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白走到水池边,转头问韦保衡:“同昌为什么要将这个园子封闭?”

“因为…前月有个人,在园中落水而死。”

“园中侍女吗?”

“是…”他呆呆望着水面,说道。

“宫里的?”李舒白又问。

韦保衡见他始终在询问这个话题,知道自己绕不开去,只能说道:“不,是我从家中带来的侍女,自小就在我身边伺候。她名叫…豆蔻。”

“我听其他人说,驸马的豆蔻,画得特别好。”

“是,豆蔻自小陪我长大,她之于我…如母如姊。”

李舒白看着风吹开池面浮萍,露出下面清浅的水。他沉吟着,问:“她一向在你身边服侍,又怎么忽然在这里落水身亡呢?”

韦保衡咬住下唇,许久,才说:“府中人说,她是被园中鬼魂所迷,才走到这边来…”

“你明知道,不是这样的。”李舒白摇头道,“公主已经去世,你想为死者避讳,我亦可以理解。但如今事已至此,皇上又让杨崇古彻查此事,有个问题,我们不得不问,还望驸马不要介意。”

韦保衡顿时脸色一变,说道:“可…可我至今还不知道豆蔻为什么会死。”

“但你却知道凶手是谁,不是吗?”黄梓瑕问。

韦保衡被她一下子戳破心底的秘密,顿时倒退了一步,怔怔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韦驸马,为了替豆蔻复仇,您自编自演了这一场戏,将大家的视线引到公主府来,目前看来,您成功了。”黄梓瑕看着他脸上震惊的神情,低叹了一口气,说:“原本,我也想不到会是这样,但是很凑巧,如今死了三个人,而这三个案件仿佛是‘天谴’,以先皇一幅画作为依凭展开,三幅涂鸦,三个死者,仿佛是十年前已经注定的局面。”

“天谴…”韦保衡喃喃地念着。

“对,三个案件,目前都让人找不到杀人的手法,最好的解释,便是借助先皇遗笔,说那是天谴或是诅咒。而那幅画之中,并没有驸马您坠马这件事的存在。所以,虽然是您这个案件让同昌公主心虚害怕,让皇上命我们关注公主府,调查与公主府有关的案件,但我经过查找与比对之后,觉得您的案件,应当是与其他案件分离的,并无任何关联。”

韦保衡默然看着她,没有辩解,也没有承认。

“第一,您这桩案件并未出现在那幅画上,说明那个凶手一开始就没有将您考虑在内;第二,从马上坠落,虽然危险,但受伤的概率更大,而您只受了轻伤,与凶手那种极其稳准狠的手法,截然不同,明显不是同一个人下的手。至于第三…”

黄梓瑕凝视着他,轻声叹了口气,说:“您与吕滴翠的悲剧没有直接关系,从这一点上来说,您是无辜的,不应该被波及。”

韦保衡抿唇看着她,许久才问:“你为什么认为,那场击鞠的意外是我自编自演的?”

“从表面上来看,那场击鞠发生意外,很难有人为的因素。毕竟,您的马是自己随便牵的,就算出了意外,也应该只是巧合,或者是有人无差别地进行破坏,您碰到只是因为运气不好而已——然而有一个人,却可以让您无论选择哪匹马,都能出一点不大不小的意外,而且您还可以随时控制,及早防备,不是吗?”黄梓瑕凝视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而那个人,就是您自己。”

韦保衡垂眼避开她的目光,转头看向水面上零星开放的睡莲,问:“证据呢?”

“证据便是那个马掌。那上面的钢钉是刚刚被撬掉的,如果是在比赛之前动的手脚,钉子划过的地方必定已经生锈或者蒙尘,但那场击鞠赛中,驸马的马在跑动时别人自然无法下手,而唯一有机会的那一段休息时间,因为夔王那匹涤恶,所有的马都龟缩在一边,连添水草料的人都无法靠近,以致使您无法浑水摸鱼,反倒将其他人的嫌疑都洗清了。”

韦保衡十分难看地抽动嘴角,勉强一笑,反问:“你这么说,难道是看到我对自己的马蹄做过什么了?”

“并不需要刻意动手。因为当时驸马手中,还拿着马球杆。驸马对球杆操纵自如,控马极佳,京中无人不知,所以,只需要在马扬蹄起步、全场内外热烈呼喊的那一瞬,趁着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那颗球上,欢呼的声音压住了一切,您趁着自己的马人立长嘶之时,以马球杆斜击扬起的右前蹄,马掌前头自然便会被击打而掀起,上面的铁钉松脱,马掌立即掀起,等它一奔跑,便会绊倒折腿,造成别人对您下手的假象。”

韦保衡依然盯着水面那些无精打采的睡莲,声音虚浮而恍惚:“杨公公,你说,我故意在球场上让自己受伤,是为了什么?”

