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宣贯穿了她整个少女时期,是她那时记忆中,最重要最美好的一部分。

他移开了目光,压低自己的声音,以最平静的嗓音说:“听起来,他十分依恋你们。”

“是…他对我们家人的重视,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更甚——所以,他也就更难原谅,破坏了他最重视的东西的我。”

“除此之外呢?”李舒白又问。

她犹豫了一下,把目光投向他。

他神情平静,双手十指交叉,将下巴搁在指上,目光深暗地逼视她:“除此之外,必定还有什么,让他认定你是凶手。”

黄梓瑕轻轻咬住下唇,良久,终于用颤抖的声音,说:“书信…我给他写过一封书信。”

“怎么写的?”

时隔已久,但黄梓瑕依然清清楚楚记得上面的内容。她缓缓地,念出那上面最紧要的几个字——

“前日赴龙州所查案件已真相大白,二人实属殉情,所谓凶手只是殉情未死,苟活于世。唏嘘之际,心口如沸,思及你我若到此种境地,我是否亦能舍弃家人,踏上不归之路?”

听着她一字字吐出当初写给别人的情信,李舒白握着那个琉璃盏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他强自压抑心中的波动的暗潮,缓缓问:“什么时候写的?”

“就在…我家人血案的前两天。”

“便是在你家人出事之后,禹宣出示官府的那封信?”

“是…”

“罪证确凿,不是么?”他的唇角凉凉浮起一丝冷笑,目光比刀锋还要锐利,“你自己亲手写下的书信,就是你最大的罪证。”

黄梓瑕咬紧牙关,没有说话。

自己亲手做下的事情,无力回天,她不想辩解,亦无法辩解。

暗夜深更,树影重重。月亮已经被云层遮掩,除了覆照在他们身上的灯光外,触目所及唯有一片黑暗。

李舒白手抚着琉璃盏,沉吟许久,才望着她缓缓开口,说:“你与禹宣之间的恩怨,我不便过问。你自己,好自为之。”

她抬头望着面前的李舒白,他在灯光下泠然生辉,光华流转,所以显得格外决绝冰冷。

她默然行礼,准备退下。

“对了,有件事要告诉你。”李舒白又说,“相比同昌公主和禹宣,还有一个人,你得放在心上——太极宫中,今日有人传信给你,要你立即前往觐见。”

黄梓瑕愕然,问:“现在?”

“今日天色已晚,明天吧。”李舒白说,“既然她有事找你,你近期大约也离不开京城了,而且她将要托你的事情,必定与郭淑妃及同昌公主有关,所以我想你留在京城接触此案,或许也有必要。”

“是。”

他用一双沉静而深邃的眼凝视着她,说:“最近郭淑妃动作频频,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王皇后召见你,想必也是为了此事。”

黄梓瑕默然点头,听得他又说:“望你有自知之明。若不能完成,可不必逞强,到时我自会出面。”

她依然点头,却倔强地说:“我会做好的。”

他唇角微微一扬,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说:“不自量力。”

多谢给我留言的大家!将女主角的信又看了多遍,确实是我写作欠妥,以女主角的个性和出身不应该说出这样的话,因此赶紧趁着失眠,半夜爬起来改掉了

就这么寥寥数字,三点多改到四点多,情书真难写啊…摇摇晃晃睡觉去~~

六 青梅余味(三)

第二天一早,黄梓瑕才刚起身,发现同昌公主府上的人就已经等在房门口了。名叫邓春敏的这位宦官一脸苦相,哀求道:“杨公公,您就快着点吧,昨天公主说了让我来带您过去的,您就当救救我吧!”

黄梓瑕看看天色,诧异地问:“公主这么早就过问此事了?”

“公主还未起身,但万一醒来便问此事呢?我就得赶紧带您进去呀,您说是不是?”

在邓春敏的哀求眼神下,黄梓瑕不得不迅速洗漱,然后跟着他前往同昌公主府。

同昌公主府果然是金为栏杆玉为墙的地方,虽不如皇宫宏伟壮丽,但那檐头贴的金饰、花间避鸟的金铃,竹帘上用金银丝细致编制的花纹,种种细微处的奢靡,都呈现出一种令人目眩神迷的效果。

黄梓瑕静立在同昌公主府的前院,等待着她的宣召。

清晨露水未散,头顶雀鸟啁啾。她正在看着,旁边有个还带着惺忪睡意的可怜声音传来:“杨公公,你也来啦?”

黄梓瑕转头一看,正是大理寺少卿崔纯湛。他垂头丧气地带着四个大理寺的小吏,和她打了个招呼后,一脸悲苦地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杨公公,早膳用过了吗?”

“还没有。”黄梓瑕瞄着他脸上五根手指印,淡定地说。

“我也是啊。”他觉察到了她的目光,只好悲哀地捂着自己的脸颊,说,“早上起太早,惊动了我家母老虎,结果…”

黄梓瑕想起他朝中第一惧内的名号,只能笑而不语。

崔纯湛自觉尴尬,又说:“她也是心疼我早早起床忙于公务,想要多与我厮守,只是不会表达,杨公公你说是不是?”

“正是。”黄梓瑕正色说道。

见她肯定自己的妻子,崔纯湛开心了,一回头看见一个侍女袅袅婷婷地提着食盒进来了,顿时更开心了:“太好了,咱还能先吃上早饭。”

那侍女抿嘴一笑,打开食盒将里面的面点和粥端出。崔纯湛招呼大家一起坐下用膳。

邓春敏赶紧上来给每个人舀了一小碗粥。崔纯湛看着那个长相清秀的侍女,问:“你是公主身边人?”

