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最暗的寅时,矿山中一片火光灼灼,百余玄鹰卫奋力朝内山的入山口奔进,后方紧追着数百身着朱衣铠甲的镇北军精锐。

  封原身下的马早已疲惫不堪,他却狠狠挥鞭,意欲榨干马儿的最后一丝气力,让它驮着自己杀入玄鹰卫之中。

  一名逻卒疾奔过来,禀报道:“将军,岳小将军两刻前往矿外山上去了!”

  封原眉头一皱:“他去那边做什么?”

  “属下不知,我们跟玄鹰卫打起来以后,岳小将军跟那姓温的女贼便往入山口赶,途中还跟矿监军打听过山上的岩洞,那女贼途中发现我们手上有火药,才临时掉头回来。”

  封原勒停马,往矿外山上望去。

  岳鱼七跟矿监军打听山上的岩洞做什么?

  今夜这矿上所有冲突都源自于岑雪明留下的证物,难不成证物根本不在矿山这边,而是在入山口的山上?!

  这时,又是一名逻卒来报:“将军不好了!柏杨山的驻军已经进山了,天亮前就能赶到内山,除此之外,御史台的张大人、陵川州府的齐大人,还有几个原本在崇阳县的钦差大人也进了山,他们的脚程居然比驻军还快些,已经快到入山口了!”

  封原听了这话,心狠狠往下一沉。

  他早就知道谢容与为了对付他,让卫玦去柏杨山请了驻军,却没想到这些驻军的脚程这样快,包括张远岫在内的几名钦差只要到了,他再想做什么怕就很难了!

  封原急问:“岳鱼七赶去入山口,你们跟老钟说了吗?”

  “说了,参将大人早就打过招呼,矿山上任何异样都的及时告诉他,属下等一觉察到岳小将军的动向,就派人赶去山上了。”

  封原听了这话,悬着心稍稍稳了些。

  老钟这个参将遇事沉着冷静,听闻岳鱼七赶去山上,必然能猜到岑雪明的东西遗留在那里,眼下入山口的山上几乎是他们的人,岳鱼七的功夫纵是再高,一人之力到底有限,那么多岩洞一个一个地找,他要找到几时,他快不过老钟他们!

  而自己眼下需要做的,除了警示老钟事态的严重性,就是拖住玄鹰卫。

  封原问一旁的护卫:“鸣镝带着吗?”

  护卫还没答,逻卒就道:“将军,属下身上有一个。”

  “放,都放,有多少放多少!”

  随着鸣镝炸上夜空,封原举刀高呼:“将士们,玄鹰司包庇重犯,罪大恶极,跟我杀——”

  -

  鸣镝一根接着一根地冲上夜空,漆黑的天幕上炸出绚烂的华彩,整个矿山都被这震耳欲聋的巨响惊醒——

  幽暗的外山山野,驻军统领听到鸣镝声,心中一惊,回身吩咐:“将士们,全速赶往矿山——”

  脂溪镇外,齐文柏连声催促同行的钦差大员,“快、快去驰援小昭王——”

  岳鱼七对鸣镝充耳不闻,只身进入眼前的岩洞,这片山野的岩洞一共有五个,这是最后一个,如果没找到东西,他就得去隔壁山上会一会封原的参将了。

  张远岫抬头看向漫天流散的华彩,他离得已经很近了,就在入山口的山脚下,看着不远处的逻卒往山上狂奔,玄鹰卫和镇北军的拼杀声愈来愈近,淡淡道:“东西应该在这片山上。”

  一旁的白泉问道:“公子,我们可要上山?”

  张远岫望向山中,幢幢的火色里,似乎有几道身影正在徘徊,“再等等吧。”

  岩洞前,其中一道徘徊的身影正是参将老钟。老钟一夜未睡,随着时辰的流逝,他心中越来越焦躁,直到刚才鸣镝炸响,积攒了一夜的不安终于在百骸中炸开,他跟了封原这么多年,这位四品将军作战经验十分丰富,等闲不会一次性用这么多鸣镝。

  老钟是个沉着的人,这山上除了他和兵卫,还有都监与几名矿上的监军,曲茂的家将,以及小章大人,人太杂了,他没有把他的忧虑表现出来,以至于都监听到鸣镝,急着要带监军下山,他也只是附和着应一声:“怕不是出了事,是该去看看。”

  没过多久,山下便出现逻卒的身影,逻卒刚跟老钟打了个照面,便急声道:“参将大人,岳小将军往这边山上来了!”

  “岳鱼七来这里了?”老钟一愣。

  他随即反应过来,他们没有援军,封原的鸣镝不可能放给别人,只能是放给他的。

  今夜他们所有人的目的只有一个,找到岑雪明留下的罪证。

  岳鱼七好端端地不在矿山待着,却来了入山口的山上——老钟蓦地明白过来,岑雪明留下的政务根本不在矿山,而是在这边山上!

