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实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下巴绷紧。许久,才向他施了一礼,说:“陛下多心了。”

“哼…”他也不在乎,只喃喃道,“父皇临死前,是要传位给你的,所以,朕登基之后,理应马上就杀了你…可是,可是朕下手了吗?朕没有!朕就想看着你这辈子无声无息腐烂在夔王府中,让父皇在天之灵看一看,他寄予厚望的这个孩子,会多么窝囊地一辈子跪伏在朕面前,就这么过一辈子…哈哈哈…”

他笑得凄惨,气息奄奄,到最后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喉口依然在嗬嗬作响。

黄梓瑕默然望向李舒白,却见他只是抿紧双唇,目光盯着阶上的皇帝,一言不发。

“朕还记得,庞勋之乱,节度使不听调配,你居然上书请往替朕征调。好啊…朕就看看你如何调配群狼,最后死的凄惨!朕以为,你会莫名其妙就死在外边,却没想到,你回来了…你意气风发的日子就此开始,大唐皇室也自此开始气象一新。就连王宗实,都开始忌惮你,劝我早日收拾了你…朕偏不!朕以为,自己抓住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以坐山观虎斗,看你们斗个你死我活,朕便可以坐观其成,垂拱而治…”

王宗实冷冷看向李舒白,默然不语。

王皇后抱住皇帝颤抖不已的手臂,低声道:“陛下,您切勿太过激动,臣妾还是扶您先到后殿休息吧…”

皇帝振臂想要拂开她,然而他手臂无力,又如何能甩脱?只有呼哧呼哧地衰弱喘气,喃喃道:“但朕没有想杀你…朕用那一个符咒,就是想让你害怕,让你恐惧,希望有个东西可以让朕控制住你…四弟…若是你和其他人一样,相信命运,相信鬼神,甚至,会因为恐惧而向朕求助,一切,不都好了吗?”

李舒白看着皇帝那双死死盯着自己的昏涣目光,慢慢地抬手朝他行礼,说道:“请陛下恕罪,臣弟此生,不信鬼神。”

“你,还有一个黄梓瑕,你们看着一个一个预言成真,依然不信邪…”皇帝的手无力地垂在榻上,竭力握拳,却始终因为力竭而无法屈曲五指,他只能徒劳地瞪着他们,声音模糊得几乎听不见,“四弟,你若是不这么倔强…若是甘心情愿信了命,低下头…朕何至于,会与你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

“那么,七弟呢?”李舒白缓缓问,“七弟对陛下一向敬爱有加,他又妨碍到了陛下什么,为了对付我,陛下连他都愿意舍弃?”

“朕不愿舍弃!”他声音颤抖,想要嘶吼却已经没有力气,只能一字一字从自己胸口挤出破碎的字句来,“是他三番四次…向朕请求,要舍弃一切,去王摩诘的辋川别业闭门修行…朕怎么可能答应他?他…是当朝王爷,就算修行,也得在…王府内…”

“是老奴劝服了陛下,应允鄂王要求。”见他实在已经无力说下去,王宗实便淡淡说道:“当时陛下龙体不豫,正在忧心如何安排夔王殿下。蜀地两次刺杀不成,反倒搭上了岐乐郡主,夔王殿下您,可令我们感到十分棘手啊。所以我们便在估摸您回京之前,给鄂王服下了鱼卵,又安排下种种机关,终于成功让鄂王答应在天下人面前揭发您的罪行,说起来,也算是着实不易。”

