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流落为乞儿,一路随着流民南下,后来在成都府被书塾里的几个先生接济,引荐给郡守黄敏。

黄敏十分钟爱他,见他流亡中连自己名字都记不真切了,便给他取名禹宣,又将他带回了家中。

在血色夕阳里,他第一次见到了黄梓瑕。

背阴中生长的苔藓,第一次遇见日光下肆意绽放的花朵。他被年幼的黄梓瑕迷了眼睛,几乎无法直视她的光彩。他跪在地上帮她捡拾怀中掉落的菡萏,碰触到她沾了荷塘淤泥的裙角,他也忍不住握住了,抬头仰望着她。

她的眼中倒映着他的面容,清晰如镜。他从此下了决心,想要一生一世活在她凝望自己的双眸中。

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仅有三年。虽然母亲悬梁自尽的那一日还时常在他梦中出现,但他有了新的父母和兄长,有了吃饱穿暖的生活,有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屋檐,有一座爬满薜荔的小院。

还有,他倾心仰慕的那一个少女,黄梓瑕。

三年后他考中了举人,春风得意地回到义父母的身边,他想自己或许终于能有机会了,于是试探性地,向义父母提起了,想要与黄梓瑕在一起的可能性。

然而他没有想到,一夜之间,义父母就做出了决定,让他搬离郡守府,去往蜀郡给他置办的宅子。

相比于热烈明晰地与父母争执的黄梓瑕,他对义父母敬重而感激,所以不得不搬离郡守府,前往自己的小小宅邸。

在庆祝他乔迁新居时,相熟的一群人约他出来喝酒,一直闹到入夜。外面的雪细细下起来,他离开醉得东倒西歪的朋友们,一个人踏雪回家。

他特地绕了远路,到郡守府的外边,在热热闹闹的街市之上,仰头看一看黄梓瑕的小楼。

小阁之上的灯火,熄灭了。

他倾心爱慕的那个女子,已经安歇了。

他含着笑,站在雪地里,回头看着街市。雪夜寒冷,少人出行,做买卖的人也都收拾了东西回家了。唯有街边一个唱皮影戏的老人,还在纱屏之前,演着小短戏。

他本已经走过去了,又怜惜老人不易,转回来在纱屏之前放上了一些钱。他听到老人唱到“长安光德坊”,记忆中那些遥远的东西,被微微触动了。

于是他站在雪中,抬头看完了整出戏。

大雪纷纷压在他的发上、肩上,他却毫无知觉。

他看着自己家破人亡的这一场血泪,成为了街上的一出戏,成为别人口中一个消遣的故事,只落得所有人都赞叹一声“黄梓瑕年少聪慧”。

黄梓瑕。

他遇到的,日光下肆意绽放的夺目花朵。

他的兄长杀妻案,本已经要结案了。他的一家,苦尽甘来,终于看到了未来的曙光——

可为什么,十二岁的她在旁边喊了一声“爹爹”。

他的母亲悬挂在横梁之上,似乎还在轻轻晃荡。窗外初升的朝阳斜斜地从窗棂外照进来,染得他母亲的整个身子、他家整个破败的屋子、他所处的整个天地,都是一片血红。

他刚从梦中醒来,还迷茫的脑子,只余得一片空白。他站在母亲的身前,呆呆地抱着她的腿,发现她已经完全冰冷僵硬了。

父亲死后,没日没夜织布操劳,终于将他们两人养大的母亲;虽然家境贫苦,可依然咬牙送他开蒙,还给他买上好笔墨的母亲;曾笑着对他说,我们一家人以后团圆美满,开心过日子的母亲;在哥哥被处斩之后疯癫狂乱的母亲,无声无息地吊死在了他睡梦之时。

他没有家了。

他把母亲从梁上搬下来,把她拖到床上,仔细妥帖盖好被子。他把眼睛闭上,靠在她的身边,想着,就像睡着一样,永远也不要睁开了。

然而这一夜的雪,沉沉压在他的身上,让他仿佛又感觉到了,自己那时冰凉得仿佛全身血液都停止的感受。

他不知道自己在郡守府外站了多久。直到天亮,有人开门出来,看见他之后吓了一跳,赶紧给他拍去身上的雪,却发现下面的雪已经化了,又重新冻成冰,和他的衣服皮肤深深地冻在了一处。

他在眼前恍惚的黑暗之中,模模糊糊看见她的面容。

他倾慕的女子,他荒芜人生中最灼眼的花,他的黄梓瑕。

他的至仇,他的至恨,他的至爱。

那一夜的寒冷,让他病了许久。

他不想再见黄梓瑕。她过来探病的时候,他将书本压在自己的脸上,任凭她唧唧喳喳怎么逗弄他,他也依然没和她说一句话。

她自然也察觉到了他的变化,于是沮丧地坐在他的榻边,问,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一般出去就疏远了,不理我?

