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容与“嗯”一声,“快去吧。”

  青唯将长剑与行囊一并系在鞍鞯处,牵着马往巷口走。

  谢容与看着她的背影,默了片刻,唤了声,“娘子。”他没有说太多,顿了顿只道,“娘子,早去早回。”

  青唯的身影一下顿住。

  她忽然折返身来,还不待谢容与反应,一下便撞进他怀中。

  她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仿佛不这样告别,她就走得不甘心似的。

  谢容与愣了愣,片刻很温和地笑了,伸手将她环住,“我送你到城外吧。”

  青唯从他怀里仰起脸,“真的?”

  “真的。”谢容与的目光静得像水一样,“只要娘子开心,怎么都行。”

  青唯正要开口,巷口岳鱼七看到这一幕,终于忍不住“嘶”一声,“你俩是被捆仙锁锁在一起,天上不劈个雷,分不开了是吗?”

  青唯听得这一声叱骂,终于从谢容与怀中退开,“别送了,我自己能走,要是惹师父不开心,以后……反倒多麻烦。”

  她朝骏马走去,利落翻身而上,回身对他道:“你放心,我一定能把四景图取回来。”

  长巷中传来清脆的打马声,青唯策马朝巷口奔去,一袭青裳在夕阳下翻飞如浪,像翱空的翼翅。

  谢容与凝目看着。

  他在辰阳山间邂逅的青鸟终于长大了,化身为鸾,不再彷徨流浪,无枝可栖,她会振翅苍空,亦会回到他的身边。

第149章

  (上京,紫霄城)

  “章大人,仔细槛儿。”

  一场急雨刚过,上京就出了大太阳,曹昆德引着章鹤书往元德殿去,见地上水渍未干,出声提醒。

  前日是皇后的生辰宴,章鹤书有事未至,赵疏于是特批给章鹤书两日休沐,准他进宫探望皇后。

  到了元德殿,章鹤书依规矩向章元嘉见礼,章元嘉忙道:“父亲快快请起。”又吩咐,“芷薇,快赐座。”

  她近来害喜的症状减轻,脸上有了气色,虽然尚未显怀,身子已丰腴了起来。

  芷薇为章鹤书端了一碗解暑的莲子羹,章鹤书接了却不吃,反是看了章元嘉一眼。章元嘉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屏退了侍婢,端正坐好,声音微微压低,“父亲有什么话,说来便是。”

  章鹤书沉默片刻,“嗒”一声将羹碗往手旁一搁,“你是皇后,这事按说轮不到我一个臣子来教训你,可你实在……实在太不像话了!有了身孕非但不第一时间告诉官家,还四下瞒着,若不是官家自己觉察,你还打算把这事藏多久?往大了说,这就是欺君!我从前都是怎么教你的?皇后除了是帝王之妻,还是一国之母,既然享万民供奉,肩上就要扛得起担子,哪怕有委屈,咽不下也得咽,你也不小了,怎么还跟官家置小儿女脾气?”

  章元嘉垂目道:“爹爹教训得是,此次是元嘉做错了。”

  “也就是官家大肚能容,没计较你的欺君之过,还设法帮你掩了过去,你可记得要跟官家赔罪。”

  章元嘉轻声道:“日前官家过来用晚膳,女儿已经跟他赔过不是了。”

  章鹤书念及她有孕在身,到底把怒火压了下去,“官家近来常来元德殿看你?”

  “是,几乎日日都来。后宫的琐事他也为女儿免了,女儿眼下除了操持仁毓的亲事,旁的一概不必管。”

  章鹤书听她提及赵永妍的亲事,看她一眼,“仁毓郡主是裕亲王的掌上明珠,裕亲王去得早,临终把女儿托付给先帝,而今先帝归天,郡主的亲事,自该你这个皇后亲自操持。”他稍一思量,叹了一声,“只是郡主凡事由着性子来,眼下她喜欢上忘尘,想必是非他不嫁。忘尘父兄早逝,是老太傅教养长大的,老太傅凡事不拘着他,得闻此事,说不定要等忘尘回京,亲自问过他的意思。你若等不急,为父与忘尘倒是有师徒之谊,可以帮你去信打听。”

  章元嘉听了这话,微微讶异。

  她此前并未跟父亲提过这门亲事,父亲怎么会知道仁毓的心思?