“奴婢垂珠,自小跟着公主,后来又陪嫁出宫。”她笑起来眉眼弯弯,加上脸颊粉嫩,虽然五官不是顶漂亮,但那股温柔模样却让人见之难忘,“公主说崔少卿杨公公等可能不熟悉府内情况,所有需要,可问我便是。”

“这可真是太好了!我正愁着公主府千门万户,不知如何下手呢。”崔纯湛说着,又看向邓春敏。

邓春敏赶紧说:“奴婢邓春敏,与垂珠和魏喜敏一样,都是自小跟着公主在宫里长大的,一年前随公主出宫。”

“你们府上有几个人?”崔纯湛问。

邓春敏顿时犯难了,垂珠却如数家珍道:“回崔少卿,公主府如今共有正副管家及大小账房四十二人,宦官七十八人,侍婢一百二十八人,厨工门房杂役二百四十七人。”

“随公主出宫的有几人?”

“当时有宦官七十八人,侍婢三十六人。其余人等大都是圣上谕旨修建公主府时陆续自民间买来的,还有十余人是几个养马、仓管及花匠等,一年来陆续投靠的。”

黄梓瑕见垂珠说话做事清清楚楚,便问:“魏喜敏平日,是否曾与什么人结下冤仇?”

垂珠略一思索,说:“魏喜敏与我同在公主近旁做事,他一直尽心服侍公主,战战兢兢,忠心不二。”

邓春敏却在旁边流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样。黄梓瑕便问他:“邓公公,您与魏喜敏同为内侍,日常可有发现?”

魏喜敏赶紧说:“其实,其实就在前日,我发现他与…内厨的菖蒲似乎起了一场争执。”

“哦?”崔纯湛赶紧放下筷子,问,“他怎么会与一个厨娘起争执的?”

邓春敏手足无措,说:“我…我不知道。”

“菖蒲倒不是厨娘,而是主管府内大小厨房、四季膳食的,公主常夸她做事稳重。”垂珠见状,便代他说道,“她是驸马家养的奴婢,公主下嫁时驸马带过来的。她今年该有三十来岁了,尚未婚配。至于争执的内容,我们就不知道了。”

“争执?我和魏喜敏的争执?”

菖蒲论相貌倒有中人之姿,只是一脸不苟言笑,嘴角深深两道法令纹,令这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看起来一点风韵都没有。

她正在制定明日府中的菜式,见他们来了,便将纸放在一边,仔细思索着,点头说:“是有这么回事。”

后面的知事赶紧取出笔墨,开始记录。

菖蒲见这阵势,脸色有点变了,问:“这是怎么说的?难道你们认为魏喜敏的死和我有关?他那…他那不是天谴么!”

黄梓瑕忙安慰他说:“请姐姐放心,只是例行公事,了解一下魏喜敏平常的事情而已,你只管回答就行。”

菖蒲依然一脸疑惑紧张,迟疑道:“不知…是什么事?”

“你们前几日的争执,可以详细给我们述说一下吗?”

“哦…那件事啊。”菖蒲声音略略提高了些,明显心中还有不满,她说,“奴婢平日在府中管着上下的膳食,而魏喜敏则是公主身边伺候的近侍,原没什么交情,也不曾交恶。谁知他前日过来找我,向奴婢索要零陵香,我说没有,他竟当着厨房上下一干人骂我。你说,奴婢从驸马家中开始就管着厨房二十多人呢,他劈头就这样让我没脸,算是什么意思?可他毕竟是公主身边红人,所以奴婢当时只能任他骂着。谁知现在…唉,死者已矣,算了吧。”

黄梓瑕又问:“你是管膳食的人,他怎么会向你索要零陵香?”

“说起这事,也算奴婢倒霉。前几日刚好…从某处得了一点,这香料挺名贵的,奴婢亦舍不得用,就献给公主,谁知公主不上眼,就落在魏喜敏手中了。他用完后觉得奴婢手头肯定还有,理直气壮继续来讨要,真不知脸皮怎么会这么厚!”

黄梓瑕继续刨根问底:“请问姐姐这零陵香是哪儿来的?”

“是…奴婢相识的人送的。”菖蒲低下头,一脸难堪,显然抗拒这个话题,“总之,那人也只送我这么一点,再多没有了,之后奴婢与魏喜敏就再没见面了,第二天就听说他死了,据说是…被雷劈了,奴婢也很诧异,想不会是老天爷看不过他这么强横霸道吧?”

黄梓瑕点头,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请问,魏喜敏死的时候,你身在何处?”

“那日是观世音得道日,府中要吃素食的。所以一上午奴婢就在厨房中盯着那些人,免得有荤腥混进去了。万一被公主发现了,这可是大事,您说是不是?”

崔纯湛随口应道:“这倒是的。”

旁边已经有宦官过来通报了:“公主已经起身,各位可以前往觐见了。”

崔纯湛与黄梓瑕便先丢下了厨娘这边,向着公主住的地方行去。远远便见一群身着锦绣罗裙的侍女迤逦而下高台,每人手中都有一片金光。等到近了才发现,原来她们手中托着金盘,里面正是同昌公主吃完后撤下来的早膳。

黄梓瑕在心里想,如果周子秦在的话,他肯定会说,金盘多没用啊,银盘就实在多了,还可以验毒!

