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这个事关机密,我们得先回大理寺禀报。”周子秦接收到黄梓瑕的眼色,十分机灵地改口。

月龄还在迟疑,黄梓瑕又问:“姑姑,之前听侍女与宦官们说,从夔王拜访,将那个手镯送还之后,鄂王爷在冬至日之前,都未曾出门?”

“是,确实没有出过门,奴婢还劝过他呢,可王爷心事重重,意志消沉,谁说话也听不进去…”月龄说着,长叹了一口气,轻抬起袖子拭去眼角的泪。

“既然王爷没有出门,那么,府中可有来访者?”

“没有。之前倒是有几个闲人上门相邀,但是王爷一律未见。”

黄梓瑕沉吟点头,思忖片刻,又问:“可有人送东西上门么?”

月龄微微皱眉,还未来得及说话,她身后一个宦官说道:“说到这个,倒是有的。就在冬至前几天,有人送上门来的。”

“这是王爷殿中的伽楠。”月龄介绍道,“因奴婢向来多在后殿,王爷身边这些事情,或许你们问他更好。”

伽楠是个十分机灵的小宦官,开口如竹筒倒豆子似的,顺顺溜溜又口齿分明。他说:“冬至前大约三四日吧,我正和大家在门房那里烤火聊天,结果外面有个面生的宦官人过来,给我们送了这个盒子,又附了张名帖说是夔王府上的人,请我们送交王爷过目。因是面生的,我们也不敢直接就送去,所以就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是一个同心结,用红丝线编成的,色泽鲜亮,上面还缀着流苏,十分漂亮。”

周子秦暗自摸着怀中那几条烧得支离破碎的丝线,若有所思问:“夔王送鄂王一个同心结,是什么意思?”

伽楠挠挠头,一头雾水道:“王爷之间的事情,奴婢等当然不知道啊,所以我们当时检查盒子看并无其他,就将盒子和同心结原样放好。奴婢捧着盒子进呈王爷,他看了同心结之后,也是十分不解,听说是夔王府送来的,便随手收好了,也没说什么。”

黄梓瑕点头,问:“只有这一次吗?”

“还有一次呀,是冬至前一日。王爷心情不好,整日闷坐殿内,又把我们都赶了出去,奴婢本该在殿内应值的,那天就只能坐在廊下吹冷风了,冻得够呛。就在这个时候,门房又送了个盒子过来,说又是前天那个人送来的。奴婢说不会又是同心结吧,他摇头,说是一柄匕首。”说到这儿,伽楠下巴一抬,朝着旁边另一个小宦官努了努嘴,“沉檀最喜欢舞刀弄棒的,所以一听说是匕首,就赶紧打开看了。我们王爷脾气好,什么时候都没训过我们,再者又是匕首,凶器啊,我们总得先看看吧…”

沉檀吓得脸色都白了,连瞪了伽楠好几眼,伽楠却只顾着兴冲冲地讲述当时情形,压根儿没注意到他的神色:“然后我们就在廊下把盒子打开一看,紫色丝绒上一柄匕首,真的是好厉害,寒光闪闪,令人眼睛都睁不开的匕首!吓得我连退两步,腿肚子都打弯了…”

沉檀没辙,也只能在旁边说道:“是啊,那柄匕首确实是稀世奇珍,我当时还在想,夔王与我们王爷果然兄弟情深,连这样的绝世神兵都送给我们王爷了。”

周子秦挠头道:“送一柄绝世匕首,那也还说得过去。但送一个同心结,又是什么意思呢?”

“是啊,我们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黄梓瑕向众人行礼辞别,说:“子秦,我们先走吧,”

周子秦赶紧和她一起向众人告别,两人上马离去。沿着长安的街道一路往回走。

走到僻静无人处,黄梓瑕对周子秦说道:“就这样吧,我先回永昌坊去了。”

周子秦顿时愕然,问:“什么?你一个人回去?我们现在有了大发现,应该赶紧去见夔王爷啊!”

黄梓瑕心口猛地一跳,将脸扭开低声说:“我…我不去。”

“哎…”周子秦一看她的神情,顿时大疑,问,“你怎么啦?你脸红什么?”

“…没,没有啊。”她略微慌张地抬手挡住自己的脸,却感觉脸颊上越发热热地烧起来。在周子秦的逼视下,她只好窘迫说道,“可能是被风吹的…”

“多抹点面脂嘛——对了,上次我给你做的那个面脂好用吗?”周子秦问她。

她松了一口气,赶紧把话题转了过去:“挺好的,比外面买的确实好多了。”

“下次给你做个兰花香气的,王蕴喜欢兰花。哎…不知道二姑娘喜不喜欢桂花香的那种呢,我都还没问过她就走了…”周子秦说着,看见她脸颊上红晕尚在,在日光下皎若桃李,不由自主地便说道,“崇古,你要是个女子…哦哦,你本来就是女子…”

他似乎觉得她是个女子这个事实让他十分失落,扁了扁嘴,才又说:“好啦,走吧。”

黄梓瑕还未反应过来,问:“去哪儿?”

周子秦已经从马上探身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马缰:“夔王府呀!”

黄梓瑕咬住下唇,往回扯自己的缰绳:“我不去呀…”

“为什么不去啊?不是说自己以破解天下疑案为己任吗?怎么今天查了一通,最后你还不去找夔王商议一下?我们今天可算有重要发现吧?”