  一时又想到母亲与裕亲王妃走得近,许是母亲从裕亲王妃那里打听到,转头告诉父亲的吧。

  章元嘉道:“这倒不必,仁毓的亲事不急于一时,再者,官家已经跟老太傅提过这事,老太傅称是斟酌几日,会跟张二公子去信的。”

  章鹤书“唔”一声,“这就好。”顿了顿,似是不经意,“就是不知忘尘至今不娶,究竟是忙于公务无暇分心,还是心上已有了什么人……”

  父女二人又说了一阵话,外间候着的小黄门进来通禀:“娘娘,官家到了。”

  章鹤书连忙起身,跟章元嘉一起到宫门口相迎。赵疏今日来得早,眼下尚不到申时,四下里亮敞敞的,见到章鹤书,他温和一笑,“章大人也在。”

  章鹤书道:“是,没想到在这里遇到官家。”

  他是外臣,不好在内宫多留,随即辞道:“老臣与娘娘已说了一箩筐话了,官家既来了,老臣这就告退了。”

  言罢,跟赵疏与章元嘉各施一礼,退出宫去。

  -

  章鹤书从元德殿出来,由小黄门引着,很快出了玄明正华。又过两重宫门,便到了办差的地方。

  天边云舒云卷,还不到下值的时候,四下里都很静。六部的衙署在东侧,枢密院还要更往里走,章鹤书展眼一望,只见前方门楼处有人在等他。此人姓颜名盂,乃章鹤书手下的一名办事大员。

  章鹤书缓步走近,“有事?”

  “是,衙门里有些差务想请示大人。”顔盂道。

  章鹤书于是点头,“边走边说吧。”

  门楼外是开阔地带,此时风声盛烈,人在这里说话,话音落在风里,很快消弭无踪了。

  “曲侯得知大人今日休沐,单是这一早上,就去府上拜会过两回。好在他很小心,坐在马车里让下人敲门,沿途没让人发现。”

  章鹤书冷哼一声,“他眼下是狗急跳墙,烧红的铁锅烫着了他的脚底板,自然想着来找我。”

  “当初他利欲熏心,瞒着我,擅自拿洗襟台的名额做买卖,早该想到会有今日。而今被小昭王逼得阵脚大乱倒罢了,陵川的齐文柏藏得深,居然是先帝早年埋下的桩子,眼下东安防得跟铁桶一般,曲不惟什么消息都打探不到,恐怕已经几宿没睡好觉了。”

  颜盂道:“曲侯派去的封原将军快到陵川了,有他在,形势想必会有缓和吧?”

  “封原到陵川,至多只能抹去岑雪明留下的证据,曲不惟卖出去的名额是实打实的,只要有心查,谢容与迟早能揪住他的尾巴。”章鹤书说着,问,“曲不惟卖出的名额,玄鹰司那边已经查到几个了?”

  “崇阳的徐述白,上溪的方留,东安的沈澜他们似乎也有所觉察。”颜盂道,“好在当年曲侯卖出的名额不多,否则全部被小昭王挖出来,只怕……”

  “不多?”章鹤书冷声道,“单就眼下被找到的三个,已足够让他曲不惟人头落地了。当年若不是当年我发现得早,及时阻止他,眼下上京城中有没有曲氏一门却还两说。”

  颜盂道:“大人说得是。只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眼下我们与曲侯在同一条船上,如果能共渡难关自然最好,倘若风浪太大,一个不慎船翻了,曲侯卖出的名额到底是从大人您这里拿的,您还得……当断则断,独善其身才是啊。”

  颜盂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如果能保住曲不惟,大家相安无事当然最好,万一曲不惟落网,还得想个法子不让他把自己招出来才是。

  章鹤书问:“曲停岚眼下可是在东安?”

  “在是在,这曲五公子就是个纨绔子弟,只怕派不上用场。”

  “怎么派不上用场?”章鹤书淡淡道,“曲家上下最宠的便是这个五公子。他既在陵川,等我到了,自有法子。”

  颜盂听出章鹤书这话的言外之意,“大人打算亲自去陵川一趟?”