他闭上眼,沉沉地说,阿瑕,你要是不会查案就好了。

她生气地离开了,因为他一句话就抹杀了她的所有骄傲。而他也第一次没有挽留,任由那道裂隙存在他们之间。

因为他想,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

身体稍好一些之后,他到明月山广度寺,去聆听佛法。

在那里,他遇见了齐腾,为他引见了沐善法师。不知为什么,在心里藏了那么久,原本打算一直腐烂在心里的那些东西,却在沐善法师的笑容之中,全都倾诉了出来。他说到黄梓瑕,说到黄郡守,说到自己的母亲。

最后沐善法师问,你心里有一条毒龙,既然无法抑制,何不让它大显神威,以求终得内心安息?

他茫然起身,走出沐善法师的禅房,走过粉墙游廊。

他看见碑刻上清清楚楚的那一句诗——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然而,他已经没有办法。他心里那条剧毒的龙,已经夭矫地冲出他的身体,叫嚣着激荡他全身的血脉,迫不及待要去迎接那鲜血淋漓的快意。

禹宣讲述到这里时,众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聚集到沐善法师身上。

“阿弥陀佛…禹施主自己未能定性。老衲还望以毒攻毒,一举摧毁心魔,谁知你竟会错了意,如今徒惹出一场大祸!”沐善法师垂目低头,合十道,“当初在齐施主家中看见禹施主,老衲还以为你是还未忘却之前仇恨,所以才自寻短见,却不知你竟是心生歹意,要杀恩重如山的义父母了!”

李舒白见他立即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知道他必定早已准备好说辞,其中必定有内情。但此时禹宣案件尚未完结,他也不说破,只冷眼旁观。

禹宣也不在意沐善法师,他苍白的面容上浮出一丝绝望的笑意,乌青的唇形状依然美好,只是令每一个看见他的人都觉惨淡。

他离开了广度寺,买了一块玉,重又去讨好她。在与她商量设计玉镯的时候,他的眼前,在一瞬间闪过齐腾随身携带的那一条阿伽什涅。

鲜红如血,飘忽如烟。

阿伽什涅,龙女一念飘忽所化,往往出现在死于非命的人身边。

“就两条鱼吧。”他在纸上画了两条圆转的小鱼,慢慢地说,“你和我就像这两条小鱼一样,互相衔着对方的尾巴,转成一个循环,逃不了你,也逃不了我,永生永世,在一起。”

永生永世。

他从齐腾的手中拿到了鸩毒,点在了镯子内部的三个小凹处,将蜡烛滴上,削平,似有若无的三点微黄,完美地融合在羊脂白玉的颜色之中。

这不祥的镯子,便就此戴在了她的腕上。

在听说黄家有意将她与王蕴的婚事提上日程之时,他与她打赌,诱使她如往常般买了一包砒霜。在雪后梅开的那一日,他看见了她的叔叔和祖母来访,猜测他们必定是来催促婚事的,于是他在帮她抱过满怀的梅花之时,捏一捏她手上的镯子,不动声色地找到鱼眼,用花枝挑开了那一处的蜡。

她与祖母携手同去,亲亲热热,笑颜如花。

他抱着满怀的梅花,从她家的花园中走出,走过他曾长久凝望的她常住小阁,走过他们初见时的枯残荷塘,走出郡守府。

在寂落无人的后巷,他伫立在长空之下。初春的雪风涤荡他的整个身体,他感觉到寒冷,却并未移动脚步。

他只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仰头看着天空。

怀中的梅花,顺着他无力垂下的双臂坠落于地。红色粉色,鲜血与胭脂,俱堕泥泞,暗香陨落。

仿佛又回到那一日,他趴在母亲冰冷的尸体旁,一动不动。

他去晴园参加诗会,又是清谈又是喝酒,真奇怪,他觉得自己几乎支撑不住了,却居然没有一个人看得出他的异样。他其实没有喝醉,他只是再也装不下去了,于是癫狂地挣脱所有人,回去一动不动地躺下,在自己的宅邸之中,等候着报丧的消息传来。

到第二日早上,他的义父母死了,而黄梓瑕,他们说,成为了黄家唯一幸存的人。

他收拾了她数日前写给他的情书,前往西川节度府,上交给对黄梓瑕深怀宿怨的范应锡。他的儿子多次被黄梓瑕揭发,因为他竭力救护才幸免于难,而他的侄子正是因为黄梓瑕,流放不毛之地,回归无期。

如他所料,接管了川蜀政务的范应锡,不必通过中央便能处置川蜀一切事务,他立即坐实了黄梓瑕毒杀亲人之名,并在她出逃之后,上报朝廷,请求四海缉捕毒杀川蜀郡守黄敏兼四位亲人的黄梓瑕。

他心愿已了,在奔走筹措,替黄郡守一家修建好坟墓之后,写了一纸遗书,于坟前自尽。

二十一 永生永世(一)

“那封遗书,就是你以为是我自白信的,那第二封信,是吗?”