黄梓瑕无奈地看着他,目光中甚至带着一丝哀求:“子秦,你别问了,我…我不能去见夔王…”

吵了架,分了手,又有了那个突如其来的吻,她现在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李舒白。她曾破解过无数奇案,人人称她聪慧无双,可如今,她却完全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神情去面对李舒白,该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该做的第一个动作又是什么…

她心乱如麻,双手揪着马缰绳不知如何是好。

“哎呀,大家都这么熟了,什么不能去见啊,赶紧走吧。”周子秦不由分说,将她的马扯过来,还顺便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走吧走吧!”

马吃痛之后,立即向前狂奔。黄梓瑕紧伏在马背上,气得大叫:“周子秦,你干什么?!”

“放心吧,不会摔下来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哈哈大笑,“你看你看,这不就到了?”

黄梓瑕抬头一看,果然已经到了夔王府。她翻身下马,转身就要逃走,谁知身旁却有人叫了她一声:“黄梓瑕。”

她听到这清泠疏淡的声音,身体顿时一震,双脚就再也迈不出去了。

第248章 同心丝结(2)

她慢慢转过头,看见李舒白的马车正停在门口,他推开车门走出来,站在车上看着她,居高临下,逆着光,一时看不清他的神情。

她站在原地,呆了许久,才低低叫了他一声:“王爷…”

门卫已经铺好了台阶,他从车上走下来,一身青莲色的衣服,比平时的衣物都要鲜明,令她不由自主地仰望着他,仿佛他是一轮熠熠生辉的朝阳,正在自己的面前升起,令她舍不得移开自己的目光。

他一步步走近她,他的手已经微微抬起,似乎想要摸一摸她的脸颊。但迟疑了一下,他又将手缓缓放下了,只默然注视着她,许久,才说:“过来吧。”

黄梓瑕低下头,默然跟着他往王府内走去。

周子秦跟着他们往里面走,一边说:“你看你看,之前还一个劲儿喊着要跑,怎么现在又这么乖了。”

黄梓瑕无力地瞪了他一眼,继续埋头往里面走。

刚一走到净庾堂,等下人将茶奉上,周子秦立即四下看了看,然后把门一把关上,从自己的怀中掏出东西就往桌上放:“匕首,丝线,碎玉…”

李舒白喝着茶,一言不发地看着。

周子秦说道:“这是我们刚从鄂王府中找到的,王爷猜猜是在哪儿找到的?”

李舒白看看那上面的灰迹,问:“是鄂王在陈太妃的灵前香炉中焚化的?”

黄梓瑕捧着茶盏,低头看着那三样东西,说:“是啊,而且如果是平时弄的话,估计很快就会被发现了。据说冬至那天,鄂王在出门前在灵前闭门许久,我想…应该就是那个时候,他毁掉了这三样东西。”

“匕首,是公孙大娘的那一把吗?”李舒白又问。

黄梓瑕摇头:“不知,因为我们不知道其余二十三柄寒铁匕首是否与公孙大娘那柄一样。如果是一样的,那也有可能是那二十三柄中的一柄。”

“等我们回蜀地去查一查,看看证物房中的那柄匕首是不是还在,说不定就能知道了。”周子秦说着,有点烦恼地叹了口气,“不过蜀地离这里一来一去也要好几天呢。”

“我会尽快遣人去查看。”李舒白说着,终于放下茶盏,认真看了一下桌上的东西,“这镯子,应该确定是我们送到鄂王府的,从傅辛阮那里拿来的镯子。”

周子秦说:“是啊,我就觉得很奇怪啊,为什么鄂王会将傅辛阮的东西在母亲灵前砸碎,又埋到香灰里去呢?不对不对,应该是,为什么王爷你们要将这个镯子送给鄂王呢?”

黄梓瑕默然看了李舒白一眼,没有回答。而李舒白则随意说道:“这是鄂王母亲的爱物,鄂王在母亲去世后送给傅辛阮的。”

周子秦顿时挢舌难下,一脸“发现了绝大秘密”的神情。

黄梓瑕的目光从匕首、玉镯与同心结上一一移过,然后说:“还有一个同心结,都是在冬至前几日,有人假托夔王府的名号,送到鄂王府的。送东西的人似乎并不忌惮别人查看,所以也没有封匣子,是门房查看过后,确定没有危险,才转交到鄂王手中的。”

“不是我。”李舒白淡淡道。

周子秦猛点头:“当然不是王爷啦,可是,究竟是谁冒充的,送了这几个东西又有什么用意呢?”

“尤其是同心结…这到底是什么用意呢?”黄梓瑕沉吟道。

李舒白沉吟片刻,转头看黄梓瑕问:“除此之外,你们今日在鄂王府还有什么发现?”

黄梓瑕不敢看他,只抬手按住挽发的那支簪子,从银簪之中抽出白玉簪子,在桌上轻轻画了一个圈,说:“鄂王府中人人都说,自上次夔王过来送还镯子之后,鄂王就闭门不出,再没见过任何人。可当时王爷带我一同前去,我绝对清楚地知道,鄂王与我们毫无芥蒂,而且还托我们查探他母亲的病因。我相信,那时候鄂王绝对没有被人施过摄魂术——然而就在他闭门不出的这段时间,他却对夔王爷心生芥蒂,并且不惜身死,也要给王爷加上最大污名,以求让王爷陷入万劫不复境地。”

李舒白微微点头,却没说什么。而周子秦则瞠目结舌问:“崇古,所以你的意思就是说,鄂王闭门不出所以并没有被人摄魂?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己心?”