话已至此,所有一切已坦诚公布。李舒白长长出了一口气,看着日光自镂空雕花窗外斜照进来,殿内阴暗处与明亮处迥异。

他们站在稀薄的日光之下,而帝后却坐在最为幽暗之处。殿内的宫灯中,烛火已经相继残尽,再无一丝光线站在他们身上,令他们的面目都显得模糊起来。

—————

下接出书版

—————

紫宸含元

在这样的寒日,广阔而冰冷的大明宫含元殿上,只有微弱的日光透过窗户,薄薄的,淡淡地铺了一层淡色阳光。

李舒白慢慢地伸出手,握住了自己身边的黄梓瑕的手。

越窗照在他们身上的日光虽然熹微,但也总算让这宫廷里难得地充满温暖气息。 他们携手看着坐在榻上的帝后,只觉得他们虽然高高在上,却也龟缩于暗黑之中,可怜可叹。

李舒白转过头,朝着黄梓瑕微微一笑。

她刚刚一番抽丝剥茧的推理,加上心口重压的负担,已经觉得十分疲惫。但他的笑容让她觉得又有了力量,她与他交缠的手指紧握,绽放出微弱的笑意。

站在他们不远处的王蕴,默然将脸转向一边,退了半步,右手已经覆上自己腰间携带的刀柄。

事到如今,皇帝也不再遮掩,只看向王皇后,点了一下头。

王皇后将手从皇帝背上收回,一直侧坐的身子缓缓转过来,然后抬起双掌,啪啪拍了两下。

空荡荡的大殿之内,脚步声骤起。披坚执锐的御林军自殿外急冲而入,箭在弦,刀在手,将李舒白与黄梓瑕团团围住。

一直站在殿内一言不发的王蕴,率领着几个下属向着帝后行礼:“请陛下旨意,如何处置这二人?”

皇帝喉口嗬嗬作响,俯视着下方的李舒白良久,声音低沉而狼戾:“你毕竟是我四弟,我又如何能看着你命丧刀兵?今日…朕与你最后喝一杯酒,以了…兄弟之情。”

王宗实冷眼望着李舒白,亲自捧着酒樽走到他面前,设好两个酒杯,满满斟上。

李舒白看着他手中托盘之上的两杯酒,一左一右,金杯之内光点隐隐,看似毫无区别。

王宗实抬手取了一杯,递给李舒白,面容上依旧是冰冷阴森的模样。等李舒白接过那一杯酒,他又亲手端起另一杯酒,走上丹陛陈设在龙案之上。

李舒白举着那杯酒,垂眼看着微微晃动的酒水许久,才垂眼一笑,说道:“多谢陛下恩典。只不知这杯酒饮下后,陛下要如何处置臣弟?”

王皇后替榻下的皇帝持起酒杯,向他致意,说道:“夔王请饮了此杯,陛下自会决断。”

李舒白看了王宗实一眼,目光又转向王皇后:“臣弟敬陛下。”

王皇后见他将杯中酒凑到唇边,却不喝下,便坐到皇帝身边,将酒递到他的口旁。

然而皇帝口唇微动,只轻轻捏着她的手腕,艰难说道:“朕…怕是喝不下,还是皇后…”

王皇后会意,转头举杯示意李舒白,说:“陛下龙体包公案,怕是喝不下此酒,便由本宫代了吧。”

李舒白举杯沉吟,丹陛上下,一片寂静。

四周刀兵包围,隔窗而来的日光明晃晃地照在刀尖之上,再反射到他们面容之上,就似无数闪烁不定的锋芒加身。

杯酒在手,利刃在身。

陷入绝境,无处可逃。

黄梓瑕只觉得后背的汗沁出,已经湿了衣裳。她在他身后轻声道:“王爷,喝完之后,我们立即出宫…或许,还有办法将鱼卵排出。”

“若是无法排出呢?”他以杯掩口,轻微动唇。

那么,他就会变成如禹宣一样,或者如张行英一样,或者如鄂王一样,为偏执邪念所惑,最后走火入魔,至死依然执迷不悟。

黄梓瑕咬一咬下唇,轻声说:“无论您变成怎么样,梓瑕今生今世,不离不弃。”

李舒白转头凝视着她,看着她坚定而澄澈的目光,也看着她眼中的自己。他的身影始终在她的眼眸最深处,不曾波动丝毫。

他的唇角忽然浮起一丝笑意,他一手持杯,一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轻声说:“是吗?让你看见那样的我,我肯定比死了还难受。”

黄梓瑕一时喉口哽住,不知如何回答。

他却已经放开她,回身向皇帝举杯,说道:“臣弟多谢陛下恩赐。这一怀酒,是臣弟这些年来飞扬跋扈,僭越本分,罪有应得。如今臣弟心甘情愿领此君恩,而梓瑕却属于无辜卷入,为我而冒犯陛下的种种,还请陛下看在这杯酒的分上,能令她走出大明宫,不必波及。”

他虽是对皇帝所言,但王皇后已经点头,说:“黄姑娘虽有冒犯,但在我族妹与卫国文懿公主两案中,也属有功,陛下仁德恩慈,只要夔王肯俯首认罪,自然不会追究。”

