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梓瑕见堂上已经无人,便低声问:“崔少卿,这画…是否可借用?”

崔纯湛有点为难:“哎呀,这个啊…杨公公,这东西可以重要物证——虽然不知道有啥用——但是一般来说,案件还没定审,你要拿走,可能不合律法啊…”

黄梓瑕从自己怀中掏出一个令信,双手递到他面前:“崔少卿,我以夔王府令信作押,请崔少卿暂借半日,明日一早必定送还。”

崔纯湛看着那个令信想了想,十分干脆地将卷轴递到她手中,说:“你是皇上钦点涉及此案的,与此案有关的物证什么的,你要拿去研究还不是名正言顺?给物证间写个条子,直接拿走吧。”

十四 鸾凤身轻(二)

一大早出门,踏遍了小半个京城,黄梓瑕和周子秦都是饥肠辘辘。饭点已过,今日例食是没了,崔纯湛让大理寺膳房赶紧给他们做了一点简单饭食充饥。

出了大理寺,黄梓瑕随便向大理寺门房打听了一下那个大忙人夔王,果然就有人说:“半个时辰前御史台的公车过来,车夫在我们这边喝茶时,说夔王正在那边呢。”

皇城之内衙门众多,个个门前都立着牌子,某品之下至此下马。周子秦和黄梓瑕干脆就不骑马了,把马拴在大理寺,往御史台走。

周子秦一边走,一边拉着她的袖子,有气无力地说:“崇古…我真是太佩服你了。”

黄梓瑕用手中的册子挡着头顶正炽热的太阳,回头看他:“什么?”

“我说,佩服你的精力啊…”周子秦敬佩地看着她,“这都跑了大半天没休息,累死我了,你都不用休息一下?”

“案件发生后,就应该争分夺秒,一刻都不能延误。”黄梓瑕说着,忽然又想起什么,说,“对了,孙癞子的尸体现在在哪儿?你还记得他那两个伤口的形状吗?”

一说到尸体和伤口,周子秦顿时来了精神,在这炎炎夏日之中振奋得跟吃了一大块冰似得,眼睛也炯炯有神起来:“好,没问题!伤口我看过,记得清清楚楚!你想问什么,我张嘴就来!”

黄梓瑕回头看他,说:“我想知道,伤口具体的形状,以及凶器刺下的方向。”

“伤口一处在左肩琵琶骨下,一处在肚脐右侧的腰上,两处伤口都是从身体左侧斜向右边刺下的痕迹…”周子秦说到这里,张嘴愣了愣,然后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问,“这么说…滴翠在说谎?”

“是。”黄梓瑕低声道,“如果孙癞子是站在她对面的话,以她持刀的手势,那匕首必定是自上而下刺下去的,怎么可能会有人是从左到右刺出匕首的?能造成这样的伤口的,必然只能是对方正侧卧那里的时候。”

周子秦吸了一口冷气,脸上露出困惑又震惊的表情:“可是…可是滴翠为什么要主动认罪,把这一切都揽到自己的身上?她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黄梓瑕默然看着他,许久,把目光轻轻移到他的身后。

他们看见蹲在大理寺高墙下的一个人。

张行英。

他蹲在那里,不知道已经多久,他低着头看地上,目光茫然涣散,定在那里不知已经多久,却始终一动也不动。

周子秦看着他许久,瞪圆的眼睛和长大的嘴巴才慢慢回复,轻轻的,不自觉地“啊”了一声。

而在他们的目光注视下,张行英似乎也终于感觉到了。他慢慢抬起头,向他们这边看来。过了许久,他涣散的目光终于有了一点焦距,似乎终于认出了他们,他站起来,叫了一声:“杨…兄弟…”

在嘶哑的声音中,他已经蹲了太久的脚,麻木了,撑不住他的身躯,晃了两下,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灼热的日光下,滚烫的泥地,他整个人似乎都被烤干了,也没什么感觉,只扶着墙又站起来,向他们一步步走来。

黄梓瑕面带着复杂的情绪,注视着他。

而周子秦赶紧跑过去扶住他,张行英身材十分高大,周子秦的身材已经算高的,他却更高了两三寸,压在身上时,连周子秦都踉跄了一下。

“张二哥,你怎么了?”周子秦扶着他,赶紧安慰他,“你别急呀!”

张行英靠在他身上,却一直望着黄梓瑕,被太阳晒得干裂的双唇嚅动,声音干得近乎苍老:“你一定要帮帮滴翠…她、她不可能的,我知道她不可能杀人的…”

黄梓瑕垂下眼,默然点了一下头。

见她反应这么平静,张行英顿时急了,扑上去抓住她的肩,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她这么柔弱一个女子,怎么去杀人?我、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投案自首,可我…我求你救救她,救救她啊!”