同昌公主身着艳红襦裙,一头秀发挽成松松一个云髻,一个人坐在阁内接见他们。她端坐在榻上,发间只插着一支钗。但这支钗的华美精致,却令黄梓瑕这样从不在意首饰的人、连崔纯湛这样的男人,目光都落在上面,一时无法移开。

这是一支玉钗,通体由一块玉石雕琢而成,雕工精细,清晰呈现出九只鸾凤翱翔的姿态。而最为难得的是,这块玉石,居然是一块不折不扣的九色玉,也不知道是哪个巧手玉工妙手偶成,竟凭借着玉石自身的颜色,雕出了九只颜色各异的鸾凤,展翼飞翔,意蕴生动至极。

黄梓瑕心想,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九鸾钗了,整个天下仅此一支,号称内府镇库之宝。当今皇上没有交给王皇后,却赐给了自己的女儿,足见对同昌公主的珍爱。

阁中并不见驸马踪影。公主示意他们坐下,然后说:“驸马昨日受了伤,太医说要敷药。我觉得药味难闻,因此打发他到偏院睡去了。”

崔纯湛的手下意识地抚上了早上被老婆扇过的那半边脸颊,神情复杂。

公主与驸马,看来感情颇为冷淡。

黄梓瑕的脑中,一闪而过李舒白的话。

他说,同昌公主与禹宣,颇多市井流言…

她强行制止自己再想下去,收敛心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冷静如初:“不知公主对魏喜敏一事,有什么看法?可以为我们述说一二吗?”

公主微微撅嘴,说:“此事我当然存疑了!首先,魏喜敏是个从来不信鬼神的人,你说他怎么会在那天挤到荐福寺去参加法会?”

黄梓瑕微微诧异,问:“他不信鬼神?”

“是呀。”公主侧脸想了想,问身边的一个侍女:“落珮,你说是不是?”

落珮赶紧说道:“正是呢!平日里魏喜敏不是有头痛顽疾么,一痛就指天骂地的,还常说世间若有佛祖菩萨,那就先让自己那二两肉先长回来呀…哎哟,总之都是些肮脏话。这不昨晚还有人说呢,魏喜敏正是因平日犯了大不敬,所以才遭了报应呢!”

“前天晚上,听说他与膳房的菖蒲闹得难看,你们知道的,菖蒲是驸马家那边的人,能由着他胡来么?我正想训他,谁知垂珠问遍了府中所有人,都不见他的踪迹。没想第二天就听说他在荐福寺死掉了!”同昌公主蹙眉道,“是以我觉得,此事必有蹊跷,至少,将他引到荐福寺去的人肯定大有嫌疑。”

崔纯湛说道:“公主言之有理,臣等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不负公主期望!”

他这一番场面话说得一点诚意都没有,同昌公主直接将自己的目光转向了黄梓瑕:“杨公公,你有什么看法?”

黄梓瑕说道:“目前尚不得而知,看来崔少卿与奴婢还要先行询问过驸马才知道。”

同昌公主挥挥手,说:“崔少卿先去吧,杨公公等一等。”

等崔纯湛五人走出门口后,同昌公主才缓缓站起身,走到黄梓瑕身边。

黄梓瑕站起,恭敬地向她低头行礼。

黄梓瑕身材修长,而同昌公主个子娇小,比她矮了约摸半个头。她抬眼凝视黄梓瑕半晌,才笑道:“早就听说公公大名,能得夔王如此青眼之人,果然仪表非凡。”

黄梓瑕勉强笑了一笑:“公主谬赞。”

“我说的话,会有谬么?”她瞟了她一眼,笑意盈盈又走到窗前,懒懒地靠在那里,问,“你看到本宫戴的这支九鸾钗了么?”

黄梓瑕点头,说:“精妙至极,巧夺天工。”

“公公,你毕竟不知道女子心思。虽然我只要动一动手指,天下珍奇珠宝都会竞相呈现在我面前,但我最爱的,还是这一支九鸾钗。”她抬手轻抚着头上九鸾钗,轻轻地叹道,“女子的执念,总觉得自己最珍爱的东西,会与自己心意相连…”

黄梓瑕不知道她对自己说这些是有什么深意,但她也并没有显露出什么不耐烦的神情,只静静地恭敬听着。

“前天晚上,就在魏喜敏惨死的前一夜,我做了一个梦。”公主将双手撑在栏杆上,俯视着下面的花海。

时维七月,天气炎热。她的住处在高台之上。凉风徐来,下面遍植的粉色合欢花如水波般浮动,暗香冉冉。

一朵丝绒般的合欢花被风卷起,沾在她的鬓边,轻轻颤动,纤细柔软,她抬手取下,用手指轻捻,喃喃说道:“我梦见,一个穿着锦绣华服的女子,一头长发却毫无修饰,倾泻于地。她从黑暗中渐渐显形,一步步向我走来,我看见她的面容,光华如玉——她对我说,我乃南齐淑妃潘玉儿。有一件心爱之物在你身边已久,请公主及早准备,赠还与我。”

周一,更四千字先…

七 豆蔻韶华(一)

同昌公主说着,忽然转身,声音也微变了,问:“南齐潘淑妃,这都是几百年前的人了,她的意思,说我该还她了…是不是,是不是指我也该…”