黄梓瑕声音喑哑,缓缓问。

禹宣闭上眼,用力点一点头,说道:“是。我本以为自己已经必死,谁知却被齐腾救回,他劝我既然已经除掉黄郡守,便为范节度所用,必将前途无限,我拒绝了他,只想就此而去。而后,我陷入昏沉,再度醒来,已经忘却了自己所做的一切恶行。也许是我的潜意识要保护自己,于是我不停地说服自己,一切都是你做的,证据确凿——我越来越固执地认为你杀了父母,甚至觉得自己曾亲眼见到你手握砒霜,还比如…”

他咬牙,慢慢地,艰难无比地说:“我回到家中,看到放在我桌上的遗书。那里面的内容,让我以为,写的是你。”

十数年教养,一夕间波澜,满门孤身,一手鲜血。所爱非人,种种孽缘…

是他,也是她。

一样的人生,同样的际遇,轮回循环,如那玉镯上两条小鱼,相互衔着彼此的尾巴,纠缠往复,永难分离。

“我忘却了自己所做的一切,分不出这是你写给我的,还是我写给你的。却没想到,我们都是学卫夫人的小楷,我一直偷偷帮你抄书,模仿惯了你的字,连那个错别字都一模一样了…”

他的声音,嘶哑哽咽,与平时那种清越温柔,已经迥异。他慢慢地站起来,那一双蒙着薄薄水汽的眼睛,凝望着她。

他苍白的面容如同冰雪,白色肌肤上唯有两点黑色的眼眸,一痕淡青的唇色。就像是描绘于粉壁上的人物,徒具了完美无缺的线条形状,却失却所有的颜色,没有任何活人气息。

他那一双眼睛深深凝视着她,就像多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跪在她的面前帮她捡拾菡萏时,抬头看她,迷了双眼。

那时擦过他们耳畔的蜻蜓都已死去,所有荷花都已不复存在,唯有这一双眼睛,这眼中含着的一切,永不改变。

时光这么成全,让沦落的乞儿变成倾绝天下的男子,让天真无邪的她变成惊才绝艳的少女。

命运如此残酷,让这一生一世之中的两个人,成为互相命运的翻云覆雨手,成为彼此命里最大的仇敌。

“阿瑕…”他轻轻说着,向她伸出手。

旁边的李舒白和王蕴,虽然知道黄梓瑕的身份,但周子秦等人却一概不知,见他忽然叫杨崇古为“阿瑕”,都是诧异无比。

而黄梓瑕站在他的面前,一动不动,没有抬手去碰他伸过来的手。

他那苍白无比的面容上,居然露出了淡淡的笑意,轻声说:“是,我永远也…触碰不到你了。”

禹宣死于那日凌晨。

因为是要犯,所以在押解入狱的时候,狱卒先押他回家中收拾东西,再过来收监。

他已经记起了一切,自然也记得自己藏鸩毒的地方。他不动声色地便取出吃掉了,又默然跟着狱卒们到监狱里去,仿若无事。

他坐在黑暗的监牢之中,等待着黄梓瑕父母一样的死法,静静地,感受这无药可解的剧毒侵蚀自己的身体。

万千乱刃在他的腹中直刺,五脏六腑搅成一团,痛到了极处,连手指头也无法动弹,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但也只是一瞬间,便什么意识也没有了。死亡降临到他的身上,如同暖意融融的那年春水,又如柔软绵绵的当初雪花。在眼前的血红之中,他蜷缩在牢狱之中,茫然抬头,看见眼前的幻影。

他人生中,第一次看见的,恣意而骄傲的花。

明月透过狭小的铁窗照在他微笑惨淡的面容上,也透过镂雕五蝠的窗棂照在黄梓瑕的身上。

半年来的奔波疲惫已经卸下,所有日夜绷紧的神经也已经松弛。她睡在窗下,平静而舒缓,鼻息轻微。

她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她看见自己的父母和兄长、叔叔和祖母。他们在桂花树下,喝着桂花酒,笑着朝她招手。

