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唯回过身:“重要吗?”

  不重要。

  她或许午过就来了,看他驱车去言府,没有露面。一直等到他从言府回来,才出声拦住他。言侍郎是仁毓郡主的舅父,他应下言家的家宴,以后大概真的要做郡马了。可是青唯早一步拦下他,他便不会娶赵永妍了么?就好像老太傅千里来京,只为劝他忘尘,他答应了么?

  张远岫道:“温小野,如果一年前,崔家没有出事,薛长兴没有落狱,曹昆德也没有去信告诉你岳鱼七也许在京中,你还会上京吗?”

  青唯没有丝毫迟疑:“会。”

  没有人能够教唆她上京,除了她流亡经年心中的冤屈与不平,也许早一点,也许迟一点,她还是会来到这个是非之地的。

  张远岫笑了。

  看,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既定的路,他们的一切因果,都由自己所选择,旁人根本不可能左右。因此他写不写那封让她来京的信,结果并不会不同。其实事到如今,他一手操纵的,只有自己的航船罢了。

  “小昭王,他待你好吗?”

  青唯没有回答,这是他们之间的事,与他无关。

  但是答案显而易见。

  张远岫道:“其实我一直知道你活着,也知道曹昆德为你更了姓,让你寄住去了崔家。”

  “崔弘义后来迁去了岳州。也是巧,嘉宁元年,老太傅为我赐字忘尘,也提议让我去岳州。他说岳州虽不比中州富庶,庆明繁华,却是一个远离是非的安居之地。我那时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你也在岳州。”

  他一直记得那个在洗襟台废墟上拼命寻找亲人的小姑娘。

  天涯海角,有个人与自己同病相怜,实在幸甚。

  或许是当时执念未深吧,张远岫其实动了忘诸尘烟,远赴岳州的心思。

  但他最终没有这么做,老太傅为张正清赐字忆襟,却要他忘尘,这是什么道理?

  他选择了考科举,去宁州试守。

  及至几年后翰林诗会上重逢,她左眼上的红斑也遮不住她的姿态亭亭,当初眼底的迷茫散尽了,只余清明。

  张远岫这才发现那个与他同病相怜的小姑娘长大了,病也好了,只有他,依然在病中。

  “温小野。”张远岫道,“眼下想想,幸甚你我识于缘浅。”

  亦止于缘浅。

  -

  青唯出了暗巷,天已经全黑了。她今日其实不是一个人来的,京中士人闹事,她身份特殊,独自出门多有不便。好在朝天有侍卫身份,可以带刀缀行。朝天一直在隔壁巷子等着,见了青唯,他疾步上前,“少夫人,他说了吗?”

  “没有。”青唯摇头。

  她今日来找张远岫,除了试探曹昆德的目的,如果能够问出一些章鹤书的线索那就更好了。

  但是张远岫的态度很明确,一个字都不愿多透露。

  “师父那边回信了吗?”

  “小的早上跑了一趟驿站,岳前辈的信还没到。”

  日前青唯发现江留养隼的宅子是俞大人的私邸,立刻就给岳鱼七回了信,让他直接查中州府衙的俞清。信是八百里加急送去中州的,不出两日就该到了,凭岳鱼七雷厉风行的办事速度,加上齐文柏的帮忙,约莫近几日就能收到回信。

  青唯虽然愿意给张远岫机会,没有将他和曹昆德的勾结告诉谢容与,甚至亲自前来劝他回头,但她也知道事关紧急,容不得片许耽搁,并没有给张远岫反应善后的时间。

  青唯立在巷口思忖片刻,觉得事已至此,她已没有替张远岫隐瞒的必要,不如将所知的一切先行告诉谢容与,让玄鹰司早作应对。她与朝天很快回到江家,谁知谢容与不在倒也罢了,德荣竟也不在。

  唤来一个厮役过问,厮役道:“公子戌时回来过一趟,本来说等少夫人一块儿用晚膳,衙门的祁护卫过来了,说牢里关着的那位曲侯急病不起,担心出事,请公子过去看看。公子走前留话说夜里兴许回不来了,德荣收拾了些衣物,给公子送过去了。”

  青唯道:“曲侯病了?”

  曲不惟除了是买卖名额一案的主谋,还是眼下被缉拿的嫌犯的,唯一一个知道名额由来的,在水落石出前,他必须活着。青唯知道兹事体大,谢容与今夜必须留宿衙门,但她不想因为意外耽搁正事,唤来朝天,把今夜在张远岫处的所听所闻,包括他与曹昆德的合谋,中州俞清养隼的私宅详细说了一遍,催促他进宫告知谢容与。

第195章

  是夜,大牢里灯火通明。

  “下午都还好好的,晚上忽然犯了腹痛,不知道是误食了东西还是旁的什么疾症,太医已经过来了,眼下正在为曲侯诊脉。”

  谢容与一到刑部大牢,刑部的唐主事便过来禀道。

  谢容与问:“牢里的狱卒查了吗?”

