里,末将与曲校尉能够顶住。”

  追捕蒋万谦刻不容缓,谢容与虽不放心县衙,但人手不足以调配,他没有更多选择。

  他想了想,只吩咐:“章禄之,你留下,任何可疑之处事后禀我,记住,这个秦景山,本王要活的。”

  “是。”

  -

  离开县衙,打马往北而行,不出一刻便到了山间。

  既然左骁卫的伍聪是秦景山刻意支走的,蒋万谦离开上溪,走的一定是那条隐秘山径。

  伍聪不在,山径上的关卡还有曲茂值勤,从这位公子哥眼皮底下溜走虽容易,但也不能光明正大,是以,蒋万谦出逃,与他同行者不会超过三人,他身负罪名,极有可能改换身份。

  玄鹰卫一面打马疾行,一面在道上辨别车辙,其时正午已过,日光倾洒而下,眼看着山驿逼近,前方林间,忽见有两人从道边疾行而出,其中一人身姿窈窕,穿着一身对襟大袖绸衣。

  青唯立刻认出这身影,她双腿一夹马肚,先一步越众而出,“小夫人?”

  余菡仰目望去,只见马上人一身玄色衣袍,黑纱帷帽遮住了脸,“江、江姑娘?”

  青唯“嗯”一声,看了眼跟在余菡身边的吴婶儿,“你们怎么在这儿?”

  天儿有点热,余菡的额间细细密密的都是汗,她抬袖揩了一把,焦急道:“都是我那冤家!他昨夜来找我,说上溪要出乱子,非要我离开。我这一路愈想愈不对劲,担心他想不开……”她一跺脚,“左右我得回来劝劝他,再不济,拽上他一块儿逃!”

  她本来是不打算回来的,可是离上溪越远,孙谊年说过的话不断地回响在耳畔。

  ——“谁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都知道的。”

  ——“上溪这个官府,眼下已不是我能做得了主了。”

  上溪的官府什么德行,余菡多多少少是知道的,虽说是那秦景山的一言堂,孙谊年当了这么多年的县令,怎么就做不了主了?她总觉得他的话里有难言之隐,越走越不安心。

  真是冤家!他要是真想不开,一心求死死透死绝也就罢了,怕就怕他行到末路余念未甘,冤屈未雪就做了鬼,往后该在梦里缠着她!

  这时,谢容与问:“是孙谊年让你离开上溪的?”

  余菡早就看到谢容与了,她知道他是宫里的王爷,不敢随意与他搭腔,听他先问了,她立刻上前,屈膝便跪:“王爷,王爷,求您了,饶我家老爷一命吧,他纵然……纵然为官上有些过失,可他当真是个好人。竹固山那事过后,他一直十分自责,连着几年梦魇不断,瘦成了眼下这副模样,王爷,他早已真心悔过啊!”

  谢容与没应这话,他望向不远处的关卡。

  眼下上溪的“鬼”没了,封城禁令未解,上溪人知道山径上设了关卡,等闲是不会走这条道的。除非……他们知道左骁卫的伍聪被支开了。

  谢容与问:“你今早是一个人走的?”

  余菡愣了一下,不明白他为何问这个,如实道:“不是,老爷派了个管家送我,说他路熟,知道出山的道。”

  青唯一听这话,勒马原地徘徊几步,急问:“这老管家叫什么?你从前见过他吗?”

  余菡摇了摇头,那河东狮从来不让她进门,那县令府上伺候的下人她大多不认得。

  这时,吴婶儿道:“官爷,江姑娘,老奴从前在县令府上伺候,这老管家,老奴没见过,应该是这一两年新来的。不过老爷对他十分信任,什么都告诉他。”

  青唯立刻问:“你怎么知道孙县令对他信任?他是不是跟你们说过什么?”

  余菡有求于谢容与和青唯,听她这么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劝我不要再回上溪,说我哪怕回去,也是多赔一条命进去,不过我执意要回来,他苦劝无果,说老爷交代了他差事,先一步去东安了。哦,对了,他还说,王爷您来上溪,查的其实不是竹固山,您真正想查的是……是洗襟台!”