  老钟负手徘徊几步,心思急转。

  这边山里唯一能藏东西的就是岩洞,岳鱼七眼下不至,是因为他不确定东西究竟藏在了哪一个岩洞,他必须一个一个探过,又不能提前惊动了他们。

  可是……老钟看向那个被他们收拾出来,让曲茂纳凉的岩洞,曲五爷难伺候极了,为了让他挑到称心的地方,这山上每一个储物洞他今日都去过了,除了两个洞深幽暗的,其余的他确定没藏着东西。

  也就是说,岑雪明遗留的证物,很有可能就藏在他眼前的这个岩洞中。

  老钟心中不由一阵狂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这位曲五公子也有办好事的时候!

  老钟知道销毁证据至关重要,这一刻他不相信任何人,从一名兵卫手中接过火把,径自步到岩洞前,对守在门口的家将道:“我进去取个东西,不会惊动五爷和小章大人。”

  家将是曲不惟的家将,跟老钟算是同源,当即不疑有他,往一旁让去。老种进到洞内,见曲茂四仰八叉地倒在榻上,睡得很熟,连适才的鸣镝都没把他惊醒,章庭却坐在一张方桌前,他似乎早已听到外间的动静,正是在这里等着老钟,“钟参将怎么到岩洞里来了?

  老钟赔笑道:“打扰小章大人了,没什么,矿上的都监说落了些东西在岩洞里,让下官帮忙进来取。”

  章庭的语气淡淡的:“落了东西?什么东西?”

  “不重要的东西。”老钟说着,目光在宽敞的外洞迅速掠过,这间外洞他今天帮曲茂搭床榻桌椅时就进来过几次,有东西早该发现了,看来还该往存放油罐的内洞里找。

  章庭见状,起了身:“钟参将,你究竟在找什么?”

  老钟的步子顿了顿,却不欲在这个当口跟他纠缠,没回话,径自往内洞里走去。

  章庭不是傻子,封原到这山里,就是为了找岑雪明留下的证据,今夜矿上一直不平静,适才鸣镝连响数声,他本欲出去看看情况,走到洞门口,却听老钟对家将说想进来取一个东西。

  封原最信任老钟,鸣镝响了说明玄鹰卫已经与镇北军精锐厮杀起来,老钟在这个时候不去支援封原,反倒要到这岩洞里取东西。岩洞里究竟藏了什么,不用猜他都知道。

  眼看着老钟逼近内洞,章庭这一刻根本来不及想太多,甚至顾不上考虑自己的父亲,眼前掠过的是十七年前士子投江的白衣洗襟,是楼台坍塌后的人间炼狱,猛地一下朝老钟扑去。

  老钟虽然防着他,心中却当他是自己人,根本没想到他会拦着自己,直到被他扑倒在地,才回过头,惊怒交加地问:“小章大人这是疯了吗?”

  章庭逼视着他:“你想销毁证据。”

  他这一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带着近三十年一直秉持的清廉与刚正。

  他又斥道:“多少无辜士子与百姓丧生洗襟台下,买卖洗襟台名额罪大恶极,你胆敢销毁证据!”

  老钟怔了半刻,这才意识到原来章庭自始至终都不是一路人,他是站在小昭王那一边的!老钟恶向胆边生,他好歹是一介武将,区区一名文臣也想阻拦他?他抬脚便朝章庭踹去,挣扎着爬起身,疾步赶往内洞,章庭吃力站起,再度扑上前拦腰抱住老钟,他不会武,拦起人来全然不得章法,只知道不能撒手,任凭老钟以肘为矛击在自己的后背,他吃痛闷哼一声,朝曲茂大喊:“曲停岚,你这个蠢货,赶快醒醒——”

第174章

  老钟见章庭拼死相阻,带着他直接往一旁的方桌撞去,方桌轰然倒地,巨响终于惊醒了熟睡中人。

  曲茂咂咂嘴,睁开惺忪的睡眼,眼前的一幕看得他目瞪口呆,那个清高冷傲的章兰若居然跟人动了手,被人摔翻在地又扑上去抱住对方的腿,狼狈得不堪入目。

  这是什么荒唐可笑的梦?

  曲茂只当自己还没醒,打了个呵欠,倒头又要睡过去,章庭急得大喊:“曲停岚,你不是自诩厉害得很么,从小上树捉鱼样样强过我么,你不是瞧不起我亲近读书人,觉得我虚伪自大故作清高么,你不是认为这世上谁都没你真性情么,怎么到了这么重要的时候,你反倒成了缩头乌龟了!”

  这声音是……章兰若?

  是了,除了章兰若,没人敢这么骂他!

  曲茂的困意涤荡一空,“章兰若你骂谁呢!我他娘的招你惹你了!”

  章庭见他终于醒了,挣扎着道:“快、快拦住他,他要销毁证据——”

  曲茂这才发现原来刚才的一幕不是梦,章庭和老钟打了起来,老钟拿着火把要进内洞,章庭为了阻止他,拼命抱住了他的腿。

  老钟来不及跟曲茂解释太多,危机当头,只能说清利害,“五爷你可想仔细了,倘若东西落到了小昭王手上,无论是你我,还是侯爷、章大人,都得完蛋!”