  “都查了,没有异样。”

  两人说话间,很快到了甬道尽头的牢房,曲不惟已经从腹痛中缓过来了,眼下正盘腿坐在草席上,太医为他看完诊,开了一剂药方,见是惊动了小昭王,连忙道:“殿下,罪犯曲不惟的腹痛乃风雪天急寒所致,大牢里潮湿阴冷,到底年过五旬的人,久居于此,身子骨多少抗不住。”

  谢容与听了这话,唤来一名狱卒,嘱他去取干燥的棉被和取暖的炭盆,随后见高窗漏风,又命人去把窗栏修补了。

  曲不惟冷笑一声:“不要以为你施舍一点好处,我就会领你的情。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旁的没有的事,你再怎么问也问不出来。”

  谢容与正在看近日狱卒的排班表,闻言目光甚至没离开手上的简册,“本王知道侯爷什么都不会说,也不想在侯爷这里浪费工夫,今夜前来,不过是受人之托照看侯爷,侯爷不必多想。”

  一旁的唐主事见小昭王一片好心被当作驴肝肺,颇是不忿,在一旁帮腔道:“曲侯大概不知道吧,枢密院的颜盂眼下已被玄鹰司缉拿,侯爷不想说的我们自会从别人口中问出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侯爷莫不是误以为自己手里握着天底下独一份的秘密?”

  颜盂是章鹤书最信任的人,这些年帮着章鹤书做了不少事,明面上与章府的关系却不远不近。

  曲不惟听是颜盂落网,心中十分震诧,但他面上依旧平静无波,“受人之托照看我,你受何人之托?”

  不等谢容与回答,他又道,“老夫该招的已经招了,竹固山的山匪,是老夫下令剿杀的;徐述白、沈澜等人,也是老夫命人灭口的;包括上溪衙门的暴乱,也是老夫在幕后策划的。要说其中有什么差池,当初老夫让人去竹固山剿匪,本意只想灭口那几个知情的山匪头子,后来出了点岔子,山上的匪全死了,死了老夫就认,多少条人命你们都可以算在老夫头上。洗襟台名额老夫卖了四十万两外加一副稀世名画,你们可以找礼部清算清算,看看老夫到底得赔多少,等老夫死了,你们大可以把老夫私藏的钱财、分封的田地,一律没了。”

  谢容与看完了简册,吩咐唐主事增派看守大牢的人手,随后淡淡道:“本王已经让礼部算过了,侯爷一共得赔七十万两,不过这笔银子侯爷不必操心了,已经有人帮你赔过了。”

  谢容与说完这话,见牢房已经整理妥当,转身便要离开,曲不惟叫住他,“谁帮我赔了?”

  谢容与顿住步子:“侯爷不是对本王无话可说么,眼下如何又有了?怎么,侯爷不必顾忌那张调兵令了?”

  曲不惟听到“调兵令”三个字,瞳孔猛地一缩。一旁的唐主事是个明事的,见状立刻打了个手势,带着一干狱卒离开了。

  曲不惟目不转睛地盯着谢容与,“什么调兵令?”

  “还有什么调兵令能让侯爷这样杯弓蛇影?封原手下的兵卒成了叛军,调兵令,自然是调动这些叛军的军令。”

  谢容与道,“停岚着了章鹤书的道,被人骗着在调兵令上签了名,眼下章鹤书手上留了军令的存底,只要侯爷多说一个字,章鹤书就会把军令拿出来,不是这样么?”

  曲不惟眉头紧锁,“你怎么会知道这张调兵令。”

  “停岚给我的。章兰若提醒过他调兵令有异,他留了个心眼,把军令从封原处拿了回来,一直贴身藏着。”

  “今夜本王来大牢,也是受停岚所托要照顾侯爷。”谢容与道,“侯爷一直以来总想着要一人之错一人担,绝不牵连一家老小,却没仔细想过停岚知道自己的父亲沦为阶下囚后会怎么办。”

  曲不惟怔怔地听完,惊觉失态,他很快道:“这个糊涂东西惯来不争气,老子管他怎么办,左右周家会在必要时扶他一把,天塌了也砸不到他,再说……”曲不惟盯着谢容与再度冷笑一声,“他不是还有昭王殿下这个至交么。”

  谢容与道:“他去陵川了。”

  “停岚虽然糊涂,但是不傻,临走前,他弄清楚了侯爷犯下的所有罪行,大概觉得无法接受,所以无论如何都想离开。他还说,也许不会回来为侯爷送行了。”

  曲不惟并不为所动,他只是别开脸,“混账东西有多远滚多远。”

  谢容与续道:“不过他临走前,为侯爷赔清了礼部清算的账目。不只七十万两,他赔了一百二十万两。中州侯爷的私库由他做主直接充公了,这些银子是他把家中值钱的东西、这么多年从他各处搜罗的宝贝变卖了凑的。他本来还想赔得更多,但实在拿不出来了。侯爷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什么吗?因为他说,除了本该赔付的七十万两,他更该赔的是侯爷欠下的人命,可惜那是无论赔多少都无法挽回的。”

  “本王知道侯爷今日无论如何都不招出章鹤书,必定权衡过利弊。但你想过停岚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吗?他掏空银子时在坚持什么?他又为什么要离开?”谢容与问。

  “还有。”谢容与上前一步,在曲不惟的草席边上搁下一只小巧的玉如意。曲不惟神情一滞,这枚玉如意正是古越青铜裹玉如意,流传了千百年,后来到了曲茂祖母手上,祖母临终前把玉如意给了曲茂,曲茂这个人喜新厌旧,只有这只玉如意他一直珍藏着,是他最喜欢的,“停岚为了救侯爷,把这只玉如意当了。无价的古玉,只换来区区三千两,太不值了,我费了些功夫赎了回来,侯爷留在身边,这些日子做个念想吧。”

  谢容与言罢,不再理会曲不惟,径自出了牢房。

  牢外的唐主事迎上来低声问,“殿下,曲侯会招么?”