  “去陵川不方便,去中州吧。”章鹤书道,“你帮我给忘尘去信一封,让他半个月后来中州见我。”

  “大人打算找张二公子帮忙?”颜盂愣道,“可是张二公子与我们到底不是一路人,他自始至终只是想重建洗襟台罢了。依下官看,左右大公子眼下也在陵川,且他也应了帮忙查岑雪明,曲家的事,不如让大公子来办。”

  “不行,兰若那个脾气,此事决不能交给他。”章鹤书斩钉截铁道。

  章庭和元嘉一样,好日子过惯了,半辈子没经历过坎坷,骨子里与他这个饱受摧折的父亲到底是不同的。

  章鹤书这么一想,找张远岫的心思也就定了,他步子一折,便要往翰林院去,问道,“老太傅今日是不是进宫了?”

  “是,好像是张二公子来了急信,走的银台,直接送到了翰林院,老太傅进宫取信。”

  章鹤书点了点头,一面往翰林院走,一面说起张远岫。

  “洗襟台是怎么建的?当年长渡河一役后,士人中屡有异声,后来先帝提出建洗襟台,朝中也有过大臣反对,若不是以张正清为首的一帮文士力持先帝之见,洗襟之台未必能够高筑。张遇初是投沧浪江死的,张正清死在了洗襟台下,张远岫看着是个让人如沐春风的随和脾气,实际上他跟他父兄一样,主意正得很,父兄丧命而余愿未尽,他这些年怎么可能甘心,单看他多想让洗襟台重建就知道了。

  “人一旦有了必须要实现的愿景,旁的一切都得为此让路。你忘了当初何家的案子,宁州那些被瘟疫迫害的百姓,是他带回上京的了?后来士人如何义愤闹事,虽然是由药商之死引起,究其源头,不正是宁州这些上访的百姓吗?张忘尘颖悟绝伦,他会料不到这些?他料到了,但他还是这么做了,因为他要的就是士人闹事,只有满腔义愤的士人,才能领朝廷迅速做出重建洗襟台的决策。”

  章鹤书说到这里,微微一笑,“曲不惟贩卖名额的事一旦被揭发,朝廷势必会搁置重建洗襟台,这是张远岫愿意看到的吗?”

  颜盂听了章鹤书的话,思量一阵仍是迟疑,“大人说得虽有道理,可张二公子势单力薄,单凭他,会不会……”

  “他可不见得势单力薄。”章鹤书道,“他是张遇初之子,张正清的胞弟,当今朝中炙手可热的御史中丞,最重要的是,他在不久的将来,会成为仁毓公主的郡马。当年谢桢高中状元尚荣华公主被传为一时佳话,岂知眼下的张远岫,在士人心中,会否成为下一个谢桢呢?”

  翰林院很快到了,一名年轻编修提袍迎出来,“章大人,颜大人,二位怎么到翰林来了?”

  颜盂道:“听说今日老太傅进宫了,枢密院有事相询,不知可否一见?”

  编修愣了一下,枢密院一个军政衙门,找老太傅做什么?

  他退后一步,拱手施以一礼,“真是不巧,太傅大人午过就离开了,让二位大人白跑一趟。”

  章鹤书与颜盂对视一眼,称是无妨,转首离去。

  年轻的编修驻望着他们离开,直待他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才折身回到衙署,穿过公堂,来到一所值房前,叩了叩门,唤道:“太傅大人。”

  他并没有推门而入,只在门口禀道:“太傅大人,适才枢密院的章大人与颜大人来找,学生已按您吩咐的,婉拒了所有来客。”

  良久,值房里才传来苍老的一声,“去吧。”

  编修低低应一声“是”,转首离去了。

  值房里再没有别的声音,门扉紧闭,只有顶上一扇高窗微敞着。透窗望去,一名鹤发鸡皮的老叟安静地坐在书案前,书案上摊着的正是日前张远岫写来的信。

  这封信他今日已反复读过数次,而信的内容平平无奇,不过是些问安的话语。

  老太傅沉默许久,再度将信笺拿起,逐字逐行地默读起来。

  “恩师夏好。”

  “近日不见恩师来信,不知安否……”

  “忘尘近日留驻东安,又见故人,欣然自胜……”