“因为豆蔻,不是吗?”黄梓瑕站在他的身后,声音平静一如方才:“我在厨娘菖蒲那里,听说了豆蔻的事情之后,注意到一件事——一个住在驸马您居住的宿薇园的侍女,却死在离宿薇园颇远的知锦园,而且死后,府中其他人都没有反应,却是一直居住在另一头栖云阁的公主,说这边有人半夜啼哭,命人封了知锦园——”

她的目光,与韦保衡一起投向清浅的水中,低声说:“而且,这园子的水池子,这么浅,浅得连荷花都种不下,只能栽种着睡莲,一个人要淹死在这里,恐怕也很难吧。”

“所以,大家都说是被鬼魂所迷,拖下去的。”韦保衡终于开了口,语气中掩不去的疲倦与悲苦,“我知道不是这样的。可是我没有办法,我…是一个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保护不了的废物…”

黄梓瑕垂下眼,默然无声,再不说话。

“我从小就胸无大志,直到长大了也没有什么才华,除了打马球之外,也没有任何长处。豆蔻比我大十岁,常劝我说,好歹字写得还行,在这方面练一练也好。于是我发愤了三个月,只写她的名字,那两个字,确实练得不错…”他说着,脸上露出模糊的笑意,他的目光盯着空中虚无的一点,仿佛看着那时年少无知的自己一般,珍惜惋惜,“我八岁的时候,我爹曾说将豆蔻许人,我在地上打滚哭泣,绝食了三天,我爹娘终于屈服了。我就这样霸占了豆蔻二十多个年华,现在想来,要是那时豆蔻嫁人了,她这辈子一定…比在我身边好多了…”

李舒白皱眉打断他的话,说道:“然则你娶了同昌公主,又多误了一个人。”

“我有什么办法?我只不过打了一场马球,见场边一个女子一直看着我,便挥着球杖冲她笑了一下,谁知道过了几日宫中传来旨意,说皇上要将同昌公主下嫁于我——那时候我甚至连翰林院都进不去,可才过了短短一年,我如今已经是兵部侍郎,同平章事!”韦保衡急切地反问,仿佛替自己辩解,“夔王爷,或许您一出身就拥有这些,根本不在乎,可对于一个普通男人来说,娶一个妻子,拥有锦绣前途,甚至一两年就能官拜宰相,您能想象这样的事情有谁会拒绝吗?”

“可你要的太多了,韦驸马。”李舒白缓缓摇头,说,“你将豆蔻带到公主府来,置公主于何地?而你明知公主和别人分享丈夫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却还要让豆蔻涉险,又置豆蔻于何地?”

“是…我爹娘也这样说。但我…我真的舍不下她。公主发现豆蔻时,我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她,请她容忍豆蔻,她答应了我,但一转头豆蔻就死在了这里…在这么浅的池子里,她就算失足落水,又怎么会死?唯一的可能,是被人将头按在池子中的淤泥里活活窒息死的…”

他说到这里,怔怔地看着水池边的离离青草,喉口哽住,呼吸沉重,再也说不下去。

黄梓瑕只觉得自己心绪复杂,也不知该同情他对豆蔻的情意,还是厌弃他对同昌公主的卑怯。

耳边听得李舒白的声音,一向平静的声音也带上冰冷的意味:“韦驸马,你明知道公主有先天隐疾,在魏喜敏惨死、她梦见潘淑妃讨要九鸾钗之时已经发作,却还要雪上加霜,在她身边再度制造危机重重的假象。本王倒是怀疑,所谓豆蔻魂魄不安、半夜知锦园鬼泣之时,就是你装神弄鬼,企图击溃公主,为豆蔻复仇吧?”

“我只是想吓吓她,并没有想杀她…我真的只是要吓吓她而已…” 韦保衡茫然摇头,“只要我是同昌公主驸马,我就有无比广大的前途,公主死了,对我有什么好处?你们说,对我有什么好处?”

“驸马所做的一切,不仅仅是为了吓公主吧。”黄梓瑕忍不住说道,“您在马球场上一番手脚,让本就寝食难安的公主请皇上派人入府调查,而在我们调查此事时,您又故意将一切矛头与线索指向豆蔻的死,您是想借题发挥吧?”

韦保衡听着她毫不留情的话,望着知锦园内深深浅浅的绿色,许久,终于深吸一口气,说:“公主…她是皇上的掌上明珠,天之骄女,个性自然激烈。她刚发现我与豆蔻的关系时,曾经十分愤恨,但我苦苦哀求,她见豆蔻年纪已大,又知道是一直照顾我长大的,才悻悻放过了。后来,在豆蔻死后,我曾看过府中账目,发现她正派人给豆蔻找外面的小宅,只待那边布置好,便要将豆蔻送过去。”韦保衡说到此时,终于怔怔地流下泪来,低声说,“公主…实则不是坏人,她性子虽不好,但她已经着手准备将豆蔻送出府,又何必在这里弄死她呢?”

李舒白与黄梓瑕默然对望,李舒白问:“所以,杀死豆蔻的人,不是公主?”

“我想不是她…但却是一个,能够让公主将此事承揽上身的人。”

他没有再说什么,但李舒白与黄梓瑕都在一瞬间知晓了他指的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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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玉碎香消(二)

知锦园内一片寂静,水风徐来,芭蕉菖蒲绿意袭人。

韦保衡的目光缓缓落在黄梓瑕的身上,说:“杨公公,你奉命到府中调查之后,不知是否已经发现了,这个精美华丽举世无双的公主府,原来还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可怕的秘密?”

黄梓瑕微皱眉头,将自己多日来在公主府的见闻在脑中迅速闪了一遍。

“我原本拼却自己受伤,只想闹大这件事情,让官府介入调查,让我能知道豆蔻为什么死,能将那个即将登上大明宫最顶端的人扯下来…但是我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公主…也会离我而去。”

黄梓瑕忍不住问:“你知道滴翠与豆蔻的关系吗?”