  “不知道,试试吧。”谢容与揉着眉心。其实玄鹰司近两日对颜盂的审讯并不顺利,归根就地还是在于他们没找到切实的突破口。

  “当初曲不惟买卖名额,章鹤书为了安抚蒋万谦等人,承诺等到洗襟台重建,以一赔二,还给了空白名牌作保。那名牌等闲仿制不出来,只能由当年的士人牌符改制,可惜太难查了,咸和十七年、昭化元年、昭化七年,那么多士人牌符,谁知道章鹤书挑的是谁的,无疑于大海捞针嘛!”唐主事垂头丧气道,“要是能查出章鹤书到底是拿哪年的牌符改制的就好了。”

  谢容与没应这话。

  确实是大海捞针,可他们这一路走来,哪一步不是这样艰难,那些难能可贵的线索,哪一条不是从浩繁的卷帙中摸索出来的?

  出了大牢,外头夜风正盛,谢容与一刻不停地回了府衙,曲不惟那边已经留了人盯着,但他做事谨慎,牢房刚增补了人手,为防出岔子,今夜是没法歇了。他唤人拿了颜盂的供词,正要细看,这时祁铭带着一个内侍进来值房,“殿下,长公主称是想见您。”

  “这会儿见?”谢容与问。眼下已经亥末了,等他到了昭允殿,只怕子时都过了。

  “是。”内侍是昭允殿的老人,十分信得过,“长公主说多晚都等着,还请殿下一定过去。”

  谢容与听了这话,自不能推托,简单收拾好案宗,跟着内侍往昭允殿去了。

  外间风声渐劲,虽然是寒夜,也能瞧见天上厚重的云层。近日朝务繁忙,到了这个时辰,玄明正华外各个值房都点着灯火,谢容与顺着未歇的灯色一路到了昭允殿,阿岑把他引入长公主的内殿,随后掩上门退下了。

  内殿四明,长公主穿着一身宫装,待谢容与见完礼,淡淡说道:“不是我要见你。”

  她随后站起身,“元嘉,你出来吧。”

  屏风后出来一人,章元嘉朝谢容与盈盈施了个礼:“表兄。”

  他们这一辈大都年纪相仿,谢容与身为长兄,却是最疏离的,平心而论,章元嘉与他并不很熟,只是在宫宴上略有交集罢了。但,今夜既然决定要见谢容与,她已想好了该怎么做,是以待长公主离开,章元嘉径自道:“表兄,日前表兄赶赴陵川,究竟在查什么,元嘉已经知道了。”

  小几上还搁着半碗参汤,章元嘉身怀六甲,是不该熬夜的,大概是靠着参汤才撑到这时,谢容与没答这话,先请了章元嘉坐,随后才站着回话,“皇后娘娘怀有龙嗣,安心养身便是,前朝的事,不必放在心上。”

  “元嘉如何安心?眼下连表兄也要拿这样的搪塞我么?”章元嘉道,“元嘉今夜既然甘冒大不韪单独面见表兄,表兄该当知道元嘉的目的。元嘉只希望表兄实话告诉我,我父亲他,当真有罪吗?”

  谢容与沉默片刻,“目下尚未有定论。”

  不待章元嘉回答,他忽地道,“怎么,章鹤书这几年在娘娘身边安插的眼线,被娘娘发现了?”

  “表兄怎么会知道,官家说的?”章元嘉愣道。

  可是这话问出口,她便已知道了答案。

  赵疏和谢容与之间从来不会说这些琐碎事的。

  而小昭王明敏异常,又身在宫中,有什么异样是他瞧不出来的?章鹤书这几年行事总是快人一步,加之帝后之间的隔阂,想想便能知道为什么。

  谢容与这么问,不为别的,只是不想兜圈子,愿意和她打开天窗说亮话。

  “表兄说得不错。我这几年,的确被蒙在鼓里。”

  谢容与道:“娘娘今夜见臣,不只是为了说这些吧。”

  “是,元嘉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章元嘉安静了片刻,站起身来,径自绕出方几,深深吸了一口气,蓦地便要朝谢容与跪下。谢容与眉心一蹙,在她膝头落地前先行将她扶起,“娘娘这是做什么?你我君臣有别,这样的大礼恕臣受不起。”

  “如何君臣有别?”章元嘉望着谢容与,“如果我父亲有罪,我还有何颜面做这个‘君’?”

  她退后一步,执意屈膝跪下,“元嘉的请求之意重,乃是把身家性命都托付在了表兄身上,还望表兄万万领受。”

  她说着,双手呈上了一封信,“此前我为了骗取父亲的信任,纵容我身边的侍婢与父亲互通消息,眼下父亲处境艰难,不得不手书一封私函请我转递京外。这封信我不曾看过,眼下将它原封不动地交给表兄,信上的线索想必对表兄追查洗襟台之案的真相大有帮助。

  “元嘉只有一个请求,如果章氏一门无辜,还请表兄务必还我们清白。

  “反之,如果父亲当真有罪,任何惩处,元嘉甘愿陪同父亲一起领受。”

第196章

  私函上的署名俨然是章鹤书的笔迹,章元嘉抿紧唇,握着信函的指节蜷曲发白。

  做出这样的决定其实是很艰难的,在收到父亲的信后,章元嘉连续数夜辗转难眠,她甚至想过,如果这封信当真可以救父亲于水火,她愿意通过自己的门路,帮父亲把这封信转递京外。

  但是章庭告诉她要做对的事。

  兄妹二人的关系很好,从小到大几乎从未吵过架,小时候章鹤书忙于正务,都是章庭领着章元嘉上学堂,后来章鹤书与章氏一族划清界限,依旧延用了“清嘉度身,兰若度心”的家训,而这则家训的含义,就是章庭教给章元嘉的。