  及至最后一行——

  老太傅看到这一行,握着信笺的手不禁颤抖起来,“……而今故人已逝,前人之志今人承之。兄长曾曰‘白襟无垢,志亦弥坚’,忘尘亦然,或待来年春草青青,柏杨山间将见高台入云间……”

  白襟无垢,志亦弥坚。

  或待来年春生,柏杨山间,将见高台入云间。

第150章

  六月中旬,陵川彻底入了伏,天热得连知了的叫声都恹恹的,人站在日头下,不出半刻便是一身汗。

  白泉把几名官差送出官邸,取出两贯银钱,“辛苦诸位了,连着几日一大早就送冰来,这是张大人一点心意,诸位且拿着吃茶。”

  官邸的冰按例是五日一供,不过邸中近日住着京中大官,东安的府尹为了讨好张远岫,连辰阳绛墨都舍得献,怎么会舍不得几块冰呢,自然日日送来。

  官差忙说“张大人客气”,接过银钱,再三道谢。

  白泉送走他们,很快回到书斋。外间虽然炎热,书斋里倒是清凉,斋中搁着纳凉的冰盆,夏风穿窗拂入,掠过冰盆,就成了清风送爽。

  张远岫正在拆信,信是送冰的官差顺带捎来的,一封章鹤书的,被他暂搁在一旁,手中这封是老太傅的。老太傅年过七旬,已是古稀高寿,字迹依然苍劲有力,信上只称是入夏后人愈发惫懒,兼之担心耽搁张远岫公务,所以上个月中未曾来信。

  “至于重建洗襟之台,依为师之见,台起台塌,天定自然,实则不必执着。近半年来,你案牍劳形,几无一日休歇,不若辞去督管洗襟台重建之差务,放空心境,陵川山秀水美,借机游历一番,忘诸凡尘琐事,焉知不得乐乎……”

  张远岫看到这一段,心中不由一叹。

  当初先帝提出修建洗襟台,张正清力持先帝之见,老太傅彼时作为翰林掌院,早年与张遇初、谢桢等人又有师生之谊,也是竭力赞成筑台纪念的。可是洗襟台出事以后,老太傅觉得是自己害了那些登台的士子们,自责不已,竟辞官归隐了。

  张远岫原以为重建洗襟之台,恩师是乐见的,没想到年初朝廷终于首肯重建提议,老太傅非但没有半点振奋,看上去反是更加心灰意冷,及至今日来信,他也劝他不如放下此间事,就此不管了。

  后面便说了些家常事,张远岫一行一行看去,及至看到最后一行,他目光微微一滞,眉头竟蹙了起来。

  白泉立在一旁,见一向从容不迫的主子这副形容,不由问道:“公子?”

  张远岫没说什么,径自把信递给他,白泉接过,信的最后一行写着这样一句,“仁毓郡主已至婚配之龄,裕亲王府意属于你,借官家之口问为师之意,郡主出身高贵,柔嘉纯良,堪为良配,然此乃你终身大事,为师以为当由你自己来定,却不知你心意如何。”

  白泉愣了愣,仁毓郡主?

  印象中,仁毓郡主与公子结交甚浅,也就寥寥见过三两回,想来若不是她对公子有意,京中贵胄子弟良多,裕亲王府不会选中公子吧。

  只是公子这些年忙于公务,几乎是不近女色的,唯一一个稍稍放在心上的,不是郡主,而是温姑娘,只是那温姑娘……

  白泉一念及此,不由移目看向张远岫,他已经开始拆看章鹤书的信了。

  章鹤书的信是由枢密院颜盂代笔的,张远岫安静看完,这一回脸上倒是没什么情绪,深思了半晌,淡淡道:“章鹤书要来中州。”

  白泉的心思还在青唯身上,乍一听这话,愣了一下,“去中州做什么?他知道公子在中州给温姑娘置了一所宅子?”

  张远岫倚着椅背,目光静静地落在书案上,“不像。他让我近日去见他。”顿了顿道,“应该和洗襟台有关。”

  他想重建洗襟台,章鹤书也想重建洗襟台,当初二人合作,不过是因为目的相同,至于这位章大人究竟揣着什么心思,他懒得去猜。可眼下看来,小昭王追查洗襟台坍塌之由步步紧逼,搅起漫天风浪,以至江海里潜藏的大鱼纷纷浮出水面。

  而他涉江而行,被波及是迟早的。

  “公子,那您要去见章大人吗?”