  曲茂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懵懂间只听清楚了小昭王三个字,眼看着老钟挣开章庭,疾步往内洞去,曲茂一咬牙——娘的,看在这个章兰若好像是跟清执一伙的份上——操起手边的条凳往老钟砸去,与此同时,章庭再度扑上去将老钟拦腰抱住,拼命把他往洞外拖。

  老钟抬手抵住条凳,心中简直要憋出一口老血,怎么一个这样,两个也这样,这两位少爷都是他们爹从外头捡的便宜货吗?胳膊肘尽往外拐!

  老钟知道形势危急,容不得他耽搁分毫,高声唤洞外的官兵:“张错,你们进来——”

  曲茂见他喊人,气性也上来了,一对二不是很公平吗,为什么非得搬救兵,不服输地喊道:“尤绍,你们快来!”

  老钟的官兵和曲茂的家将早就听到洞内的响动,原想着大家都是自己人,不可能出什么事,进来才发现三人不知什么时候扭打在了一块儿,曲茂和章庭仗着老钟不敢下死手,乱拳打死老师傅,把老钟困在了内洞前。

  家将们立刻要上前帮忙,官兵出手拦阻,双方很快缠斗起来。洞内乱作一团,曲茂在繁乱中问章庭:“接下来干什么?”

  章庭:“把他拖出洞去,那绳子捆了。”

  曲茂应了一声,拿条凳架住老钟一条胳膊,拖着他还没走出一步,昏黑中,不知从哪儿飞出来一拳,径自砸在他鼻子上,鼻头瞬间涌出湿意,曲茂拿胳膊肘揩了一把,辨清是血,大骂一声,回头埋怨:“章兰若,你是抢了他们媳妇儿还是刨了他们祖坟,缺德别带上你曲爷爷啊!”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章庭也不知道自己吃了多少黑拳,听了曲茂的话,立刻回骂:“你才缺德!”

  曲茂死命拽着老钟往洞外挪,嘴上说道:“我告诉你,曲爷爷这回为了帮你,吃亏吃大发了!回京后,你可得摆席给你曲爷爷道谢!”

  “你帮我?曲停岚你究竟明不明白,你是在帮你自……”章庭说到一半,只道是懒得跟他争,先把眼前这一关过了再说,“……行,摆!”

  “你要宴请八方来宾,设席千张,席上要有的月华居的‘醉流香’,还要有东来顺的‘鱼来鲜’!”

  “好!”

  “席间你还要亲自跟我敬酒,你得当着所有人的面喊我爷爷,承认你不如我,从小到大都嫉妒我!”

  “……滚!”

  岳鱼七已在来的路上,山外柏杨山驻军也在逼近,更不必说小昭王和玄鹰卫们经一夜厮杀不拿到证据不死不休,老钟知道自己不能被这二位少爷耗着,当即将实情托盘而出:“诸位弟兄别打了,这内洞中极可能有岑雪明留下的证据,二位少爷不知其中利害,难道诸位兄弟也不明白吗?!”

  这话果然有效,曲茂手下的几名家将立刻住了手,曲茂见状不好,大喊:“尤绍!”

  尤绍是跟了曲茂十余年的贴身护卫,十分忠心,可他的功夫再高,一人之力怎么可能敌得过洞中十数人?

  家将们袖手旁观,曲茂和章庭很快被涌上来的官兵拖开,老钟捡起地上的火把,疾步往内洞走去。

  内洞和外洞之间没有甬道,洞口阔大,借着火光,所有人都看清洞内搁放着的油罐,硝石中已经掺了硫磺,被油纸包了搁在另一侧,遇火即炸。老钟小心翼翼地避开火硝,在油罐后仔细翻找,他很快发现了什么,在一个油罐后蹲下身。

  油罐遮住了他大半身形,章庭竭力望去,过了会儿,只看到他拿了一个烂木匣子出来。

  尤绍被自家的家将缠住,曲茂和章庭都被官兵缚住了手脚,二人拼命挣扎,却怎么都挣脱不开,眼睁睁看着老钟步出内洞,将烂木匣子往地上一扔,拿着火把便往木匣上点去。

  章庭目眦欲裂,高声斥道:“钟参将,你一错再错已经罪无可恕,如果如实呈交证据,尚能留得一个全尸,若你就地毁证,当诛——”

  话未说完,身后忽然飘来一阵风。

  洞门刹那大开,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一道身影刹那间掠过众人,在火把即将触到木匣前,劈掌往老钟胸口一推,弯身勾手拾起木匣。

  老钟也是习武之人,中了这一掌,整个人脱力一般朝内洞飞去,“砰”一声撞到油罐上,几个油罐应声而碎,火油顿时淌了一地。

  岳鱼七忍不住“啧”一声,刚才太着急了,忘了控制力道。

  他又疾步往内洞掠去,在老钟手上的火把触碰到地上的火药前,将火把一把躲过,抬手往洞外扔去,随后对章庭和曲茂道:“两位小兄弟,多谢了。”

  章庭和曲茂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长眉星目的侠士,他们不认得岳鱼七,不知他是敌是友,但是无论如何,总比任由老钟毁证强。

  老钟挣扎着爬起身,高声道:“快!快抢那匣子——”