她提起裙角,踏着碧绿如青丝的茸茸草尖奔向他们。

日光明灿,金色明亮。一粒粒的桂花落在他们一家人的身上、头上,也在桌上铺了一层。浓稠如蜜的甜香在他们的周身萦绕,就像是一个缓缓转动的漩涡,她在里面望着家人们的笑容,有些晕眩,又觉得从未这样开心快乐过。

她有点诧异地想,还没有喝桂花酒呢,怎么就醉了。

不过也无所谓了,日光这么暖,香气这么甜,轻风这么软。她支着下巴,望着大家。他们说着无关紧要的话,不知道在说什么,但只要大家都开心就好了。

黄梓瑕,依然还是那个十六岁的少女。穿着轻罗窄袖的浅色衣衫,出身世家,容貌美丽,名满天下,人生完美。

她和大家一起在艳阳与花香中笑着,却忽然觉得寂寞起来,心里空落落的。

不知为什么,她缓缓站了起来,转身往前默然走着。走出了桂花香彻的这一个地方,走出了温暖舒适的这片天空。

夏日的荷风猎猎吹来,她看见了站在对面的禹宣。长风之下,翻转的荷盖之前,他身上镀着一层滟滟的水光。

柔和的银光,清素的光彩。他如春日一枝刚刚剥去笋衣,还含着薄薄一层白色新粉的绿竹,清颀匀长,不染半点凡尘。

他含笑望着她,伸手到她的面前,低低地叫她:“阿瑕。”

清风徐来,吹起他的衣角,也撩起她鬓发。

这是凝固了的她的梦境,风雨永远不会侵袭到这一角落,未来似乎永远不会来。

她的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她伸出手,握住他递到自己面前的手掌。

十指交缠,心心相扣。

她低下头,看着他的手。

这修长的手掌,匀称的骨节,握住她的手时,那种恰到好处的力度这么熟悉。温柔,又不松懈;包容,却不用力。

她笑着,抬头看着微笑的他,看着这照亮了她最美好的少女年华的男子,笑着摇了摇头。

她放开他的手,缓缓的,将自己收回的那只空空右手紧握成拳。

她说:“再见。”

在荷塘之前,长风之中,她仰望着禹宣的面容,笑着湿润了眼睛:“不,永生永世,再也不见。”

醒来时已经是下午,接近西斜的日光从窗外照在她的身上,夏末的暑气还未散去,金风却已经徐徐吹来。

整个世界通透明净,光彩生辉。她依然身在当年住过的小楼之中,郡守府花园之内。

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看着外面。

荷塘依旧,薜荔浓绿。一株早开的桂花树,已经吐蕊绽香。没有梦中那么浓稠,被轻风远远送来,淡淡甜甜的香。

她想了想,却发现自己已想不起去年今日自己在做什么。

小楼被封存了半年,里面所有东西都原封不动,在原来的地方。她用昨日壶中剩下的水给自己梳洗完毕,打开衣柜,挑了一件素丝的衣服,足蹑素丝履,毫无纹饰。长久以来习惯了束胸,如今解开了,她反倒有点不适应。

然后她打开自己的妆台,支起已经有些锈蚀阴翳的铜镜,梳了一个最简单的发髻。没有蘼芜她们在,她其实不太会打理自己。以前外出的时候,也都穿男装,省却很多烦恼。

她的手指从妆奁中一支支簪子上滑过,在李舒白送给她的那支银簪上停了许久,终究还是拿了一对简素的白玉簪给自己插上,又戴了一对小小的南海珠耳环。

她从小阁出来,像以前一样站在门前的平台上,望着面前的小园。

郡守府的后花园,她生活了多年的地方,每一块石头,每一棵花草,都是她所熟悉的。只是如今,已经无人能携手与她一起走过。

她踏着回廊,在初秋的风中,向着前方走去。轻薄的衣裳被风吹起,如碧波回荡,如细柳低垂。

转过回廊,她看见前方假山上的小亭之中,李舒白正独自对着棋盘。张行英侍立在旁,周子秦则满脸郁闷地趴在栏杆上,显然完全不是李舒白的对手,已经彻底放弃了和他对弈的想法。

周子秦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就再也移不开了。

他的嘴巴越张越大,眼睛也越瞪越大,傻呆呆地望着她越走越近,直到她走上假山,到亭前向他们裣衽为礼,盈盈下拜,他的嘴巴还未合拢。

李舒白的目光停在她身上,脸上平静无波,唯有唇角露出一丝温柔弧度。就像在荒芜山野之中,转过一个山道,蓦然望见了一枝初绽花朵的神情。

周子秦托着自己即将掉下来的下巴,结结巴巴地问:“崇…崇古?”