  “至于我说的不情之请,”章元嘉道,“在一切水落石出前,还请表兄不要把今夜元嘉做的一切告诉官家。”

  她低垂着眼,露出一个惘然的笑,“嫁给官家这几年,我一直以为是我在包容他,包容他的繁忙与淡漠,纵容他莫名的疏离与沉默寡言,其实不是,直到今日我才明白,原来他身处这样的两难之地,从来就是他体谅我居多。”

  是故哪怕有这么多的隔阂,整个后宫也看得出,他唯一宠爱的就是她。

  “他一直是个好皇帝,从两手空空走到今日,一路行一路难,只是他走得太快,元嘉没能跟上他。而今山雨欲来,我不想因为要顾虑我,拖慢了他的步子,我希望他能坚定如初,做出的所有决定,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而改变。”

  谢容与接过信,“好,臣答应娘娘。”

  待章元嘉起身,他退后一步,躬身揖下,“臣也谢过娘娘大义。”

  见章元嘉咬着唇欲言又止,谢容与明白她想问什么,说道:“至于令兄的伤势,娘娘不必担心,令兄在脂溪的确受了伤,眼下已有好转,臣今早收到陵川齐大人来信,说令兄不日便会苏醒……”

  谢容与和章元嘉说完话,没在昭允殿多逗留,很快离开了。

  他一向沉得住气,今夜却有些心急。眼下唯一能证明章鹤书参与名额买卖一案的,就是他伪造的空白登台名牌,无奈追查名牌犹如大海捞针,玄鹰司并着礼部苦查了数日,只是找到了名牌的仿制之法而已。谢容与直觉手里的这封信就有他最想要的线索,刚出了昭允殿便要拆信来看,一旁的玄鹰卫见状,立刻提灯为他照明。

  信是送给京郊辛集县一个吏胥的,让他去一趟庆明,找城东铁匠铺子的掌柜收租。

  章鹤书很谨慎,信的内容几乎全用了暗话,但谢容与还是看明白了。

  他把信收好,“卫玦呢?”

  “卫大人这几宿都歇在衙门。”一旁的玄鹰卫道,“虞侯眼下要回刑部么?属下这就去传卫大人。”

  谢容与为了揪出章鹤书的罪证,这些日子在几个衙门间连轴转,听了这话,他道:“不必,我去玄鹰司。”

  线索得来不易,他必须亲自送达。到了玄鹰司,卫玦跟章禄之几人竟然还没睡,看过信,卫玦道:“这就是了,章鹤书当年伪造登台名牌,肯定找了精通这门手艺的人,庆明城东铁匠铺子的掌柜,应该正是此人。收租子是暗话,大概是递消息让他连夜跑路的意思。眼下这封信落在我们手里,只要在章鹤书反应过来前,将这辛集县吏胥和铁匠铺子上下一干人等一块儿拿了,就能人赃并获了。”

  卫玦根本不需要催促,立刻着人调集人手,兵分两路,一队去辛集县捉拿吏胥,一队跟他赶去庆明拿人,另外还吩咐章禄之连夜提审颜盂,就拿信的内容做突破口。

  随后他跟谢容与请辞,连夜便要离京,一开门,险些与正准备进屋的两人撞个正着。好在习武之人眼疾手快,卫玦侧身一避,朝天也拉着德荣退开一步,行礼道:“卫大人。”

  卫玦点了个头便离开了。

  谢容与见朝天和德荣满头大汗,先一步问,“怎么了?家里有事?”

  德荣道:“朝天有事禀给公子,在宫中兜了一大圈。”

  朝天进宫路上撞见德荣,两人先是到了刑部,又追到昭允殿,到了昭允殿,听阿岑姑姑说谢容与已经离开了,然后又折返回玄鹰司。

  “是少夫人让小的带话。”朝天道。

  他把青唯是如何发现曹昆德与张远岫有勾连仔细告诉了谢容与,“少夫人说,张二公子对她有救命之恩,她得把恩情还了,可惜张二公子没听她的劝,什么都不肯透露。虽然如此,她还是听出曹昆德的确在预谋着什么事,少夫人很不安,早在几日前就去信给岳前辈,请他直接查中州的那位俞姓大人,可惜岳前辈尚未回信。少夫人说,虽然早在大半年前,官家已经派人盯住了曹昆德,但曹昆德心思缜密布局日久,宫外还有张二公子相助,他要做什么,只怕防不胜防,是故还请公子早做防备,案情厘清在即,万莫要在这样的当口出了岔子。”

  谢容与听了这话,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唤来一名玄鹰卫,让他把青唯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赵疏,顺便补了一句,“非常之时非常行事,还请官家寻个理由,立即把曹昆德拘禁起来。”

  玄鹰卫迟疑道:“可是虞侯,都这么晚了……”

  谢容与看了眼天色,“还不到四更,去吧,官家定然还在看劄子。”

  玄鹰卫领了命,疾步往禁中走去,在玄明正华前递了牌子。与此同时,紫霄城的南门一角大敞,卫玦带着数名将卒策马疾驰而出。而礼部、刑部、大理寺等衙门灯火彻夜通明,里头大员坐在书案前或是翻查卷宗,或是书写奏报,他们神情肃穆,几乎忘了疲倦。在这个无雪的静夜里,每一盏亮着的灯火都像无声张开的兽目,每一个奔走的不眠人都像风雪再度到来前寻觅生机的蛩虫,他们不仅仅在消弭的风中嗅到了危机,更为了挣脱黑暗,看到隔一日天亮起来时的光明。