  张远岫沉吟片刻,却问:“章兰若留在东安是在等封原将军?”

  “是,听说小章大人与封原将军要去附近的什么地方视察,顺带找一位几年前失踪的岑姓大人。”

  上溪暴乱案结案,照章庭的脾气,早该回柏杨山继续督管洗襟台修建的,可他非但没离开,反倒滞留东安等起什么将军。

  张远岫不置可否,拿过桌上的经纶匣,径自去了隔壁院子。

  章庭正在翻看底下人送来的案宗,听是张远岫过来,连忙迎出院中,“忘尘,你怎么得空到我这里来?”

  张远岫把经纶匣递给他,“早上看完了,给你送过来。”

  章庭近日得闲,几乎每日写一篇策论,搁在经纶匣送去张远岫处请他指教。

  “辛苦忘尘了。”章庭接过匣子,把张远岫往屋中引,又吩咐底下的人去沏茶,“每回看了忘尘的批注,我都受益匪浅,时常自责为何凡事不能如忘尘思虑深远。”

  张远岫道:“其实兰若与我只是见解不同,并无高低之别,我看了兰若的文章,时常也有豁然开朗之感。”

  他说着,目光掠过章庭搁在一旁的卷宗,“兰若有差事要忙?”

  章庭道:“是,陈年旧案了,里头的枝节好像出了岔子,只好翻一下案宗。”

  张远岫呷了口茶,看着章庭,眸子里是非常温和的笑,“是,我听说兰若近日在找一个东安府失踪的通判,名唤岑雪明,左右忘尘近日闲暇,不知此案可有忘尘帮得上忙的地方?”

  -

  归宁庄。

  “这支簪子,我们路过庆明特地请匠人给少夫人打的。少夫人头发又多又密,太细的簪子簪不住,簪身粗的簪饰往往也繁复,少夫人不喜欢,这支正好。”

  “还有这顶纱帷,少夫人身份不便,出行总要戴帷帽。这纱帷纱质密薄,从里朝外看一览无遗,从外朝里,什么都望不见,少夫人定然喜欢。”

  拂崖阁内,驻云和留芳把这一路来为青唯采买的物件一一取出来,不过半刻,已经堆满了一整张桌子,一旁还有七只木箱,五包行囊没拆开。

  谢容与和青唯重逢不久,很快写了信让留芳和驻云来陵川,谁知两人刚到庆明,忽然又接到德荣一封急信,称是公子的意思,让她们这一路慢慢儿走,最好拖足一两个月,顺道附上了几张千两银票,让她们沿途为青唯买些日常所需。

  “这只锦匣里装的都是我们在临港找的珍珠,挑的都是上上品,费了好些工夫呢,等以后回宫了,可以请司衣局,司饰局的手艺姑姑镶在少夫人的首饰和衣裳上,少夫人如果喜欢,也可以嵌在兵器上。一样的锦匣还有五只,玛瑙与月长石也是有的。”

  “这只箱子里囤的是我们在中州特地寻来的布匹,又厚又韧,不易被剑划伤,少夫人缠在腕间的软玉剑布囊磨损得厉害,我与留芳打算为少夫人另制几个,少夫人可以换着用。”

  “另外的箱子里还有为少夫人新买的衣裳,少夫人缺的绒靴,少夫人的暖手香炉,少夫人喜欢的香片……”

  朝天抱刀蹲在一旁,看留芳和驻云如数家珍般一样一样归整青唯的事物,挠挠头:“怎么都是少夫人的?你们这一路就没给公子买什么?”

  驻云看他一眼,掩唇一笑,“公子又不缺什么,少夫人缺的,才是公子缺的。”

  留芳也道:“给少夫人买,不就是给公子买了么?”