  “洗襟台”三个字一出,谢容与的目色一沉,他斩钉截铁:“这个人不是管家,他才是真正的蒋万谦。”

  可是,既然此人才是蒋万谦,为什么他会和余菡一起离开上溪?

  上溪人人都说秦景山与孙谊年水火不容,眼下看来,蒋万谦的出逃,竟像是县令与师爷合力谋划的?

  谢容与觉得不解,而这一丝不解,让他心中渐渐生出不安。

  他觉得,上溪的浑水,恐怕比他想象得更深。

  多思无益,找到蒋万谦才是第一要务,谢容与握疆策马,言简意赅:“追。”

  身后几名玄鹰卫同时打马,余菡眼看着他们要走,一咬牙,不管不顾地奔至青唯马前:“江姑娘,王爷,我家老爷,你们……你们不相救了吗?”

  她拦得突然,险些被青唯的马踩于足下,好在青唯及时收缰,骏马嘶鸣一声,高高扬起前蹄,青唯恼余菡莽撞,冷声说:“小夫人,孙谊年既是上溪的县令,该有法子自保,事有轻重缓急,小夫人莫要相阻。”

  “什么有法子自保?老爷若有法子自保,我还求你们做什么?”余菡当即也顾不得礼数,焦急道,“老爷说了,这个上溪,他早就做不了主了!”

  她担心拦阻无果,该说的不该说的和盘托出,“我知道王爷怀疑老爷,觉得老爷与那塌了的楼台有关。老爷他……他的确有罪不假!他不止一次和我说,当时竹固山山匪死的时候,他就在山上,是眼睁睁看着他们送命的。他还说,山匪为什么会死,他全都知道!什么都知道!”

  谢容与一顿,蓦地勒马:“他当真这么说?”

  竹固山山匪被诛灭的五年后,连当初剿匪的将军都暴毙而亡,他们费尽周折查到今日,也只查到蒋万谦买过一个登洗襟台的名额。

  蒋万谦虽买了名额,但他是跟耿常打的交道,未必知道这名额究竟是从哪里流出的。

  可是,如果一切真像余菡说的,孙谊年什么都知道,他甚至上了竹固山,亲眼看着山匪是怎么死的。那么是不是说,他在五年前,直接参与了名额买卖一事,他知道那剿匪将军的上峰是谁,知道幕后主使是谁,甚至知道一切的真相?

  “当真,草民不敢有半句欺瞒。”余菡道。

  随行的几名玄鹰卫精锐也反应了过来。

  一名玄鹰卫道:“虞侯,如果孙县令当真参与了买卖名额,我们一定得拿住这个活口。”

  “是啊。”另一名玄鹰卫也道,“洗襟台的登台名录由翰林流出,先帝钦点,被拿来做成买卖,此事绝不简单,任何线索,我们绝不能错过。”

  青唯看向余菡:“孙谊年今天一早就不见踪影,你既甘心回来找他,那你可知道他在何处?”

  余菡见了一下头:“虽不确定,但……有个地方,老爷常去。”她伸手往山间一指,“往东走,离这里不远!”

  几名玄鹰卫立刻向谢容与请示:“虞侯。”

  孙谊年是该寻,但蒋万谦难道不追了吗?

  时距洗襟台坍塌已逾五年,他们费尽周折,才从尘埃之下生拉硬拽出一丝真相,任何与之相关的线索,他们都不能放过。

  可不知是不是因为孙县令与秦师爷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小小山城水深千丈,让谢容与心中的不安愈来愈盛,以至于他分明知道他们眼下应该兵分两路,一路去寻县令,一路去追蒋万谦,却也不愿将人手劈开。

  卫玦未到,山中的玄鹰卫太少了,如果兵分两路,任何一路遇到危险,无异生死之灾。

  可惜,他没有选择。

  朝天见谢容与踌躇,说道:“公子,属下去追蒋万谦吧。”

  “属下脚程最快,追人合适,这县令是个地头蛇,泥鳅似的,属下哪怕拿住他,未必看得住他。”

  他这道理粗极了,听上去甚至有点可笑。

  谢容与看向他,没有吭声。

  一向大而化之甚至有些愚钝的朝天竟在这一刻看出了他家主子的顾虑,顿了顿,又说:“公子,属下是真的想去追蒋万谦。公子莫要忘了,属下与德荣的父亲也是长渡河的将士,我们都是长渡河的遗孤。”