  然而也是在同样的夜里,一支细竹管一抖,落下一段烟灰。东舍里,曹昆德长长一叹:“老了,天一冷,连根竹管子都握不住了。”

  整个屋子里弥散着一种令人沉沦的靡香,小金碟上的细末就快要被焚尽。这些细末是从一块糕石上剔下来的。前阵子青唯闯东舍,这块糕石还有拳头那么大,不过数日,眼下只余指甲盖那么丁点了。曹昆德今年身子不好,这东西本来下了决心要戒,不知为何,上回见了青唯,那瘾说来就来,怎么都压不住。这几日竟有成灾之势,只要一刻离了它,浑身就提不起力气似的。罢了,左右赵疏大半年前就对他起了疑,暗自派人盯着他,最近更是拿“怕他辛苦”做借口,不让他在边上跟着了,他就顺其自然地与这糕石沫子相伴,也不必担心宣室殿传唤。

  墩子顺势将一张绒毯搭在曹昆德膝头,轻声嘱咐:“师父,仔细受凉。”

  好半晌,曹昆德才从沉沦中睁开眼,没头没尾地道一句,“是时候了。”

  这句话说来莫名,墩子却听明白了,膝头落地,痛喊一声:“师父!”

  曹昆德望着他,目光近乎是慈爱的,“去吧,路咱家几年前都给你铺好了,记得咱家教给你的,把话儿带出去,把该报的仇报了,记得你曾经受的苦,那些跟你一样的劼北遗孤所遭过的罪,他们没你幸运,不能像你一样捡回一条命。咱家呢,就在这里为你当个铜墙铁壁,帮你把那刀枪挡上一时。”

  “是。”墩子向曹昆德磕了三个响头,眼底含着泪,“墩子谢过师父。”

第197章

  夜更深一些,城中的一间茶铺内舍发出一声杯盏碰撞声。一群学生聚在长桌前,一边围看新写的檄文,一边焦急地等待着什么。

  其中有个身着破旧袄衫的耐不住性子,“砰”一声把茶盏放在桌上,问道,“袁四,你说的那个证人究竟什么时候到啊!”

  “是啊,蔡先生被关入京兆府大牢已经有几日了,那天朱雀街踩死了人,说到底不是蔡先生的过错,谁让林家、曲家的少爷敢在这时候露面?朝廷不处置这些罪人之后倒罢了,反倒捉拿蔡先生,蔡先生有什么错?不过是领着我们游街讨问真相而已!袁四,你不是说有法子让朝廷放了蔡先生么,什么法子你倒是说呀!”

  众人口中的袁四正是角落的一个穿着襕衫的中年人,此人生得一张阔脸,其貌不扬,难得的是气度格外沉稳,听了众人的催促,他不急也不躁,“诸位,我早已说过了,朝廷关押蔡先生,这个决定并没有错,那天朱雀街上死了人,死了人就得有人负责,蔡先生是我们当中领头的,朝廷自然要捉拿他。想要让朝廷无罪放人,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证明当日我们游街,乃或是对那两名罪人之后恶语相向都是有情可原,有理可循的,是朝廷没有给我们想要的公正,才让我们如此义愤填膺!”

  “可是如何证明朝廷没有给我们想要的公正?洗襟台这案子,朝廷不是也正在查么?我们游街归游街,说到底也只是催促朝廷加紧厘清案情,还天下一个真相罢了。”

  “所以我才让诸位稍安勿躁。”袁四道,“诸位当真觉得,当年士子投江后,朝廷为之震动改革一新,所有的决策都是公平公正的吗?不然,长渡河一役后,劼北一带满目疮痍,朝廷为了收拾这烂摊子,没少做脏事。我已说了,我有一故人,他深知当年朝廷犯下的过错,所有的内情由我说来只是转述,诸位还是等他现身说法吧。”

  “说来说去还是要等你那个证人!本来说好的子时到,眼下都快寅时了,人影都没瞧见一个,再等下去天都快亮了!”破旧袄衫忍不住心急,脱口道,“袁四,该不会根本没有这个人,一切都是你杜撰出来蒙我们的吧!”

  袁四没吭声,回答他的是门扉的一声轻响,众人移目看去,进来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如果有宫中人在此,一眼就能认出来人便是曹昆德身边那个影子似的小太监,连个正经名儿都没有,因为刚入宫时,干的是趴在地上,给宫中各位贵主上辇时当垫脚的差事,所以人称一声“墩子”。然而他眼下换上襕衫,看上去竟跟寻常书生没什么两样,只有那双眼是幽深的,让人辨不清他的过往如今。

  “曹先生来了。”袁四立刻起身,将墩子迎进屋中。

  墩子环目望去,“诸位有礼,敝人姓曹,单名一个穗字,取来年谷穗丰收之意。”

  “你就是袁四说的那位证人?”一众士人将信将疑地看着墩子。

  长渡河一役已过去了十八年,熟知这场战事的后续因果的,多少应该有些年纪了,众人本以为他们等的证人是一个劼北的老人儿,没想到来人竟这样年轻。

  墩子道:“不错,你们在等的人正是我,我便是当年劼北一带的遗孤。”

  “可我观公子的模样,并不像遗孤啊。”

  “是啊,公子说话的口音也是正经京中官腔,听不出在劼北生活过。”

  “你拿什么证明你是劼北人?”