  洞中的官兵和家将顿时放开曲章二人,齐齐朝岳鱼七扑去,岳鱼七匆忙中只来得及对曲茂和章庭道:“你们先走。”足尖将翻倒在一旁的条凳勾起,条凳打着旋落到他手里,再不是死物了,长了眼一般,径自将左侧四人打退。

  老钟见来人武艺高强几乎是他平生仅见,知道他就是岳鱼七,心中顿时一片冰凉。

  岳鱼七既然到了,凭这么十数人,如何从他手中夺回木匣?不可能的。

  山外传来行军声、两军的厮杀声,柏杨山的驻军快到了,玄鹰卫挣脱开封原兵马的纠缠,也快赶到山脚下了。

  老钟在绝望之际,忽地平静下来。

  是了,岳鱼七本事再高,也是肉身凡胎,岩洞的洞口统共就那么大,他们抢不了东西,堵住洞口拦他一会儿不成么?

  只要拦住他,哪怕要一起死在洞中,那些证物不也再也见不了天日了么?

  章庭跟着曲茂踉跄地挤到洞口,心间忽地莫名一跳,他回身望去,就看到老钟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老钟不知何时回到了内洞中,他靠坐在洞壁,任凭火油流淌,从怀中摸出一个火折子。

  火折子的一星微光几乎要刺伤章庭的目。

  章庭在仓促中大喊:“前辈!”

  岳鱼七被眼前的十数人缠得分身无暇,这些人不愧是曲不惟最忠心的死士,到了这个当口,不约而同地要将眼前岳鱼七困死在岩洞中。哪怕他们要跟着陪葬。

  一粒火星落在淌了一地的火油上,“轰”一声烈火焚灼,照亮了整个内洞。

  岳鱼七早就料到这些人想做什么,岂能任他们杀人毁证,高举木匣往章庭扔去,“小兄弟,接着!”

  与此同时,他趁着官兵们分神,疾步朝洞口逼去,还不待木匣落地,他已经掠至章庭身旁。

  然而就在这一刻,意外发生了。

  这一个在阴暗之地存放了多年的木匣早已腐坏,到底没经受住这一投掷的力道,在半空中裂成两半,匣中的东西散落出来。岳鱼七勾手去拾,但洞中太乱了,堪堪捡到一个牛皮袋子和几封信,其中一个锦囊落在了官兵脚边。

  官兵眼疾手快地将锦囊往内洞踹去。

  内洞中的火油携着火,已快蔓延到角落的火硝上,岳鱼七见状,对等在洞门口的曲茂和尤绍道:“快走——”

  眼见着洞中官兵挤来洞口,曲茂操起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石头往他一砸,抬脚把他踹开,大喊道:“章兰若,快出来——”

  章庭盯着那滑向内洞的锦囊,锦囊内,藏物熟悉的形状似乎令他意识到了什么,这一刻,他蓦地不要命一般朝内洞奔去,曲茂傻了眼,“章兰若你疯了吗?!!”

  岳鱼七一咬牙,掉头就回洞中救人,凭他的身法,哪怕多给他一刹那,就能把人平安带出来。

  可是凡人总是贪心,而逝者如斯从来无情,何来这多出来的一刹那?

  章庭拾到锦囊,还没来得及露出来一个释然的笑,身后蔓延的火蛇狂怒一般卷噬到了角落的火硝,整个岩洞有一瞬间几乎是寂然无声的,下一刻,火蛟化龙,携着滚滚硝烟奔涌出这囚禁了它多年的山体,“轰”一声携着流星飞石在山中炸开。

  山摇地动。

第175章

  洞口飞溅出来的碎石崩散在地,岳鱼七几乎是被一股热浪推出岩洞,巨大的、不可抗衡的力量逼迫他不得不松开章庭的手,紧接着,他被这热浪裹挟着,狠狠撞在一株巨木的树干,顺着山坡往下滚去。

  山中的震动并未停歇,火药虽未引发山崩,却惊动了所有赶往山间的人。

  驻军统领看到这漫山的硝烟,再度勒令兵马急速上山。

  封原听到火硝炸响,猜到老钟或许已死在了崩塌的岩洞内,危急的形势不容许他有一丝一毫的哀默,他甚至不知道那些被岑雪明遗留吓的证据究竟怎么样了,只清楚眼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抢占先机,而岳鱼七和温氏女,就是他的先机。

  张远岫已经到了半山腰,火硝炸响的一瞬,白泉扑上来为他挡去的飞石,浓烟之中,张远岫隐隐看到有几人从洞口抢身而出,被热浪推到了山外的空地上,他撩开呛人的烟雾,携着白泉,“走,过去看看。”

  玄鹰卫已经赶到了山脚下,青唯眼睁睁看着一个人从山坡上滚下来,认出那是岳鱼七,亟亟打马上前,不待马停就飞身落地,急声喊道:“师父——”

  好在岳鱼七并未失去意识,撞上巨木时,他用手掌撑了一下,缓解了滚落的趋势,他支撑着站起,对一并赶到的谢容与和数名玄鹰卫摆了摆手:“我没事。”

  谢容与刚要开口,这时,山中传来封原的高呼:“诸位,昭王和玄鹰司打着彻查洗襟台之案的幌子,包庇昔洗襟台下重犯岳鱼七和温阡之女,并意图销毁罪证,老夫现已查明岳鱼七与温氏女正在山上,还望诸位莫要错信了贼人,让证据落入贼人之手!”