他声音嘶哑,破碎的乞求从喉口艰难而用力地挤出,几乎不成语句。

黄梓瑕长叹了一口气,拍拍他的手臂,说:“放心吧,张二哥,我一定会揭露真相的。到时候,凶手必将昭彰于天下,无处遁形。”

张行英瞪大眼睛,盯着她良久,才像是听明白了她的话,他放开了几乎要将她肩胛捏碎的手,颓然放下,踉跄退了两步,低声说:“是…我信你…能还阿荻清白。”

“张二哥,现在,你已经可以回到京城防卫司了,明日就可以去应卯了。”黄梓瑕仰头看着他,轻声说,“不要辜负了滴翠对你的期望。”

御史台向来是本朝最端庄严肃、不苟言笑的衙门,然而此时进来,却见坐在夔王身边的御史中丞、侍御史、监察御史等几个老夫子都是一脸欢欣,对着李舒白东拉西扯,仿佛毫未觉察早已过了散衙时刻。

黄梓瑕和周子秦一进去,李舒白就示意她稍等,然后站起对众人说道:“这是我身边的杨崇古,善能断案,此次也是圣上指定与大理寺合作查案的人手之一。她过来想必是禀报此案的进展,那么本王就先向各位告辞了。”

“送夔王。”几个人依然满脸喜色,站起送他到门口。

等出了御史台,周子秦忍不住说:“这个御史台待人的差距就是大!我过去的时候,一群老头儿个个鼻孔朝天,好像我是本朝之耻似的,替我添双筷子都舍不得。而夔王一来,你看你看,一张张老脸笑得跟菊花似的,每一条皱纹都舒展开了!”

李舒白也不由得微扯唇角,说:“他们今日心情不错而已。”

“咦?御史台的人也会心情好?不是每日只会板着脸训人么?”

李舒白转头看黄梓瑕一眼,说:“皇上因为九鸾钗失窃事而召集了几位重臣,说要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法司同审此案。其他两部还好,御史台这一群老人当场就顶了回去,说三法司同审,必是关系国家社稷的大案重案要案,怎么可以为区区公主一个九鸾钗的失窃案而兴师动众,劳动三法司?皇上则说此案已有二死一伤,眼看公主或有危险,必要及早彻查,不得推脱。就在争执不下时,大理寺传来消息,说本案凶嫌已经投案自首了!御史台得知皇帝家事不必变为朝廷公事,自然上下欢欣。”

周子秦皱眉说:“可是…滴翠不是凶手啊…”

“不管是不是,至少她现在出来顶罪,是一个十分合适的机会,不是么?”李舒白说着,淡淡瞥了黄梓瑕一眼,“皇上交代的任务,你是要继续查下去,还是就此罢手?”

“滴翠与我也算是略有交往,她身世如此凄惨,我不能让她就此殒身。”黄梓瑕皱眉道,“更何况,即使她投案了,我看本案也依然会树欲静而风不止。”

李舒白扬眉问:“你的意思是,凶手可能还不会停止?”

“是,很有可能。因为画上的第三个死者,还没出现。”黄梓瑕将那个卷轴交到他手中。

李舒白与他们一壁走,一壁展开卷轴看了一眼。

只一眼,他的脚步便停了下来。

这个永远处变不惊的夔王,望着手中这幅胡乱涂鸦的卷轴,站在此时的皇城之中,站在各衙门的高墙阴影之下,看着手中这幅画,一瞬间,怔愣在长空之下。

碧天如洗,日光炽烈,长风迥回,卷起站在此处的他们三人的广袖衣袂,烈烈作响。

李舒白垂下的眼睫终于缓缓抬起,他将手中的画卷好,交还到黄梓瑕的手中,说:“收好吧。”

周子秦忙问:“王爷看出来的,是不是三个人惨死的情景?”

李舒白微一点头,说:“牵强附会,略有相像而已。这种荒诞不经之事,如何能扯上先皇手迹。”

周子秦顿时兴味索然,说:“是吧。”

他偷眼看黄梓瑕,见她和李舒白越来越像,一张脸板得滴水不漏,不得在心里哀叹了一声,说:“王爷,我觉得滴翠杀孙癞子那事,尚有疑问,我先去义庄看看,告辞了。”

眼看着周子秦离开,李舒白示意黄梓瑕上马车。

马车经过大理寺门口,门卫解开那拂沙的绳索,它便乖乖跟上了,简直乖得令人感叹。

黄梓瑕在自己的老座位——搁脚小矮凳上坐下。

李舒白将手伸向她,她立即会意,将自己怀中的卷轴拿出来,捧到他面前。

李舒白将它展开,铺在小几上。几案较短,装裱的一部分垂下在他的膝上。他将手按在卷轴之上,指尖顺着第一幅画上,那个似乎是一个人被焚烧致死的图像,慢慢地滑下来:“你上次说,你们觉得,这是个人被焚烧致死的模样?”