“原本不知道,在听说公主看见她就不舒服之后,我去平息那件事时,见过她几面。后来才知道,原来她是豆蔻的外甥女。其实她们只是眉眼略有三四分相似,可一看见她却总让我想起豆蔻。”韦保衡垂下眼,艰涩地说道,“我也知道她想杀孙癞子,所以曾经私底下跟着她,想在必要时帮她一把…只是没想到会被你们发现。其实我也想过,如果可以的话,我可以帮她杀了孙癞子,就当是为了她是豆蔻的外甥女,就当是为了…她长得有三分像豆蔻…”

黄梓瑕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便不再说话。

韦保衡茫然向李舒白行礼,说道:“如今,公主与豆蔻都死了,好像连真相也不重要了…若夔王与杨公公有疑问,尽管在府中查看吧。现在,我得去替公主守灵了,否则,皇上若知道我没有尽心尽力,定会龙颜大怒。”

李舒白点了一下头,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他直起身子时,又低若不闻地,轻声说了一句:“公主要封闭园门时,我…在小轩之中,不小心将一个东西踢到了廊柱下。”

黄梓瑕与李舒白都听到了他的声音,但他却如同自己只是自言自语,转身便离开了。

公主府的秘密。

不为人知的、可怕的秘密。

韦保衡走后,李舒白与黄梓瑕沿着知锦园临水的回廊,慢慢地走到正中的轩榭。

在芭蕉掩映之中,小窗幽绿。被公主仓促封闭的小园内,一切物事都落了薄薄一层灰。

李舒白负手看着轩外池塘青草,黄梓瑕跪伏在地上,仔细地检查每一个廊柱。一直查看到门和廊柱后形成夹角的一根廊柱之下,阴暗的角落之中,她才发现了一个小灰团。

在灰尘覆盖之下,若不是她这样仔细地搜寻,几乎无人会觉察。

她伸手去拿,入手微软,灰尘覆盖下是一个纸团。她慢慢地展开,看见小小一幅笺纸上,写着未完的两句诗。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似”字的最后一笔还未写完,写字的人便已停下了手。揉过的素白雪浪笺,乱飞的灰尘,令这一行字显得有些模糊,看不真切。

黄梓瑕的眼前,忽然有东西一闪而过——那是在周子秦的帮助下,已经烧成灰烬的那一片纸灰上迅速呈现又迅速消失的那几个字。

或许是因为那种虚幻模糊的感觉,眼前这行字与被烧掉的那行字,在她看来,觉得几乎一模一样的感觉。

“不是同昌的字迹。”李舒白看着那两行字,肯定地说,“每年皇帝降诞日,同昌给皇上备礼时,都会亲自写贺寿词,我见过。”

黄梓瑕轻提起纸张一角,吹去上面的灰尘。

明显出自女子之手的娟秀字迹,有一种久不下笔的艰涩感,显见当时动笔的人那种迟缓徘徊的心情。

李舒白转身往外走去:“走吧,你还有什么想要知道的,现在就得去找府中人询问了。”

身为公主的贴身侍女之一,垂珠自出事之后,就一直跪在公主灵前,几次哭得晕过去,醒来后又继续哭泣。黄梓瑕过去时,她的眼睛已经肿烂得流不出眼泪来了,只呆滞地跪着。

黄梓瑕在垂珠的身边跪下,给同昌公主焚香行礼之后,看向她的手腕。

她身披麻衣,衣袖下露出左手腕,一片凹凸不平的烫伤伤疤,从手腕到手肘,显见当时伤势的严重。

黄梓瑕低声问:“垂珠姑娘,你手上这个伤痕,是怎么回事?”

垂珠默然扯过衣袖,藏起自己的伤疤,垂首不言。

旁边一起跪着的落珮含泪说道:“这是几年前,公主因为好奇而玩火,结果差点被火舌撩到。垂珠当时为了救公主,所以被烧伤了。”

落珮与坠玉、倾碧等人虽然也是满脸泪痕,但和眼睛红肿的垂珠相比,却还是精神头强多了。旁边几个侍女随声附和道:“是呀,垂珠对公主真是忠心耿耿,连皇上都夸赞过的。”

黄梓瑕以随意的口吻问:“说到这个我忽然想起来了,前日有个姓钱的男人,号称自己的女儿手腕上有个胎记,就在公主府中,不知各位可有看见么?”

垂珠默然摇头,众人也都说道:“我也听说了,但手腕上有胎记的,府中好像还真没见到。”

倾碧撇嘴说道:“肯定又是来攀亲的嘛,京城谁不想和咱们公主府沾点亲,带点故?有家人在这里做事,也够他们出去炫耀一阵子了。”

“倾碧。”垂珠低声唤道。倾碧悻悻闭上嘴,说:“我也没说什么呀,哦对了…夔王府当然也不错。”

看来垂珠在公主身边侍女中俨然居首,难怪公主也说身边人唯有她最为得力。

垂珠默然不语,用袖子遮住自己的手臂,依然静静跪在那里,她的头埋得那么深,以姿态明示自己不愿开口。

但黄梓瑕还是问:“垂珠姑娘,我想问问,你素日与魏喜敏的关系如何?”

垂珠轻声说道:“我们一起在公主身边服侍,十分熟悉,但若说进一步关系就没有了,毕竟侍女与宦官交往过多,也会…惹人闲话。”

她说到这个,倒让黄梓瑕又想起一事,问:“听说公主将你许配了他人,不日就要出阁?”