“公主无须担忧。”黄梓瑕见她神情犹有余悸,便安慰说,“不过是一个梦,虚无缥缈,如风易散。公主不必挂在心上,依奴婢看来,或许是公主近日心怀忧思,才抑郁成梦而已。”

“是吗?”公主瞧了她良久,忽然抬手取下头上那支九鸾钗,递到她的面前,“杨公公,你看看。”

黄梓瑕接过九鸾钗,放在手中仔细看去。在繁复纠缠的九色鸾凤背后,是弯月形的钗尾,在那上面刻着小小的两个古篆:玉儿。

“这支钗,确实属于南齐淑妃潘玉儿。”她叹了一口气,说,“现下,你能明白我忧心如焚的原因了吧?身边的宦官出事,我的驸马出事,而我自己…也做了这样不祥的噩梦,你说,我怎么能不焦虑?”

“请公主切勿多思多虑。奴婢一定尽心尽责,力求早日侦破此案,给公主一个交代。”黄梓瑕看她的模样,知道再怎么安慰也没用,便只说了这几句。

同昌公主这才稍微宽慰,说:“若你真能将伤害驸马、杀害魏喜敏的凶手擒拿归案,本宫一定重重有赏——或者,就算是天谴,你也要给我查清楚,为什么我身边的人要遭受天谴?”

黄梓瑕看着她单薄锐利又倔强的五官,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说:“多谢公主,这是奴婢分内事,公主无须担忧,奴婢一定竭尽全力追查此案。”

辞别了同昌公主,黄梓瑕一个人慢慢走下高高的台基。

高台风来,吹起她外面轻薄的绛纱衣。她将遮住自己眼睛的广袖握住,下了最后一级台阶,抬头一看,却发现从合欢花树的下面,缓缓行来一人。

夏日炎热,繁花盛开。

一树树合欢花开得如云如雾,无风自落。那些几近燃烧的花朵,在这样浓烈的夏日阳光里,毫不吝惜地且开且落。

弥漫的花朵,妖艳无格。花树低垂到殿檐下,半遮半掩着那个行来的身影。那是一个即使看不清身影,也能感觉到他动人韵致的人。

而黄梓瑕,仅看到他的人影,就仿佛感觉到了自己手心沁出冰冷的汗。

她迅速转身,躲到了一棵高大的合欢树后,强抑自己身体的颤抖,凝望着他。

那个男子慢慢行近,他不言不语,却自有一种水墨般雅致深远的韵味。如同新月银辉,淡淡照亮别人,既不刺眼,也不黯淡,恰到好处的光彩。

他似乎感觉到树后有人,于是,在万千花树之间,他抬起头来,用一双几乎可以令世间万物沉醉的目光,远望着她所在的方向。

而她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背紧贴在树干上,仿佛生怕被他看见。她努力压抑自己的呼吸,仿佛怕自己一呵气,有些东西就忍不住要在她心中决堤一般。

禹宣。

他怎么会在公主府中?

而且,是在这样的清晨,公主与驸马分居的时刻。

脚步轻声响起,青草悉悉索索。

他走到她藏身的树后,声音温柔:“这位公公,你是否不舒服?需要帮忙吗?”

她这才发现,自己露在外面的衣服,因为自己极力的压抑而微微颤抖,就像是身体不舒服一般。

她赶紧扯过自己的衣服,背对着他,勉强摇了摇头。

他还是有点担心,关怀地问:“真的没关系吗?”

黄梓瑕一咬牙,快步向着前方走去。

她的身子一动,让他脸上的微笑顿时僵住了。他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在她脚步惶急之时,低声叫她:“阿瑕…”

这两个字,传入她的耳中,恍然如梦。他的声音似隔了久远的时光而来,水波般在她耳边响起,久久不能平息。

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呆呆地站立在那里。许久许久,她转过身,看向后面的禹宣。

而他定定地看着她,他的面上不仅仅只有恨,还有一些更复杂的东西。他看着她,像是看着自己已经死去的梦想,看着自己曾经亲手呵护开出的花朵腐烂成泥。

她望着他,许久,轻轻地叫他:“禹宣。”

这空无一人的林中,合欢花下。夏日炎热的风拂过树梢,落花如雨,他们两人都是一身旖旎的粉色花朵,如丝如蕊,拂之不去。

黄梓瑕披着满身的花朵,静静望着他,仿佛望着自己永远失去的少女时光。

“公主命我…查探府上两桩疑案。”

他望着她,目光中满是似远还近的疏离,似有若无的哀切。他沉默许久,终于咬一咬牙,面上挂上一丝冷笑:“不错,杀了亲人之后,如今还能混老本行,赢得众人拥戴。”

“我会回蜀郡,就在…公主府案件结束之后。”她强行抑制住自己胸口涌上的苦涩绞痛,辩解道,“夔王已经答应帮我,不日我将启程回去,重新彻查我一家的案情!”

他愕然,直直地盯着她:“你…会回去?”

“为什么不?我不但要洗血我自己的冤仇,更要彻查我一家满门的血案!”她将手按在自己胸前,心跳得狂乱,她几乎无法压抑自己的激动,她用力呼吸着,良久,才能将那含着泪的一字字从肺腑之中挤出来,“我一定会,亲手揪出那个凶手,为我爹娘,为我哥,为祖母和叔父报仇!”