“是…而上面这细细窄窄的一条竖线,我们觉得似乎像是一道从天而降的霹雳。所以这幅图,看似一个人被雷霆劈下,焚烧全身,挣扎而死。”

“张家说这幅画是先皇御笔,你相信吗?”他微抬眼睛,望向她。

黄梓瑕思忖着,缓缓说:“我未见过先皇墨宝,不敢肯定。”

“我可以肯定。”

李舒白默然将手轻按在那幅画之上,说:“这墨,是祖敏为上用特制。先皇晚年时,因身体不适而厌恶墨味,于是祖氏改变了配方,除珍珠玉屑之外,又在墨锭中加入当时异邦新进的一种香,只制了十锭,用了七锭,剩下三锭随葬了。如今已有十年,尚是当年香气。”

黄梓瑕俯头闻了一下,只有极淡极淡的一丝气息,但那种奇异的香气,确实与其他香味迥异。

她抬头又看向李舒白,李舒白又说道:“先皇提笔写字或画画,往往先在旁边虚比一下,是他多年习惯,不是常在他身边的人,一般不会知道。而你看这里——”

在那根被他们看成雷霆的竖线旁边,有一条如发丝般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线条。

“这条线与旁边这条并不平行,显然并非毛笔上的乱毛,而是当时起笔比划时,所不小心描绘下的痕迹。”

黄梓瑕说道:“我会去张家,向张父详细询问一下此画来历。”

“是该问一问,父皇为何会画下这样的一幅画,又为何要赐给一个民间大夫。”李舒白缓缓说道。

黄梓瑕望着那幅画,又想起鄂王李润那异常的反应,果然李舒白也说道:“而现在,我们该去一下鄂王府——既然你说,他看见这张画的时候,反应异常的话。”

十四 鸾凤身轻(三)

黄梓瑕点头,正要对赶车的阿远伯说一句时,前方路口忽然传来喧哗声,阿远伯将马车徐徐停下,在路口半晌没有动弹。

黄梓瑕赶紧拉开小窗子问阿远伯:“远伯,怎么啦?”

“同昌公主的马车,挡住路口了。”他说。

黄梓瑕赶紧跳下马车,前去查看。

这里是平康坊附近,长安城道路本来宽广,但因两旁正有水渠清理,长了多年的槐树又歪到街中来,以致此处的道路被占了大半。

本已通行形势严峻,谁知平康坊两个伎家偏偏还在路口摆下小台,相对卖弄,一时笙箫作响,舞袂翻飞,台下聚集无数闲人,把道路堵得水泄不通。而就在这喧闹之中,同昌公主那辆镶金贴玉的马车,正横在道中,寸步难行。

黄梓瑕见垂珠、落珮、坠玉、倾碧都跟在马车边,被周围人挤得直皱眉,连连后退。

她便走上去,对着人群中的她们招呼道:“真巧,公主也在此处?”

难为垂珠在这样的拥挤人群中居然还能施了一礼,说道:“是呀,公公今日是与夔王爷一起的?”

黄梓瑕正点头,那边同昌公主掀起车窗的帘幕,向她看了一眼。她原本单薄锐利的眉眼,现下因为烦躁而皱着眉头,看来更显出咄咄逼人的一种气势:“杨公公,你也在?夔王府的卫士呢?怎么不赶紧把人群给疏散一下?”

黄梓瑕听说她话中的蓬勃火气,摆明了越俎代庖指挥夔王府的人,心下也有点无奈,只能说道:“只怕公主要失望了,夔王刚从皇城回来,身边并无士兵随侍。”

“啧,早不来,晚不来,偏巧本宫的车马从这里过,就被堵上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又转头训斥车夫,“就算从凤凰门进,借道东宫又怎么样,难道我还没见过太子?”

车夫被骂得只能低头唯唯诺诺。

黄梓瑕听到凤凰门,微微一怔,便问:“公主近日发病,还是静心休养为好,为何要去太极宫?”

垂珠点了一下头,一脸忧虑地看着前面的人潮,喃喃说:“淑妃还在等着公主呢…”

太极宫如今只有王皇后居住,而如今郭淑妃在那里,又让同昌公主前往,到底是有什么事情?

她忽然想起一事,赶紧问:“皇上是不是也在那里?”

“奴婢不知…是淑妃遣人来告知公主的。”垂珠小心地说。

黄梓瑕顿时明了,今日必定是王皇后重要的时刻,而郭淑妃请同昌公主来,是要给王皇后以致命一击。

她想起王皇后召见她时说过的话,当时她随口提起自己回宫的事情,而那个时候,王皇后似乎已经胜券在握,她的手中,一定有足以对抗郭淑妃的重要筹码,但…今日能不能用得上呢?

她正想着,耳边乐声越响,原来是那两个伎家的对决已经到了最后的胜负时刻。右边的红衣女子正在舞一曲胡旋,左旋右转,迅捷如风,引得下面的人阵阵叫好;而左边的绿衣女子声音极其高亢,唱着一曲春江花月夜,她的歌声在这样的喧哗声中,依然清晰可辨,显见功力。而不偏不倚,唱到的正是那一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黄梓瑕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同昌公主。

同昌公主的脸上尽是烦躁,低声狠狠咒骂道:“这些惹人厌的倡优,什么时候让父皇全给赶出长安去!”