  当年长渡河一战死伤无数,劼北一带弃婴遗孤岂止千百,朝天与德荣被商人顾逢音收养长大,身上却带着那一战的烙印。这些年他们虽跟着谢容与,公子想要层层挖掘的洗襟台真相,于他们而言,亦是责无旁贷。

  谢容与闻言终于松动,“好,你带上三人。”

  跟在谢容与身边的玄鹰卫只有六人,朝天本不想带这么多,但他没有把时间耽搁在讨价还价上,当即点了人。

  青唯叮嘱道:“如果遇到危险,周旋为上,切记不可硬拼。”

  谢容与亦道:“卫玦很快会到,拖住即可。”

  朝天颔首:“公子放心,少夫人放心,属下一定会擒住蒋万谦。”

  言罢,他立刻扬鞭,策马疾驰而去。

  青唯也没有迟疑,一把捞起余菡,扔在自己的马背上,“指路。”

  -

  “就在东边山腰的古槐边,这几年,老爷若有什么心事,都会去那里。”

  “竹固山上的死的人太多了,老爷心中始终过不去,寨子被烧了以后,他就在那里给他们修了一座衣冠冢,他自己徒手垒的,最初的半年,在那里一坐就是一整宿。”

  “越过前面的断崖就是,快到了——”

  余菡坐在马背上,声音颠簸在残风里。她从未想过这么陡峭的山间也能跑马,到了斜坡处,半身几乎被抛至了半空,五脏六腑都要颠倒一遍,好在身后的女子马技极好,任她颠三倒四一番,总能把她拽回马背坐好,及至看到前面断崖,青唯展眼一望,这哪里是什么崖,不过是一道宽三丈深三丈的沟,时间紧迫,青唯当机立断,回头对谢容与与玄鹰卫道,“来不及绕行了,我们越过去——”

  言罢,她一马当先,扬鞭提速,随后往上一拽缰绳,身下的骏马高迈前蹄,在半空中舒展身姿,稳稳落在对面山道。紧接着,谢容与和玄鹰卫也策马越了过来。

  这边山道地势较低,马蹄落地,视野一下开阔,古槐边的坟冢一下子映入眼帘。

  可惜在坟冢前,并没有一个滑手似泥鳅的县令,只有一个倒在血泊中的人。

  孙谊年平躺在地,仰面朝天,身下的泥地已被血洇红,胸膛剧烈起伏着,不断地呛咳出一口又一口的鲜血。

第112章

  青唯勒停马,余菡几乎是摔了下去,她慌乱地爬起身,朝孙谊年奔过去:“……老爷?老爷——”

  几名玄鹰卫也一并停了马,孙谊年胸腹的刀伤俨然是新的,四周却不见凶器,说明杀手拔了刀,尚未走远。

  山间有风,马在风中打了个响鼻。

  就在这时,左旁的林间倏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像兽蹄踏上腐叶。

  两名玄鹰卫立刻循声追出。

  余菡手忙脚乱地将孙谊年扶起,她不知道该怎么做,一边喊着“老爷”,一边拿帕子去堵他身上的血眼子,无奈他胸腹的伤是贯穿伤,血太多了,怎么也止不住。

  孙谊年的目光却是涣散的,他看着余菡,还以为置身梦中。

  常言说,人们在死前,会经历一辈子最美的一场梦。他们会看到自己最牵挂的人,与他们团聚。

  可是他这梦里,怎么来的是她呢?

  他家里的河东狮呢?他的一双儿女呢?

  一念及此,孙谊年才意识到这不该是梦,原来余菡是真的来了。

  余菡的眼眶早已红了,她仍是无措的,见手帕止不住他的血,又去撕扯自己的裙裾,渴盼着能帮他把伤口包扎起来。

  孙谊年蓦地握住她的手腕,喘了几口气,微弱地问:“你怎么……你怎么会来……”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余菡怔了怔。

  他竟不相信她会回来?

  他总说戏子薄情,难道……他真的以为她薄情?