黄梓瑕又在桌上画下一条线,与第一个圈堪堪相触:“除非,有人在他出府门与冬至祭天那段时间,给他下了摄魂术。那么这样一来,我们需要查的,就是他在半天时间内,能接触到的任何人。”

她又画下第二条与那个圆相连的线:“还有,或许鄂王府中有某一个人,长期潜伏在鄂王身边,擅长摄魂术。”

李舒白摇了摇头,抬手将那一条线划掉,说:“不可能。若有这样的人,不会派他潜伏在鄂王府中——毕竟,他对于政局的影响,着实微乎其微,用在别人身边,肯定会有用许多。”

“那么,还有一种可能。”黄梓瑕在圆上又展开一条线,说道,“鄂王早已被人下了摄魂术,只是一直潜伏着,未曾发作。而匕首与同心结或许是一种暗示,在收到这两样东西的时候,摄魂术便会发作,控制他按照别人的意志作出针对夔王的事情。”

李舒白微微皱眉,许久,才说:“如此神乎其神的手法,世间真的存在?如果真的有这样的高人,还需要特地寻找沐善法师进京吗?”

“嗯…微乎其微,但也算一种可能性。”黄梓瑕说着,又皱眉道,“而此案最大的谜团,应该在于鄂王的身体,又如何能在半空之中消失。”

周子秦问:“有可能是第一个跑到城楼下的人,把尸身藏起来了吗?”

“第一个跑到翔鸾阁下的人,是王蕴。”黄梓瑕淡淡说道,“他当时不是一个人去的,身后还跟着一队御林军。而他们跑到下面时,发现雪地上一点痕迹也没有,绝对没有东西落到下面的迹象,更没有人来去的脚印。”

周子秦皱眉思索许久,一拍桌子,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为什么鄂王要在翔鸾阁的另一边跳楼,而不是在前面当着你们跳下了!”

黄梓瑕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

“因为啊,他在楼阁下上搭了一个架子,或者是在墙上挂了一个软布兜之类的,你们看着他似乎是从栏杆上跳下去了,可事实上,他是跳到了架子或者软布兜上,所以毫发无伤。”周子秦洋洋得意,一脸洞明天下事的神情,“而在跳完之后,栖凤阁那边一片大乱,趁着你们绕过含元殿追跑时,他收拾起架子或软兜,悄悄就跑了!”

黄梓瑕说道:“本来是可以这样猜测,但是,那天刚好下了一场薄雪。我与王爷当时是最早到达的之一。但当时我就已经查看过栏杆,那上面的雪原封不动,均匀无比,绝没有发现悬挂过软兜的痕迹。”

“那…搭在外面的架子呢?”

“后来我们也下楼去查看了,在鄂王跳下的地方,墙上空无一物,粘在墙上的雪末十分均匀,没有被任何东西碰过。”

“好吧,那我再想想…”周子秦丧气地说着,又看向黄梓瑕,“其他的,崇古还有什么发现吗?”

黄梓瑕摇了摇头,说:“或许可以追查一下那个送同心结和匕首的人,但是既然是冒充的,很有可能是化妆的,恐怕也不容易查到。”

“要不,我们顺着那个盒子去查一查?”周子秦想了想说,“我记得在那个盒子的角落里,似乎看见过‘梁’字,应该是梁记木作铺制作的。”

黄梓瑕点头:“可以去问问。”

周子秦见自己的意见得到她的肯定,顿时兴奋了起来,跳起来就说:“那还等什么?赶紧走啊。”

黄梓瑕“嗯”了一声,站起来跟着他要走,但情不自禁地又回头看了李舒白一眼。

李舒白望着她,将手中的茶盏放到桌上,说:“稍等片刻。”

黄梓瑕与周子秦便坐在那里,一盏茶还未喝完,李舒白已经返回了,换了一件珠灰色绣暗紫镜花纹的瑞锦圆领服,以求不太显眼。

他们三人前往梁记木作铺。年关将近,东市人头攒动,梁记木作铺门前也是一片热闹景象。虽然这里东西价格较别的店都要昂贵一些,但东市本就接近达官贵人所居处,又兼东西制作精美,许多平民人家也都趁年节时来买一个妆台粉盒之类的,所以门口人极多,真是客似云来。

他们走到店中,看到柜台上陈设的那种盒子,大小形状正与鄂王府中的那个相同。周子秦便问:“掌柜的,最近有什么人来买这种盒子啊?”

掌柜的给他一个“白痴”的眼神,说:“今日至今已经卖出了五十多个,你问啥时候的啊?”

周子秦顿时无力地趴在了柜台上。喃喃地念叨着:“五十多个…”

李舒白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起来,然后说:“掌柜的,我之前在你们这边买过一个九宫格木盒,是霍师傅做的。如今还想再定做一个,不知那位师傅在吗??”

掌柜摇头:“霍师傅去世都快四年了。不过,他的徒弟如今在我们这边,继承了师傅的手艺,相当不错,应该能做一个差不多的,你要吗?”

“请带我们去见他,我与他商议一下盒子上刻的字。”

“哦,请。”掌柜的立即叫了个小伙计来,那眉飞色舞的模样,让黄梓瑕和周子秦大致猜到了,那个盒子应该能让他赚很多钱。

梁记木作铺店面在东市,东西却是在城南的一个院子中制作的。李舒白上次已经来过一次,这次跟着小伙计过来,也是轻车熟路,直接便往院子东首一个小房间走去。

说是徒弟,其实也已经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了,正无精打采地埋头刨木头。

伙计敲了敲敞开的门,说:“孙师傅,有人找你做九宫格木盒。”

那孙师傅顿时精神一振,脸上也笑开了花:“哦哟,好久没有客人做这种盒子啦,是三位要做?”