垂珠默然点头,但又摇了摇头:“原本定好下半年,对方虽不是什么名门大族,但也在鸿胪寺任职,是官宦之家。若没有公主,我是不可能嫁到这样的好人家的。只是如今…看来希望渺茫了。”

黄梓瑕也知道,对方原本就是看公主的权势,所以才愿意娶一个侍女,毕竟宰相门前七品官,同昌公主身边的侍女,只要消了奴籍,有旧主帮衬,那也是算是不错的一条裙带。而如今公主已死,一个侍女又怎么能妄想对方信守承诺,前来迎娶她呢?如今垂珠前路何在,恐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黄梓瑕安慰她道:“我想官宦之家毕竟信守承诺,断然不会因此而毁约的。”

“多谢公公良言。”她说着,却依旧是愁眉不展。

倾碧在旁叹道:“若不是公公帮我们说话,恐怕如今我们都已随公主而去了,能活命已是上天恩德,至于其他的,谁知道是否还有那福分呢…”

倾碧毕竟年少无知,一句话说出来,黄梓瑕便看到垂珠和坠玉的脸色都越发暗淡,想必心头压着的大石上又多加了许多重量。

落珮望着香炉中袅袅上升的青烟,茫然地说:“可是…可是我们有什么办法呢?公主做了那个梦之后,一直说潘淑妃要来取走她的九鸾钗,而九鸾钗…就那样在严密守卫的库房内不翼而飞了,你们说这不是咄咄怪事吗?明明是公主亲手锁进去,又是我们几个人亲手将盒子放到箱子里去,亲手取出来的,怎么就不翼而飞…最后,出现在平康坊,将公主刺死了呢?”

倾碧又悲又怕,哭道:“落珮你别说了…别说了呀…”

她们的声音淹没在周围的诵经声与哭泣声之中,就像无声无息消失在重锁之中的九鸾钗般。

黄梓瑕只能在心里默然叹了口气,再朝着她们行礼辞别,站起来走了出去。

公主一死,公主府中一片大乱。

相比之下,驸马家中带来的人,相对比较淡定。毕竟,他们是有地方可回去的人。

所以,黄梓瑕到膳房时,厨娘菖蒲依然坐在那里,制定着明日的膳食,只是脸上蒙了一层忧愁。

“杨公公,”她看见黄梓瑕到来,自嘲地拍了拍手中的册子,说,“无论如何,府里这么多人,总是要吃饭的,对不对?”

黄梓瑕示意她继续,然后在她对面坐下,说:“只是想请教您几句话而已。”

“公公请问。”她算盘打得噼啪响,俯头一项项对照着册子上的条目,紧抿着唇。

“钱关索被大理寺关押起来了,姑姑知道吗?”

菖蒲的手停了一停,然后低声说:“是,我知道。昨天晚上,他来找我打听他女儿的事情,刚好被大理寺的人发现了,我是眼看着他被带走的。”

“听说,他口口声声号称自己的女儿在公主府,甚至还拿出了一个金蟾,但府中却找不到他女儿的踪迹。”黄梓瑕凝视着她,菖蒲脸上最细微的表情也逃不过她的目光,“我曾记得姑姑对我说过,钱老板的女儿,是垂珠。”

菖蒲却十分从容,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依旧不紧不慢地打着自己的算盘:“是啊,昨晚我知道的时候,也吓了一大跳呢。原来垂珠并不是他的女儿,他女儿的手腕上,不是伤疤而是胎记,我一直都弄错了。”

黄梓瑕望着她,微微皱眉问:“原来是您弄错了吗?”

“是啊,一开始因为钱老板说女儿手腕上有个印记。我发现垂珠的手上有个痕迹,以为就是她了,就提了一下这件事,至于后来垂珠有没有约他见面,我却不知道了——你也知道,我整日呆在膳房这边,事情又忙,哪有时间过问这个。后来钱老板拿了零陵香来感谢我,我还在心里想,果然是垂珠呢。”菖蒲说到这儿,终于叹了一口气,将手按在算盘上,怔怔地说,“可他被大理寺抓住盘问的时候,却说女儿的手上是一块粉青色的胎记,结果查遍了整个公主府也没查到,我后来悄悄问了垂珠,垂珠发誓说绝不是自己,公主身边几个侍女也都说垂珠绝没有私下去见钱老板…你说这不是怪事吗?到底钱老板有没有找到女儿?他偷偷见的人是谁?难道真像大理寺说的,他根本就是假借寻找女儿,其实是与魏喜敏勾结,盗取公主府财物?”

黄梓瑕细细观察着她的表情,问:“所以,姑姑对与此事,毫不知情,毫无关系,对吗?”

“当然了!不然…难道杨公公怀疑我么?”菖蒲按住自己的胸口,惊诧地看着她,有点惶急,“杨公公!公主住的地方我可从来没去过!那什么九鸾钗和金蟾我也从未见过啊!就连公主,我虽然是王府的,可毕竟是膳房的人,我难得见公主一面…”

“是,我相信。我相信姑姑和此案毫无关系,我绝对相信姑姑您的清白。”黄梓瑕凝望着她,目光灼灼,仿佛能洞穿她的心口,“然而,我不相信的是,您说您不知道钱关索见的女儿是谁。”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菖蒲慌乱地叫了出来。

黄梓瑕不言不语,只玩味地看着她的反应。

菖蒲在她这样的神情面前,终于受不了,她跌坐在矮凳上,以手扶额,喃喃道:“我不能说…我真的不能说…”

她脸上的表情不但有惊恐惶惑,还有那般坚定决绝,仿佛就算自己死了,就算粉身碎骨,她也要将这个秘密吞到肚子里去。

黄梓瑕知道自己大约无法撬开她的口,便轻叹一口气,说道:“无所谓,我已经知道那个女儿是谁。”

菖蒲看见她站起身,毫不迟疑地走出门口。她反倒忍不住了,站起来踉跄地追到门口,扶着门框问:“你…你知道是谁?”