  这冤家!余菡心中又难过又着恼,但她明白眼下不是发作的时候,她道:“你撑着,我就是走残这双腿,也帮你把大夫找来——”

  孙谊年握在她腕间的手紧了紧,“别……别去了。”

  他的眸中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追悔,最终,沉沉地叹了一声:“我……对不住你……”

  余菡却莫名,“你哪里对不住我?”若不是他当初收她做外室,她恐怕至今没有安身之所,“不行,我得立刻去寻大夫,你等着我回来!”

  “别、别去了。”孙谊年唤住她,声音哑得几乎破碎,“……我……已经活不成了……”

  他的目光越过余菡,落到青唯与谢容与身上,渐渐了悟,原来是他们带着她过来的。

  青唯见孙谊年气若游丝,心知该留时间给他与余菡道别,可他们费尽辛苦寻来这里,不能再错过问明真相的机会。

  思及此,她半蹲下身:“孙大人,您能否告诉我们,当初方留登洗襟台的名额,究竟是从谁手中流出来的?”

  孙谊年听了这一问,看了谢容与一眼,片刻,他垂下眼,将目光避开了。

  他不愿说,青唯早也料到了。

  他要是肯交代一切,也不至于拖到今日,这桩案子里,他自己也不干净。

  青唯问:“孙大人,您是想安排妻儿离开,随后独自把秘密带进坟墓里,以保他们平安吗?”

  她说:“您的妻儿已经平安离开了,至少今天早上,我们未曾接到他们被拦阻的消息。可是,”她一顿,“小夫人,您不觉得她可怜吗?”

  孙谊年嘴角颤了颤,没有吭声。

  青唯道:“小夫人舍下性命来寻您,孙大人,您不为她的以后想想吗?”

  孙谊年闻言,倏然抬目看向她。

  适才孙谊年为何说对不住余菡,旁人不知道,青唯旁观者清,到底能猜到几分的。

  余菡是他在竹固山出事的半个月后纳的。

  是他这五年来沉溺的温柔乡。

  为了她,他不惜在城西为她圈了一座庄子,时时来看她。

  常人都道这个戏子出身的外室,是孙大人心尖上的肉,道是孙大人糊涂了,为了一个戏子,跟糟糠妻闹成这样。

  可是到头来呢?

  到头来,孙谊年苦心安排,让自己的妻儿平安离开上溪,却设计让余菡踏上一条险之又险的路。

  余菡不过一个外室,哪怕孙谊年大祸临头,她真的需要离开上溪吗?

  便是要离开,孙谊年一个县令,难道不能多安排一辆马车,多塞进去一个人,让她走那条与他妻儿一样平安的路?

  可他没有这么做。

  他让扮作管家的蒋万谦随她一起离开,其实是借由她遮掩蒋万谦的身份。

  他利用了她,全然不顾这样一个决定,会给她带去多少危险。

  原来这个县老爷并不多荒唐,糟糠妻,美娇妾,在他心里孰轻孰重自有分量。

  甚至他这些年沉溺于她的温柔乡,也不过是在竹固山一场屠戮整个上溪沦为噩梦之后,拼命寻来的一处避风港,不见得真的将她放在心上。

  荒唐的是他没想到她会回来——不顾性命地回来找他。

  所以他说对不住她。

  这些年,他总与她说戏子薄情。

  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那个真正自私凉薄的,何尝不是他呢?

  青唯道:“您让小夫人掩护蒋万谦离开,以后就算蒋万谦能隐姓埋名平安无尤,小夫人呢?那些人知道了此事,不会去逼问他蒋万谦的下落,不会杀她灭口吗?孙大人,您已经对不起很多人,五年前是竹固山的匪,五年后的今日,是自食其果的您与那些跟着您、信任您的人,真相一日不揭开,自此往后,只会有更多人因此丧命。何况您以为,这所有的一切,您去了阴曹地府就能一笔勾销了吗?洗襟台下烟尘未歇,竹固山的血流到今日都没有歇止,难道您还想让这愧忏伴着您生,再伴着您死?”

  青唯说着,再度恳切道:“孙大人,能否告诉我们,当初方留登洗襟台的名额,究竟是从谁手中流出来的?”