  朝天又挠挠头,还是没听明白。

  留芳打开木箱,从里头取出一沓方子,递给德荣:“这个你拿着,这些都是我和驻云到处寻来的食谱,公子说少夫人喜鲜不喜腻,不嗜甜可羹食酥饼里不能没有甜,回头你给后厨一份,让后厨照着做,少夫人定然喜欢。”

  德荣道:“我再让人抄录两份,装订成册带在身边。”

  驻云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到。”

  外间传来脚步声,几人朝屋外一看,是谢容与过来了,谢容与迈进屋门,“东西收好了么?”

  “回公子,可能还要一会儿。”留芳道,“衣物有些多,可能还要等少夫人回来,亲自挑了喜欢的收进橱阁里,余下环佩钗饰,奴婢与驻云已收了好几匣,日常所用已分类整好,正待归置。”

  谢容与道:“东西放着吧,过会儿我来收。”

  驻云和留芳讶异道:“公子亲自收?”

  谢容与温声道:“她的东西习惯放在特定的地方,你们这阵子没跟着她,收了我担心她找不到。”

  留芳和驻云对视一眼,忍不住一笑。

  她二人是今日早上到的,朝天天不亮就出城去接,还以为能看到少夫人,没想到少夫人半个月前去中州了,眼下竟不在庄上。

  驻云道:“公子,奴婢听说少夫人也是这两日回来。”

  谢容与颔首,“信上说是明日。”

  一旁抱刀而立的朝天听了这话,一下来了精神:“公子,少夫人和岳前辈明日就回来是吗?”

  他近来聊赖,伤好过后功夫也像是遇到瓶颈,唯盼着有高人指点一二。

  日前遇到岳鱼七,不是高人又是什么?

  可惜高人与少夫人相逢不过两日,匆匆带着她去了中州,朝天甚至没来得及在高人面前混个脸熟。

  朝天双目炯炯:“公子,岳前辈和少夫人明日几时会到?小的愿意去城门口候着。”

  谢容与看他一眼,还不待发话,院外忽地又传来脚步声,来人是一名玄鹰卫,还没走到近前便匆匆拜下,“虞侯,岳前辈与少夫人回来了。”

  谢容与愣了一下,“这么快?不是说明日?”

  “似乎是少夫人星夜赶路,是以比预计的快了一日,岳前辈与少夫人眼下已到庄门口了,虞侯可要——”

  不等玄鹰卫说完,谢容与已然迈出门槛,疾步朝院外走去。

  还没到前院,只听廊外另一边也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似乎有人也在朝后院赶,间或伴着岳鱼七的叱骂:

  “……让你去州府,非要先回庄子上,要是人不在,待会儿还要多跑一趟。这一路上也是,夜里不睡觉急着赶路,你是把魂落在陵川没带出来是吗,多大的姑娘了,还这么能折腾——”

  声音越来越近,谢容与绕过回廊拐角,就看到廊尽头出现一道青裳身影。

  日光从廊外斜浇而下,青影顿了一瞬,霎时成风,与离开时一样,下一刻便朝他这里扑来,把他撞得险些后退一步。

  叱骂声还未歇止。

  “……晚一天见能怎么着?也不怕跌坏了那画匣子,那里头才是稀世珍——”

  岳鱼七拐入回廊,展眼一望,“嘶”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青裳撞入一袭月白,像流霞化进了山岚中。

  岳鱼七一时间只觉难以直视,他随意点了一人,“那个谁,你过来。”

  朝天殷勤上前:“岳前辈有事尽管吩咐。”

  岳鱼七抬手捂住眼睛,把头偏去一边,“赶紧找个大夫来,给我治治眼睛,快瞎了。”

第151章

  “曲不惟的私宅隐秘极了,外头看上去,就是一户寻常人家,位置也刁钻,居然在江留最热闹的一条街上,如果不是齐大人提前查好地方,我和师父到了那儿,单是找,就要找足个大半月。”

  去州衙的路上,青唯坐在马车里,绘声绘色地与谢容与说这一路的经历。

  “那宅子从外头看统共两进院子,实则利用街头的死角揽下几间暗舍,暗舍通往地下,当中一条长道,左右库房各三间,当中有四间堆放的全是白银!我和师父点了点,如果洗襟台的名额十万两一个,曲不惟大概卖了五个。另外两间是他这些年从各地收罗来的宝贝,单是画作就有两百多副。我们运气不好,宅子最近加强了守备,夜里巡卫每两炷香就要来巡视一回,我们一幅一幅地找,一夜去两回,两百多副画都快看完了,直到第三个夜里才找到《四景图》。”

  “你知道为什么这么晚才找到吗?”青唯问。

  谢容与眼里带笑,“为什么?”