李舒白说道:“对,做一个九九八十一格的九宫格密盒。”

孙师傅顿时乐得眼睛都只剩了一条缝:“九九八十一格?那价格可不低啊,一格一百钱,加上密盒机构,共需…十贯。”

李舒白点头,说:“没问题,什么时候可以过来设密言?”

第249章 同心丝结(3)

见他这么干脆,孙师傅立即大献殷勤,马上起身到后面柜子中抱出一个九宫盒,说:“我这边就有一个,师傅去世之后,我抽空按照他说的法子做的,半年多才完工呢。只是这东西价格昂贵,又只能防君子不能防小人,被人拿锯子或者斧子一劈就完了,所以做好后也没有客人上门…哈哈,只有客官您这样的雅人才懂得欣赏啊。”

李舒白唇角略微一弯,说道:“没什么,我也只是看看究竟有没有人会对这东西有兴趣。”

那九宫盒已经弄好了所有框架,只有上面镶嵌字体的洞眼还是空着的,等待着那八十一个字嵌上去。

周子秦没见过九宫盒,便低声问黄梓瑕:“这是什么东西?怎么用的?”

孙师傅听到了,便大声说道:“这可是我师父当年的绝技啊!我师父有二绝,一个是莲花盒,一个就是这个九宫盒。客官你看啊,这九宫盒的上面有九九八十一个小指甲大的空格,每个空格下有洞眼。这八十一个空格搭配八十个木格子,格子底下有长短不一的小铜棍。只有这八十根铜棍的长短与原先设定的一样,才能打开这个盒子,也就是说,这是个八十字的密锁盒。”

周子秦目瞪口呆:“八十个字…那放字也得费不少劲儿啊!”

“没事,八十一个空格子,八十个木格子,所以这些开锁的木格子是可以在空格中顺着轨道移动的,只要随手乱推几次便可以彻底打乱了次序,锁起来是很方便的,当然打开就有点难。”

“可要记住八十个字的次序,也很难吧?”周子秦问。

“所以,一般来说,大家都是设个九格、十二格,顶多三十六格的,八十一格的话,除非是一段自己背熟的典籍中的话,或者干脆设一幅画,到时候拼图,不然可真够呛的。”他说着,笑问李舒白,“客官要设什么?”

李舒白淡淡说道:“没关系,你这里有什么预先刻好的,我自己随便摆好就行。”

“那客官可一定要弄首诗,或者拿张纸记下来,不然的话,忘记了那可就只能把盒子毁了。”说着,他捧出一堆的指甲盖大小的字码,放在他的面前,“幸好,我还留着当时学雕工时刻的这些字码,不然的话,客官还得等上半个月让我刻字。”

李舒白随手捡起那些字就往盒子上面放,孙师傅见他放的是“家遇户里双气若只为笋…”杂乱无章的一堆,赶紧伸手阻止,说:“客官,赶紧抄下来,不然忘记了可就白费了这十贯钱了!”

周子秦拉开他的手说道:“别担心,他过目不忘,一次就能记住的。”

“真的假的…”孙师傅不敢置信地问,“这本事,听说可是本朝夔王独一份啊。”

周子秦得意地笑了笑,拍拍他的背:“放心。”

不一会儿,八十个字放好,只留下左下角一个空格。

孙师傅问:“这可确定了?”

李舒白扫了那上面的字一眼,说:“可以了。”

孙师傅拿了一张油布,将盒子表面蒙得紧实,然后将盒子翻过来,将所有字码朝下固定在滑轨之内,然后取了一大把细铜棍,在字码的后面钉入铜棍。

八十一根铜棍钉好,有高有低,有歪有斜,有钉在字码左上角的,有钉在右下角的,还有钉在中间的,就像一片长短不一的草尖,杂乱无章。他又看向李舒白:“客官,铜棍都是我随手打的,我就按照这个高矮间距安设锁芯,保证天底下您独一份,绝没有八十根锁芯长短一模一样的道理对不对?若是您信不过,也可自己再敲打一下长短。”

“我来我来。”周子秦抓过锤子,胡乱找了几根小铜棍敲打了几下,问李舒白,“怎么样?”

李舒白点一下头,孙师傅便抡起胳膊将一块钢板嵌到盒子上,按照那些长短疏密不一的铜棍开始设置锁芯,一根根纵横交错的铜棒被连接在一起,每一个点的交汇处就是一根字码后的细铜棍,八十个点被汇聚于一处,牵动四面的十六根钢条,咔的一声,彻底锁死了盒子。

他将九宫盒翻过来,掀去上面的油布,双手奉给李舒白:“客官,请打乱上面的字码次序,全天下便唯有您可以开这个盒子了。”

周子秦不服气地说:“说实话,不就是八十个字码嘛,我要是一个一个试,多试几次肯定也可以试得出来的。”

“客官您开玩笑呢,这八十个字符,就是六千四百种排列方法,而这六千四百种排列,每一种都需要您移动八十个字符,也就是说,您得动五十一万多次,才能保证打开这个盒子,您若是不知道密书的话,可真够有闲工夫去试的。”

周子秦顿时咋舌:“五十一万次…好吧,这可够难为人的。拿个斧子劈开算了。”

黄梓瑕从李舒白的手上接过这个盒子,端详许久,问:“上次你那个盒子,也是这样做成的么?”