黄梓瑕微微侧头,向着他点头一笑。

“你你你…你好好一个宦官,为什么要打扮成一个女人?”周子秦右拳抵在自己胸口,一副惊吓过度又心跳急促的模样,脸都红了,“别…别离我这么近!你、你…你扮女人太好看,我…我有点受不了…”

她只能问他:“昨夜禹宣叫我‘阿瑕’的时候,你未曾听到吗?”

“我、我…我以为他是眼前又出现了幻象,在向着梦想中的黄梓瑕伸手呢。”周子秦哪壶不开提哪壶,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再说了,你当时不是没理他…没伸手么?”

黄梓瑕只能放弃了和他沟通的想法,提起裙角走入亭中,来到棋盘边。

李舒白握着手中棋子,抬头凝视了她许久,然后放弃了这一局,伸手去取棋盒,将棋子一一收回,示意她坐下:“睡得好吗?。”

“嗯…很好。”她坐在他的对面,轻声应道。

周子秦无比小心地慢慢蹭过来,一脸惊吓过度的模样,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地打量着她,只差用一个小指头戳一戳看看是不是活人了。

黄梓瑕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别看了。杨崇古,就是黄梓瑕。”

周子秦一听这话,抬头一看漫不经心的李舒白,再转头一看神情诡异的张行英,顿时扁着嘴,郁闷地喊了出来:“你们就是这样,永远把我排除在外!你们谁都知道真相了,连张行英都知道了,就瞒着我一个!我们还能不能愉快地做好朋友了?”

“对不起,子秦。”黄梓瑕叹了一口气,说:“因为四海缉捕,所以王爷才助我隐姓埋名,假扮宦官。其实我也是担心身份泄露后会给你惹麻烦,并非有意瞒着你。”

“你真是…真是…”他喃喃地说着,然后又跳了起来,郁闷一扫而光,兴奋地叫出来,“真是太好啦!”

亭中其他三人都无语地看着他,他在亭中又蹦又跳,欣喜万分:“太好了!我人生中最大的烦恼终于彻底解决了!”

张行英忍不住问:“你人生中最大的烦恼是什么?”

“就是,我一直在想,在我大唐天下,查案推理这一行,到底是黄梓瑕比较厉害呢,还是杨崇古比较厉害呢?如果有一天他们遇见了,谁会占上风呢?”周子秦眼睛亮闪闪地望着黄梓瑕,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这个问题一直缠着我!我最近纠结得都快疯掉了,茶不思饭不想,觉都睡不好了!如今知道你们就是同一个人,我感觉我又可以吃三大碗饭,睡到中午起了!”

二十一 永生永世(二)

黄梓瑕无语地和李舒白对望一眼,又如释重负。

“不过,就算你不告诉我真实身份是为我好,可是还有一件事——”周子秦回过神来,又开始不依不饶地闹脾气,“别的不说,就说禹宣当年那个案子,夔王上次只说记得他的掌印,其他什么也没说,你却一下子就能发现他的身份,所以后来,你们肯定又交流了很多,又没有带上我!”

“真的没有再交流过了,这还需要吗?”黄梓瑕叹道,“五年前,光德坊,我平生破过的第一个案件,自然记得非常清楚。涉案的人肯定不会是禹宣,而他也没有被判刑,却在卷宗上留下过手印封存。若是证人是不会收归最后档案的,所以,他必定是犯人家属。再回忆一下当年那个案件的凶手亲属,一切便都清晰了。”

“…为什么你一分析,就什么都很简单似的。”周子秦沮丧地在他们旁边坐下,想了想,又问李舒白,“王爷,我们商量一下吧,公孙大娘和殷四娘怎么办?”

李舒白平淡地说道:“这个问你父亲。一切自有朝廷法律依例判处,何须我们商量?”

“可是,可是她们都是美人,杀人也是情有可原,而且都那么出类拔萃。她要是死了,《剑气浑脱舞》说不定就断绝了…”

“你没听说过,先皇当年杀罗程的事情吗?”他问。

“好…好吧。”周子秦又沮丧地低下头,说,“可…可是真的需要这么严格按照律法来吗?”

“我会提点范应锡,让他不要给你爹施加压力,一切秉公处理。但其余的,都只能看律法。”

“律法…律法不外乎人情嘛…”周子秦嘟囔道。

黄梓瑕一看他的模样,立即问:“你是不是又做了什么违反条例的事情?”