  “对,我们不能这么轻易地信了你,除非你证明你是劼北人!”

  墩子没吭声,他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些士人会质疑他,他的神情没有丝毫动容,一言不发地解下薄氅交给袁四。一众人等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皆是安静地看着他。墩子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停止,随后解开襟口的盘扣,将外衫也脱了下来。外衫褪下还有内袄,袄子去了,剩下还有一层中衣。但墩子依旧没有停手,直待将中衣也褪下,屋中众人俱是倒吸一口凉气。

  裸露的肌肤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密密麻麻遍布着伤痕,这些伤显见得是旧伤,有些成块的伤疤因为身体的成长,新肤的生成,被撕裂得支离破碎。然而伤处太过狰狞,不难辨出是怎么形成的,有鞭痕,也有火碳的烙印,左胸下有一片皮肤是凹进去的,大概是肋骨断后没仔细接遗留的创痕。

  屋中的人震诧得说不出话来,墩子口音一改,变成了劼北的家乡话,“没有人会往自己的身上施加这样的伤痕,除了那些饱经苦难的,在家乡根本活不下去的劼北遗孤。”

  “诸位,你们眼下肯相信我的话,愿意听我细细说来了吗?”

  -

  一匹疾马冲破黎明前的夜色,在江府门前急停下来,驭马人下马时摔了一跤,然而他根本顾不得疼,匆匆往府中奔去,一面高喊道:“少夫人,信到了,岳前辈的信到了!”

  此人乃江家的一名护院。

  昨晚青唯回家后,愈想愈觉得不安,她虽然让谢容与提防曹昆德了,可是曹昆德蛰伏了十数年,他的预谋岂容他人轻易破坏?及至深夜,青唯才合衣躺下,半梦半醒间,竖着耳朵都在听外间的动静。因此朝天和德荣一回来,她眨眼间便醒了。听朝天说官家已派人临时拘禁了曹昆德,她仍不能放心,催促家中一名护院再去驿站看看有没有岳鱼七的信,好在结果没有让她失望,岳鱼七八百里加急把信送来了。

  青唯也不含糊,收到信立刻拆开来看,岳鱼七不擅文墨,写信从来简短,这一封却足足有三页,开头连寒暄都省去了:

  “小野,为师近日照你说的,会了会中州的俞清。此人的确备受张远岫信赖,是这位张二公子在中州地界的接头人。他嘴有点硬,为师用了点你不需要的知道的办法才让他把实话吐出来。

  “曹昆德的事,他知道得不多,不过关于曹昆德那个恩人,庞元正妻儿的下落为师已经问清楚了。庞元正过世没几年,劼北很快打了仗,就是人们熟知的长渡河之役。这一战过后,劼北一带哀鸿遍野,本来还能勉强过活的人彻底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怎么办呢?朝廷的赈济粮到底有限,只能让民间帮忙想法子。中州有个商人,就是你认识的那个顾逢音,他因为去劼北做买卖,不忍见民生多艰,回到中州后,便收养了几名劼北遗孤。这事由他开了先河,随后受到朝廷鼓励,渐渐就传扬开了,以至于中州、庆明一带的商人纷纷相仿,也开始收养劼北遗孤。

  “我眼下才弄明白,原来朝廷的鼓励不只是说两句赞扬的话而已,而是有切实的政策的。比如江留,当时江留的官府声称,凡收养五名以上的遗孤,可减除三成的行商税,如果这些收养遗孤的富商有买卖往来劼北,行商税不但可以全免,官府还会予以资助。这是好事对不对?一方面,解决了部分劼北难民的生计;另一方面,朝廷又通过经商,带着劼北从苦难中走出来。我听人说,劼北有名的渠茶和劼绸,就是这样时兴起来的。

  “可惜事有两面,这样一个决策,多少也造成了些恶果。当时商人收养劼北遗孤,先挑长渡河将士的亲眷,没有才挑那些剩下的。收养了将士遗孤,说出去面上有光,这些遗孤多少也会遭到善待,哦,那个经常来向我讨教功夫的小子,叫顾朝天的,不就是这样的出身么。至于那些剩下的,本来就吃不饱穿不暖的劼北人,会不会被收养,收养过后的遭遇会怎么样,就听天由命的。那时官府的政策大都是,收养五人减免三成税,十二人减免五成,二十人减免七成。收养得越多,赋税越低对不对?可是二十个人,哪怕都收来做下人,做最低贱的仆从,那也是二十张吃饭的嘴要喂,所以……”

  岳鱼七写到这里,似乎觉得不堪,晕了好大一团墨渍,他另起了一行,写道:

  “所以,当时商人中有人钻空子,专挑那些难养活的收养,等在官府登记好了,得了便宜,便将人扔在一旁,三天喂不了一顿饱饭,过得连狗都不如,还不让人自己出门找吃的,怕被官府知道了被惩处,暗中把这些人关起来,这些人有的熬不下去,很快就没了。自然官府也是要管的,派人定期上门寻访,也会抽查难民与遗孤的状况,可是那么多难民,总有漏网之鱼,再说表面样子谁都会装是不是?官府又不可能派人住到这些商人家里。

  “其实这还算好的,更有甚之,有极少数人,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癖好,专门以折磨人取乐,甚至……太不堪我就不多说了,被收养的遗孤和难民饱受摧残,在劼北好歹算个人,离开劼北,连人都不是了。据俞清说,庞元正的妻儿,很不幸,就是被这样一户人家收作了下人。这家人的家主姓廖,简而言之不是个东西,妻儿三人去廖家不过一年,先后就被折磨死了。当时正是昭化元年。也正是同一年,曹昆德晋了内侍省的押班,终于有门路往宫外递消息。