说着,她将车帘狠狠一摔。车外的人拥挤不堪,前面拉车的两匹马在人群中受了惊,不安地踱步,马车厢也开始左右摇晃起来。

垂珠赶紧护住车门,朝里面问:“公主,公主没事吧?”

话音未落,同昌公主已经推开车门,几步跨了下来。

她病情未愈,性子又暴躁,这一下走得急了,脚一晃,差点摔倒。

垂珠赶紧将她扶住,随行的十数个宦官围上,将周围的人屏开。

街上本就拥挤,这十几人插入,周围更加混乱,旁边正在欣赏歌舞的人被挤得人仰马翻,有几个脾气暴躁的已经喊了出来:“干什么?宦官了不起啊?皇上来了也不能不让老百姓看歌舞啊!”

正在一片混乱中,同昌公主的目光忽然落在人群的某一处,那双锐利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失声叫了出来:“九鸾钗!”

黄梓瑕顺着她看的方向看去,却只见一片人头攒动,倒是有几个烟花女子头上戴着各色花饰,但是看起来颜色造型都十分俗艳,绝不像玉色天成的九鸾钗。

同昌公主的几个侍女也朝着人群中看去,垂珠下意识地问:“公主看到九鸾钗了?可…奴婢们没看见呀…”

“在那边,在一个人的手上!”同昌公主指向西南方向,脚下也不自觉地往那边走了两步。

垂珠赶紧跟在她身后,伸手去拉她:“公主小心…”

话音未落,同昌公主已经被人拉住了手臂,身不由己地往前面倒去。她身材娇小,此时突然被人拉进人群中,分开又合拢的人群竟似一只猛兽,张开血盆大口,立即吞噬了她。

两边台上,春江花月夜的歌正被数十个歌女奏乐合唱,极致的一种缠绵婉转,到最后其他人的声音都渐渐跟不上了,唯有最初高唱的那个歌女嗓音压过所有喧闹,极高处的转音如千山行路,几近曲折,直上云天。

胡旋舞正在最急速的时刻,满场都是右台那个女子妖娆柔软的身影。她张开双手,仰面朝天,不顾一切地旋转。编成上百条细小辫子的发辫散开,合着头上纱巾、身上衣裙一起,左右飘飞,如同一个彩色漩涡。

垂珠她们的惊呼声,被此时喧闹的乐声掩盖。公主竟然在数十人面前眼睁睁消失在人群之中,她身边所有人都是不敢置信,一时竟无法反应。

黄梓瑕第一个回过神来,立即分开人群向里面挤去。

拥挤的人群中,各色衣服,各样人物,她也迷失了左右,站在街心一时不知该去往何处。就在此时,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拖了出来。

黄梓瑕转头看见李舒白。他身材修长高挑,在人群之中卓然而立,一下子就找到了她。

她焦急万分,忙问:“公主呢?王爷看到公主了吗?”

李舒白摇头,皱起眉头说:“我已经命伎乐家立即撤去了,但一时半会儿,恐怕人还无法立刻散开。”

黄梓瑕急切道:“公主在消失之前,喊了一句‘九鸾钗’,我想必定是有人以九鸾钗引她而去。我恐怕…公主如今处境堪忧!”

李舒白略一沉吟。他记忆非同凡响,平康坊大街四条,小街十六条,大小巷陌一百二十三条,他看过一次长安地图,便在脑中清晰无比。剔除伎乐坊聚集的各条行道,剔除酒肆众多的街衢,剔除前方是死胡同的巷陌,最为可能的十余条街道立即浮现。

他手一招,迅速给如同无头苍蝇般乱转的公主府宦官分派任务,直接指名该去的方向与接道,连第几条都说得清清楚楚。

黄梓瑕回头看了看,发现公主身边的侍女已经只剩了三个,她扫了一眼,问:“垂珠呢?”

“垂珠刚刚追赶公主,也跟在人群中不见了…”坠玉的声音未落,忽然听得远远有尖叫声传来,在此时疏散了人群后初初安静下来的接道上显得格外凄惶:“来人啊…来人啊…”

是垂珠的声音。

李舒白和黄梓瑕反应最快,立即循声飞奔而去。

坊墙后,尚余三四尺空地,疯长的茑萝正爬上院墙,生机勃勃地开出一大片殷红的花朵,如同斑斑的血溅在绿叶之上。

而就在茑萝的尽头,同昌公主的身子正靠着墙,慢慢滑倒下去。她的眼睛已经闭上了,身体还在抽搐。

她身上那件蹙金百蝶的红衣,湮出一种异样鲜亮的湿润的痕迹,在阳光下颜色明亮得几乎刺眼。

茑萝的后面,是丛生的蓬蒿蔓草,此时,只有几枝瘦小伶仃的一串红,还在缓缓摇曳。

垂珠踉踉跄跄地跑过去,茑萝纠缠,她绊倒在地,却不知哪儿来的力气,连哭带爬还是滚到了同昌公主身边,用力抱住她,吓得脸色煞白,连叫都叫不出来了,只用力去按她心口那个一直在涌出鲜血的地方,可她的手掌怎么能阻止同昌公主生命的流逝,她唯能眼睁睁看着公主鲜活的生命连同温热的鲜血一起自胸口涌出,渗入此时生机蓬勃的大地,消渐为无形。