  孙谊年听到这里,目色终于松动。

  他张了张口:“那名额……名额……”

  血流得太多了,单是撑住这么一会儿,已耗尽了他所有气力,连说出口的话都是支离破碎,模糊不清的。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挣出最后一丝余音:

  “你们……不要……去,去……”

  青唯竭力去听:“去哪里?”

  “不要——去。”

  话音戛然而止,孙谊年身子蓦地一沉,整个人再没了声息。

  余菡愣住了,半晌,她唤了声:“老爷?”可惜没有人应她,她无措地将他扶起,眼泪涌了出来,怔怔地再问:“老爷,您怎么了……冤家!你说话呀!”

  谢容与俯下身,伸指探了探孙谊年的鼻息,“人已经走了,节哀。”

  人已经走了。能撑住这么久,已算竭尽全力。

  可惜他最后的话停在了一个“去”字上。

  究竟不要去哪里呢?他没有说明方向。

  眼下形势紧迫,容不得他们多思,适才去循杀手的两名玄鹰卫回来了,向谢容与禀道:“虞侯,刺杀的孙县令的杀手有两人,被我们追上,已经服毒自尽,身上看不出异样,应该是被人豢养的死士。”

  谢容与眉心微锁:“上溪这里有死士?”

  纵然孙谊年说过,而今的上溪,他做不了主。可上溪封城已逾半月,这些死士是怎么混进来的?

  谢容与一念及此,忽道一声:“不好!”

  孙谊年手无缚鸡之力,要杀他太容易了,用不上死士。且照以往的经验,这样训练有素的死士若出现,必然成众,既然这里只有两人,余下的去了哪里呢?

  他们很明显是为了灭口而来,眼下孙谊年已经死了,他们还当灭谁的口呢?

  青唯也反应过来了,“蒋万谦要出事!”

  话音落,几人毫不迟疑,翻身上马,往山下追去。

  -

  依照余菡的说法,蒋万谦出了上溪地界,会直奔山下,尔后转乘马车,赶往东安城郊驿站。

  然而还未奔马至山脚,谢容与就在山道边的一条岔口处发现朝天留下的记号:蒋万谦居然临时改了路,往西面山上走了。

  蒋万谦此行是为了逃命的,他如果临时改道,必然是觉察到了危险——很可能是那些死士已经追上他们了!

  眼下已近暮里,卫玦尚未带兵赶到,谢容与一行人是最快能够驰援朝天的,几人发现记号,旋即打马上山。

  山坡陡峭,密林深深,山野马行艰难,好在穿过一片樟木林,前方道路渐次开阔。暮风拂过,青唯敏锐地从这空旷的风声里判断处不远处应该是一片断崖,她亟亟打马,及至看到翻到在路边的驴车,前方传来拼杀之声。

  断崖在高处,青唯只能瞧见一片黑衣的影。她当机立断,足尖在马背借力,整个人如一只凌空的飞鸟纵身而起。人一高,断崖的情形尽收眼底。断崖处的死士足有二三十人,朝天几人被逼至崖边,蒋万谦躲在崖旁的一个巨石后,朝天与三名玄鹰卫将他团团护住,可他们人太少了,左支右绌,身上都已挂了彩。

  青唯见状,落回马背的同时拔出腰间的剑,用力投掷而出。利剑带着疾风,当胸贯穿一名死士的胸膛,朝天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公子,少夫人——”

  前方有崖,唯恐同伴被逼落崖下,青唯几人不敢直接策马冲阵,到了近前便翻身下马。

  与此同时,死士们也反应过来,他们人多,很快分出人手来应付青唯几人。

  玄鹰卫提刀而上,谢容与平日的兵器是一把带着锋刃的扇,今日倒是难得用了剑。

  青唯从前与他数度交手,终归是夫妻打闹,眼下看过去,他的身手倒不像在家中时莫测,反倒干净得没有一丝多余。

  死士们腹背受敌,青唯与谢容与几人的出现,让他们乱了一瞬阵脚,然而他们人多,非但很快找回章法,且迅速看穿青唯几人的劣势——就像朝天要护住蒋万谦,青唯几人也得护住没有功夫的余菡与吴婶——迅速分人以攻为守,将两边彻底隔绝开。