“你说呢?”黄梓瑕回头朝菖蒲笑一笑,夏日的阳光在她周身投下炽烈的光影,让她的面容看起来略显恍惚。

而她的声音平静而坚定,带着不容质疑的力量——

“在这个公主府中,还能有谁?”

肠胃炎,下午请假在家码字。

看了看字数,今天居然更了四千字,求夸奖…

十七 玉碎香消(三)

黄梓瑕走出公主府,向着夔王府的马车走去。

她看见站在马车前的两个人,一个是皎然如玉树临风的夔王李舒白,而另一个,是粲然若明珠生晕的岐乐郡主。

她的脚步不由得缓了一缓,在心里揣测着,自己是不是应该走过去。

走过去,打扰这两个人之间这种气氛,好不好呢?

含笑仰望李舒白的岐乐郡主,双颊淡淡晕红,树荫下轻风徐来,掠起她的一丝两丝鬓发,在凝望的双眸边如雾般萦绕,看起来,再动人不过。

这个注定无法在世上活太久的郡主,再怎么姣好的颜色,也很快就要褪却了——所以,在她面前的李舒白,用了格外怜惜的目光望着她,那一直沉郁的面容,此时也显露出一丝温柔来。

黄梓瑕默然退后了两步,在公主府照壁之后的阴凉中坐下。头顶的石榴树已经结出婴儿拳头大的果实,枝条被压得太低,竟有一个挂到了她的面前,她抬起手轻轻握住一个,看着发了一会儿呆。

岐乐郡主,还有同昌公主,这些身份高贵的女子,生长在世间最繁华锦绣的地方,就像一树灼灼的花,开了落了,却终究无法结出果实来。

不幸的三个女子,华年早逝的同昌公主,幼年被生父卖掉的杏儿,还有承受了世间最大屈辱的滴翠。

三个女子,有三个不同的父亲。

从小将天下最美好的一切捧到同昌公主面前的皇帝,就算迁怒杀了太医,连坐数百人,终究救不回被九鸾钗刺死的女儿。

在最艰难时将杏儿卖掉,并借此发家的钱关索,多年后终于寻得女儿踪迹,却没听到她叫自己一声父亲,就已身陷囹圄。

做梦都想有个儿子,并且在女儿滴翠最凄惨时将她赶出家门的吕至元,宁可孤独终老,也要守着卖女儿的钱过下去。

死者也有三个人,身份各不相同。若说唯一的关联,那就是——全都是加害吕滴翠的人。

最令人费解的一个死者,是同昌公主。她虽然下令责罚滴翠,但并未成心让滴翠遭此横祸,更不是直接加害人。然而凶手却一反前两次严密的布局,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致公主于死地,看起来,倒像公主才是他最恨的人似的…

她想着,不知不觉已经拔下那支玉簪,在自己坐的青石板上画了起来。

三个父亲,三个女儿,驸马,张行英,孙癞子,魏喜敏,豆蔻…

有声音在她身后响起,问:“在画什么?”

她抬头看见在她面前微微俯身的李舒白。炽烈日光下,树荫微绿,笼罩在他们身上,他的面容在她面前不过咫尺,深潭般的目光让她在瞬间觉得自己要淹没在那种幽黑之中。

她将簪子插回银簪之中,勉强避开他的目光,低声说:“刚刚看见你和岐乐郡主在说话,不敢过去打扰,所以就在这里理一理案子的头绪。”

他看了她一眼,在她身旁坐下,说:“岐乐是来拜祭同昌的,我们凑巧遇到。”

“郡主看来…气色不错,最近她身体应该还可以吧?”

“不知道,或许同昌的死会让她思及自身,更加难过吧。”他说着,漫不经心地抬手拈起一枚小小的石榴在眼前端详,转移了话题问,“你刚刚理出什么头绪了?”

黄梓瑕顿了顿,才说:“我记得,公主的九鸾钗被盗的时候,王爷带我去探病,在她的床前柜子上,王爷曾经饶有兴致地看着一个小瓷狗。”

“是有这么回事。”他松开手,任凭那颗石榴在他们面前缓缓摇动,“因为,我记得同昌六七岁时,曾经被一个打碎的瓷盘割破了手指。皇上因此下令说,同昌宫中不许再出现陶瓷的东西。直到她下嫁了韦保衡,入住公主府,她身边也多是金银器,可她身边居然有个小瓷狗,而且那模样似乎就是市场上随处可见的东西——这种东西出现在富丽华美的公主府中,你不觉得奇怪吗?”

黄梓瑕默然点头,又问:“我们是否可以拿过来看看?”