她按着同昌公主的伤口,脸上因太过震惊而显出无法面对的茫然。

黄梓瑕的脚步也乱了,她疾奔到她们身边,看见了同昌公主鲜血滴落的地方,被践踏伏地的残败茑萝之上,静静地躺着那一支本已神秘消失的九鸾钗。

九种颜色的奇妙玉石,被雕琢成九只舒缓翱翔的鸾凤,鲜血滴在上面,温润绚丽,难以言表。

而九鸾钗后面弯月形的钗尾,如今已经折断,正插在公主的心口。

鲜血斑斑,更加鲜明地显出上面刻着的那两个古篆——

玉儿。

十五 上穷碧落(一)

太极宫的午后,就连风都是舒缓而宁静的。

立政殿高穹伟户,一派雍容气度。

十分适合王皇后的地方。她居住在里面,就像是盛绽于金井阑之内的牡丹,美得无比和谐。

迁居于此已有月余,皇帝此时忽然携郭淑妃来访,她自然知道是什么用意。但她恍如不觉,笑颜雍容,举止神情舒缓自然地迎接他们入内,仿佛自己依然身在蓬莱殿,手握大明宫数万人乃至天下千万人的性命际遇,谈笑自如。

皇帝问她:“此处可好?皇后看来似乎颇为喜欢。”

王皇后微笑凝视着他,低声说:“妾身不敢喜欢,免得皇上赐臣妾永居于此。”

皇帝望着这个天底下自己最熟悉又最陌生的女子,竟一时无言。

郭淑妃以扇掩口,笑道:“原来皇后还是喜欢大明宫么?这倒也是,蓬莱水殿在夏日是最清凉的。可就怕几时又金风到来,到时候孤殿生凉,还要多添衣物呢。”

“纵然寒凉,但若论起景致,那里是除了陛下所居外,整个宫中最好的,我看若有机会的话,淑妃想必也会喜欢那地方吧。”

郭淑妃轻慢道:“我却不敢奢望呢…”

她说着,目光又向外望了望。

王皇后多年后宫纵横,对她早已了如指掌,便问:“灵徽今日路上耽搁了么?”

皇帝也是诧异,问:“灵徽要来?”

“是呢,她一直说想来太极宫探望皇后殿下,只是一直不得便。今日既然有机会,我便让人知照了她。”

皇帝的脸色不觉有点难看起来:“今日只想与皇后说几句要紧话,又何必让灵徽过来,徒增事端?”

王皇后微笑凝视着皇帝道:“淑妃是怕皇上心软,到时候有皇上最喜欢的灵徽在,或许能提醒皇上一二。”

皇帝早知她已经对自己来意一清二楚,心思被人戳穿,不由得略显狼狈,只得说道:“皇后若喜欢清静,朕也可成全。”

王皇后浅浅微笑,凝视他说道:“妾身并非不爱清静,但十几年来,大明宫无数繁花盛景,妾身总是陪着陛下看遍天下锦绣…若上天愿意垂怜,望能允我一世时光,陪在陛下身边,携手同老。”

郭淑妃笑着,不冷不淡道:“皇后心太大了,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岂能与一个女子同老?”

王皇后端坐她面前,含笑道:“淑妃毕竟不懂。本宫是皇后,是陛下正宫,天家虽无情,但十数年夫妻,无数风雨共度。这天底下,若说有一人能陪着陛下的,自然是本宫了。”

皇帝性子本就温文宽厚,此时听她这般说,又想起往昔种种,眼看她还是一如当初的模样,挽成三叠堆云髻的发间,翠雀金簪步摇妆点,一身彩绣辉煌,却浑没夺取她慑人的光彩。

这是在他身边十多年的女子,宫中的美人如花朵般一季季开过,再不复当时颜色,唯有面前这个人,却在他身边绽放得日益华美,鲜润娇艳。

于是,就算知道了她欺骗他,就算她有不堪的过往,但他也在心里自我安慰地想,这世上,只有自己才是最适合她的人吧,不管她以前经历过什么人,可唯有在自己身边,她才能显出最鲜艳夺目的美貌。

这样想着,至少,感觉十多年的感情不是白白浪费了。

皇帝想着,不由得叹了口气,望着她说道:“皇后好生将养吧,待朕再想想。”

王皇后盈盈下拜,等再抬起头时,脸上的笑容依然还在,只是双目已经湿润了,泪盈于睫,衬在笑容上,说不出的令人感伤。

郭淑妃眼看着皇帝起身走出去,不由脱口而出:“陛下不是有话要对皇后交代吗?”

