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想处置绸绸,就是把她告去衙门?”

  李氏先是点点头,忙又解释,“也不是真的告官,她到底跟了我这些年,要是真的闹到衙门,她名声坏了,找不到糊口的生计,往后还怎么活?我就是想让老爷吓唬吓唬她,让她跪在公堂里认个错,再也不敢偷拿东西了就是。当日老爷终于肯了,让衙门的人来带走她,没想到……”

  “你又在扯谎,老爷惯来什么德行,他从来不肯理会衙门的差事的,怎么会为了府上的一个丫鬟费这番周折?”余菡道,“再说当日老爷一直在我庄子上,一直到绸绸死了,秦师爷才过来把他唤走,你说老爷让衙门的人把绸绸接走,他在梦里使唤的人么?!”

  李氏一听这话,急忙道:“我真的没有说谎,当真是老爷让人来把绸绸带走的。我还以为……还以为是老爷杀了绸绸,所以我才……”

  她说着,怔怔地道:“绸绸不是老爷杀的,那是谁杀的?”

  谢容与问:“当日从你家中带走绸绸的是谁?”

  “是衙门的李捕头。”李氏说着,立刻解释,“王爷,民妇当真没有骗您,绸绸被李捕头接走的时候,家中小儿幼女皆在一旁,民妇还让她们引以为戒,小儿不会打诳语,王爷差人过去一问便知。”

  谢容与看祁铭一眼,祁铭点点头,亲自去问过了。

  谢容与道:“这么说,绸绸近年来手脚一直不干净,你念及她跟了自己这么多年,对她多有包容,一直到一个月前,孙谊年忽然让你离开上溪,你担心自己走了以后,家中无人约束丫鬟绸绸,是以你希望孙谊年把她带去衙门,对她小惩大诫。但是孙谊年不肯,他与你大闹一场,尔后去了余氏庄上。你在家中等了几日,一日清晨,衙门的李捕头忽然找上门来,说孙县令愿意处置绸绸了,要把她带走,对吗?”

  李氏讷讷地颔首:“对……”

  谢容与再问余菡:“孙谊年在你庄上的那几日,与你说的是,李氏想处置绸绸,可他不想害人性命?”

  “是。”

  “他可说了是李氏想要杀害绸绸?”

  “这个……倒是不曾。”

  “那么孙谊年真正的说法,会不会是,因为李氏想要把绸绸送去衙门,所以绸绸有可能会死?”

  余菡愣了愣,蓦地忆起了孙谊年彼时绝望的眼神,那眼神她后来也看过一次,是他说再也不希望有人因为竹固山没命了。

  余菡刚要开口,谢容与已经从她的神情里看出了答案,转而问李氏,“想把绸绸送去衙门,让孙谊年吓唬她这事,你跟多少人提过?”

  “回王爷,除了老爷,民妇没跟什么人提过。”李氏蹙眉回想,“不过、不过有一回,民妇恼老爷一直不应此事,去衙门找过他,逼他把绸绸带来衙门,当时有几个人在老爷身边,应该将此事听去了。”

  “这几个人中,有没有李捕头。”

  李氏竭力回忆了一会儿,忽道:“有,有的。”

  “也就是说,李捕头知道你想处置绸绸这事?”谢容与一顿,道,“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当日真正想从你家中带走丫鬟绸绸的,不是孙谊年,更与怪力乱神无关,正是这个李捕头,而后来杀害绸绸的,也是李捕头。”

  李氏道:“……有是有,可是,为什么……”

  “是啊,虞侯,为什么?”一旁的章禄之听谢容与审讯,前面的尚且跟得上思路,到了这里,不由一头雾水。

  谢容与环目看了眼众人,见玄鹰卫中除了卫玦均目露困惑,说道:“我且问你们,上溪是因何封山的?”

  “这……自然是因为‘鬼杀人’的事件。”

  且鬼杀人事件中,死的正是绸绸。

  “那么这个因‘鬼’而死的人,可以是别人吗?”

  卫玦道:“不能。”

  “为何?”