站在她一丈之遥的禹宣,定定地望着她,听着她的誓言,眼中翻涌起巨大的波澜。只是他终究无法在一瞬间接受她的辩解,他垂下眼,缓缓地往后退了一步,低声说:“黄梓瑕,你当初杀害亲人,证据确凿,我…不愿信你!”

心脏在这一刻仿佛停止了跳动。周围一切落花如雨,美好景象,尽成虚幻。

但黄梓瑕站在他的面前,在他这样决绝的话语之前,在全身冰冷的颤抖中,她却忽然笑了。合欢花且开且落,纷纷如雨,她站在一丈之外看着他,笑颜一如当年。

她笑着,说:“放心吧,禹宣,我会揪出幕后凶手给你看的。我面对的案子,从来没有破不了的,而这一件,我赌上自己的命!”

她明明笑着,眼中却泛起泪光来,她却毫无察觉,狠狠转过身,向着前方,大步穿越合欢树而去。

她越走越快,到后来,几乎变成了疾步狂奔,头也不回地逃离了他。

直到奔出合欢树林,她茫然驻足仰望。透过头顶稀疏的树枝,她看见他正在慢慢地走上高台。

风动衣摆,飘然若仙。那种舒朗姿态,无法描摹、无法言说。

他心中,到底有没有为他们的重逢,涌起一丝波澜呢?

她移开目光,仰头望天。碧蓝的天空高不可攀,明亮而刺眼,她原本灼热的眼中,泪水终于涌了出来。

黄梓瑕仰望长空,咬着自己的舌尖,让恍惚的神思在尖锐的疼痛中迅速聚拢。

她用力地呼吸着,努力让自己的胸口剧痛平静下来。

一遍又一遍地在脑中想着,魏喜敏的死,驸马的坠马,公主的梦,黄梓瑕竭力寻找这三者的共同点,以求让自己的注意力从禹宣的身上转开。

沿着合欢树小径走到月门时,她已经平静下来——至少,外表已经完全如常。

垂珠正在月门口等她,笑着迎上来道:“驸马爷住在宿薇园,我引公公过去吧。”

“多谢,劳烦姐姐了。”

垂珠抿嘴一笑,在前方袅袅婷婷带路。走到一座门前时,她正想推门,又赶紧将手垂了下来,领着她往另一条较远的路上走。即使是不知府中院落分布的黄梓瑕,也知道她分明拐了一个弯。

她回头看看那座锁上的院门,假装不经意地问:“那边是什么地方,怎么锁着呢?”

垂珠踌躇着,迟疑道:“那是知锦园,里面种了许多芭蕉鸢尾,夏日避暑本来最好。但前个月开始,那里便有人半夜啼哭,大家都说——”垂珠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才低声说,“都说有不干净的东西呢。公主便命人请了道士来做法,并将院门锁上了,据说里面怨气要净化十年才能再开呢。”

黄梓瑕自然不信鬼神,不过她还是遥遥望了一眼知锦园,将这个院子放在了心上。

驸马居住的宿薇园,里面遍植紫薇,正值花期,开得累累垂垂,一片热闹景象。

驸马正与崔纯湛相对谈笑,看见她被侍女引进来,韦保衡笑道:“杨公公!我们正在说昨天那场球呢!你身手真是不错,哪天有空我们再战一场吧?”

黄梓瑕笑道:“哪里,驸马才是挡者披靡,令人敬服。”

崔纯湛则不敢置信地打量着黄梓瑕:“什么?杨公公击鞠这么厉害?真是看不出来。”

“人不可貌相吧?”韦保衡笑道,“本来王蕴请我出场时我还说,周子秦完全外行人,那个大个子张行英家里连马都没有,还有一个杨公公,我就算一个人对他们三人也是仗势欺人啊,居然还和王蕴联手,简直是恃强凌弱了!哈哈哈,没想到最后却终于输在他们手中了。”

崔纯湛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昨日那场球不是由于你的马出了意外,所以中止了么?”

“哎,输就是输了,而且夔王都上阵了,我还敢打下去?”他说着,朝黄梓瑕笑道,“说起来,杨公公你面子真大,京中能召集三位王爷替你打比赛的,你算是第一位了。”

“哪里,几位王爷也是因为知道对手是驸马,所以才肯下场的,我哪有这么大的面子。”黄梓瑕赶紧说道。

“唉,可惜我这回丢脸丢大了,居然中途坠马,多年英名一朝丧啊!”韦保衡说着,却毫无懊恼的模样,笑嘻嘻地卷起自己的衣袖给他们看,“瞧见没有?身上最大的一片伤痕,长二寸,宽半寸,擦伤。”

崔纯湛又好气又好笑,一巴掌拍在他的手肘上:“去去,堂堂男子汉,破这么点皮好意思擦药!”

“公主说了,身上破那也是破,破了相,就当不了驸马了。”他振振有词地说着,又对黄梓瑕说,“杨公公,你说这事吧,我昨天也想了许久,可就是想不明白。你说我随手牵的这一匹马,到底什么时候被人动的手脚?我思前想后,似乎别人不可能有下手的机会。”

“我如今也尚无头绪,此事大约还需要我们再继续调查。”黄梓瑕说着,又问,“不知驸马身边可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人,或者值得注意的事?”

韦保衡皱眉想了许久,说:“好像没有。”

“嗯…”黄梓瑕还在沉思,他忽然又一拍桌子,说,“有!最近认识了一个人,真是咄咄怪事,难以言表!”