  封原话音一落,镇北军紧跟着高呼:“岳鱼七与温氏女正在玄鹰军中,诸位莫要错信贼人——”

  章禄之啐出一口血沫子:“这个封原,简直贼喊捉贼!”

  卫玦淡淡道:“强弩之末罢了。”

  玄鹰卫经一夜苦战,每一个人都挂了彩,就连谢容与身上也染着血,岳鱼七看他一眼,正要说话,不慎被入喉的青烟呛得连咳数声,青唯连忙扶住他:“师父。”

  岳鱼七稍缓了缓,把藏在怀中的几封信函与一个牛皮袋子交给谢容与,“岑雪明在岩洞中留下一个烂木匣子,里头的东西,除了一个锦囊都在这里了,你拿好,锦囊遗落在洞里,最后被一个姓章的小兄弟捡回来了,眼下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你派人去看看。”

  谢容与知道他说的是章庭,看了祁铭一眼,祁铭拱了拱手,立刻带着几名玄鹰卫往山上去了。

  岳鱼七随即捉了青唯的手腕:“我们走。”

  青唯愣了一下,本能地要挣脱开他。

  岳鱼七一看她这副样子,沉声道:“柏杨山的驻军已经到了,山上还有京里来的钦差,这山里的一切人和事都将曝光在白日青天里,你我重犯之名未洗,这个时候该怎么做,不需要我提醒你吧?”

  青唯抿唇不语,岳鱼七又看向谢容与,“她不知分寸,你也不知利害?”

  不待谢容与答,岳鱼七道:“好,就算有朝一日你能为我和小野洗清罪名,案子是在这山里查吗?不是,一切都得等你把证据平安送回京里再说。我和小野是重犯这是事实,我们跟在你的军中,哪怕有官家庇护,有心人也会借此作梗,让朝廷失去对你的信任,如果因为我们,这些好不容易找到的罪证不能由你亲自带回京中,途中被人调包甚至摧毁,岂不功亏一篑?昭王殿下,证据已现,我和小野留下,只会拖累你们。”

  其实岳鱼七说的道理,谢容与怎会不懂,他只是……

  谢容与垂下眸:“还请前辈,一定照顾好小野。”

  “她你还不知道么,她自在惯了,也会保护自己,等风头过去,你平安到京,她想去哪里自会出现在哪里。”岳鱼七说着,拽着青唯就往旁边的一条隐匿山径而去。

  青唯被他拽得踉跄了几步,别离不是没有预料,只是来得太仓促了,仓促得青唯甚至不知道该跟谢容与说些什么,晨风拂乱她的发,把她的目光吹得迷离,匆忙中,她张了张口,只喊了一声:“官人……”

  这声“官人”如一根细芒,一下扎入谢容与的心中,谢容与忍不住提剑追了几步,可是青唯已然回过身,翻身上了道旁的马。

  山岚拂过她的周身,将她遮掩身份的黑袍吹得猎猎翻飞,她却没有回头。驻军兵马已经逼近,封原的人手正在山间搜寻所谓重犯,而温小野始终都是温小野,清醒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总是奔走利落。

  马鞭高扬发出一声脆响,青唯跟着岳鱼七一齐向着初升的朝阳打马而去,消失在了山野的晨雾浓烟之中。

  -

  山上的浓烟未散,通往山上的几条路都被翻倒的树木和石块堵住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曲茂都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他身上很疼,说不清是哪里疼,恍惚中只记得火光冲过来的一瞬,尤绍扑过来护住自己,而眼下,尤绍就躺在自己身边。

  曲茂艰难地爬起身,推了一下尤绍,“绍子……”

  “五爷……我没事,让我缓缓……”好半晌,尤绍沙哑地回道,“快去……快去看看小章大人……”

  曲茂愣了愣。

  是了,章兰若怎么样了?他记得火硝炸响的一刻,章兰若似乎回山洞里捡什么东西了,那位前辈想赶回去救他,然后他们所有人就被席卷过来的火光浓烟逼出岩洞。

  曲茂四下望去,发现章庭其实就躺在离他不远的一个巨岩旁,巨岩阻止了他跌落山谷,他整个人却像没了意识,身下淌出一滩浓稠的血。

  曲茂呆了许久,有一瞬间,他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已经死了。

  他说不出心中究竟是什么滋味,只觉得空空荡荡的。

  他讨厌他,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明明半斤八两,他却看不起他,他亲近读书人,嫌他不学无术,成日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可是这些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他希望他倒霉,被他爹揍,希望他出丑,可他从不希望他死,尤其在刚才,他们好歹共患难了一回,他发现,其实他也没那么讨厌……

  “章兰若……”曲茂喊了一声。

  章庭没有任何反应。

  曲茂怔了一瞬,想要起身过去看看,可是脚踝不知是扭了还是断了,钻心的疼,他只得艰难地挪到他身边,又喊一声:“章兰若?”