  “既然封山,那么这个因‘鬼’而死的人,绝不能是寻常人,起码引起的波澜足够大才行。绸绸是县令府上的人,在上溪这样一个山城中,最尊贵的地方就是县令大人自己的府邸,只有县令府上的人死在县衙附近,这场‘鬼杀人’事件才足以引起震动,以至于县衙颁下封山之令时,任何人都不会起疑,此其一。其二,也是最重要的,就当时的情况来看,只有绸绸死,才不会引人怀疑,让人真正相信是鬼杀的。”

  卫玦顿了顿,继续说道:“那么如何相信一个人是鬼杀的?一则,死相够惨,二则,死因莫名,但这第一二点都是人为可控的,最关键的是第三点,她死后,不会有人质疑,不会有人鸣冤,所有相关的人都会闭上嘴,所有相关人都宁肯她是鬼杀的,不会多过问这个案子半句。

  “与绸绸相关的人都有谁?第一,李氏,李氏自然不会过问,因为她以为是绸绸是孙谊年命人杀害的;第二,余氏,余氏不算相关人,她只是知情人,但李氏是她的主母,正如她自己所言,她纵然心中有所怀疑,仍是帮李氏隐下了此事;第三,孙谊年,孙谊年为何不会多过问?因为他早就知道了绸绸会死,他甚至知道有人想利用绸绸,这个最佳人选,做一起‘鬼杀人’的案子,封禁上溪整座城,所以当李氏想把绸绸送去衙门时,他极力反对,因为他知道,绸绸可能会因此丧命,这也是为什么他后来去余氏庄上,说出了‘李氏想处置绸绸,但他不想害人性命’这样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卫玦说到这里,沉了一口气,“孙谊年既知道绸绸会死,为何敢怒不敢言?”

  “因为上溪县衙,早就不是他做得了主的了。”这时,青唯道,“而那个真正能做主的人,便是决意下封山之令的人。”

  “封山之令的前提,是‘鬼杀人’事件。”谢容与接过青唯的话头,“是故,筹划杀害绸绸、并借此引起轩然大波的人,就是那个藏在衙门里的,我们真正要找的人。”

  在这场事端中,无论孙谊年、秦景山,乃或是竹固山的耿常,他们卖出登洗襟台的名额,或多或少都是被迫的。

  后来耿常虽死,孙谊年与秦景山却苟活了下来,可他们知道这么多东西,那个始作俑者难道不会派人暗中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吗?

  始作俑者早在上溪的县衙安插了线人,这才是孙谊年一直说,他早就做不了衙门的主的原因。

  眼下孙谊年和秦景山死了,谢容与无法从他们口中直接问出始作俑者究竟是谁。

  不过无妨,揪出他的线人也是一样的。

  章禄之听完这一番话,恍然大悟,“所以这个人,就是当日借口从县令府上带走绸绸的李捕头?”

  仿佛就是为了证明这个推测似的,祁铭很快回来了,他道:“殿下,属下适才已回归宁庄问过了,孙家的两名小儿证实,当日从县令府上带走丫鬟绸绸的确系李捕头不假,另外属下还问了几名孙府的家仆与巡检司捉捕回来的衙差,他们都证明,丫鬟绸绸死的那日,只有李捕头与一名典薄在衙门,孙县令、秦师爷都不在。”

  谢容与颔首,他没再针对李捕头多问什么,而是看向李氏与余氏:“最后一个问,上溪有什么地方,是不能去的吗?”

第121章

  孙谊年最后留下的一句话是:不要——去。

  可他没来得及说究竟不要去哪里。

  李氏与余菡对视一眼,一齐摇了摇头:“回王爷,民妇不知。”

  谢容与早也猜到她们不知情,吩咐一名玄鹰卫将她们送回。

  待李氏与余菡被请走,谢容与问:“李捕头找到了吗?”