“什么?”黄梓瑕与崔纯湛赶紧问。

“一个小宦官,长得清清秀秀纤纤细细的,打球却比京城防卫司一群大老爷们好强悍,这就是我最近遇见的最大的怪事了!”

“驸马爷,您就别开玩笑了吧!”黄梓瑕苦笑,站起来在屋内走了两步,看到墙上挂的一幅字画,艳红的一枝豆蔻,似有若无的两抹绿叶,旁边写的是杜牧诗意——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黄梓瑕看到落款,不由得赞叹道:“驸马爷真是书画双绝。”

“什么书画双绝,我在国子监的时候,天天和周子秦一起逃学去爬树抓鸟。”韦保衡挥手笑道,“还不都是我爹逼我的,唉。”

崔纯湛则说道:“这首诗也是我心爱啊,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豆蔻梢头,真是青葱水嫩,格外迷人啊…”

韦保衡翻他一个白眼:“尊夫人年岁?”

“咳咳…比我大三岁。不过她在我心中,永远都是青葱水嫩迷人的小姑娘!”

黄梓瑕没理这两个男人,只看着画说:“驸马爷的豆蔻画得好,这一整首诗中,写得最好的两个字,也是豆蔻。”

韦保衡面容涌上一丝暗淡,但终究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今天又是4千字,好像一写到与案件有涉的就文思泉涌了…

因为我是感情苦手啊,泪

七 豆蔻韶华(二)

崔纯湛说道:“杨公公,你的书画造诣也不错,眼光这么好。”

“也是被我爹逼得,稍微学了两年。”黄梓瑕说着,保持着三人中唯一的敬业态度,问,“请问驸马熟悉魏喜敏吗?”

“哦,你说遭天谴的那个?”韦保衡随口说,“我认识,天天跟在公主身边,个子本来就矮,还每天唯唯诺诺弯腰弓背跟条狗似的。不过倒有个好处,主人让咬谁他就咬谁,听话极了。”

黄梓瑕听他口气如此不屑,便又问:“听起来,也算是能办事的,能干的人?”

“是能干,能干得让人没话说。”韦保衡冷笑道,“这不前个月还有件事,我估计你们一打听也就知道了,所以干脆我现在就跟你们说了吧。那事要不是我跑各大衙门给压下去了,公主和公主府的名声那可算全完了!”

黄梓瑕与崔纯湛对望一眼,崔纯湛赶紧问:“是什么事情?”

“这事吧…看起来和本案应该没什么关系,又似乎和本案有点关系——如无必要,请两位先不要外传,毕竟此事,于公主府名声有损。”韦保衡说着,又皱眉想了想,才说,“府里的蜡烛,一向都是吕氏香烛铺送来的。上个月吕老头儿好像有事,叫他女儿送蜡烛过来,结果小门小户的姑娘不懂规矩进退,居然没有及时避让公主,踩脏了她的披帛。”

崔纯湛随口说:“这种小事,驸马又何必挂在心上?”

“本来是小事,因为那个魏喜敏,可就成了大事了。公主下令让教训魏喜敏那个姑娘,但这个魏喜敏啊,为了让公主高兴,将那个姑娘直接打得昏死过去,随便就丢在了街角。结果后街那边有个无赖,叫什么来着…”韦保衡不太确定地说,“好像大家都叫孙癞子,四十多岁一个老光棍,满背烂疮,谁见都讨厌。结果看见那小姑娘不省人事,就把她给…”

韦保衡一脸同情,崔纯湛目瞪口呆,只有黄梓瑕冷静地皱眉问:“吕氏香烛铺?”

“对,据说那个吕老头向来轻贱女儿的,此事闹得满城风雨,他觉得家族蒙羞,把女儿给赶出了家门。听说那小姑娘现在已经死在荒郊野外了,唉…”

黄梓瑕微微皱眉,问:“那个吕老头呢?”

“说起这个,幸好碰上这胆小怕事吕老头儿。我跑了各衙门把这事压下,又给吕家送了百两银子,还叫人把那个孙癞子打了一顿,吕老头感恩戴德,就风平浪静,再不提这事了。”

崔纯湛感叹道:“这老头…真的胆小怕事,不会寻仇?据我所知,魏喜敏好像就是被他亲手制成的蜡烛烧死的吧?”

韦保衡把手一摊,说:“所以才说是天谴啊,一报还一报,终于还是吕老头儿做的蜡烛,把魏喜敏给烧了,这不是挺好的结局么?”

崔纯湛苦着一张脸,说:“要是公主也这么想就好了。”

走出公主府,崔纯湛问黄梓瑕:“杨公公准备下一步去哪儿?”

“我看,吕氏香烛铺是一定要去的。”

“嗯,那我们一起去吧。”他说。

黄梓瑕摇头:“崔少卿,您这一身官服,一过去就被人看出来了。不如我先去探探风声,若是他确实可疑,直接传召到大理寺审问即可。”

“甚好,甚好。”崔纯湛看看时间,赶紧说,“今日出门时内子说了,会亲自下厨的,我得赶回去吃她做的菜了,眼看这个时间啊…”

“崔少卿慢走。”黄梓瑕看着他的马车行远,然后赶紧雇了辆车——天可怜见,她身边幸好还有上次查案时申请的经费没“来得及”还给李舒白,不然的话,她哪有钱雇车?