他毫不迟疑地站起身:“走吧。”

栖云阁中空无一人,公主所有的东西都已经被封存,阁内只剩下空着的床与紧锁的柜子。

同昌公主的近身宦官邓春敏领着他们进去,李舒白走到床头的小柜边,让邓春敏把抽屉打开。

里面放着许多零七碎八的小玩意,蔷薇水、香薰球、檀木盒等等,因日常侍女们经常打理,虽然东西多,却纹丝不乱,一件件在抽屉内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只在右边多了一个拳头大的空当。

刚好足以容纳一只小瓷狗。

邓春敏见他们没找到要找的东西,便说:“也有东西被打包送到旁边库房了,我带王爷去看看。”

九鸾钗离奇消失的那个库房中,依然是门窗紧闭,一种外界全部被屏蔽的阴凉与蒙尘感。

一排排架子上放着盒子和小箱子,也有被布蒙好的东西,远远看去,影影绰绰,就仿佛一个个奇怪的黑影蹲在架子上一般。

“这两箱子,是公主日常用的东西,都放在这里了。”邓春敏又拿出钥匙开了两个箱子,说。

黄梓瑕掀起箱盖,若有所思地停了一下。

李舒白问:“怎么?”

她轻拍了一下箱盖,抬头望着他,问:“王爷可想到什么了?”

李舒白看着她搭在箱盖上的手,微皱双眉,问:“你是指,九鸾钗莫名消失那件事情?”

黄梓瑕点头,又立即查看箱子周围,发现四周所有最下一层的箱子,都是放置在青砖地上,唯有旁边放九鸾钗的那只空箱子,下面铺设着些许布条,似乎是怕受到震荡。

李舒白扫了一眼,便点头道:“先看看里面,若没有那只小瓷狗的话,大约就可以肯定了。”

他们相处日久,不需要说其余的话,便已经知道彼此的意思。黄梓瑕将那两口箱子内的东西翻了一遍,确实没有找到那只小瓷狗。

两人站起走到库房外,又回到栖云阁内,看着床头抽屉内那个少了一块东西的地方。

“刚好容得下那只小瓷狗,不是吗?”黄梓瑕比了一下大小。

李舒白点头,环顾四周,说:“而要让它消失,也很简单…”

两人不约而同地向窗边走去,看向下面。

高台之下,合欢花依然在下面怒放,一团团如同丝绒铺地。

“走吧。”

顺着台阶走下高台,在栖云阁窗口的正下面,他们沿着台基查看过去,很快便发现了小小一堆合欢树的落花与落叶,仿佛不注意看的话,还以为是凑巧被风聚拢在了一处。

黄梓瑕拿起一根树枝,拨开那堆花叶,看见下面是被人踩进草地的一堆碎瓷片。

素有洁癖的夔王李舒白站在旁边袖手旁观。

黄梓瑕小心翼翼地将碎瓷片挖出来,大大小小,二十八片。她一一装在手绢内,放入袖中。

眼看天色已经到了午时,回程的车上李舒白发话:“去把子秦叫来,一起去缀锦楼吃饭。”

黄梓瑕赶紧对车夫阿远伯说了一声:“去周侍郎府。”

李舒白指指下面的柜子,问:“里面那两个头骨,还放着?”

黄梓瑕默然点头,说:“不能还给子秦,他要是把头骨全部复原了,可能会发现死者和王皇后长得很像。可是如果不还给王皇后,又到底该放到哪儿去呢…”

李舒白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自寻麻烦。”

她缩着头不敢看他,点头认错:“是,奴婢知错,奴婢爱管闲事,奴婢无事生非。那么以王爷看来,应该怎么办才好呢?”

“去郊外随便找块荒地,挖个坑埋了。”

“…”黄梓瑕默默地把脸转向窗外,准备假装自己没听到他说的话。

马车的帘子随着行走缓缓地飘动,她看到外面已经到了周子秦家,便跳下马车,跑到门口呼唤门房:“俞叔,你家小少爷今天在吗?”

“杨公公啊!真是巧了,我家小少爷今天都走到门口了,想了想又说怕你来了找不到他,于是转头又回自己院子去了。”

黄梓瑕赶紧说:“那就麻烦俞叔了,帮我叫一声你们家小少爷,就说王爷等他一起去吃饭呢。”

“哦?好的,马上!”俞叔立即一溜烟就往里面去了。

黄梓瑕站在他家门口的女贞子树下,等了一会儿。

头顶的花朵开得馥郁浓密,成千上万的细小花朵压得枝条低低的。黄梓瑕忍不住抬手想要碰一碰,却发现最低的花朵自己也够不着,只能站在树下,默然凝视着。

她的身后有人伸手过来,将她想碰而碰不到的那枝花折下,递到她的面前。

她愕然回头,看见王蕴手持着那枝开得正好的花朵,微笑着站在她的身后。他凝视着她,低声说:“刚刚在街上看到夔王的车过来了,又见你下来,就过来打声招呼。”

十八 呼之欲出(一)

她愕然回头,看见王蕴手持着那枝开得正好的花朵,微笑着站在她的身后。他凝视着她,低声说:“刚刚在街上看到夔王的车过来了,又见你下来,就过来打声招呼。”

那枝花一直在她的面前,散发着浓郁得几乎令人眩晕的香气。她不知不觉地抬手接过,问:“你已经到御林军了?”

“嗯,今天第一天。京城这么大,居然第一天巡逻,就遇到你了,也是缘分。”他微笑着,舒缓从容,“我本来还以为,你晚上出来查案比较多。”

“是啊,还是会经常晚上出来吧,现在你离开了,希望防卫司的兄弟们也能对我网开一面。”黄梓瑕说道。

“别人不说,张行英肯定会亲自护送你。”他笑道,转头又隔窗向李舒白打招呼,“王爷。”

李舒白向他点头致意,问:“在御林军还好?”