  当日上溪衙门暴乱,秦景山死于乱兵之中,衙门里的人也四散而逃,李捕头就是在那时不见的,这几日巡检司、左骁卫、联合玄鹰司共同追捕出逃的吏胥与差役,除了李捕头,其余人都已寻回。

  章禄之抱愧道:“虞侯,属下失职,至今……也没寻到李捕头的踪迹。”

  谢容与的眉心微蹙了蹙,倒不是责怪章禄之失职,只是奇怪巡检司、左骁卫、玄鹰司布下的巨网密不透风,这个李捕头究是有怎样的神通,居然能逃脱三方军衙的追捕?

  “不必在山外找了,调派人手回上溪,试试在山中搜捕。”

  “是。”

  谢容与见章禄之目色里自责难掩,继而道:“不必过虑,这个李捕头既是线人,身上的蛛丝马迹想必很多,找得着也好,找不着也罢,查清楚他的生平,定能找出线索。祁铭,京里的密函到了吗?”

  这封密函循的是秦景山与孙谊年的过往。

  祁铭道:“应该已在送来的路上了。”

  谢容与点点头:“再去信一封,请官家顺着孙谊年、秦景山这条线,着人查查这个李捕头。”

  “是。”

  一众玄鹰卫都有些气馁。

  想想也是,他们找到了孙谊年,可孙谊年被杀,查到了李捕头这个线人,李捕头却失踪。纵然他们这一行也曾破迷踪揪出葛翁葛娃,寻回蒋万谦证实竹固山山匪之死的真相,但临门一脚怎么也迈不过去的感觉,实在让人力乏。

  谢容与环目扫过众人,觉得他们不必如此。

  其实还有一条很关键的线索被他压在了心中,他适才本想说的,仔细思量一番,到底没提,只道:“就审到这,回吧。”

  玄鹰司今日是跟陵川州府借的地方,出了公堂,一名候在外衙的官员急忙迎上来,先拜了拜,“殿下审完案子了?”随后解释,“州尹大人外出办差去了,殿下有什么吩咐,指使下官也是一样的。”

  这名官员姓宋,是陵川齐州尹身边的长吏。

  谢容与还真有差事要吩咐,顿住步子,“本王记得巡检司、左骁卫到了东安后,在西郊二十里的蒙山营扎寨?”

  “殿下说的是。”这个宋长吏一点即通,“殿下可是要见曲校尉与伍校尉?下官这就命人通传去。”

  谢容与想了想:“让巡检司的人来就行了。另外把近十年上溪官员吏胥的任免记录,人事存案一并送来归宁庄。”

  这些卷宗玄鹰司上回查孙县令、秦师爷,已经要过一次了。

  宋长吏熟门熟路地道:“是,下官这就去整理,只要是与上溪县衙近十年人事任免有关的,包括吏胥生平、犯案及立功记录,下官都送去庄上。”

  谢容与看他一眼,微颔首,往衙外走了。

  卫玦跟在谢容与身后,对宋长吏道:“今日多谢州府借玄鹰司地方。”

  “卫大人哪里的话。”

  宋长吏客气一番,把人恭恭敬敬地送了出去。

  -

  今日审案的过程虽曲折,好在离真相更近了一步。回到归宁庄,玄鹰卫各司其职,梳理证词、调兵追捕要犯,很快各忙各的去了。州衙的宋长吏动作也快,谢容与刚到书斋,他就把整理好的卷宗陆续送来了。

  其时正午刚过,谢容与却也不歇,将卷宗逐一分好,径自坐在案前翻看起来。

  青唯也在书斋里,她在桌前总坐不久,好在谢容与知道她的癖性,在地上为她搁了蒲团。她左右无事,盘腿往蒲团一坐,顺手也捞过一份卷宗。

  不一会儿,德荣叩门进来,将一碗药搁在书案上,躬身道:“早晚两道药,早间一道耽搁了,公子快些补上吧。”

  谢容与颔首,一口将药饮尽,“朝天怎么样?”

  “好多了,高热也退了,晨间醒过来,精神很好,还与小的说了好一阵话呢。”德荣说着,又放了一碟新鲜的荷花酥在案头,“今日公子回来得早,小的已吩咐厨房那边备膳了,公子与少夫人过会儿是回拂崖阁用膳,还是就在书斋里用?”