“是,我亲自来设的字码,也是毫无联系的八十个字,做好后便直接将字序打乱了,没有任何人曾接触过。”

第250章 同心丝结(4)

“所以…”她沉吟地看着手中这个盒子,杂乱无章的八十个字,完全随意钉上的八十根细铜棍,搭配了里面完全不可能相同的锁芯。这应该是世上绝不可能被人破解的一个密盒,然而,那里面深藏的东西,却总是一再变化,究竟是哪里,能有让人钻进去的纰漏?

她的手指在密盒上敲了敲,听到沉闷的声音。孙师傅立即说:“这其实是一个铜盒子,只是外面贴了木板而已。这东西,这做工,真对得起十贯钱!”

黄梓瑕点头,难怪觉得入手这么沉。

她的目光又从孙师傅做活的台上扫过,杂乱堆放的工具,台面上散乱的木块木屑铺了一层。刚刚包裹过盒子的油布被丢弃在了上面,还有剩下的许多块字码散乱丢弃着。

并未有什么发现。黄梓瑕觉得盒子沉重,便随手递给了周子秦,他乖乖地抱住了。

李舒白身上当然没有带那么多钱,不过他拿了个银锭子,孙师傅虽然要拿去换,但算下来又多了些钱,顿时眉开眼笑,连连道谢地送他们出门。

周子秦抱着九宫盒感叹说:“这么散漫邋遢的大叔,东西做得可真精致,这盒子真不错。”

“送给你了。”李舒白随口说。

“…可以换字码吗?这八十个字毫无关联,我怎么记得住啊?”周子秦苦着一张脸问,“而且好像这盒子还不能改换字码的?”

“当然不行,锁芯固定了,就永远也不能改换了。”

“所以这世上只有这一个,字码不能换,永远独一无二?”

“是啊。”李舒白淡淡说道,将目光转向黄梓瑕。

而黄梓瑕也正在看他,两人四目相对,她不由得脸上一红,赶紧将脸转开了。

李舒白只觉得心口微微荡漾起来,就像有一泓湖水在那里不断波动般。他放缓了脚步,两人落在周子秦身后,拉开了一点距离。

两人都不说话,只各自看着路边的树。雪后初霁,积雪簌簌自枝头上掉落,碧蓝的天空映着枯枝与白雪,腊梅香气清冽。

他们并肩徐行,偶尔她的左手与他的右手在行走间轻轻碰一下,隔着锦绣衣纹,似乎也可以触到对方肌肤的温暖。

他终于忍不住,轻轻叫了她一声:“梓瑕…”

她听到他在叫自己,可脸却埋得更深了,脸颊上的红晕娇艳如玫瑰。

李舒白望着她低垂绯红的面容,只觉得全身的血沸热地流动起来。他情难自禁,伸手将她的手腕紧紧握在掌中。

黄梓瑕心口猛地一跳,想要将自己的手抽回。可是他温热的掌心熨贴着她微凉的手腕,那金丝上垂坠的两颗红豆,在瞬间轻轻撞击着她手腕跳动的血脉,让她全身的力气都消弭于无形,只能垂下手,任由他牵住自己。

但也只是片刻,因为周子秦很快便发觉了他们落在后面,他转过头看他们,问:“怎么走得这么慢啊?”

她窘迫地甩开了李舒白的手,两人的衣袖骤然分开,仿佛刚刚只是广袖相触而已。

黄梓瑕绞着双手,低声问:“要和子秦说一说你那个符咒的事情吗?”

李舒白看着周子秦像少年样蹦蹦跳跳的身影,默然摇头说:“算了,多一个人知道,多拖一个人下水,又有什么好。”

她点点头,又问:“这个九宫盒,目前看来,似乎没有下手的办法,更何况这个盒子的里面,还有一个莲花盒。要打开这两个盒子,对里面的符咒动手脚,简直是万难。”

李舒白点头,低声说:“前次你也去证实了,要去除鲜血样的朱砂痕迹,需要的时间绝对不短。而我,有时候也有意一天多次拿符咒出来查看,对方怎么敢用两三天才能奏效的手法呢?况且,我母妃去世、我左臂受伤差点致残那两次,前后拿出来看的时间绝对不超过十个时辰,符咒便发生了变化。而‘残’字上的红圈,是随着我的伤势变化而渐渐变淡直至最后消失不见的,我想,对方不至于胆大到这种地步,敢时常拿着我的符咒出来弄掉一点颜色吧?”

黄梓瑕轻叹了一口气,口中呼出淡淡的白气,将她的面容包围在其中,显出一丝惆怅:“看来,离此案结束,或许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李舒白见她双眉紧蹙,不由得抬手抚向她的眉心,劝慰她说:“没什么,无论如何,我相信我们最终能拨云见日。”

黄梓瑕见他神情坚定,目光中毫无疑惧,觉得那一颗虚悬的心也落回了实处。她凝视着他,弯起唇角缓缓退了一步,说:“今天也算是有收获,回去后我会好好理一理…王爷若想到什么,也请告诉我。”

李舒白微微皱眉,问:“你还是要回那边去?”