  不能突过去与朝天汇合,青唯便难以为他解围。

  何况今日的死士与他们以往遇到的都不大一样,功夫高不提,他们竟不曾各自为阵,反倒通力协作,将通往断崖的一段路阻得水泄不通。

  青唯正想突围的法子,正这时,余菡或是知道自己留在此只是添乱,偷偷唤了声:“吴婶。”欲带着她撤回山下,另寻地方躲起来。

  她们所处地势本来很好,背贴山壁,巨木环立,这一动,却是好心办坏事,将自己彻底曝露给了死士。

  两名死士当即飞身跃出,要去挟她们作质。谢容与一剑挑开一支短匕,见状,剑身将凌空落下的短匕一接,直朝这两名死士抛去。

  死士在半空避身闪躲,有了这一瞬的空隙,青唯抽身而出,立刻拨开腕间囊扣,软玉剑出鞘,随着青唯腾跃的身姿,在夕阳下如一条染着血的银蛇,吐着信,袭向朝余菡奔去的死士。

  毒信到了近前,竟是锋锐难当,从死士喉间径自穿过。

  青唯收回软玉剑,当即斥余菡二人:“你们跑什么?回去躲好!”

  青唯这一瞬快如疾风的身手被余下死士尽收眼底,他们心知再这么周旋下去,等对方援兵到了,只会越来越不利。

  死士阵中,忽闻一声尖锐的哨响,死士们收身回崖,集合人力,扑向战至眼下已然力有不支的朝天几人。

  青唯暗道不好,他们打的竟是玉石俱焚的主意,要将蒋万谦扑下断崖葬身!

  青唯欲拦,奈何死士龌龊,竟留下几人借由余菡和他们缠斗。

  正是四面为敌,山野间忽然想起如雷鸣一般的马蹄声,蹄声如浪如潮,整个山间都在隐隐震动。

  青唯一愣,别过脸看去,只见山腰树影见,滚滚黑浪袭来。

  刺目的夕阳下,玄色袍摆上的雄鹰若隐若现。

  是卫玦带着玄鹰卫到了!

  他们来得比他们估算得还要更早一刻。

  祁铭目力好,展眼一望,立刻道:“卫掌使,西北夹角!”

  卫玦一点头,在马上张弓搭箭,三支利箭并出,带着破风之音,一下子射入三名死士的背脊中。

  与此同时,青唯也不迟疑,软玉剑脱手急出,借着这个时机就要破阵。

  然而死士们见玄鹰卫到来,竟是不乱阵脚,人群中,只听一声苍茫的高斥,死士像被什么激发了似的,再不顾策奔而来的玄鹰司,接连不断的朝蒋万谦、朝天、与三名玄鹰卫扑去。

  这副不顾生死的狂乱模样,令蒋万谦骇然惊叫,他觉得他再不能在巨石后呆下去了,他要立刻这个鬼地方,否则他迟早会被这些不要命的死士撞落崖下。

  左边一柄钢刀袭来,蒋万谦抱头堪堪避开,下一刻贴着崖壁,欲往卫玦的地方去。

  他这一动,彻底将身形曝露在外。三名死士立刻扑向他,朝天踹开两人,却不防第三人在坠落山崖时,手指勾住了蒋万谦的衣衫。

  蒋万谦被他一带,脚后跟一滑,径自滑落崖下。

  朝天见状根本来不及多想,他疾扑而出,在半空捉住蒋万谦的手腕,右手将长刀楔入断崖的石缝中。

  青唯已经杀进来了,见此情形,心几乎空了一瞬。

  好在她尚是镇定,软玉剑挥开袭来的死士,奔去断崖,朝下望去:“朝天?”

  两人一刀在崖下丈尺处摇摇欲坠。

  青唯道:“撑住,我救你上来!”

  可是就在这时,石缝中传来一声崩裂的金属鸣音。

  是了,承载着两个人的重量,一柄楔入石缝的刀又能撑多久呢?

  “少夫人!”