  谢容与看青唯一眼,见她盘腿坐着,一副懒得挪地方的样子,“就在书斋。”

  德荣称是,顺势将药碗收了,退出书斋。

  卷宗上的文字艰涩难懂,青唯也是念过书的人,小时候《论语》、《孟子》她是被温阡逼着诵过的,可眼下一页还读完,三行眼晕,十行脑胀,青唯觉得自己三页之内必被放倒。

  也不知道谢容与成日成日地翻卷宗,究竟是怎么看下来的。

  她思及此,忍不住偷偷看了谢容与一眼。

  他昨晚被她闹了一场,没怎么睡好,眼下手边搁着一杯酽茶,已快吃尽了。

  青唯想起谢容与刚服过药,眼下却吃这么浓的茶,会不会对身子不好。

  不是说他的病还没养好么,他这病少见,也不知该是怎么个调理法。

  德荣真是,让她照顾他,怎么连方法都不与她说。她又不会照顾人。

  “看不进去就去歇会儿,看我做什么?”谢容与将手里卷宗翻了一页,目不离书,说道。

  青唯一愣:“你怎么知道我看进不去?”

  谢容与扫了她手中卷册一眼:“一页序言,你看了快半炷香了。”

  青唯也不含糊,将卷册往边上一搁:“不看了,这些读书人写的公文,掐头去尾,言简意涩,好像多写一个字要让他赔一两银子似的,太难懂了。”她说着,站起身拍了拍衣摆,“我出去一会儿。”

  言罢,不等谢容与回答,已然推门离开。

  青唯是出去找德荣的。

  她在依山院转了一圈,没寻到德荣踪影,想是朝天伤势未愈,德荣去照顾他了,于是转身去了药房。

  药房里只有韩大夫在。

  韩大夫正是近日为朝天看诊的大夫,是以青唯的身份他是知道的,一见她,连忙拜见道:“少夫人。”

  药房内药味浓郁,甘苦掺杂,青唯犹豫了一会儿,说明来意:“大夫,我想跟您打听打听我官……殿下他的病症。”

  她又顿了顿,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接下来这番话有点难以启齿,“是这样,殿下他病了好几年了,近日贴身的丫鬟不在,又总这么操劳,我……担心他这样下去,身子吃不消,病势反复,所以希望大夫指点一二,该怎么照顾殿下……譬如什么时候该服药,有什么忌口,素日都该注意什么。”

  韩大夫愣了愣,恍然道:“少夫人是为这事来的?”

  早在一日前,德荣就叮嘱过他了,“要是我家少夫人问起殿下的病症,劳烦大夫只管往‘心病难愈’的份上说,万不能让夫人知道殿下的病已经好了。”

  韩大夫虽没问明德荣为何要这么做,但他年过半百,家中夫唱妇随,小夫妻间那点蜜里调油的意趣,他能不懂么?

  “这……殿下这病的病由,少夫人该是知道的吧?”韩大夫道,“起因虽是心病,但心病过重,长此以往,就在身上留了疾。”

  青唯点点头。

  韩大夫长叹一声:“少夫人担心得很是,本来这疾症并不是没得治,可少夫人知道的,殿下日夜操劳,实在辛苦,病势不发作还好些,一旦发作……总之,身边实在是离不得人的。”

  青唯一听这话,也有点着急,“我见他刚吃过药就吃酽茶,总觉得不大好,怕药性与茶冲撞,本想劝他不吃,可他夜里少眠,白日里案牍劳形,不吃茶难以提神,就没个折中的法子么?”

  “哦,这个少夫人倒是不必担心,在下开的方子与茶是不相冲的,吃些无妨。不过少夫人担心得很是,养生之道讲究调和,过犹不及,茶吃多了终归不好。少夫人且记下,殿下的药早晚一道,饮食上虽没什么忌口,多少需吃得清淡,平日养好精神,不能着急生气,身边常跟着人,尤其夜里,殿下是心病,夜里易犯魇症,身旁是不能少人的,长此以往,慢慢也就养好了。”

  青唯颔首:“我记下了,多谢大夫。”

  韩大夫见她十分知礼,不由笑了笑:“不过少夫人也不必太担心,殿下的药汤,在下早晚会备好,少夫人若想尽心,给殿下备几颗蜜饯即可。”

  “备蜜饯?”青唯一愣。

  “极是。殿下这病,心苦,身苦,药也苦。那药汤涩苦难以入口,少夫人备上几颗蜜饯,殿下就知道少夫人尽了心了。”

  那药汤……苦么?