  离得近了,曲茂才发现章庭其实有很微弱的呼吸,他甚至答应了他,从喉间发出了一声不知所谓的低吟。

  曲茂手忙脚乱地把他扶起,“你撑一会儿,我、我给你找大夫。”他张惶四顾,这才发现山前的这一片空地上,他是唯一一个能够坐起身的,远处几个家将和官兵早已不知死活,心中涌上一阵无助,“有没有人啊,快去请大夫——”

  章庭看着曲茂,他眼下说不上来身上是什么感觉,只是感到虚弱,每一下的呼吸都让他疲惫。他很想睡去,可是似乎有什么未完成的事,一直支撑着他的神志,好一会儿,章庭才想起来,他吃力地抬起手,把手中紧握的锦囊交给曲茂,“这个……你拿着……交给,交给小昭王……”

  曲茂茫然接过。

  章庭缓了片刻,深深吸了口气,又说:“还有……还有你签的那张军令……那张军令,有问题,你要当心……”

  曲茂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也没心思听,眼睁睁看着他每多说一个字,脸色就惨白一分,情急之下不禁把锦囊扔在一旁,“你不要说了,你歇一会儿,等、等来人了,封叔也好,清执也好,他们会去请大夫的——”

  曲茂没有看见,其实他身旁已经来人了。

  这个人自破晓时分就等在山间,所以他比所有人都早到一步。他似乎没有被适才的山崩波及,也没有受兵乱的纷扰,他的衣衫是干净的,脚步很轻,走到近前,弯下身,拾起被曲茂扔在一旁的锦囊。

  章庭见曲茂把锦囊扔了,开口要骂,这个锦囊可以救他的命,他怎么这么糊涂?然而话到了嗓子眼,却被一口血呛住,章庭剧烈地咳起来,任血从嘴角淌下,仰头看向这漫山青烟,“算了,我管你做什么……你总是这么糊涂,糊涂……也好……”

  拾了锦囊的人终于在曲茂身边蹲下身,温声道:“我适才上山时,已派人去问过了,玄鹰卫、镇北军、驻军军中均有随行大夫,只是上山的路被碎石堵了,兰若,你多撑一会儿。”

  章庭看着张远岫,目光最后落在他手里的锦囊。

  张远岫看出他的意思,默了片刻,将锦囊交还给曲茂。

  章庭的目光追着那枚锦囊,末了,露出一个荒唐的笑:“忘尘,洗襟台……在你眼中,是什么样子的?”

  晨光洒在张远岫单薄的眼睑,他垂下眸:“兰若何处此言?”

  “至少,至少在我眼中……”章庭一字一句地说道,“只见洗襟无垢,不见青云……”

  张远岫听到“青云”二字,眉心稍稍一蹙,不由朝章庭看去。

  章庭已经没什么力气了,身体深处的疼痛像一只无形的手,拽着他往深渊坠去,他还有许多话未说,还有许多事未了,可那些说不明、理不清的纷纷扰扰,不过是尘网中的凡人困顿,如同每一个将登青云台的人心口满怀的希冀一样,而他一个愚人,如何妄断是非呢。

  章庭最后闭上眼,轻声问:“忘尘,你真的能够忘尘吗?”

  被堵了的山路终于疏通,漫天青烟渐渐消散,山体在震荡后,露出它残缺的模样,五千驻军涌上山间,玄鹰卫却先他们一步来到岩洞前的空地,张远岫看着堕入昏迷不知生死的章庭,回身便对上了谢容与。

  有那么片刻,张远岫几乎没认出他来。

  白衣提剑,周身染血。

  似乎经此一劫,他再不是那个束心缚情谨守宫规的王了。

  成了乘舟辞江去,本该逍遥的容与。

  谢桢所希望的,谢家小公子该有的样子。

  玄鹰司的随行大夫立刻上前验看章庭的伤势,谢容与看着张远岫,“张大人怎么来了?”

  张远岫的声音温和极了,“脂溪矿山一案,惊动柏杨山驻军,下官病好后欲往柏杨山督工,听闻此事,急赶而来。”

  封原也带着兵马赶到了山上,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没能在山中找到青唯和岳鱼七,已经失了先机,眼下看到谢容与手里的政务,心知功亏一篑,神色灰败下来。五千驻军在山中列阵,驻军统领在谢容与面前单膝跪下:“昭王殿下,末将驰援来迟——”

  谢容与淡淡地注视着封原,高声道:“当朝四品将军封原,涉嫌买卖洗襟台名额,擅调兵马,滥杀无辜,销赃毁证,本王现已取得证据,即刻将封原及现麾下所有兵卒押解上京!”

  驻军统领立刻称是,由卫玦和章禄之率领,在山间擒下一个又一个镇北军精锐。山上的硝烟终于彻底落下,草木蔓生的山间,吸饱了血的玄鹰袍摆上雄鹰怒目而视,它们似乎终于要在壮阔的山岚中振翅,于多年后,再度尝试翱翔天际。

  张远岫立在原处。

  四周太吵了,每一个人似乎都有许多事要做,有既定的路要走。

  只有他停在这里,裹足不前。

  他移目看向远天。

  忘尘,在你眼中,洗襟台是什么样子的?