  这时,朝天道。

  他是惜刀人,最是知道手上这柄钢刀究竟能支撑多久。

  他看了吊在自己身下的蒋万谦一眼。

  他说过一定要把这最重要的证人带给公子和少夫人的。

  他也是长渡河的遗孤,责无旁贷,说到做到。

  朝天吃力着道:“少夫人,接着。”

  说着,他手臂充了血,根根青筋暴露,徒手拎起蒋万谦,往上一抛。

  青唯的软玉剑已经出了手,见蒋万谦被抛掷半空,只能先缠住他带回崖边。

  然而就在这一刻,楔在石中的钢刀终于争鸣一声崩断了。

  刀身裂成两半,再无力护住惜刀之人。

  暮风烈烈拂过,夕阳为山崖镶上金边,崖边刀鸣余音未歇,朝天已连人带刀,跌落山崖。

第113章

  (五日后)

  上京,紫霄城。

  “……真是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当年竹固山山匪一死,朝中其实有人提出过异议,不过……官家知道的,没顾得上,加之剿匪令一年前就下了,剿匪兵马师出有名,朝廷便没有过多追责。”

  宣室殿上,大理寺少卿孙艾向赵疏禀道。

  上溪县令骤死,县衙师爷带兵与巡检司发生冲突的消息昨日一早就传到京里了。乍闻此事,满朝文武俱惊,连着两日早朝都等着嘉宁帝诘问,这位年轻的皇帝却比任何人都沉得住气,一直到今天下午,才召集了一干重臣于宣室殿中议事。

  “好在玄鹰司赶到及时,虽有死伤,多是县衙中的暴徒,想必有昭王殿下与玄鹰卫在,善后勿需担心。”孙艾继续说道,他没提昭王殿下为何会出现在陵川,更没有过多揣测玄鹰司此行与竹固山山匪之死的关系,玄鹰司本就是天子近卫,他们行事的道理就是天子的道理,只要不曾逾制违律,言官都不会多说两句,更莫提他们这些臣下了,“只不过,洗襟台刚开始重建,边上不远的上溪却出了这样的事,影响终归不好,臣以为,虽有玄鹰司、巡检司善后,各部衙还应当从旁帮协才是。”

  赵疏颔首,问道:“章兰若、张忘尘近日都在柏杨山中?”

  “回官家,正是。”章鹤书已猜到赵疏的意思,先一步答道,“洗襟台重建公务已逾一月,臣以为,可调二位大人中其中一人前往东安府,协助昭王殿下及陵川州尹办案。”

  今年开春,章庭卸任大理寺少卿,擢升工部侍郎,而自回京一直赋闲的张远岫被御史大夫亲点,入御史台就任侍御史一职,又三月,因外出办案有功,被破格提拔为御史中丞,跻身年轻一辈朝官的翘楚。

  章鹤书说到这里,有些犹豫:“不过出事前夜,左骁卫校尉伍聪忽然擅离上溪,以至隔日县衙冲突险象环生,臣本已写好急函发去东安,以枢密院之名问责左骁卫,昨日收到中郎将的手书,称伍聪离开上溪事出有因,又称已将内情奏明官家,不知有此事否?”

  赵疏道:“这事枢密院不必管了,内因朕知道,左骁卫并无渎职之过。”

  “官家!请官家责罚——”这时,曲不惟越众而出,径自跪下。

  “曲侯这是何意?”

  “官家,臣教子无方,这回去上溪查闹鬼的案子,是官家给犬子争气的机会,没想到……没想到竟出了这样的岔子!臣不用问都知道,上溪能乱成这样,定是那不世出的杀才成日玩忽职守,否则他早该觉察出上溪县衙的端倪,不至于惊动了玄鹰司,惊动了官家!”

  这话出,赵疏还未开口,一旁的几名臣工就劝:“曲侯何必自责,上溪县衙的暴徒,不正是令公子带着巡检司剿灭的么?”

  “是啊,曲校尉半年来长进了不少,官家想必都看在眼里,曲侯这是爱之深,责之切,关心则乱啊。”

  赵疏环目看了眼下列大员,说道:“今日廷议,朕看到了老太傅,想必亦是为上溪之闻所惊。老太傅避居已久,早该颐养天年,不应为此间事生虑,眼下张忘尘不在京中,诸位爱卿若有闲暇,还望去太傅府劝解一二。”

  “是。”

  赵疏于是道:“今日便这样,诸位回吧。”

  言罢,先一步离开蟠龙宝座。殿中的臣工们立刻分列两旁,躬身垂首,恭敬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