  可是他昨晚吃过药后,她跟他……她明明是尝过的,非但不苦,还有点回甘。

  纵然她当时神思恍惚,可他们昨晚毕竟不是稍触及分,甚至还……有点久,那一丝温柔辗转里的甘,到底是他齿间残留,还是因她沉溺其中的错觉,她还是分得清的。

  青唯到底不是一个擅长关心他人的主儿,听到这里,适才的担忧如雾散去,满心满眼被一个“苦”字勾走,生出了丛丛疑云。

  她面上不显,“不知大夫能否给我一个药汤的方子。”

  谢容与那副药汤的方子是人生当归加甜枣儿,不过无妨,德荣未雨绸缪,早就嘱韩大夫另备了一张药方。

  韩大夫应是,从药箱里取出准备好的药方,递给青唯,“少夫人可是要抓药,不必麻烦,在下这里的药材足够。”

  青唯将药方收好,“不过是留着以备不患罢了,倘若以后去了别的地方,没有韩大夫这样好的名医,有这张方子,我也心安一些。”

  “是,只要照着方子好生调养,假以时日,殿下定能病愈。”

第122章

  青唯离开药房,很快便往庄外去。

  东安她是来过的,附近哪儿有药铺子她很清楚。她攥着药方,心中疑窦丛生,那药汤分明是甘甜的,大夫为何说苦呢?总不至于这大夫故意瞒她,想对她官人不利?

  刚走到前庄,忽听庄门口传来训斥声。

  青唯一眼望去,来人正是曲茂——上午谢容与让宋长吏去请巡检司,想是曲茂得了通传,带着人到了。

  曲茂照旧一身湖蓝衫子,身旁跟着邱护卫与几名巡卫,跟前还垂首立着一名女子。

  曲茂扫这女子一眼,继续斥说:“带个路也不便,沏盏茶也不会,你们这庄上就是这么养下人的?”

  青唯离得远,遥遥只瞧见这女子年纪很轻,衣饰十分素净,想来是庄上的丫鬟。

  归宁庄是东安一户尹姓人家的庄子,谢容与到了东安后,经齐州尹牵线,在此暂住。因庄上还看押着余菡、蒋万谦等重要证人与嫌犯,所以玄鹰司借住的依山院等地,并不允许庄上的下人出入,这个小丫鬟不会带路情有可原。

  青唯见这小丫鬟被曲茂斥得双肩轻颤,本想上前帮忙解释一二,但她到底是钦犯,不宜在外人面前露面,只得隐在一扇墙外静观其变。

  幸而没过多久,谢容与和卫玦几人就过来了。

  祁铭先一步上前,跟曲茂行了个礼,“曲校尉,出什么事了?”

  曲茂越过祁铭,径自对谢容与道:“这庄子养的都是什么下人?我刚在门口撞见她,让她领我去书斋,她说找不着路,我说渴了,让她帮我沏壶茶,她说不知道前庄沏茶的地方,要回后庄取茶叶,让我等小半个时辰!我是没什么,你好歹是昭王殿下,敢情到了这穷乡僻壤,就这么让人怠慢?!”

  谢容与闻言,不由看了那小丫鬟一眼。

  小丫鬟听是小昭王来了,更怕了,扑通跪下身去,不敢抬眼。

  这时,一名嬷嬷从侧边廊上匆匆过来,在小丫鬟身边跪下,急声解释:“贵人们恕罪,婉姐儿不是庄中的下人,她是家里的姑娘!适才……她赶着回家,走了前面庄门,冲撞了贵人,奴婢这就代她赔不是,官爷要吃茶,奴婢为您沏去——”

  这话出,余下人等皆是一愣,曲茂怔道:“她是府上的姑娘啊?”