说完,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以空杯底对他。

李舒白举杯,回头看了黄梓瑕一眼,轻声说:“走。”

“王爷!”黄梓瑕忍不住低呼出来,待要扑上去之时,却已经被王蕴拉住了手肘。

她眼睁睁地看着李舒白饮下那一杯酒,眼眶中不由得涌出泪来。她仓皇地回头看王蕴,他脸上表情复杂,只拉着她出了刀兵丛,指着殿门说:“你走吧。”

黄梓瑕回头看着被围困的李舒白,眼中的泪已经涌了出来:“不…我等着他。”

王蕴随着她的目光,看向围困之中的李舒白。

他恍惚想起在蜀地时,李舒白找他长谈那一夜白己所说的话。当时他说,固然王爷天纵英才,运筹帷幄,然而在家国之前,人命如同草芥,何况只是区区一个失怙少女。有时候,毫厘之差,或许便会折损一丛幽兰。

而李舒白当时只给他七个字:“我自会护她周全。”

如今,他真的信守承诺,无论在何时何地、如何处境,他始终护着她,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依然殒身不恤。

他望着李舒白,低声喃喃道:“是我输了。”

黄梓瑕不知道他的意思,只站在殿门内,一瞬不瞬地望着李舒白。即使她一转身便可逃离重重危机,可她依然伫立在那里,没有挪动半寸。

李舒白向着帝后拱手行礼,说道:“臣弟就此告辞。”

王皇后缓缓坐在皇帝身边,抬手正要示意他退下,却只听得皇帝的声音微微响起:

“且慢…”

李舒白停住脚步,微微抬头看他。

他倚靠在王皇后的身上,明明已经力竭,可艰难张开的口,狰狞如同背后屏风上须爪怒张的龙首。他声嘶力竭,一字一顿地说:“四弟别急…再等一等。”

李舒白站在他面前阶下,扬首直视着他,微微眯起眼睛。

即使在知晓先皇驾崩时发生的一切、即使知道皇帝夺走了属于自己的皇位时,他眼中依然存在的一点光华,消失了。

他盯着自己的哥哥,盯着这大明宫与天下的主人,没有出声。只是那目光中瞬间蒙上的森冷与决绝,让坐在皇帝身边的王皇后悚然而惊。她不由自主地收紧了自己的双肩,坐得更加笔直,伸手抱住皇帝的手臂,却不敢说话。

而皇帝的目光已经涣散,他的眼神投注在李舒白的身上,就像是投注在虚无之中。

他说:“先皇去世时,我们太急了…以至于父皇将喝下去的药又咳出来了…”

李舒白听着他声嘶力竭的喘息,看着龙榻之上苟延残喘却还心心念念必要置他于死地的这个人,忽然冷冷地笑了出来。

他说:“陛下过虑了。其实留得一时半会儿又有何用?臣弟早已准备好了夹竹桃,回去服半个月,必能杀死腹中鱼蛊。”

王宗实静静肃立在一旁,什么也没说,只缓缓退了一步,袖起了双手。

李舒白这冰冷的话,让皇帝顿时挣了起来。他的手在空中乱舞,大吼:“御林军…御林军何在?”

王蕴看了黄梓瑕一眼,转身向着皇帝应道:“陛下!御林军右统领王蕴率众在此。”

皇帝以最后一丝力气站起,指着自己模糊视野中李舒白的身影,厉声嘶吼:“此等屠戮亲人之辈,朝廷如何能留?尽可杀之!”

王皇后紧紧扶住他僵立的躯体,不敢出声。

局势终究还是发展到这一步,血溅含元殿已无可挽回。

黄梓瑕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全身的血液流得太快,让她所有的神经都绷得太紧,眼前一片昏眩。她张大口呼吸,退了一步,靠在墙壁之上,紧盯着被御林军团团围住的李舒白。

王蕴见她始终不肯离开,也不再管她,手中细长一柄横刀已经出鞘。他刀尖斜斜向下,向李舒白走去时,最后又将目光落在黄梓瑕的脸上,口唇微动。

黄梓瑕听到他低声说:“很快的,只是一瞬间。”

黄梓瑕看见他幽暗的瞳孔微微收缩。这让她刹那间想起,在蜀地遇险的时候。那时的深夜埋伏冲散了夔王府卫队,王蕴在后方追击,发令说,一黑一白马上两人,务必击杀!