“嘘…其实我还不是为了你嘛。”他说着,前后看了看,见周边无人,他才从怀中拿出一个用白布包好的圆圆扁扁的东西,神秘兮兮地递给她,一脸想要邀功的表情。

黄梓瑕一看便知道那是什么。她慢慢伸手接过来,将外面白布打开。里面是一个镯子,莹润而通透,雕着两只互相咬着尾巴的小鱼,亲亲热热,甜蜜可爱。

她手中握着这个镯子,沉默不语。

“按例,这个是要封存入库的嘛…但是,但是昨晚我想这个是黄梓瑕的东西,以后我说不定可以在蜀郡找到她,到时候把这个给她当见面礼好了,于是我就…”他把手指压在唇上,小心地说,“反正入库后几十年也不会有人去查点的,应该没人发现!”

黄梓瑕缓缓转动着镯子,让它的光彩在自己的面容上徐徐滑过。

李舒白见她沉默不语,便说:“昨晚,禹宣在狱中自尽了,服下了鸩毒。”

她轻轻地“哦”了一声,仿佛没听到一般,神情平静。

只是,她的眼前忽然暗了下来,远处流云,近处花树,全都在一瞬间模糊成一片,再也看不清晰了。唯有眼前这个镯子,在日光的照耀下,璀璨生辉,令她眼睛都灼痛起来。

她强自压抑住自己的气息,抬起左手,用手肘仓促地挡住了自己的双眼,让眼里尚未流出来的东西被衣裳迅速吸走。

李舒白坐在她的对面,默然看着她,却什么也没说。

她捂着自己的眼睛,谁也看不见她的表情。就连近在咫尺的李舒白,也只听到她的呼吸声,长长的,压抑而用力。

不知过了多久,她放下自己的手,面容已经平静了下来,连眼睛也唯有一痕微红。她望着李舒白,慢慢的,用干涩的声音说:“我要去拜祭我的亲人。”

“我陪你。”李舒白仿佛什么也没发生,站起来。

她走出亭子,在假山最高处的断崖之上,慢慢伸出右手。

五指轻轻一放,轻微的一声脆响。那个她一直捏在手中的玉镯,在下面的石头上粉碎。

镂空的薄脆小鱼,就此化成一片晶莹碎末,永难再收。

周子秦冲到断崖边一看,顿时快要哭了:“崇古…这可是我偷出来的呀…”

李舒白拍了拍他的肩,说:“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我拿走了。”

周子秦这才松了一口气,想想又说:“不过还好,这个镯子又不名贵。傅辛阮那边不是有个非常好的玉镯吗?那个也被封存了,有人问起就把它拿出来顶一顶好了。”

李舒白略一思忖,说:“偷一个是偷,偷两个也是偷,不如你把它也取出来吧。”

周子秦惊呆了:“为…为什么?”

“傅辛阮的遗愿,要把这镯子交还给原主。”李舒白淡淡说道,“而我,刚好认识那个人。”

她拒绝了唾手可及的富贵荣华,准备洗尽铅华做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然而终究,这脚踏实地的梦想,她也得不到。

周子秦见他这样说,便点头,说:“没问题,交给我——不过其实王爷你想要的话,和我爹说一声就行了…”

李舒白摇头,说:“越少人知道越好。”

周子秦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好吧…那如果泄露了,我爹要打死我的时候,王爷可要记得替我收尸呀…”

“放心吧。”李舒白淡淡地说,“我亲手给你写悼词。”

荒林之中,坐北朝南,夕阳斜晖暖融融地照在墓地之上。

坟墓非常整洁,除了几片落叶之外,干净得简直与人家庭院无异。石刻香炉内灰烬尚在,石鼎中净水充盈。

禹宣将一切都弄得十分妥帖,所以他们的祭扫,也只是做了个样子,便摆下了案桌。

黄梓瑕在父母的墓前深深叩拜,沉默祝祷。

李舒白站在她身旁,凝望着她低垂的侧面。

她不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却有着清灵明净的气质,倔强固执的神情,让她迥异于所有他曾见过的女子。

这世间,有万千模样的女子。然而他望着她,在心里想,或许人生之中,再也遇不到任何一个与她相似的人了。

等她起了身,李舒白问她:“接下来,你如何打算?”

她望着父母的墓碑,还未开口,周子秦已经跳了出来,说:“当然是来衙门,当我们蜀郡总捕头啦!崇古…啊不,黄姑娘!只要你肯来,我马上让出捕头这个位置给你,以后我跟着你混,蜀郡所有案件全都交给你,和以前一样,蜀郡百姓需要你!”

黄梓瑕无语摇头:“世上哪有女捕头。”

“哎,你怎么知道呢?则天帝身为女人,都能登基称帝,你当个女捕头怎么了?”周子秦说着,还把李舒白也拉下了水,“何况有夔王在此,蜀郡设个女捕头还不是轻而易举?绝对没问题!”