“很好,与防卫司一样。”他笑道,云淡风轻。

黄梓瑕手中握着那枝女贞子花,觉得心口暗暗涌起一股愧疚的情绪。毕竟,原本在防卫司春风得意的王蕴,如今调到处处掣肘的御林军,正是因为她一力揭发了王皇后的真实身份,才让皇帝找到了制约王家的机会。

她将那枝女贞子放入袖中,对王蕴说:“稍等”,然后便上车拿出了那个袋子,交到王蕴的手中,说:“这个…若有机会,你看是不是能送到小施手中。”

王蕴一入手便感觉到是什么东西,他匆匆对那两个头骨瞥了一眼,然后便放到了自己骑来的马背上,问:“哪里来的?”

“别问了,总之…我想好歹得有个全尸。”她低声说。

“嗯,其实我也一直追悔。她的死,与我总脱不开关系。”王蕴说着,目光落在她低垂的面容上,停了许久,才轻声说,“多谢你了…”

“谢什么呀?”身后有人跳出来,笑问。

这种神出鬼没的出场,当然就是周子秦了。他今天穿着青莲紫配鹅儿黄的衣服,一如既往鲜亮得刺眼。

一手搭在王蕴臂上,一手搭在黄梓瑕肩上,周子秦眉飞色舞:“来来,让我也知道一下,你们之间的恩怨~”

黄梓瑕迅速甩开了他的手,王蕴也在瞬间将周子秦的那条胳膊拉了过去。两人简直是配合默契,让隔窗看着他们的李舒白都微微挑眉,眼中蒙上了一层复杂意味。

“王都尉送了我一枝花,我回赠了他一点东西。”黄梓瑕说。

李舒白则说道:“蕴之,你也别回衙门了,一起去缀锦楼吧。”蕴之是王蕴的字。

“就是嘛,御林军那边的饭简直是难吃到令人发指,京城倒数前五!”周子秦立即附和。

于是王蕴骑马随行,周子秦上了马车,几个人往缀锦楼而去。

“崇古,你跟我说说,回赠的什么东西啊?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他送你的是花,那你一定也是回赠什么很风雅的东西啦?”一路上周子秦简直是聒噪极了,不停地打听。

黄梓瑕才不想告诉他,那风雅的回赠就是他那两个头骨呢。

得不到黄梓瑕的回答就郁闷地撅起嘴,靠在车壁上瞪着黄梓瑕手中那枝女贞子,“真是的,这花还是我家门口折的吧?这算什么啊,借花献佛!”

李舒白目光看着外面流逝的街景,问:“你又怎知,杨崇古不是借花献佛呢?”

浑然不知自己被人借了两次花的周子秦一听这话,反倒开心起来了:“难道说,崇古给王蕴的回礼是王爷这边拿的?这两人真是小气啊,送来送去,送的都是别人的东西!”

可惜他的挑拨毫无用处,早已熟知他性格的李舒白和黄梓瑕都把目光投向窗外,假装没听到。

一路上简直憋坏的周子秦,到缀锦楼点了一堆菜还是没恢复元气,趴在桌上等菜时苦着一张脸,十足被遗弃的小狗模样。

黄梓瑕也不哄他,让伙计打了一盆清水过来,然后讨了些鱼胶和糯米粉混合,弄成粘稠的半固体。

周子秦趴在桌上看着她,有气无力问:“崇古,你干嘛啊?”

黄梓瑕将袖中的碎瓷片拿出来,倒在水盆中,小心地一片片清洗起来。王蕴也站起来去帮忙,说:“小心割到手指。”

李舒白在旁边冷眼旁观,并不动手,也不说话。

周子秦则来了精神,抓了一片洗干净看着,问:“这是什么?”

“公主府中发现的一个碎瓷器,你猜是什么?”黄梓瑕一片片洗净,铺在桌上。

周子秦手中拿着的正是小狗的耳朵,他翻来覆去看着,说:“好像是一个瓷制的小玩意儿…小猫还是小狗之类的。”

“应该是只狗。”说着,她将洗净的碎瓷片依次粘好,周子秦顿时忘记了沮丧,帮她拼凑寻找着瓷片。

当一个完整的小瓷狗出现时,伙计刚好开始上菜。

三人对着那只小瓷狗吃完饭,鱼胶已经干了,整只小狗粘得十分严密。周子秦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研究了一下,然后肯定地说:“这东西,要买还真有点难。”

王蕴也拿去看了看,问:“不就是个普通的小瓷狗吗?我小时候似乎也玩过,怎么会难买。”

“王爷在宫中长大,我就不问了,崇古,你小时候有没有玩过这种小瓷狗?”周子秦又问。

黄梓瑕点头,说:“似乎也有印象,小时候应该见过。”

“对,这种小瓷狗,十年前,在我们小时候简直是风靡一时,但是近年来已经很少见了,别的不说,如今我几个哥哥的孩子,都没有这种东西。”周子秦很肯定地说,“而且这种瓷的东西动不动就被孩子磕坏碰坏,我敢保证,这种东西现在肯定已经很稀少了。”

“这种小瓷狗?多得是!你要多少我有多少!”