皇帝头也不回,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原本只说来探望皇后身体,也是朕关心皇后。你明知灵徽身体不好,又让她出门,又不知照朕,行事是僭越了。”

郭淑妃不服气,脱口而出:“灵徽是我女儿,她过来有什么僭越的…”

话一出口便知不妥,她赶紧闭上了嘴巴。

皇帝已经出了立政殿,下了台阶。

被抛下的郭淑妃怔怔地站在殿内,回头看见徐徐走近的王皇后。王皇后面上露出一缕意味深长的笑容,轻声在她耳边问:“淑妃是打算依靠同昌么?可本宫却不知道,历朝历代中,有哪一个后妃是靠着女儿固宠上位的?”

郭淑妃看着她的笑容,心中突然冒出一股莫名的畏惧。她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强自说道:“既有生子后被贬入冷宫的皇后,那便自然会有生女后上位的妃嫔。”

“不就是当初说了那一句‘得活’吗?”王皇后含笑望着她,眼中似有轻蔑,似有嘲讽,唯有嗓音,温柔婉转,轻缓徐徐,“郭淑妃,一个连儿子都没有的女人,还妄想爬到大明宫最顶端,本宫真是怜惜你。”

郭淑妃胸口急剧起伏,目光狠狠地望向她。但许久,她终究是一言不发,低头转身匆匆向殿外走去。

就在郭淑妃走下台阶时,外面有几位宦官疾步奔来,除一直候在外面的长庆之外,还有郭淑妃宫中的大宦官德正,更不应该出现的,是公主府及夔王府的几位宦官。

皇帝已步往前殿,看见几个宦官慌张的神情,便问:“立政殿内,为何惊惶?”

长庆与德正立即跪伏于地,涕泪交流,不敢说话。

而黄梓瑕则一脸肃穆,跪地禀报道:“启禀陛下,同昌公主在前来太极宫时,于平康坊遇袭。”

皇帝顿时震惊,问:“遇袭?可有受伤?”

黄梓瑕低声道:“伤势危重。”

皇帝脸色大变,问:“同昌如今在何处?”

“已尽快送往公主府,也到宫里召太医了。”

皇帝袍袖一拂,大步向宫门口走去,一边再也忍耐不住,大喊:“逢翰!”

他身边的徐逢翰赶紧小跑着跟他出宫门:“皇上无需担忧,公主吉人自有天相,相信应该没事的…”

“去同昌府上!”他根本不听徐逢翰的话,硬生生打断。

郭淑妃跟着皇帝走出去,脸色已经煞白,她经过尚且跪在那里的黄梓瑕的身边时,气急地指着她说道:“如此惊吓皇上,等公主痊愈,你可要知道个好歹!”

公主是不可能痊愈了。

黄梓瑕在心里这样想。等郭淑妃走了,她慢慢站起来,长叹了一口气。

青冥荡荡,长天悠悠。同昌公主已经魂归碧落黄泉,与这个人世,再无关联了。

生前盛景,死后哀荣,都与她没关系了。

她抬起自己的手,看着上面残留的同昌公主的血迹。

这个备受天下人艳羡的公主,在金梁玉柱之间长大,遍身罗绮,珠围翠绕——可谁会知道,她居然在双十韶华,死在那样一个荒僻角落的杂草野蔓之中——仅仅只是离开了她的侍女们短短一段时间。

凶器是插在她胸前的九鸾钗,毫无疑问。因刺中了心脏,公主在短暂的挣扎之后,便立即死亡。而在她的挣扎之中,九鸾钗的钗头与钗尾连接处断折。

在发现同昌公主死后,她身边的侍女们吓得全都瘫倒在地,只顾哀哭,坠玉更是吓得痛哭流涕,说:“一定是南齐潘淑妃来了!是她拿走了九鸾钗,现在又用九鸾钗把公主带走了!”

其他人不敢出声,但黄梓瑕看到他们的神情,大家眼中的恐惧与惊骇,都显示他们在附和坠玉的说法。

凶手仓惶逃往坊外的脚步,一路踩踏野草直至拐角处,翻越坊墙而出。此处坊墙正是靠近刚刚被清理的街道处,满街都是惶急四散的人,官府现场抓住了几个在外面的人,所有人都说自己没注意有没有人翻墙而出。

看来,此案的主要线索,除了比对现场痕迹之外,还有就是要彻查,当时从公主府的重重看守之中,到底是谁能将九鸾钗盗走,又在今日以九鸾钗将公主刺死。

能够盗取九鸾钗的人,必定与凶手有重大关联。

黄梓瑕正在沉思,却没注意到有人接近了自己。

一个清朗而略偏尖锐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枝上鸟,水中鱼,花下人。盛景流年,不知杨公公心不在焉,想些什么?”

黄梓瑕正在出神,忽然听得有人在自己身边说话,顿时吓了一跳,往前迈了一步才回头看那人。

是一个身着紫色宫服的男人,看来约莫三十出头模样,他的皮肤异常苍白,眼睛又异常深黑,修长而瘦削的身材倚靠在身后花树之上。

可,即使是满树花朵扑簌簌落在他身上,即使他面带着淡淡微笑,他依然是阴寒的。他的目光落在黄梓瑕的脸上,让她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冷噤。

一瞬间,她想到了上次在太极宫,那个一直盯着她看的,目光如同毒蛇的男人。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碗大一个白瓷盏,中间游曳着两条红色的小鱼。

他见她的目光看向那两条小鱼,便笑道:“杨公公也喜欢鱼么?”