那时他奉命而来,如今,亦是奉命而去。

无论何时,他家族的荣耀与他身为王家长房长孙的使命,永远高于一切。

殿内的御林军都已得到了王蕴的示意,没有理会为难她。她一个人靠着墙壁,默然打开了手中的箱笼,拿出了里面的一件东西。

太宗皇帝赐给则天皇帝的那柄寒铁匕首。这是公孙鸢用以替小妹报仇的利刃,也是鄂王在母亲面前毁掉的凶器。

虽然已经残破,刃口也卷了,但还足以拿来杀人。

她将它握在手中,看着刀剑丛中的李舒白。

而李舒白只朝她看了一眼,等看清她周围的御林军都已被王蕴屏退之后,便绥缓回过头去。他伫立在殿上,没有看面前的王蕴,反而看向丹陛上的皇帝,问:“陛下,可是真的要除臣弟而后快?”

一直气力欲竭的皇帝,听到他这一句话,却有了动静。

他抬起手,直指向李舒白,狠狠提起一口气,歇斯底里地说道:“今日殿上,必诛夔王!”

这近乎疯狂的口吻,让殿上御林军都怔了一下,才举起手中刀剑,跟着王蕴步步逼近。

王宗实朝王蕴一点头,转身快步出殿,自然是安排他的神策军去了。

黄梓瑕紧盯着面前这层层人墙围成的包围圈,眼看刀尖越凑越近,李舒白已经无法脱困。

她收紧右手五指,将匕首反手握紧。

她只想着,若自己持这样一柄匕首在后方攻击王蕴的话,能不能替李舒白换回刹那的机会呢?这稍纵即逝的机会,他若能抓住,是不是应该能逃离含元殿?

可逃出了含元殿之后,他又能如何击退外面的上万神策军,从大明宫全身而退呢?

这样想着,她又将左手微微抬起,按了按自己的胸前,头脑在一瞬间清明至极。见过无数刺心而亡的尸体,这一回,可能要轮到自己了。这刀子已经残破,不知道会不会卡住胸腔肋骨,一定要小心点。

还未等她找好肋骨,御林军夹击中的李舒白已经一个旋身,开始反击。刀阵之中青色寒光闪过,谁也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只听得叮当作响,抵在最前面的两柄刀头已经落地。

李舒白的手中,赫然是一把细长的剑刃,如匕首般握在手中,正是那柄鱼肠剑。

鱼肠剑削铁如泥,李舒白进退驱避极快,转眼间已斩断无数刀剑。然而殿上卫士不下百人,他身手再好,一个人只有一柄短剑,终究力有不逮。

王蕴见他连伤十数人,已现颓势,才双手紧握刀柄,正要上前时,殿门口忽然传来一声;“住手。”

站在丹陛之上的王皇后,居高临下 ,一下便看见了殿门口进来的人,不由得脸色微变,问;“ 王公公,你怎么一个人?神策军呢?外间的御林军呢?”

王宗实的面容较之以往更显苍白,连鬓发都已微显凌乱,来到王蕴面前时,一抬手便将他持刀的手压下,低声道:“你先退下。”

王蕴心知必定出了什么事,但又无可奈何,只看了气息已现急促的李舒白一眼,默然将刀入鞘,示意御林军散开。

殿内静下来,才听到殿外的声音,零星的刀剑相接声。

王蕴立即奔出含元殿,却见龙尾道上,尚有几具染血的侍卫尸体,而更多原本驻守在殿外的侍卫,都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堵住含元殿左右龙尾道和团团围住含元殿的黑甲军——

王蕴自然认得,京城十司之中,唯有夔王李舒白抽调征徐州、南诏、陇右的军队精锐,一手重建的神武、神威两军,才身披黑甲。与其他各司征募的兵丁不同,唯有这两支军队,编制最少,可战绩最赫然,战力最令人战栗——因为,京城的兵马之中,只有他们是真正上过战场、杀过人的,而且,从无败绩。

外面的神武军已经向他围拢过来,王蕴立即退回殿门内。他带着最后的希望,看向宫门口。毕竟,神武、神威两军,人数并不多,只要京城其他兵马赶到,扫平他们并不足虑。

然而他触目所及,唯有紧闭的宫门。而宫门口瓮城的城墙之上,正有一队黑甲军朝下射箭。

王蕴不必看也明白,定然是王宗实率来的神策军,正被封在宫门口的瓮城之内。看来外面堵住了大明宫门的,应该便是南衙十六卫的军马。神策军被包围于内,前无进路后无退路,居高临下这一阵乱箭,下面的人绝无生还可能。

他只觉全身冷汗一时都冒了出来。还没等他转身奔回殿内,一柄刀已抵在他的心 口,有个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王统领,好久不见。”

王蕴看着面前这人,神情愕然:“景祥?你没有死在蜀地?”