  至少在我眼中,只见洗襟无垢,不见青云……

  柏杨山的洗襟台已经快重建完成,可惜啊,洗襟台离得太远了,他们在此时此刻竟望不见。

  漫天的青烟消散,随着起伏的山峦往上看,往远看,晨光弥散的地方,只有青云之巅。

  (下卷完)

  终卷

第176章

  (两个月后)

  “……根据封原的供词,昭化十二年到十三年之间,曲不惟、岑雪明等人以竹固山为据点,一共卖出过五个洗襟台登台名额,其中,除了举人沈澜的名额是以一副稀世名画换取,其余的售价十万两到二十万两纹银不等。”

  宣室殿上,刑部尚书将拟好的奏报呈递御前,向赵疏禀报道。

  “曲不惟后利用陵川与中州的商路买卖,把所得纹银悉数转移到了中州私宅存放。昭化十三年,洗襟台坍塌,曲不惟唯恐名额买卖的秘密暴露,授意封原、岑雪明灭口了一批人,其中包括了洗襟台下幸存士子沈澜、竹固山百余山匪、以及勘破洗襟台名额买卖内幕,意图上京告御状,揭发曲不惟恶行的秀才徐述白。”

  “另外,“大理寺卿道,“曲不惟还以双倍奉还洗襟台登台名额为条件,劝服了包括上溪蒋万谦在内的数名涉案人员三缄其口,直至今年春,昭王殿下通过竹固山山匪之死的疑点,到陵川上溪县查证,找到了葛翁葛娃两个山匪遗余,事情才败露。被迫协助岑雪明进行名额买卖的孙谊年、秦景山二人已在县衙暴乱中被杀害,据玄鹰司称,县令孙谊年临终前留下供词,真正指使他们贩售名额的人正是曲不惟,岑雪明只是中间人。尔后昭王殿下为了获取证据,追查岑雪明的下落,发现岑雪明为了躲避曲不惟追杀,已于昭化十三年秋冒名顶替流放犯蒙四,躲去了脂溪矿山,后死于嘉宁元年矿山的一次炸山事故当中。

  “好在岑雪明未雨绸缪,死前留下了曲不惟犯案的罪证,这些罪证尔后被中州衙门典薄石良转移去了矿山入山口,存放硝石油罐的岩洞,及至两个月前,昭王殿下查证到此,与封原叛军发生冲突,小章大人、曲校尉、以及重犯岳鱼七拼死保下罪证,由玄鹰司护送上京,昭王殿下亲自呈递朝廷。”

  御史大夫紧接着道:“昭王殿下呈递的这一批罪证中,除了曲不惟与岑雪明的往来私函,还有收取银子的账簿流水,及曲不惟存放在岑雪明处的一枚私章。此外,臣还根据到京证人葛翁、葛娃,叶氏祖孙的证词,以及东安尹家、沈澜孤女沈氏——现更名为尹婉,陵川州尹齐大人通过昭王殿下转交的供状,重新梳理过案情,发现洗襟台买卖名额一案的经过,与昭王殿下所述的一般无二,铁证如山,容不得半句辩驳,眼下案犯曲不惟、封原等人已对所犯罪孽供认不讳,只待画押。”

  “不过……”大理寺少卿孙艾接话道,“虽然曲、封等人已经认罪,臣等商议后以为,洗襟台名额买卖一案仍余两个疑点,并不能草率结案,其一,曲不惟售卖的名额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我们都知道,洗襟台最初只是洗襟祠,后来先帝决意让士子登台纪念沧浪洗襟的事迹,才改祠为台,昭化十二年,先帝授意翰林挑选登台士子,也就是说,所有的登台名额都应该由翰林分发。自然,翰林身处庙堂,对地方士情并不了解,让地方呈递士人名录也在情理之中。因此六年前,名额分发到陵川,挑选士子的责任最初落到了州尹魏升身上,不过据臣所知,魏升对挑选士子一事并不热衷,很快便扔回给翰林不管了,可是,根据曲不惟的供词,他声称自己是与陵川魏升合谋,进行的名额买卖,这一点与我们已知的事由有出入,而魏升已死,我们无从查证。

  “另外,也是最重要的,陵川州尹齐大人在供状中称,曲不惟用来售卖的洗襟台名额,极可能是从枢密院章大人手中得来的,乃至于幸存的士子沈澜,其实是由章大人派人灭口的。可是,臣等翻遍了所有证据,包括昭王殿下从脂溪矿山寻来的岑雪明遗证,都无法找到任何章大人卷入此案的蛛丝马迹,臣等审过曲不惟数回,曲不惟一口咬定此事与章大人无关,称是与他合谋的只有魏升,说句不好听的,齐大人指认章大人,实在是空口无凭。”

  孙艾说着,犹豫了片刻,“齐大人素有青天之名,臣等自然不能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商议过后,觉得是不是该从翰林院查起,毕竟这是登台名额的源头,只是……当年负责遴选陵川登台士子的几个翰林院士要么早已不在世上,要么不知情,仅剩一个老太傅可查问,老太傅德高望重,已是耄耋之年,昭王殿下说……暂不要打扰太傅。”

  倒不是孙艾要帮着章鹤书说话,自从谢容与从陵川带回罪证,洗襟台买卖名额一案已由赵疏亲自督办,谢容与主审,三法司从旁协理,所有人都是看证据办事,证据上没有的事,他们绝不妄加揣度。

  赵疏听了这话,深思了片刻,曲不惟拒不指认章鹤书这事他早已听谢容与提过了,“不打扰老太傅也是朕的意思,翰林那边该怎么查,待朕与表兄商议后再说。你们方才说这案子有两个疑点,另一个是什么?”