鱼。那两条鱼拖曳着薄纱般的尾巴,在白瓷盏中波喇一声。

黄梓瑕忽然在这种阴冷之中回过神来。这个大唐皇朝之中,能有资格穿紫衣的内侍,唯有一个人。

她不由自主地便拜倒在地,说:“杨崇古见过王公公。”

他垂眼看她,抬手示意她起来。他看着她手上的些微血迹,问:“听说…同昌公主出事了?”

黄梓瑕犹豫着,点了一点头。

他神情依然平静,只有唇角微微一丝冷漠弧度:“来,把你的手伸过来。”

黄梓瑕迟疑着抬起自己的手,伸到他的面前。

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手指不但白的耀眼,而且冰凉光滑,如玉般的质感。

他将她染血的手指,浸在了白瓷盏之中。

已经干涸的血迹,在清水之中剥落,细小的血块涤荡开来。

那两条小红鱼立即向着那些凝固的细微血块扑去,贪婪地吸吮她手指上的血迹,那种细微的麻痒让黄梓瑕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顿时冒了出来。

“阿伽什涅,最喜人血。我听说夔王也养了这样一条小鱼,杨公公可将这个诀窍,告诉夔王。”

她听着他阴寒的声音,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一把抽回自己的手。

飞溅起的水珠洒落在他端着白瓷盏的左手之上,紫色的衣袖被溅湿,甚至他苍白的脸颊上也溅上了两三点水珠。

他抬起右手,轻轻擦去脸颊上的水珠,不言不语地看着她。

黄梓瑕只觉得后背的汗微微渗出来,那种仿佛被毒蛇盯上的感觉,又一次涌上心头。她匆匆行礼,说道:“王公公恕罪!小的恐怕要立即去公主府了。”

“去吧。”他面无表情,略一抬手。

黄梓瑕立即站起,退了几步,然后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这篇文连载近四个月,时至今日,我真的累了。

昨晚从四川回来,今天公司通知我,明天又出差。

追文的大家也都发现了,近两个月来,我频繁出差,一直都过得乱七八糟的。

我也一直都在坚持,往往熬夜写文,只为了对大家的承诺。

然而我始终都有自己的生活,也有自己的工作。

这篇文在晋江不入V,这一点我坚守承诺。

我说要日更的,至今为止也在坚持。但是现在,好像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我可能要结束日更了,以后,尽量做到隔日更。

但请大家放心,无论如何,文还是照样更新的,不入V,不锁文,保证完结,只是进度不稳定而已。

希望大家谅解!

侧侧敬上

十五 上穷碧落(二)

公主府中已经乱成一团。

发现自己最珍爱的女儿居然死在闹市街头,皇帝勃然大怒。今日当值的御医最先倒霉,因为救治公主不得力,三个人全部被拉下去杖责,她到的时候,已经当场打死了两个。

黄梓瑕听说之后,不由得与周子秦一起站在公主府内,低声叹息。

“可是,我们发现的时候,公主已经死了,再怎么妙手,也无力回天啊…”周子秦一脸惊惧,声音都开始颤抖了,“崇古,这可怎么办啊?这样下去,皇上迁怒他人,我怕有不少人要遭殃啊!”

黄梓瑕望着被抬出去的御医,皱眉低声说:“你先关心我们自己吧,皇上亲口吩咐我们负责此案,结果案件未破,公主被杀,你觉得皇上会放过我们?”

周子秦的脸更白了,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崇古,我们得去找夔王帮忙…”

“他现在在哪里?你去哪儿找他?”黄梓瑕无奈问。

周子秦的脸顿时变得惨淡无比:“那,那可怎么办?”

“戴罪立功吧。”黄梓瑕刚说完,里面已经有人大步迈出来,狂怒地大吼:“公主府中,是谁跟着同昌出去的?所有人,统统给我陪葬!让他们到地下继续服侍同昌!”

这是已经在暴怒中失去理智的父亲,当今皇帝李漼。

守候在公主府外战战兢兢的那一群宦官和侍女们,陡然听闻这个晴天霹雳,顿时个个哀哭出来,垂珠等人更是瘫倒在地,面色惨白。

周子秦闻言大急,不顾一切地叫出来:“陛下,公主身边人是无辜的!求陛下三思!”

皇帝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他的理智几乎已经被怒火灼烧殆尽,一时竟认不出他是谁:“谁再有言语,一并拖下去!”

“陛下,奴婢有一言,请您斟酌!”黄梓瑕赶紧下跪行礼,说道,“陛下,公主若有知,必定不愿您如此盛怒,做下日后追悔之事,还请保重龙体,以免公主在泉下不安。”

“杨崇古!”皇帝瞪着她,怒吼,“朕命你追查公主府这几起疑案,可你至今毫无寸进,贻误案情,以至于同昌…同昌…堂堂我大唐朝的公主,竟这样在街头…为贼人所杀!”