“是呀,我可不能前功尽弃,毕竟,王家已经许诺让我调查此事了,这可是多难得的机会啊。”她说着,又退了一步,目光却还定在他的身上,“有发现的话…可以叫个人给我送信。王宅的下人都是聋哑人,你得在信封写上黄梓瑕亲启的字眼。”

李舒白点了点头,没说话。

她又退了一步,最后才将自己的目光移开,对着周子秦挥手:“我走啦。”

周子秦依依不舍地与她挥手道别,然后喃喃地说:“真是的,无论她和我们相处如何融洽,可最终还是要回到王家去啊——没辙,谁叫王蕴是他未婚夫。”

李舒白抿唇不语,快步越过他往前走去。

“咦,怎么忽然就不理人啦?”周子秦赶紧抱着盒子追上去:“王爷,等等我…”

第251章 灿若烟花(1)

黄梓瑕回到永昌坊王宅,却发现王蕴已经坐在堂前等她。

她忽然感到自己刚刚被李舒白握过的手灼灼地烧起来,让她感觉到一阵心虚。

而王蕴却朝她微微而笑,依然是那一派光风霁月的温柔模样,让她觉得心下稍微安定,又觉得更加亏欠愧疚。

她在他面前坐下,小心地问:“今日御林军得闲么?这么早便过来了。”

他点头说道:“是啊,天气这么冷,圣上龙体欠安,最近都不上朝,宫中也无需时时高度警戒着。”

黄梓瑕见炉水已经冒了蟹眼,便洗手碾茶,替他点了一盏茶。

他陪在她身边看着茶水,又忽然问:“这么冷,怎么还要出去?在家里毕竟暖和些。”

她低头弄茶,平淡地说:“周子秦找我,我们一起去鄂王府看了看,查找一下线索。”

“难怪穿着男子服装呢。”他笑道,接过她递来的茶,细品其中的暗香与苦涩,一时怔怔出神,没再说话。

黄梓瑕便问:“茶弄得不好吗?”

“很好。”他说着,又转头看她,脸上浮起淡淡笑意,“在鄂王府查了这么久,一直待到现在?”

黄梓瑕低头品茶,淡淡“嗯”了一声。

王蕴望着她,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问:“那么,去城南又是为何呢?”

原来他早已知道自己去了城南。黄梓瑕只觉得脊背微微一僵,待回忆了一下,确定自己与李舒白在回来的路上肯定无人跟踪,才神情平淡地掠了掠头发说:“夔王的那张符咒,你知道的,背后必定有人动了手脚。周子秦一定要拉我去夔王府,我也没办法,只能跟着他们一起去城南查看了一下放符咒的盒子,看是否有可乘之机。”

见她反应如此平静,王蕴也笑了,说:“子秦就是这么荒诞,从不管他人想法。”

黄梓瑕低头,再不说话。

王蕴看着她低垂的侧面,犹豫许久,说:“我要回琅琊一段时间。”

黄梓瑕抬眼,询问地看着他。

“即将过年了,我这个长房长孙,自然要回去祭祖的,每年如此,没有办法…”他说着,以期盼的目光看着她。

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但她迟疑了半晌,终于还是避开了他的目光,说:“一路平安,早日归来。”

王蕴见她如此说,忍不住探头凑近了她,在她耳边问:“你…不准备和我一起去吗?”

黄梓瑕感觉到他的气息轻轻地喷在自己耳畔,一种异样的酥麻感觉。她觉得异常紧张,忍不住别开了脸:“我…以什么身份去呢?哪有…还未过门的女子,先陪未婚夫过去祭祖的?”

王蕴不由得笑了出来,轻轻抬手替她理了理鬓发,低声说:“是我异想天开了…是啊,这怎么合适?”

黄梓瑕沉默低头,感觉到他的指尖轻轻擦过自己的脸颊,一种异样的触感。

她心口升起一种不安的情绪,不由自主地蜷缩起身子,往后避开他的手指。

而他的手却往下滑去,轻轻搂住了她的肩膀,低下头凝视着她,那眼中蒙着一层湿润水汽,深深地看着她,问:“我要走了,你…要送我吗?”

天色已近黄昏,外间的雪色映着天光,金紫颜色绚烂地蒙在他们身上。这瑰丽的颜色也让王蕴的面容染上了一层仿佛是伤感,又仿佛是眷恋的神情,他俯头望着她,微启淡色的双唇,轻声叫她:“梓瑕…”

他的声音迷离而带着一种摇曳的神思,让黄梓瑕的身体不禁轻轻颤抖起来,不自觉地尽力向后仰去,避开他那几乎近在咫尺的呼吸。

他轻按住她瑟瑟发抖的双肩,俯下身去,却看见了她眼中瞬间蒙上的一层水汽。

她知道自己已经避无可避,只能紧闭上眼睛,颤抖的睫毛盖住了她涌上来的恐慌,却无法遮掩她身体的战栗。

他的呼吸陡然沉重起来,在全身汩汩行走的灼热血液仿佛瞬间冷却了下来,夕阳收起了迷离旖旎的金紫色,昏暗笼罩在室内,她明明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可他却觉得自己已经无法清晰地看到她。

他的唇终于只是落在她的额头之上,就像一只蝴蝶轻触一朵初绽的豆蔻花,一瞬间的接触,便分开了。

黄梓瑕呆了片刻,发觉并没有其他动静,才慢慢睁开眼睛。

王蕴轻轻放开了她,转头站起,声音略有沙哑:“不早了,我得回去了。你…一个人留在京城,可要小心。”

“我…会的。”她咬住下唇,含糊地说。

“那么,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王蕴说着,转身就往外走去。

黄梓瑕默然跟在他的身后,送他走出花厅。

小庭积雪皑皑,冷风吹来,王蕴走到门口,略微停了一下,才转头看她,见她低头默然,一张苍白的面容如夜风中的芙蓉一般,下巴莲萼尖尖,纤瘦可怜。

那种让他觉得恼怒的情绪,在这一刻又渐渐退却了,他不由自主地抬手帮她拢了拢衣领,轻声说:“长安冬天这么冷,你可一定要注意照顾好自己。”