  “是呢,家里的四姑娘。”

  卫玦不由蹙眉,“既是府上姑娘,近日为何不回府中住,留在庄里成何体统?”

  这话倒不是他不通人情,玄鹰司都是一帮大男人,这小姑娘尚未出阁,与一帮男子同住一庄,传出去到底有损她的名声。

  嬷嬷瞥尹婉一眼,“回这位贵人,四姑娘身子不好,这几年都在庄中静养,她住得远,在西北角的抚翠阁,寻常出入也走小门,叨扰不到贵人,是以老爷把贵人们请来庄上,就……就忘了说这事。”

  自家的女儿,也有忘的?

  不过名门望族,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其中弯弯绕绕谁说得清呢。

  曲茂不由打量起尹婉。

  她跟只受惊的兔子似的,只这么一会儿工夫,脸都吓白了,其实也不怨他将她当作丫鬟,她穿得真是太素净了,发间除了一支簪花,什么都饰物都没有,还比不上他侯府里那些侍婢呢。

  曲茂这个人,虽然有些少爷脾气,还算讲理,适才他斥尹婉,那是因为以为她是丫鬟,眼下得知她与自己一样都是养尊处优的主子,什么不会带路不会沏茶,全都在情理之中了。

  他道:“哦,那没什么,适才是我怠慢了,你起身吧。”

  尹婉不敢起,她知道眼前都是贵人,可这些人中,最尊贵的那一位还没发话呢。

  谢容与于是亦道:“姑娘起身吧。”

  尹婉这才点点头,诺诺起身,她本是要出庄的,经这么一番,再不敢走前门,福身辞了辞,匆匆回后庄去了。

  -

  曲茂闹了一场乌龙,并不往心里去。他跟着谢容与去依山院,沿途见庄内奇花异石,亭台飞檐,山水萦绕,不由奇道:“这尹家究竟是做什么买卖的,倒是把这归宁庄修得五脏俱全。哎,干脆我搬来你这里住好了。你是不知道,那个蒙山营,就不是人呆的地方,夜里睡在帐子里,能听到隔壁的呼噜声。”

  谢容与看他一眼,“听说曲侯写信训斥你了?”

  “何止训斥?他还跟官家请旨,罚了我一年俸禄!”曲茂冷哼着道,“罚俸没什么,我姓曲名败家号散财居士,朝廷不给银子,我还不会从家中自取么?但你说上溪这事,那能赖我么!去上溪是我爹的主意,查案是你查的,闹起来是他们自己衙门闹,我就是个充数的滥竽,充其量不干正事,可我不干正事,我也没添乱子啊!眼下好了,我爹觉得我是个废物,觉得我善不了上溪的后,跟朝廷请旨,要把章庭、张远岫从隔壁崇阳调过来,跟着一起把这事结了。张忘尘就算了,但是章兰若……任京中谁不知道,我曲散财跟那姓章的不对付,还让我跟他一起共事?说好了,我过几日搬来你这里,要是那姓章的找上门来,你帮我挡着。”

  曲茂与人相交惯来不在乎身份高低。他是侯府嫡出公子,从前跟江辞舟往来,算是江辞舟高攀他,但他二人性情相投,他便把他引为知己。后来江家少爷摇身一变成了高高在上小昭王,曲茂心中很是别扭了一番,但他心大,半年过去,那点芥蒂早消除了,觉得管他是谁,只要还是这个人就成。

  见谢容与不答,曲茂顺口就道:“怎么?不想我搬过来,山高皇帝远的,难不成你还在这庄上金屋藏娇啊?”