  “回官家,另外一个只是臣等私下的疑虑,即曲不惟犯案的动机。照理说曲不惟一个军侯,食邑千户,不至于为数十万两纹银犯下如此恶行,臣等总觉得他买卖洗襟台登台名额,不单单只是为了一个‘利’字,审问过他好几回,他却什么都不说。”刑部尚书道,“臣后来试图跟曲家五公子打听,但是官家知道的,这曲五公子自从回京,除了跟昭王殿下闹过两场,眼下对任何人都是闭门不见,臣前日好不容易登门,他似乎对自己父亲做了什么毫不知情,只顾着说自己被昭王殿下卖了都不知道,还变着法给他数银子……”

  说起来,曲茂而今也算有功之臣,岑雪明留下的证据就是由他和章庭一起保下的,后来玄鹰司为他作证,那副至关重要的《四景图》,也是由他交给小昭王的,是故曲不惟犯下如此重罪,被打入天牢,朝廷并没有追责于他。

  赵疏颔首,意示自己知道了,“章兰若眼下怎么样了?”

  “小章大人仍在东安养伤,齐大人来信说,小章大人命是保住了,脑中淤血未清,说不上来什么时候能醒。”

  山洞的火硝爆炸时,岳鱼七到底及时把章庭拽出了洞外,但是热流来得太快,带着不可抗衡的力量,逼迫他不得不松开章庭的手,章庭身上的许多伤都不致命,奈何他被热浪推出山洞,撞在了巨岩上,那块巨岩阻止他跌下山坡,也在他的颅内留下了淤伤。

  赵疏看了眼天色,想是案情已梳理得差不多了,深深吐了口气,“行了,就到这吧,诸位近日多有辛苦,今日早些回去歇着,明日准一日休沐。”

  殿上立着的几位大员听了这话,才惊觉天色早已暗下来,殿中掌起了明灯。自小昭王回京,他们这些三司的官员几乎是日夜不休地彻查洗襟台名额买卖一案,虽然身心俱疲,却不敢停歇下来,怎么歇呢?案子的内情触目惊心,一闭上眼,竹固山冤死的亡魂几乎要飘荡在他们眼前,士子深陷坍塌楼台下的哀嚎不绝于耳,及至今日,所有案情大体梳理完毕,才能稍稍心安。

  一众朝臣与赵疏齐身拜下,安静有序地退出宣室殿。

  赵疏见他们走了,闭上眼,靠坐在龙椅上。他累极了,已连着几日不曾合眼,但他是皇帝,查清洗襟台的真相是他的夙愿,所有的重担扛在他的肩上,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他更不敢有丝毫懈怠。没一会儿,身边传来轻微的一声:“官家。”

  曹昆德将一盏参汤搁在了龙案上,“官家,大殿里凉,暖阁里炉子烧好了,回去歇一会儿吧。”

  赵疏睁开眼看了他一眼,反应了一下,才明白曹昆德说的暖阁是他的寝殿,不是皇后宫里的。他近日政务繁忙,总也想着要去探望皇后,总也腾不出空闲,好在章元嘉身上月份大了,这一月来总是嗜睡,有时甚至用过暮食就歇下了,并不多等他。

  赵疏“嗯”一声,曹昆德见他起身,连忙上前来为他披上龙氅。推开殿门,秋夜的寒凉迎面扑来,赵疏在这秋凉中走了一会儿才问,“皇后近来心安吧?”

  他这话语焉不详,但曹昆德一下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小昭王回京,呈递朝堂的罪证引起了轩然大波,数名大员相继落狱,章鹤书虽然未被问罪,却被赵疏以一句“功高劳苦,回府将养”劝说停职了。

  曹昆德端着拂尘,紧跟在赵疏身后,“心安着呢。宫中没什么碎嘴子,哪怕有,也不敢搁在皇后娘娘宫里。仁毓郡主近来进宫得少了,约莫是裕王妃那边打了招呼,太后成日礼佛不问世事,今天一早,荣华长公主也进宫了,想来是为了给官家分忧,下午过去了皇后娘娘宫中,眼下应该回昭允殿了。”

  赵疏听到这里,步子一顿,“姑母在宫里?”

  曹昆德笑盈盈的,“正是呢。”他浸淫深宫多年,怎么可能连圣上喜欢谁不喜欢谁都猜不出,早吩咐了墩子候在拂衣台下,招招手,墩子就从拂衣台下一路小跑过来,躬身禀道,“官家,长公主说近日回宫里住,昭王殿下身边的侍从,那个叫顾德荣的似乎有什么事要禀与长公主,适才在宫门递了牌子,眼下也过去昭允殿了。”

第17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