她抬头望着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嗯,你也是,此去一路劳顿,切记要处处小心。”

他点头,握一握她的手,说:“赶紧回去吧。”

黄梓瑕点头,却一直站在门口,目送着他离开。

王蕴离开长安,前往琅琊后,天气越见寒冷。到除夕那日,天空晴朗,却依然寒气凌冽。

王家的仆从照顾人十分妥帖周到,宅中灯笼彩缎都早早挂好了,大门换上新桃符,新窗纸上贴了对对红艳窗花,桌布锦袱也都换了簇新的颜色颜色,使这座冷清宅子之中,焕发出一种喜气洋洋的过年气氛来。

黄梓瑕受了众人多日照顾,也给每个人都包了红封。

她一人孤身在长安,无依无靠,只听着外面的爆竹声,沉沉地坐在桌前。

极远处围墙外,似乎有小孩子的笑声传来,千门万户的这一日,都是热闹而团圆的。而这个小宅子内,所有人都是无声无息,唯有她点起一柱清香,遥祝家人在天之灵。

时近入夜,她孤灯对着桌上那一对阿伽什涅,只觉清冷孤寂,无法忍耐。起身到外面看看,穿过走廊,隐隐约约的欢笑声似有若无。她驻足在这个波光粼粼的走廊之内,却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在寒夜之中清晰无比。

银河低垂,长空星辰熠熠。

她想起自己破解了王若那个案件之后,从太极宫出来,抬头看见星空之下,长身玉立的那个人。

同样的星子,同样的她仰望着,而那个人,今夜却不知身在何处。

她的手按在微温的墙壁之上,在琉璃之上轻轻抚过。好奇的小鱼凑到她的指尖,隔着薄薄的琉璃,一层迷幻般的颜色,清清楚楚地看见,却永远触碰不到。

她不由得将额头靠在上面,凝望着它们。头顶的灯光十分温暖地覆盖着她,水波粼粼,在她的面容上虚浮地一层层转过。

走廊尽头,仆妇含笑走过来,将手中一封信递给她。

她接过信,看上面的字,并无落款,只写着黄梓瑕亲启五个字,字迹陌生。

她只觉得心口微微一动,赶紧拆开来看。里面的素白笺纸上只写了一个字——来。

清逸秀挺的一个字,无比熟悉,让她的心立即怦怦地跳起来。她将信握在手中,快步穿过走廊,向着大门口走去。

除夕夜,家家庭燎,火光映照,寂静无人的街巷隐约微光。她看见站在星空之下的李舒白,些微的火光映照着他的面容,在他那如同雕琢出来般美好的五官上投下金红色的阴影,可就连阴影也是这么明亮好看。

黄梓瑕转头见王家的仆妇拿了斗篷出来,便赶紧接过,顺便挡住了她的目光。她谢了仆妇,催促对方进门之后,才裹紧貂绒斗篷,向着李舒白走去。

茸茸的貂毛簇拥在她的双颊边,显得她的面容更加纤小可爱,她仰起脸看他,在旁边隐约火光的映照下,双颊娇艳,不可逼视。

李舒白凝视着她道:“抱歉来晚了,刚从宫里回来呢。”

黄梓瑕忙问:“有发生什么吗?”

“没有。只是除夕照例召皇亲国戚进宫观傩舞,赐椒酒而已。”他说着,帮她将遮挡住眼睛的几缕绒毛拨开,对她说道,“来,带你去看个东西。”

她跟着他走出永昌坊,向东而行。

一路上爆竹声声,笙歌阵阵,节庆的气氛围绕着整个长安城。长安各坊今夜都高悬灯笼,彻夜不熄。除夕免宵禁三日,所以虽然夜深了,街上还有童子在嬉闹,更有抓了枣儿瓜子坐在门口吃着,炫耀爹娘给自己的东西。

黄梓瑕看到,便随手摸了摸自己的袖中,发现还有一个未发出去的红封,便取出来,递给了李舒白,说:“送给你的,讨个吉利。”

李舒白接过,倒出来一看,薄薄一片金叶子,最普通不过的那种。想必她是为身边人准备的,年节讨个彩头。他将金叶子塞在袖中,唇角含笑,说:“多谢,没想到你身家如此丰厚,看来做一辈子末等宦官也无所谓了。”

“全托王爷的福,我族中无人敢侵吞我爹娘留下的遗产。”她说着,又不觉叹了口气,仰头看天空亿万星辰,轻声说,“不知他们在那边,如今过得怎么样,是不是也正在一起亲亲热热地过年…”

“会的,他们会在那边关注着你,而且,你会成为他们的骄傲。”李舒白说着,轻轻抬手抚在她戴着斗篷帽子的头上,“别担心。”

黄梓瑕点着头,只觉得眼中温热一片,眼泪似乎要掉下来了。但她强自抑制,又用力地呼吸着,让它们还未掉下来,就全都湮没于眼中。

她跟着李舒白,在满天星光之下,走向夔王府。

在枕流阁之前的曲桥上走过,残荷的上面,似乎有一些网状的东西分布着。只是在黑暗之中,她看不太清楚,便问李舒白:“那是什么?”

李舒白微笑道:“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她与他一起进入枕流阁之中。李舒白给她提了一个错金铜手炉,让她暖着手,然后点亮了火折子,问:“是你来,还是我来?”