  “曹昆德这个人吧,说他阴毒心狠不为过,不过单从这桩事来看,他也算是个人物。他离开劼北这么多年,咬牙净身,在宫中也混出头了,却依旧惦记着庞元正将他送出劼北的恩情。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不多。曹昆德一直希望能报答庞元正,所以在得知庞元正身死,余下妻儿受尽折磨也不在人世后,他把所有的错都归咎在自己身上,他觉得是因为自己没能早一步回报庞氏一家,才让他们落得如此下场。曹昆德随后决定要为庞家妻儿报仇。

  “按理说,他的仇家是谁很明显,正是那个收养庞氏妻儿的廖姓家主。不过有桩事说来也怪,早在曹昆德找到庞氏妻儿前,这个廖姓家主已经死了,他折磨长渡河遗孤的案子也大事化小不了了之了。听俞清说,曹昆德之所以与张远岫合作,是因为他有旧怨未了,依然有仇人逍遥法外,他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揭发此人的恶行,所以在宫中蛰伏下来。

  “这就是我从俞清这里探到的,关于曹昆德的全部,他肯定隐瞒了一些跟张远岫有关的线索,可惜我没问出来。对了,上回你提的曹昆德身边的那个墩子我也查了查,也是巧,曹昆德虽然没能从廖家救出庞氏妻儿,阴错阳差救下了这个幸存的小儿。至于日前你在中州看到的白隼,那隼确实是由曹昆德豢养,在上京与中州之间往来送信的。小野,我直觉这事不简单,曹昆德究竟想做什么,他的仇人究竟是谁,他蓄势待发地在等着什么,一切虽然未知,浮出水面之时,必定有迹可循,你在京中还需趁早提防,珍重。”

  青唯蹙眉看完最后一行,不禁费解,一切正如岳鱼七所说,廖姓的家主已经死了,曹昆德的仇人会是谁?他说的合适的时机,到底是怎样一个时机?

  青唯思及眼下顾逢音也在京中,这个廖姓家主也是中州人,指不定顾逢音知道他呢。

  正待吩咐德荣与朝天去打听,一抬眼,却见德荣双手握着信纸,指尖不断颤抖,脸上更是连一点血色也没了,他抬眼看向青唯,向来安静的眼底露出少见的惊惶:“少夫人,出、出事了……”

第198章

  城中,茶舍内。

  “……长渡河一役后,劼北一带遗孤无数,我便是其中之一。奈何像我这样出生低微的,即便被收养,也是那些商人为了减税用来凑数的,遇上好的人家,勉强有口饭吃,遇上不好的人家,等着我们的就是地狱。”

  墩子环顾四周,目光是幽静的,“是年,我被中州一户廖姓人家收养,做了一年下人。诸位观我模样,便知在短短的一年之内,我遭到了怎样的虐行,然而还不止这些——”

  墩子说着,握住腰间裤带,朝外一扯。

  亵裤落地,映入眼帘的疮疤狰狞可怖。

  士人中不禁发出阵阵低呼,有人不忍直视,不由地别开脸去。

  曹昆德救下墩子那年,已是入内内侍省的押班,凭他的地位,在京中为墩子置一处安身的宅子不难,何必让这个苦命的孩子跟自己一样做那无根之人呢?

  可是曹昆德没法子,因为墩子遇到他时已经残缺不全了。

  这时,一名士人说道:“曹兄弟的遭遇在下十分同情,但是,那个残害你的歹人已经不在了,事情过去多年,今日重提又有何用呢?”

  “正是,平心而论,官府做得并没有错,曹兄弟实在是命不好,遇上了这样的恶人。”

  他们今日聚在这里,究其原因,是为了营救蔡先生。还是那句话,除非能证明朝廷在洗襟台一案上处置有失,他们是没法要求官府放人的。

  “诸位别急,我的话还没说完。”墩子道,“诸位只道是那姓廖的恶人已经死了,可你们知道,朝廷是怎么惩处他的吗?朝廷根本没有公开他的罪行,只是秘密将他处决了,他的同党,他家中那些助纣为虐的家眷,至今依然逍遥法外。

  “当时我们一共七人被那姓廖的收养,除了我,其余六个一个没活下来,其中包括一家母子三人。而且据我所知,那年中州、庆明等地,姓廖的这样的恶商不止一个。然而官府碰上这样的事,俱是秘密处决,决不追查!诸位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官府不敢将这样的腌臜宣扬出去,否则百姓们还怎么夸赞官府?岂不污了先帝的卓然政绩么!

  “更有甚者,当时中州有一个颇有名望的富商,他非但亲手将我们推入火坑,在发现我们被虐待后,还包庇姓廖的,正是他和官府联手,才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把数十条因为受虐丧生的性命视为儿戏,反倒全了他的名声!”

  墩子说到这里稍顿了片刻,语气从激昂变得沉郁,“而最重要的一点,我想请问诸位,长渡河那一仗,真的需要打吗?诸位想想,长渡河一役前,劼北是什么样的?长渡河一役后,劼北又成了什么样?”