李舒白没有接他的话茬。

黄梓瑕默不作声,转头看向李舒白。

李舒白也正看着她,两个人的目光,不偏不倚相接,都看到彼此的迟疑犹豫。

大唐天下如此广阔,可属于一个女子的未来,又究竟在哪儿。

周子秦又问:“如今真相大白了,难道你还要回到夔王府,做一个末等宦官吗?”

“我…”她微微张口,欲言又止。

只听得身旁脚步声响,几个老人从旁边的路上行来。

黄梓瑕认得是黄氏族中几个在川蜀这边的旁支长辈,赶紧上前见过。他们都是黄梓瑕的爷爷叔伯辈,先见过夔王之后,便对黄梓瑕说道:“你父母双亡,兄长亦殁,如今家中是孤身一人了。女子毕竟不能旁依他姓,还是先回到黄氏族内吧。有许多事情,你不方便,但族中长老自然会替你安排好一切。”

黄梓瑕默然,低头不语。

见她没回答,辈分最长的一位又说:“你是我黄家子孙中的佼佼者,族中自然好好待你。你爹为官多年,族中也清点了他的资产,你年纪已大,到时候都可带到夫家去。”

黄梓瑕喃喃问:“夫家?”

“是啊,琅琊王家与你不是早有婚约吗?之前你受冤被缉捕,但王家真是赤诚,竟未曾到我们这边提过退婚一事。今日一早,还是你的未婚夫王蕴亲自前来,说你已洗清冤屈,让我们及早安顿好你,黄家王家,永以为好。”

黄梓瑕恍然想起,她与他的婚约,如今尚未解除。其实算起来,他们还是未婚夫妻。

王蕴的动作,真是快得令人敬畏。

“如今周郡守已经入住郡守府了,你一个女子漂泊在外真是不宜,还是及早收拾了东西,回到族中吧。”

黄梓瑕胡乱点了点头,只觉得心乱如麻,也不知该如何才好。

族中长辈们都拥到李舒白面前去了,瞻仰着皇亲国戚,个个都是笑得跟菊花似的。

黄梓瑕独自默然走到墓边,在青条石上坐下来,茫然看着被人群簇拥的李舒白。

他们之间,到底算什么关系呢?

她曾是王府的宦官,然而如今身份已显露,她再没有办法做回那个末等小宦官,每天跟在他的身边了。

他曾承诺过,在她揭露了王若案件之后,会帮她洗清身负的冤屈。而现在,她已经洗净污名,两人之间的合作,两清了。

他们曾在暗夜山林之中相依为命,曾相拥在一起沉沉睡去,也曾在日光之下携手前行。

他对她说过,天上地下,太遥远了。

她对他说过,我一定会陪在你的身边。

然而说过的话,如同烟云一般消散在空中;做过的事,如同逝水一般被抛在身后,又真的能算得了数吗?

二十一 永生永世(三)

等族老们散去,她辞别了父母兄长、叔叔祖母,骑着那拂沙缓缓沿着山道往城里而行。

李舒白与她并辔而行,在迎面而来的风中,转头看她。

“梓瑕…”他低声叫她的名字。

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这样叫她。

黄梓瑕转过头,望向他的面容。

他还没说什么,涤恶已经跃到那拂沙身边,两个人的距离,顿时相隔不到半尺。

呼吸相闻。

黄梓瑕窘迫地转开脸,而他却在她的耳畔低声说:“无须担心,一切有我。”

黄梓瑕的心口,猛然悸动了一下。

那些浮云般来来去去的烦恼忧愁,因为他这八个字,而忽然之间完全消散了。

她低下头,想起当初刚刚到他身边,作为小宦官的时候,也曾担忧会不会有人怀疑她的身份,而他说,我会帮你解决。

果然,除了王蕴之外,她的身份确确实实从未受过质疑。

她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方法。但她相信,他说过的,就一定能做到。因为他是大唐夔王,李舒白。

跟在他们身后周子秦,骑着“小瑕”溜溜达达地追上来了,问:“崇古,你对王爷笑什么啊?”

黄梓瑕把脸转过去了,不理他。

“哎呀…总之就是不习惯你是个女人的这个事实,我还是忍不住觉得你是崇古。”周子秦一边说着,一边又不住地在她马前马后转着,说,“你看,现在你连以前那支簪子都不戴了,换成别的了,还真有点不习惯呢。”

黄梓瑕默然抚了抚自己的鬓边,然后转头看着李舒白,慢慢从怀中掏出一支簪子。

莹润的玉簪上,簪头是卷草纹,下面是银质的簪身。按住了卷草纹,便可以将玉簪拔出,不必散落了头发。

她轻声说:“我怕放在郡守府里会丢掉,所以随身带着呢。”

李舒白微微而笑。周子秦真是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笑了,最后也只能说:“好吧,崇古…你真的就是黄梓瑕的话,那我可想起一件事情,很严重的!”