黄梓瑕抱着手炉,说道:“我又不知道是什么,当然是你来。让我看看是不是惊喜,值不值得我这么半夜跑来。”

第252章 灿若烟花(2)

“那么你坐着吧。”他说着,走到荷塘边,晃亮了火折,点燃了垂在那边的一支香烛。

他退回到黄梓瑕的身边,与她一起在阁内坐下,依着软垫靠在栏杆之上。

一支支香烛被引线依次点燃,火光蔓延到荷塘之上,忽然之间无数彩光冒了出来。绿色的火光蔓延而上,烧出了无数绿叶的轮廓,在星星点点的绿光之中,红光、紫光、黄光、白光一起燃烧,喷出明亮的火焰,在绿色的光芒之上,俨然开出了无数朵巨大的牡丹。

黄梓瑕不由得呆住了,睁大眼睛看着着从下而上烧出的图案,问:“这是…架子烟花?可是好像与寻常的不一样啊。”

“嗯,平常人们一般将花炮做好后,绑成各个形状然后点燃,未免僵硬了。而我想,以丝线预先结好所需的图案,然后将各种颜色的火药涂在丝网图案之上,一路烧上去,可不就像花树盛开?”

他话音未落,那燃烧的牡丹已经瞬间凋谢,火花连同丝线一起燃烧殆尽,然而,烟火已经蔓延到了后面一张设好的丝网,只见祥云缥缈,仙阁门开,里面有仙子相对而出,翩翩起舞。火光燃烧只是一瞬间,彩衣的仙子们瞬间凋残又瞬间明亮,每一次烟火喷出描绘出仙子身影时,她们都会变幻一个动作,身上的衣裙和彩带也会随之飘动,流光溢彩,似幻如真。

黄梓瑕目瞪口呆,问:“这又是怎么弄出来的?”

“当然是做了七次,是七张丝网从前至后依次燃烧的,每一次燃烧的烟火,其实都是不一样的。只是因为我们从正面看分不清前后,所以就以为是同一个仙子在变幻舞姿而已。”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真美啊…”黄梓瑕听着他的解释,看着眼前流动闪耀的烟火,目不转睛。

仙子远去,这一幕烟火已经灰飞烟灭,后面开始更为令她眼花缭乱的烟火,如星辰漫天,流光旋转,然后瞬间一收,化为一点明月。月缺月圆之后,陡然散开,化为点点白光,是飞雪连绵。每一点飞雪又倏忽转变为一只蝴蝶,无数光彩耀眼的蝴蝶在荷塘之上扇动翅膀,然后化为满天的星光,纷纷散落。

在这奇异而华美的烟花之中,李舒白转头看着身边的黄梓瑕。她正惊喜地睁大眼,看着面前变幻的奇景。烟花光芒变化,使得她面容上也蒙着一层流转的颜色,仿佛霓虹笼罩,淡淡的紫,浅浅的红,薄薄的绿,滟滟的黄…

她明亮的双眸之中,倒映着整个变幻的世界,眼前这瑰丽的景致,在她眼中的影子,比他面前的真实场景更令人惊叹。

他自己也没有察觉,他的唇角露出了如此愉快的上扬弧度。他望着她的面容,着迷地看着她睫毛上如水波般滑过的光彩,偶尔她眼睛一眨,睫毛微微一颤,就仿佛一只蜻蜓的翅翼在他的胸口振动,撩拨着他的心跳。

她望着烟火,而他望着她。

片刻美好,一场奇妙而盛大的烟花落幕,荷塘之上薄冰残荷,又恢复了宁静。

黄梓瑕抱着手炉,倚靠在栏杆上,久久无法回过神来,还沉浸在之前这场烟花之中。

李舒白轻挽她的手,说:“走吧,余下的气味不太好闻。”

她跟着他,重新顺着曲桥走回去时,依依不舍地回头看着那些丝网的余烬,数着到底有多少层丝网,才能制造出如此动人心魄的刹那美丽。

就在走到桥头之时,她忽然“啊”的轻呼一声,停下了脚步。

李舒白见她怔怔站在风口,目光盯着空中虚无一点,神情剧变,便问:“怎么了?”

黄梓瑕抬手止住他,低声说:“让我想一想…”

他便站在她的身边,等候着她。

夜风呼啸,满天星斗璀璨无比。永嘉坊是王公显贵聚集之处,除夕夜,到处都是歌舞,远远近近的歌声传来,模糊依稀,无从辨认。

烟花的余热让荷塘表面的薄冰受热裂开,时有轻微的“咔嚓”一声。

黄梓瑕呆呆伫立在星空之下,夜风之中,只觉得整个长空的星辰在一瞬间如同倾泻而下的明灿雪花,向着她哗啦啦地扑下来,太过可怕的那些真相,铺天盖地压在她的身上,让她几乎承受不住,全身都颤抖起来。

李舒白见夜风彻骨,便牵住黄梓瑕的手,带着仓皇轻颤的她走到不远处的语冰阁,关闭了门窗,将炉火拨得旺旺的,让黄梓瑕坐在旁边。

“我刚刚…似乎想到了什么。”黄梓瑕终于回过神来,敲着自己的脑袋说,“关于鄂王从翔鸾阁上跳下的那个疑案,刚刚一瞬间,我真的好像抓住了什么…”

“你别急,我们来理一理。”李舒白移了把椅子在她身边坐下,说,“是因什么想到的?荷塘?”

黄梓瑕摇了摇头,皱起双眉。

李舒白又想了想,问:“烟花?”

“对…就是烟花!”她几乎急切的,抓住了他的袖子,“当时你跟我说,那个仙子的烟花,因为我们从正面看分不清前后,所以不知道那是七张丝网从前至后依次燃烧的,还以为是同一张丝网烧了七次,还以为是同一个仙子在变幻舞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