“在蜀地多承王统领盛情,本想早些回来报答恩情,但王爷尚有其他事情吩咐我,故此来晚了。” 他的语调一如既往地温吞,连脸颊溅上的血迹,都显得不那么刺目了。

“这么说,各地的异动,便是你在外联络的?”王蕴勉强镇定心神,“你确是夔王的左膀右臂,助力不小。”

景祥只笑了一笑:“愧不敢当,奴婢前几日刚刚才完成王爷嘱托,差点赶不上了。”

刀在胸前,王蕴却只瞥了一眼,缓缓将自己的刀横过架在上面,说道:“景祥公公请放心吧’御林军对你们王爷,也是客气以待。不信,尽可进内瞧一瞧。”

他退后一步,避开了景祥的刀尖,见他没有再往前递,便转过身,大步向内走去。

殿内御林军本就只剩下数十人,如今被黑甲军团团包围,又见景祥率众进入,正在惊惶相视之时,李舒白已经喝道:“所有人等若要活命,便放下兵刃,退出去!”

士卒们都傻站在那里,此时慌乱之中,唯有看着王蕴。

王蕴握着手中横刀,看向帝后,仿佛没听到一般。直到王宗实按住他的肩,压低声音问:“蕴之,你要连累王家吗?”

他怔了怔,手下意识地一松,那柄锋利无比的横刀终于坠落于地。“当”的一声响声之后,紧接着便是御林军其他人的兵器落地的声音,叮当不绝。

王蕴退了两步,看向依然静立在殿内的黄梓瑕。而她的眼中,却没有他。

她的双眼只望着李舒白。在他们身陷险境,眼看快要遭受灭顶之灾时;在他们得脱大难,一切豁然开朗时。

从始至终,悲也好,喜也好,她望着的人,始终都是李舒白。

王蕴闭上眼,将自己的目光移开,在心肺如煎的剧痛之中,又感到如释重负。

彻底地了结,明白有些事情、有些人永远遥不可及,或许,比到了手才发现彼此无缘要好。

哪怕,只是他一个人的永世相思。

王蕴长出了一口气,静静退到王宗实身后。殿内所有放下武器的禁军,都争先恐后地退了出去,被黑甲军控制住。

仿佛只是瞬息之间,仿佛只是日光照进来的角度高了一些、殿上多了一些血迹,然而如今含元殿上的局势,已经完全转变。

皇帝的面容是绝望的死灰,口中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王皇后跪在皇帝面前,眼泪无声地滚落。

李舒白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转身看向黄梓瑕。

黄梓瑕已经收好了自己手中的匕首。见他看向自己,她微微而笑,向着他点头示意,除了脸色依然苍白,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般。

尘埃落定,殿外所有的喧嚣都已渐渐平息下来。

李舒白越过空荡荡的大殿,向着黄梓瑕走去,轻声间:“让你先走,为何不听我的话?”

黄梓瑕抬头望着他,背后的日光斜照,他蒙在逆光之中,大难得脱,虽有狼狈,却更显得俊美伟岸。

她明明想给他一个微笑,可还未开口,眼中却先染上了一层薄薄泪光。她深吸一口气,强自稳住气息,仰望着他轻声说:“因为你先欺瞒我,不让我站在你身边。”

他忍不住微微笑了出来,轻声说:“那也是你先不信我,我说过你一切信赖我就好。”

黄梓瑕唇角上扬,却掩不住缓缓滑下的眼泪:“是,我以后记住了。”

他回头望向皇帝与皇后,再看看自己面前的黄梓瑕,一时之间只觉上天待他如此丰厚,世间一切圆满如意。

他微笑抬手,轻轻帮她擦去泪水,俯头在她耳边轻声说:“走吧,我们回去了。”

黄梓瑕点头,又问:“你真的准备好夹竹桃了?”