直奔周子秦家,他果然呆在家宅里研究他那些骨头。毕竟是呆在家里,所以他今天衣服比较低调,青莲紫配鹅儿黄,瞎眼程度不算太高。

“崇古,快来快来!”周子秦指着自己放在架子上的那个头骨,喜孜孜地说,“快来见证我迄今为止最伟大的成就!”

黄梓瑕叹了口气,说:“我来找你是要商量一下那个…”

“快点过来过来!”他拉起她的袖子,牵着她就往里面走。她踉踉跄跄地跟着他往里面走,一眼就看见了顶在架子上的一个人头,顿时吓了一跳。

“很像真人吧?哈哈哈,和上次复原手一样,不过脸上肌肉脉络太多,我到现在才能弄出第一个——哎,你觉不觉得好像…有点面熟?”

能不面熟吗?这模样,和王皇后有点相似。黄梓瑕在心里想。

“拿到这个头骨的时候,我就知道是个美人了,但是没想到这么美。”周子秦抚摸着头骨说。

黄梓瑕想了一想,忽然问:“你这头骨哪里来的?”

“买的呀,我一直托户部负责殓葬无名尸的人帮我留意一下——嘘,这个是律法不允许的,你可千万不能说出啊——然后有一天,就是咱在水渠里捞起那具无头尸的前一天,他悄悄给我捎过来这个,说是有人在草丛里发现的。哎呀,刚拿到手血肉模糊可难看了,不过我把血肉剔除干净之后,发现这个头真的很不错,漂亮极了,是不是?”

黄梓瑕拿过旁边一个袋子,将这个头骨一把套住,抱在手中说:“周子秦,这个头我要拿走。”

“啊?为什么?”他赶紧追问,

“别问了。”她又将他复原得差不多的那个头颅也塞进袋子里去,说,“我拿走了,你以后再找个别人的吧。”

“哎哎,崇古,你别这么绝情啊…这真的是我有生以来见过最漂亮的头骨了…我的心中只有它,你别带走啊…”周子秦一把抓住袋子,声泪俱下,“崇古,你不能这样对我!想当初王若那个案子我为你跑前跑后,又捞尸体又挖坑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可你呢?至今也不告诉我那个案子的真相!我知道王家棺木里那具尸体不是王若,可为什么王家后来还是一声不吭送回琅琊安葬了呢?还有,那个案子的真凶到底是谁?凶手到底怎么作案的?我全部蒙在鼓里啊!崇古你好狠的心啊~不管怎么说,别的我都不介意了,你把我最爱的这个头骨留下给我!求你了,要不我把我自己的头跟你换好不好…”

黄梓瑕听着他的血泪控诉,终于叹了一口气,低声说:“子秦,这个头骨,可能是我一个…熟人的女儿。她很小就与女儿失散了,至今也未曾见过女儿长大后的模样。请你体谅一个母亲的心,让她拿回去之后,入土为安吧。”

“好…好吧。”周子秦犹豫了许久,终于依依不舍地放开扯住袋子的手,又可怜兮兮地看着她,“那,崇古,我听说你现在在调查公主府的案子,你这回一定得带我去!我要和你一起全程调查此案,而且这次我一定要凭着高超的手法和惊人的天赋,抢在你的前头解开这个疑案!”

“好,其实我找你就是为了这事。”她示意他,“首先,你告诉我,上次你弄回去的那条鱼,检验了吗?结果如何?”

周子秦立即正色:“当然验过了!我可是本朝最负责任的仵作!那些鱼果然是被毒死的!”

“是什么毒药?来源呢?”

“还不能肯定,但感觉似乎是水银中毒。”他有点不太确定地抓着头,皱起眉,“真奇怪,谁会在鱼池中投放水银呢?这东西不好携带,放到鱼池里又有什么必要?”

黄梓瑕皱眉想了一下,然后说:“先记着吧,现在你先给我找件衣服,然后我们去吕氏香烛铺。”

“行,阿笔身材和你差不多,我马上给你拿一件。”

黄梓瑕摇身一变,成了周子秦的跟班。

两人在西市找到了吕氏香烛铺。大老远,就看见明晃晃的招牌上,老大一个吕字。

黄梓瑕和周子秦在旁边的小茶馆坐下,周子秦这样的土豪当然先叫了上好的紫蒙,外加四样蜜饯八个点心,又给伺候的茶博士丰厚打赏,顿时乐得他连其他客人都不顾了,就在他们这个雅间里专心煮茶。

“这蟹眼泡真是漂亮,你看你看。”周子秦拉着黄梓瑕一起参观炉中的水泡,“哎…水泡密集起来了!来,崇古你看,我上次看过一个人嘴巴里冒的血沫子就是这样的,一模一样!你猜猜他是五脏六腑哪一处受的伤?”

黄梓瑕一个手肘撞在他的腰上,成功地阻止了他下面的话。

茶博士煮茶完毕,端上来给两人,一边笑道:“公子真是好眼光,一眼就点中了我。我做茶博士十几年了,这茶馆里论手艺谁也比不过我。”

黄梓瑕笑道:“你也就十几年,看到对面那个蜡烛铺了么?听说他家做蜡烛都四代了,那才叫祖传手艺。”

“那个是真比不了,人家是四代祖孙上百年做蜡烛的,不然,这回荐福寺的巨烛,怎么会找上他家呢?”