西市专营小玩意儿的小店铺内,老板一开口就给了周子秦一个巨大打击。

不过周子秦的脸皮非比寻常,一下就把这事丢到了九霄云外,兴致勃勃地跟着老板进库房去,帮他搬出了一大箱这种小瓷狗出来。

老板打开箱子,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小瓷狗,分上中下三层,足有七八十个。第一层已经缺少了几个,并未放满。

黄梓瑕蹲下来,发现所有小狗几乎都落了灰尘,唯有第二层一只小狗顶上没有灰尘。她抬手将它取了出来,放在手里看着,一边问:“老板,这种十年前的陈货,你还不扔掉,难道还有人买吗?”

“是啊,十年前江南那边运来的,京城很流行啊!但后来不时兴了,那家瓷窑也倒闭了,这东西就压根儿没人要了。不过说来也凑巧,上月还有人来问,我找了找居然还积压着一箱,就又拿出来了。这东西啊,大约整个京城就我这边还在卖了。这不,除了上月卖掉那一个之外,就只有你们来问了。”

黄梓瑕手中掂着那个小狗,问:“上月来买的是谁啊?难道是像我们这个岁数的,要买一个小时候玩具的?”

老板笑哈哈地接过周子秦给他的钱,说道:“哪儿啊,就是车马店的那个老板钱关索嘛,四五十岁的人了,还来买这种东西,你说好笑不?”

周子秦转脸对着黄梓瑕,用口型说:“又是他。”

黄梓瑕点了一下头,也用口型说:“果然。”

周子秦又郁闷了:“你早就知道了?又不告诉我!”

“这不是第一个告诉你了吗?”黄梓瑕和他一起走出那家店时,安慰他说。

周子秦顿时爬出了沮丧的谷底,他开心地捧着小瓷狗回到缀锦楼,放在他们面前:“猜猜谁在那家店里买过小瓷狗?”

李舒白眼都不抬,随口说:“钱关索。”

周子秦被这三个字又打落回谷底,他含泪回头看黄梓瑕:“你不是说第一个告诉我吗?”

“他自己猜的。”黄梓瑕摊开手,表示无能为力。

“可是,可是就算钱关索最近买了一个小瓷狗,也不能说公主府中碎掉的这只,就和他买的那只有关啊!何况,小瓷狗和公主这个案件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极大关系,可以说,公主的死,就靠这只小瓷狗了。”黄梓瑕说着,小心翼翼地包好两个小瓷狗。

王蕴在旁边看着她忙碌,含笑开口问:“崇古,上次你们连夜去调查的那个孙癞子案件,现在又进展怎么样了?”

“那案子…没有进展啊。”周子秦趴在桌上,无精打采地说,“大理寺决定以钱关索借助修理管道便利、从下水道钻出杀人来结案,但此案还有大堆疑点无法解释。”

王蕴问:“比如说,我当时闻到的零陵香吗?”

“嗯,当然。”周子秦认真地点头。

李舒白则在旁边问:“什么零陵香?”

王蕴解释道:“当晚我在街上巡逻时遇到了他们查案,便也一起进去看了看。现场其余的我倒是不懂,但零陵香的气味,我是能辨识的,王爷也知道我对于此道略知一二。”

“你是京城香道第一人,若说略知一二,那谁敢说登门入室?”李舒白示意他不必自谦,又问,“孙癞子家中果然有零陵香的气味?”

“是啊,在那样的地方闻到,我也十分诧异。不过混合了各种气味的零陵香,十分之难闻,至今令我难忘就是了。”王蕴想到当时那种令人作呕的气味,苦笑道。

周子秦问黄梓瑕:“你看我们是否应该再去一趟孙癞子家?”

“嗯,目前这三桩案件中,我唯一还有疑问的,也便是这个了,只要揭开孙癞子为何能在这样严实防备的家中被杀的原因,我相信,本案就可以结束了。”

李舒白又想起一件事,说:“杨崇古,你拿夔王府的令信,去把吕滴翠保出来。”

黄梓瑕讶异地看着他,感激地点头,说:“是。”

如今钱关索才是最大的嫌疑人,滴翠虽然与前两案有涉,但大理寺的注意力早已不在她身上。如今有夔王为这样一个平民女子出面作保——何况李舒白还身兼大理寺卿——先回家再等候审理时传唤,自然没有问题。

周子秦唉声叹气,说:“滴翠真是的,等此案完结的时候,她保准有个混淆案件的罪名,到时候杖责绝对免不了。”

王蕴在旁笑道:“这怕什么,到时候王爷对崔少卿说句话,他对管杖责的人使个眼色,不就过去了。”

“我这么正直的人,哪懂得你们这种手段啊!”周子秦拍着脑袋哀叹。

王蕴见黄梓瑕已经走到门口,便站起来说道:“我也正要回御林军去了,与杨公公顺路,便一起走吧。”

“我也去我也去!”周子秦跳起来,“我得赶紧去讨好着滴翠,她做的菜实在太好吃了!”

三个人一起下楼去,只剩下李舒白一个人站起来,到窗边朝下看了看。

兴奋的周子秦在黄梓瑕的左手边跳来跳去,不断指手画脚说着什么。

王蕴在黄梓瑕的右手边走着,偶尔侧过脸看一看她,脸上带着惯常的笑容。

李舒白站在那里,目送着他们出了西市。盛夏的日光下,整个长安都焕发出一种刺目的白光,令他的眼睛觉得不适。

景毓和景祐站在他身后,两人都不知他为什么忽然转过身来,再也不看外面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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