  这话出,谢容与步子一顿,身后跟着的祁铭咳了一声,引开话锋,“曲校尉,虞侯今日请您过来,是想问了一问当日上溪暴乱的情形。”

  曲茂公务上迷迷瞪瞪的,打起来第一个躲,杀起来头一个跑,天塌了只要不砸着他就是万事大吉,果然他道:“这我哪儿知道?我当时躲在公堂里,就掀窗瞧了一眼,看到那个秦师爷带着人拼命往衙门里闯,嘴里还喊呢,哎,太乱了,后来他们放箭,我就没敢伸头,等到再出去,该死的都死光了。”

  谢容与道:“衙门里有个李捕头,当日你瞧见他了么?”

  曲茂“啊?”一声,“上溪衙门里有姓李的捕头么?”

  谢容与:“……”

  祁铭:“……”

  敢情这位爷在上溪办了大半个月公差,连衙门里天天打照面的人都没认全?

  还是跟在曲茂身后的护卫邱茗道:“回殿下,上溪衙门暴乱之前,李捕头人就不见了,当日属下来与您禀过此事的。”

  谢容与颔首,“后来你可曾见过他?”

  邱茗想了想,拱手回禀:“不曾,不过当时太乱,属下也不曾在意。”

  “衙门暴乱之后,本王记得玄鹰司、左骁卫、巡检司分从东、西、南,三个方向追捕逃逸吏胥,巡检司也未曾发现李捕头的踪迹?”

  邱茗道:“不曾,属下只捕回了在逃录事。”

  谢容与“嗯”一声。

  几人说着话,书斋到了,祁铭先一步上前推开书斋的门。

  青唯罩着纱帷,原本缀在玄鹰卫最末听他们议事的,但是巡检司的人在,她不便跟去书斋,到了依山院外便顿住步子。

  天尚未暗,青唯还记挂着谢容与的药汤,略一思索,觉得左右谢容与打听完李捕头的踪迹,夜里会与她细说,当即出了庄。

  曲茂说东安是穷乡僻壤,其实不然,东安是陵川府城,其实是十分繁华的,城中酒楼商铺林立,直至月上中天,辉煌不歇。

  青唯打马到附近的一家药铺,把药方递给铺中的坐堂大夫,“大夫,劳烦您帮我看看这方子主治什么病的?”

  这大夫年岁有些大了,发须花白,接过药方眯眼一看,见上头是苏合香片、丹参、川芎等药材,说道:“此药方主治心病,内服外调,以安神为主,服此药者,应是时有心悸、梦魇,暴汗不止等症状,不过……”

  “不过什么?”青唯立刻问。

  “不过这药方用药极其名贵,非富贵人家是吃不起的。”

  这么说,韩大夫给她的这张方子没有错,的确是治谢容与的病不假?

  青唯思量一番,拿着药方请掌柜的配了副药,尔后道:“敢问掌柜的,贵铺可有煎药的地方?”

  掌柜的指指左手边的门帘,“穿过这道帘往后院走,左手边有个药房,里面有帮忙煎药的药童,姑娘把配好的药材给他即可。”

  青唯点点头,到了药房,把药材拿给药童,耐心熬过大火急煮又熬过小火慢炖,直至药汤微沸,浓郁的涩苦的气息溢散出,药童问:“姑娘,敢问这药汤是装罐回家,还是就在这吃?”

  青唯咬咬牙,“这里吃,帮我倒一碗。”

  浓黑的药汤跟墨汁似的倾入碗中,青唯等它温了些,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舌尖腥苦难当,如生吞黄连。

  当真不负韩大夫说的一个“苦”字。

  青唯脑中轰一声乱了,她将勺子往碗上一扔。

  这药味不对啊!

第123章

  亥时,谢容与从书斋出来,德荣迎上来:“公子。”

  谢容与“嗯”一声,“小野呢?”

  德荣跟着谢容与往拂崖阁走,“戌末才回来,小的问过少夫人是否要用夜饭,少夫人说不吃。”

  青唯出入自由,谢容与从来不拘着她。

  听了这话,谢容与也没多想,只道:“她可说了去了哪里?”