周子秦眨眨眼,还不明白其中内情的他乖乖地选择了端起碗喝茶。

“不过我听说他家也就这么四代了,吕老头没儿子嘛!”

“可不是,只有一个女儿,他家算是绝根了——何况啊,还出了那件事儿。”茶博士一说起这些街巷流言,顿时眉飞色舞,“两位听说过吧?那老头儿把女儿赶出家门了!哎呀,就算是个女儿也不能这么糟蹋啊,看这老头以后老了谁来供养他!”

黄梓瑕装出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问:“你是说他女儿被孙癞子那什么的事情?”

“对啊,那个孙癞子真不是个东西啊,又丑又病,四十来岁找不到媳妇儿,看见人家姑娘在路边,就把她给糟蹋了——做下这种丑事,他还喜孜孜地到处炫耀!搞得京城大街小巷人尽皆知,这是要逼死那个姑娘啊!”

周子秦没料到居然是这么劲爆的内幕,顿时手中的杯子都差点落地了,他指着窗外对面的那个蜡烛铺,问:“就是那个…那个吕老头?”

黄梓瑕则冷静地问:“吕老头儿怎么不去官府告发,要求严惩那个孙癞子?”

“别提了,要不大家都骂这个吕老头儿呢?收了百两银子,就不言语了,还嫌女儿肮脏,直接把她扫地出门了!”他说着,又左右张望一下,悄悄说,“我们一伙人可是亲眼所见啊,那老头儿把女儿一脚踹出门,丢了一把刀子一条麻绳在她面前,让她自己选一个死法,别丢他的脸,别死在家里!”

阿囧买了一把新的电脑椅给我,比以前的软多了,以后写文应该也会更快点

最近颈椎好像有点不舒服,一定要未雨绸缪,要是哪天倒下了可就不能更新了,万万不可以啊!

七 豆蔻韶华(三)

周子秦顿时一拍桌子,大怒:“混账,这老头儿不去找仇人拼命,反倒这么糟蹋自己女儿,这还是人吗!?”

茶博士摇头叹道:“可怜啊,他女儿滴翠就跪在当街,哭得都昏去了两三次,老头儿愣是不开门!你说一个十五六岁姑娘,遭了这么大变故,还闹得满城风雨,走到哪儿都被人戳脊梁骨,临了她爹还嫌她丢脸,让她死外面去,你说这可是人干的事情吗?”

黄梓瑕虽然脸上冷静,可也觉得胸口一股悲凉的怒火涌上来。她强自压抑,又问:“那后来,他女儿哪里去了?”

“她在烈日下当街跪了两个多时辰啊,她爹一直关着门。最后我们都看不下去了,要去拉她起来,结果这她一把抓过麻绳,跌跌撞撞就跑出了西市,也不知上哪儿去了…唉,现如今也不知死在那个荒山野岭中了!”

周子秦气得说不出话,半晌才指着对面的蜡烛铺大骂:“这老头,绝对会有报应的!”

“哎,要报应早报了!这老头儿老来得女,老婆年纪也大了,产后血崩,就留下这么一个女儿。滴翠是真乖啊,四五岁开始就帮她爹干活了,七八岁就垫着凳子给她爹做饭!可老头儿呢?每日里骂骂咧咧只说女儿没用,每次看见人家有儿子的,那眼珠子啊,瞪得恨不得掉下来——你说,长安城里百万人,重男轻女的不少,可你们见过这样想儿子都要想疯掉的老头儿么?哪天他要是被雷劈死,街坊邻居一点都不奇怪!”茶博士说着,一边摇头叹息,一边去外面打水,嘴里还嘟嘟囔囔的,“我们街坊啊,只说老天无眼啊!那孙癞子病了许多年了,滴翠要是被他欺负时赶紧跑,他肯定是追不上的啊,怎么那回就被逮住了呢?”

周子秦也气得不行,他转头看向黄梓瑕,却见她嘴唇抿得紧紧的,抓着桌子的手因为太过用力,连青筋都几乎爆出来了。

他吓了一跳,问:“崇古,你怎么了?”

黄梓瑕长出了好几口气,终于才松开了自己的手,勉力压着声音,说:“没什么…从没见过这样作践女人的,有点生气。”

“还有一点,你听到茶博士说了吗?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滴翠当时会被那个病弱的癞子给抓住,没有跑掉呢?我觉得她应该会拼命挣扎反抗吧,再者说了,十六王宅那边也不是特别冷僻的地方,她喊一下说不定也有用的…”

黄梓瑕心想,你怎么知道这其中,还有公主府的那个宦官魏喜敏的事情呢?

周子秦诧异地问:“你一点都不惊讶?一点都不诧异?”

“很惊讶,很诧异。”黄梓瑕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说:“虽然不想和这个吕老头儿打交道,但话还是要问的。你准备好册页,我们一起过去。”

吕家四代经营,在西市这边开着的这家香烛铺,已经由于年深日久,显得十分陈旧。

狭窄的店面内,走进去之后仅剩了转身的空间。左边是一排铁制的蜡烛架子,上面插满了高高低低各种形状的蜡烛,右边是一个木柜台,吕老头儿正趴在上面雕着一支儿臂粗的龙凤喜烛。

店面只有半间,从敞开的后门看去,后面半间空地,搭了一个小棚子,堆满了蜡块与蜡模,现在正有一锅红蜡在炉子上热着,发出怪异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