  长渡河一役前,劼北灾荒,劼北人虽穷,多多少少还能苟活;长渡河一役后,劼北哀鸿遍野,遗孤无数,以至朝廷不得不联合民间商人收养遗孤。

  这时,先前那个破旧袄衫道:“曹兄弟这么一说,在下想起来了,当年长渡河战事前,朝廷便有人主和,是士子投江过后,朝廷才一致决定应战苍弩十三部。”

  “是,我也记得昭化十一年还是十二年来着,先帝提出要修筑洗襟台,当时其实有不少人反对,京中一些士人说,与其修筑楼台劳民伤财,不如拿这笔银子去安抚劼北遗民。后来这批士人还被问罪了。”

  “先不论这一仗该不该打,照这么看……”坐在角落里的几名士子相互对视一眼,“朝廷在劼北的处置上的确有失偏颇?”

  “事后居然还有颜面修筑楼台纪念他们的功绩!”

  破旧袄衫问:“曹兄弟,你敢担保你说的字字属实?”

  “我敢以我的身家性命起誓!”墩子竖起三指赌咒发愿,接着又道,“且我手上还有一名关键证人,正是我适才说的那个跟官府联手,包庇姓廖的中州富商。”

  “这富商眼下人在哪里?”

  “已经被我的人拿住了。他目下距这里有点远,诸位若肯等我一个时辰,我把他带来,让他亲口说出实情。”

  “好!”破旧袄衫高呼一声,转头看向舍中的所有士人,“各位,眼下看来,朝廷的确在整个洗襟台大案,包括十余年前的长渡河之役中有所隐瞒,而我们皆被蒙在鼓里!事不宜迟,我提议我们眼下便去朱雀街,要求朝廷公开真相,无罪释放蔡先生!”

  “去朱雀街做什么?依我看,直接去宫门!”

  “对,粉饰太平有何用处!不如直接去宫门!那么多死去的劼北遗孤,洗襟台下那么多冤屈与不平,难道还不够让朝廷还我们一个真相吗!”

  满堂士子的愤懑之情被彻底点燃,破旧袄衫深深点了一下头,转头对墩子道:“既如此,劳烦曹兄弟待会儿直接将那恶商带到宫门口,让他当着天下人的面招出他的罪行吧。”

  -

  江家。

  青唯见德荣神色有异,问:“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少夫人,”德荣咽了口唾沫,“能不能让小的看一下最后一张信纸?”

  青唯毫不犹豫地将手里的信纸递给他,德荣一行一行地看完,竭力平复了一会儿,“这个收养庞元正妻儿的廖姓家主,我应该认得。”

  “他是义父的朋友,做瓷器买卖的。为了减免商税,有一回他到家里,专程向义父询问如何收养劼北遗孤。义父心地善良,为了鼓励他帮助劼北孤儿,还带我去见了他。义父也劝过他,让他量力而行,说收养孩子,不像猫儿狗儿,给口饭就行了,既然养了,就要好好对待,没想到一年后……”

  德荣抿紧唇,静了片刻才道,“一年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太清楚,只知道那些被廖姓家主带回去的劼北遗民出事了……那天他找到义父,说官府查到他身上,求义父为他作证,说他是无辜的。义父很生气,说什么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他帮不了他,为此还气病了一场。后来……似乎江留府的大人也登过门,跟义父商议廖姓家主的案子,具体怎么说的我实在不记得了,只记得他们让义父不能宣扬出去。其实那段时间江留传过流言,称义父沽名钓誉,包庇恶人,不过我相信义父的为人,没把这当回事,久而久之也就淡忘了,而今想起来……”

  德荣抬眼,怔怔地看向青唯,“少夫人,岳前辈的信上说,曹昆德有仇没报,他的仇人,会不会就是义父?说到底,是义父鼓励那廖姓家主收养遗孤,也是义父帮他隐下了罪名,不然义父怎么忽然来京了呢?”

  青唯听他这么一说,霎时犹如醍醐灌顶,此前怎么都想不明白的几个疑点相互串联了起来,真相刹那浮上水面。

  是了,她就说怎么会这么巧,她要上京,顾逢音也上京了。

  原来她在中州看到的那只白隼,当真携着曹昆德的信函,只是那封信既不是给张远岫也不是给俞清的,而是托俞清转递给顾逢音的,目的就是为了逼迫顾逢音上京。

  顾逢音上京这一路一直忧心忡忡,到了京中,非但不与朝天德荣住在一起,朝天德荣几回去铺子上探望他,他也避之不见,青唯原还以为这养父子三人并不亲近,照这么看,顾逢音早就知道曹昆德要找他寻仇,不想把两位养子牵扯进来罢了。

  最重要的一点,依曹昆德今时今日的地位,他早就可以报仇了,岳鱼七的信上却说,曹昆德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那么这个时机是什么时机呢?

  彼时青唯赶到中州撞见白隼,正值谢容与于脂溪取回证据的半月之后,那时消息传到京中不过几日,刚好能让白隼飞个来回。

  所以曹昆德是在等真相即将水落石出的这一天。

  他选在这个时机的原因是什么?他除了跟顾逢音寻仇,还想要做什么?

  极度不好的预感席卷了青唯心间,她根本来不及细思,当机立断道:“德荣,你立刻进宫找官人,让他借我点人手,当务之急保住顾叔要紧。”

  “朝天,你这就跟我去顾叔铺子上瞧一眼。”

  -

  天已经渐渐亮了,一夜风停,天际竟不见朝霞,云团子积得很厚,雪却没有落下,青唯急鞭赶到城西的铺子前,很快下了马。

  跟青唯同行上京的那位顾府管家正焦急地在门前徘徊,看到青唯与朝天一起,讶然道:“江姑娘,三少爷,你们怎么会同路过来?”

  他不知道青唯的真正身份,有此问无怪。

  朝天解释道:“这位是我主家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