他说到此处,喉口哽住,连气都差点喘不过来。

郭淑妃从内室出来,哭着扑上来,帮他抚着胸口顺气,声音也是嘶哑喑塞:“陛下…陛下,我唯一的女儿…竟就这么没了!那凶手…那凶手,必要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黄梓瑕说道:“奴婢定会将此案真凶擒拿归案,因此恳请陛下留住公主府一干人等性命,奴婢好一一盘查询问,以期早日破案,擒拿真凶!”

皇帝狠狠一拳捶在柱子上,目光从眼前的宦官宫女身上一一滑过,恨道:“身为公主身边人,却未能保护好主人,个个该死!”

黄梓瑕垂眼道:“公主心怀柔善,对身边人恩泽甚深,她若有知,必定不愿见陛下今日为她如此大开杀戒。”

公主府一干宦官宫女忙跪在地上,个个头如捣蒜般连连哀求。

皇帝只觉得血气上涌,头晕目眩。他靠着梁柱,目光看向殿内,却只看到垂在同昌公主之前那重重的纱帐。

那里面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在他还是郓王的时候,不知道未来在哪里,看不到明天,身边所有人都怀疑他,唯有这个女儿,软软地偎依在他的怀中,将他当成自己唯一的倚靠。双臂抱着他的脖子时,她的目光总是闪闪发亮地望着他,就算郭淑妃想要抱她,她也不愿意松开手。

她四五岁才会说话,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得活”。他还没听清楚那是什么意思,迎接他登基的仪仗已经到了门口。他相信这个女儿是上天赐给他的宝贝,他对她爱逾珍宝,而她也坚定不移地相信,她的父王是她最强大有力的屏障。

然而现在,有人抢走了他最珍爱的宝贝,只剩下他一个人无限悲凉地看着女儿冰冷的尸体。

皇帝慢慢甩开郭淑妃的手,目光愤恨地瞧着她。

郭淑妃呆了一瞬间,然后顿时察觉,他必定是将女儿的死迁怒于自己了,认为若没有她为了扳倒王皇后,特地召女儿进宫,女儿就不会死在街头的那一场混乱之中。

她又气愤又悲恸,背转过身,捂着脸压抑着自己的哭声。

“什么南齐潘淑妃,什么潘玉儿!一个数百年前的鬼魂,怎么可能带走朕最心爱的公主!”皇帝站在殿前,吼叫的声音似有嘶哑,却依然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暴怒杀机,“查!给朕查清楚!是谁在装神弄鬼,是谁在妖言惑众,是谁…杀了朕的灵徽!”

所有人跪倒在他的面前,没有一丝声息。

皇帝的声音在死寂的堂内回荡,隐隐回荡,却越显得悲恸。

他猛然转身,眼睛瞪向同昌公主停尸的方向,胸口急剧起伏,悲怆与愤恨如同有形的火焰般在他身上燃烧,让他几乎要倾覆了面前的公主府,杀掉面前所有人给自己的女儿陪葬。

望着女儿所在的地方,也不知过了多久,灼热的怒火终究慢慢变得冰凉,哀痛从头顶如水银般贯入,侵袭了他全身。火焰终究被寒意吞噬,他忽然明白,曾经抱在怀中的那一团软软的肉,已经不在了;曾经咯咯笑着喊他父皇的那个声音,已经不在了;曾经抓着他的手臂撒娇乞怜的那双手,已经不在了;始终仰望着他的那双眼睛,也已经不在了。

他疼爱了二十年,那个任性、骄傲、倔强的女儿,不在了。

“杨崇古,就算你把整个京城翻过来…”皇帝缓缓抬起手,挡住自己眼中涌出来的眼泪,却挡不住声音的哽咽、身体的颤抖,他极慢极慢的说着,仿佛怕自己的气息一旦松懈,就要恸哭失声。

“在公主出殡之前,你要给朕一个交代。朕要…看着凶手在公主灵前挫骨扬灰!”

黄梓瑕默然,只跪下向他叩首,郑重地说:“是。”

“差点没命了…”

公主的遗体停在正厅,一离开之后,周子秦就擦了把汗,低声自言自语:“夔王爷在哪儿啊,他不在我好怕…”

黄梓瑕目光看到厅外正站在那里默默无言的驸马韦保衡,便示意周子秦噤声,走到驸马面前行礼。

韦保衡勉强抬手示意她不必多礼了,他的眼中全是泪,虽然竭力抑制,可依然滚滚落下来,无法自已。

“都是…都是我的错。”他喃喃说着,声音虚浮,“夔王和你,都早已叮嘱过我…说过要守着公主…可她要出门,我却没拦住…”

黄梓瑕黯然,也不知该对他说什么,只能说:“驸马请节哀。”

他点一下头,声音哽咽,也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