  “曲不惟把《四景图》这样的稀世名品与几幅名不见经传的画作放在一块儿,随意插在一支瓷瓶中,我和师父险些被他这一招‘珠混鱼目’糊弄了。”

  谢容与看着青唯,盗取《四景图》她眼下说来简单,事实上想必惊险无比,这一点从私宅加强防备便能看出来,且曲不惟的手下都是正经出身的军卫,如此重重戒备,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四景图》,恐怕只有岳鱼七和温小野有这个能耐了。

  谢容与温声问:“累么?”

  青唯仰头看他,点点头,“我赶着回来,路上都没好好睡,能赶路的时候都用来赶路了。”

  谢容与目光如水,片刻,浮起笑意,抬手拂开她额前的碎发,“小野姑娘这么着急回来做什么?”

  青唯却被他这一问给问住了,愣了一下才说:“不是你让我早去早回的么?”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声色缓缓,“你说,你让我这么早回来做什么?”

  本来一句玩笑,被她这么一反问,似乎竟惹上了一点旖旎意味,谢容与凝眸注视着青唯,正要开口,外头传来“吁——”一声,德荣道,“公子,少夫人,州衙到了。”

  紧接着,朝天殷勤的声音隔着车帘传来,“岳前辈,您只管进去,小的为您拴马。”

  齐文柏迎出衙外,见岳鱼七与谢容与果真到了,简直喜出望外,“没想到岳小将军此行如此顺利,居然半个月就回来了,齐某原还在想如果途中耽搁,曲侯那边有异动该如何应对,眼下看来倒是齐某多虑了。”

  到了会客的偏厅,尹家三人已经到了,卫玦带着众玄鹰卫也从兵营赶了过来。

  偏厅当中搁着一张鉴画的长桌,青唯也不耽搁,当即就把画匣打开,将里头的《四景图》一一取出来,一边说道,“这画虽然是从曲不惟的私宅取的,为了确保是真迹,还请尹二少爷、尹四姑娘再行验过。”

  她将底画展开,随后一一罩上覆画。

  底画的“陵川闹市晚照”已然巧夺天工,喧哗之景跃然纸上,覆画一盖,景致由动即静,流霞成了林间溪流,楼阁成了山中古刹,悬于天边的夕阳画作山巅古钟,画境悠远深旷,仿佛有钟音回荡山间。

  众人虽然早听闻过《四景图》之妙,大师之作就是大师之作,听之不过尔尔,真正得见才叹为观止。

  也难怪曲不惟肯拿一个洗襟台名额换这样一幅画了。

  尹婉耐着性子一一看过余下覆画,随后笃定道:“诸位大人,这副《四景图》确系东斋先生真笔无疑。”

  齐文柏道:“既如此,快取出你父亲留下的覆画罩上看看。”

  尹婉也不耽搁,立刻从旁取出覆画覆于四景图上。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翠竹林,下方栅栏合抱,栅栏外还搁着几块形态各异的奇石。

  一旁章禄之看了这画,先一步开口,“这不是沈澜留下的证据么?怎么又是一副画?”

  当初岑雪明保下沈澜,就是为了让他留下一个可以指向曲不惟的证据,章禄之还以为底画与覆画相结合,哪怕不是一封书信,起码也该是清晰明了的一行字,几句话,哪里知道居然是一副差强人意的画作。

  不过想想无怪,沈澜画这副覆画时,没有底画做对照,只能全凭记忆落笔,把谜底藏在画中。

  看来还要解画。

  众人围着长桌看画,一时间深思不语。

  谢容与看尹婉一眼,见他几番欲言又止,不由问:“尹四姑娘可是有什么见解?”