  “没提。夜里倒是听依山院的人说在药房附近瞧见过少夫人,大约是想探望朝天,没进屋。”

  谢容与又“嗯”一声。

  他心里还记挂着失踪的李捕头,虽没能从巡检司那里问出线索,翻了大半日卷宗,到底找到了些蛛丝马迹。谢容与的心思在公务上辗转思量,及至到了拂崖阁,德荣顿住步子,“公子,那小的过会儿照旧把药汤送来。”

  谢容与应了,只身入院,穿过静悄悄的池塘小径,推门进屋。

  他本以为青唯睡了,推门才瞧见她笔挺地坐在临窗的罗汉榻前。

  “小野?”

  青唯撩起眼皮来看他,过了一会儿,应说:“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谢容与拿起铜签将烛灯拨亮了些,隔着方几在她旁边坐下,“翻卷宗查到这个李捕头曾经在东安府衙当过差,觉得这事蹊跷,找卫玦几人来议了议,是以晚了。”

  青唯“嗯”一声。

  谢容与不由别过脸看她,她身上的衣裳换了,不再是白日里掩人耳目的玄鹰袍,而是她自己的青裳,佩剑也解了,眼下手边搁着的,是她自己找铁匠打的短剑,德荣说她回来得晚,想来尚没用饭,但方几上果腹的荷花酥她一块没动,她不是一向喜欢这酥饼么?

  总不至于是病了,可小野哪这么容易生病?

  谢容与稍蹙了蹙眉,正要开口,这时,屋外响起叩门声,德荣道:“公子,该服药汤了。”

  青唯坐着不动,谢容与应了一声,任德荣将药碗送进屋,照例将药汤一碗饮尽,随后吩咐:“收了吧。”

  等到德荣退出屋,再度将屋门合上,青唯忽然凉凉开口:“你这药汤,吃了多久了?”

  “……大约五六年了。”隔着一张方几,谢容与对上她的目光。

  “从五年前吃到今日,病就一点没好?”青唯的声音微微抬高。

  谢容与没吭声。

  若是寻常,他只要一提起案子的线索,小野必定追问,可适才他说李捕头曾在东安府衙当差,她竟似乎没听进去,只顾着问他药汤的事。

  看来不是生病而是动了气。

  可她为何会动气?

  “其实已经好了许多,只是偶尔病势反复罢了。”

  青唯盯着他,继续追问:“那你这药汤的方子,一直是同一张吗?”

  依山院的人说她今日在药房附近出现过,难道不是去探望朝天,是去打听他的病情的?

  谢容与不动声色,凭直觉答道,“不是,大夫不同,开的方子也不同,不过药效大同小异,微有调整罢了。”

  “怎么个调整法?”

  “根据病势调整。”

  “会调整到连药味也大相径庭么?”

  谢容与注视着青唯,她下午还出过庄,总不至于是试药去了?

  “那药汤太涩了,淡一些的方子也是有的。”

  “真的只是淡一些?”

  谢容与顿了顿,一字一句问:“那娘子觉得是什么?”

  青唯见他防得滴水不漏,心中愈是气结,她隔着方几,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那药汤若真的只是味道淡一些,为何每一回德荣把它送来,你缓也不缓总是一口饮尽?为何从前在江家时,你每每都避着我吃,眼下服药回回次次都当着我?”她一顿,斩钉截铁,“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的病早也好了,眼下不过与德荣合起伙来哄骗我罢了!”

  谢容与沉默一下,温声道:“小野,我的病的确好些了不假,至于那药汤……”

  “你休想再糊弄我!”思及当初在江家,她与他数度在言语上交锋,她就没一回占过上风,青唯急声道,“我告诉你,我手上可是有证据的。”

  谢容与听了这话,不由失笑,看着眼前炸了毛的小狼,“哦,你拿着什么证据了?”

  青唯冷目盯着他,“啪”一声,将一张药方拍在方几上,“这张,是你和德荣拿来诓骗我的药方,药汤的味道我试过了,腥涩得很,但是你这几日服的药汤——”

  “我这几日服的药汤怎么了?”谢容与看着她。

  他的声音明明很沉,甚至是温柔的,带着安抚之意的,可是由眼下的青唯听来,却觉得话里话外带了一丝讥诮,尤其是他眼里的笑意,不是挑衅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