黄梓瑕询问地看着她。

周子秦满脸忧色:“你是王蕴的未婚妻,可是一直以来你都是王爷身边的小宦官,这个…回了京城之后别人要是问我,杨崇古哪儿去啦?我要是说杨崇古嫁给王蕴了,那大家会对琅琊王家长房长孙娶一个小宦官有什么想法呢?”

李舒白和黄梓瑕都被他异于常人的思考方向给震惊了,一时竟无法回答。

“是吧?所以考虑问题要充分,我觉得这个问题的解决方法很重要,首先,我们要召开一个杨崇古身份揭秘大会…”

“子秦。”李舒白忍不住问他,“你知道你父亲最近又托人去给你提亲了吗?”

“咦?真的?对方是哪家姑娘?”周子秦立即被分走了注意力,“长得像黄梓…哦,这个不提了。好看吗?聪明吗?性格呢?”

“不知道。只听说,又被拒绝了。”

“哈哈哈…习惯了。”周子秦潇洒一挥手,“不知道为什么,我来蜀郡才这么些天,大家就都知道我喜欢摸尸体了!还有人传说我每天在尸体堆里睡觉——我倒是觉得还可以啊,方便验尸嘛,可其实成都府的义庄很冷的嘛,肯定是睡不着的对不对?奇怪的是大家都相信了,所以我爹要去骗人家女儿,肯定也是骗不到的…”

虽然周子秦念叨起来没完没了,但好歹没有牵扯到他们,所以黄梓瑕和李舒白也都随意了。

进了城,顺着石板路一直往前,周子秦一眼就看见了二姑娘,她的羊肉案子赫然又摆在路中间。

“是可忍孰不可忍!二姑娘,跟你说了多少次了,独轮车往旁边推一推!”周子秦从小瑕身上跳下来,当街叉腰,对着她大吼。

二姑娘抡着刀子正在剁肉,只瞥了他一眼,镇定自如:“哦,哈捕头啊,你最近不是很少上街么,怎么又来了。”

一听她的话,不知为什么,周子秦的脸上露出些许紧张与喜悦来:“最近…最近破了一个惊天大案,你没听说么?”

“听说了呀,夔王身边的杨公公从京城赶到成都府,一夜破了三个大案,这三个案件互有关联,又各自分散,真可谓案中案,谜中谜,千丝百缕,内幕惊人——我们蜀郡的捕头束手无策,全靠人家喽。”

二姑娘说着,推起自己的独轮车往旁边挪了挪,又剁排骨去了。

周子秦灰溜溜地埋头上马,为了找回场子,又吼了一声:“好,看来你还没忘了上次我给你划的线!就那边,不许再出来哪怕一寸了!”

二姑娘似笑非笑地白了他一眼:“知道了,哈捕头!”

周子秦脸上又露出那种紧张与喜悦混合的神情,催着马赶紧往前走。黄梓瑕看他的模样,忍不住问:“怎么了?”

周子秦脸都有点红了,结结巴巴地说:“她…她当众叫我好捕头嘛,这称呼,听起来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啊…”

黄梓瑕忍不住扶着额头笑出来:“哈捕头!”

“什么…不是好捕头吗?”他这才听明白,顿时愣了。见黄梓瑕还在笑,他只好抓着她的缰绳,追问,“哈捕头是什么意思?”

黄梓瑕看着他笑,还没来得及说,旁边有个经过的大娘说:“我们川蜀话中,‘哈’就是傻的意思。”

一听这话,就连李舒白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周子秦顿时怒了,丢下一句“你们先走!”转身纵马就朝着二姑娘冲去。

黄梓瑕和李舒白看着跳下马的周子秦被二姑娘三两句话喷得蔫蔫儿地蹲墙角,忍不住笑着对望一眼。

黄梓瑕笑道:“看来,这位彪悍的二姑娘,肯定不怕尸体。”

李舒白点了一下头。

“干嘛?找我吵架啊?一个大男人,都走出那么远了,还为了一个字找我吵架?”二姑娘的声音远远传来。

周子秦大吼:“不是!我来…我回来是为了买鱼!”

为了证实自己的话,他一指旁边的鱼摊子,悲愤地说:“老板,全部都要了,给我送到衙门去!”

黄梓瑕看着鱼贩心花怒放地倒着各种小杂鱼,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李舒白问:“想起齐腾那条小红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