  尹婉踌躇片刻,怯声道:“可我……我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

  谢容与道:“在坐诸位姑娘丹青造诣最高,术业有专攻,姑娘但说无妨。”

  尹婉抿抿唇,说道:“《四景图》是东斋先生用墨技法上登峰造极之作,墨深墨浅自有一番文章,所谓光中藏笔,影中埋线,是以为此。爹爹留下这副覆画,既然是为了告知线索,我……我以为,不该将它当作画来看,应该只看光影。”

  她说着,见众人似乎不解,犹豫了一下,在长桌上抹平一张白宣,身旁的尹弛会意,立刻取笔蘸墨,将笔递给她。

  尹婉接过笔,神情便静下来。她不再是那个怯乏的小姑娘了,左手扶袖,右手悬腕提笔,笔落纸上,顷刻就把几根遒劲的翠竹复刻下来,“父亲既然是用画传递线索,那么他唯一可利用的就是画中光影。竹林左后方、右侧的四根翠竹,栅栏后方,左侧,是用墨最浅,看上去最不经意的地方,我以为,要在一副画上藏东西,只能选在此处。我把这几根翠竹栅栏单独画下来,诸位请看,像什么?”

  四根竹节横生枝桠,与下方的栅栏相结合,不正是一个“曲”字?

  沈澜留下这幅画,无疑是告诉他们当初贩卖洗襟台名额的人正是曲不惟。

  卫玦道:“可是岑雪明这么费尽心机地让沈澜画覆画,不可能只是为了留下一个似是而非的‘曲’字,且这个曲字也不能成为呈堂证供,他为了自保,必然留下了别的线索。”

  章禄之道:“别的线索会不会在这几只番鸭身上啊?”

  众人一听这话,愣了愣,一齐转头看他,齐文柏率先问道:“番鸭?哪里有番鸭?”

  章禄之指着竹林下,形态各异的奇石道,“这几只不是番鸭么?三只立着,一只卧着。”

  众人定眼一看,果然是几只误入竹林的鸭子。

  盖因在场皆是文人雅士,包括青唯与岳鱼七,受温阡熏陶,多少也欣赏得了雅趣,所以依照常例,都将竹林之下的模糊墨迹认作奇石,反倒是章禄之胸无点墨,一眼看出真谛。

  齐文柏道:“正是了!‘番鸭入曲林’,岑雪明受曲不惟之托贩卖洗襟台名额,这几只番鸭,极可能是岑雪明的自喻。”

  祁铭也道:“岑雪明将这幅画交给尹姑娘就失踪了,那么这些番鸭,会不会意示着岑雪明眼下所在的地方?”

  谢容与听了这话,当即道:“齐州尹,宋长吏,立刻重新查岑雪明失踪前后案宗,把一切与‘鸭’有关的线索,类‘鸭’的线索,全部呈递给我。”

  “是。”

  “卫玦,你带着玄鹰司去周边探查,尽量找出所有类鸭的城镇、村落,包括山湖。”

  “是。”

  “还有尹四姑娘,这幅画便由你带回去仔细研看,如果有新的线索,立刻告知州府。”

  “殿下放心,民女知道了。”

  这时,尹弛道:“殿下,此事月章也可以帮忙。”他看了尹婉画的竹枝一眼,很缅甸地笑了一下,“没想到婉婉的画艺当真这般好,单是这几笔,已足够我讨教的了。我……画艺不如婉婉,但是在丹青里浸淫的年份不比婉婉少,我愿与她一起细研先生留下的覆画,相互切磋商量,盼能帮得上殿下。”

  他当真是个画痴,查找线索都不忘了要切磋画艺。

  而他看尹婉画作的那一眼中,有歆羡,有叹服,更多的是欣喜,唯独没有嫉妒。

  可能一个人真正热爱什么,得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反倒会有一种吾道不孤的庆幸吧。

  谢容与看着尹弛,颔首道:“尹二少爷若肯帮忙,自然很好。”

  卫玦是个雷厉风行的脾气,一时议罢,很快回兵营调派玄鹰卫去了,齐文柏本欲相送谢容与一程,不想岳鱼七在后头唤道:“那个谁,小昭王是吧,你留下。”

  谢容与顿住步子,回身一揖:“是。”

  岳鱼七随即跟其余人摆摆手,“行了,你们都走吧。”

  齐文柏直觉岳鱼七待小昭王礼数不周,小心翼翼看谢容与一眼,见他似乎没有异议,只好先行带着人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