“没有,骗人的。看来回去的路上还要先去买一点。”

话音未落,只听得旁边有人说道:“这夹竹桃,我看夔王殿下不买也罢。”

正是王宗实,他在旁边对李舒白拱手为礼,低声说道:。其实那两杯酒中,一杯是阿伽什涅的鱼卵,一杯则是如黄姑娘上次骗我的那样,下的只是脶脂粉末而已。”

黄梓瑕与李舒白对望一眼,目光缓缓转向王皇后。

皇帝已经昏迷,王皇后正面色冷漠地看着他的躯体,似乎在盘算如何对待他才好。

王宗实的声音,轻微而阴森,坐在上面的王皇后,决计听不到他所说的话。

“陛下的意思,是两杯酒内都备好。一是以防万一,二是,陛下不舍皇后孤身存留。”

黄梓瑕与李舒白对望一眼,只觉毛骨悚然,都是无言。

皇帝自然忌惮皇后,尤其在知道她不是王家人,更与太子没有血缘关系之后,再联想到京中所谓“今上崇高、皇后尚武”的戏言,绝不可能让她安然活着。

而王家,这枚棋子已然毫无用处,甚至会成为阻碍,自然是该弃则弃,翻然决绝。

王宗实自然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但他也不在乎,只继续低声说道:“然而老奴终究觉得,夔王殿下乃朝廷中流砥柱,如今陛下一旦撒手西去,若无王爷一力交撑,大唐天下怕是岌岌可危。因此,想起黄姑娘曾以胭脂粉骗过老奴,老奴便也如法炮制。所以王爷不必担忧,老奴即使忤逆陛下,也万万不敢令王爷有任何损伤。”

见他如此说,李舒白便向他拱手说道:“多承王公公厚意。”

王宗实提高了声音,让殿上的王皇后也听见自己的话:“夔王殿下,琅邪王家可一直对殿下心存善意。过往的一切虽有不是,但郡是君命难为。先帝驾崩当日所发生之事,连皇后殿下都不知晓,而王家为皇上所用,亦是迫不得已啊… ”

李舒白神情平淡地说道:“其实我亦心怀感激。毕竟,梓瑕也多承你们关照,若王公公无心帮我们,梓瑕也无缘接触种种真相,如今局势也断不会如此顺利”

黄梓瑕顿时想起,在王宅的时候,王宗实似有意、似无意对自己的提点。

现在想来,他答应让她参与调査夔王一案,难道真的是为了缓解皇帝命他调查此事的压力吗?实则,皇帝根本不在乎此事真相,只因真相便是他们一手设计。而王家在外散布振武军败退,急需再度起用夔王,击溃回鹘的消息,虽然逼迫皇帝提前对夔王下手,但毕竟也使得他脱困宗正寺。若不是皇帝此次突然发病,是否李舒白就真的能就此逃脱呢?

黄梓瑕看向王宗实,他面容依旧苍白,脸上依然是似笑非笑的神情。然而她的后背,却因他的笑意而渗出了针尖般细小的冷汗。

她的目光望向龙榻上奄奄一息的皇帝,在心里想,原本夔王失势,下一个轮到的,便该是令陛下如鲠在喉十数年的王家了。然而如今,皇帝病体已难回天,夔王受尽万民唾弃,而唯有王家,因他动的一个小小的手脚,令李舒白所承的人情,足以保护王家避过灭顶之灾。

这十几年的棋走到现在,原本以为自己渔翁得利的皇帝,恐怕他到如今也不知道,究竟得利的那个渔翁是谁。

李舒白自然也清楚洞悉这一切。但他只轻轻拍了拍黄梓瑕的肩,便对王皇后说道:

“陛下受此惊吓,恐怕于龙体有碍,皇后殿下可先遣人送他回咸宁殿。”

王皇后见皇帝已陷入昏迷,便慢慢放开手中的皇帝,任由他倒在榻上。她抬手拭去脸上泪痕,站起身在丹陛之上望着下面的他们,声音冷硬地问:“今日事已至此,夔王兴师动众,可是要取而代之吗? ”

李舒白的目光落在那金漆装填的龙榻之上,在那金碧辉虐镶珠嵌玉的座位之上,他的兄长正倒在上面。他面色晦暗,气息微弱,任谁也看得出他命不长久。

然而没有一个人理会他。他风华绝艳的皇后将他弃在那至高无上的位子里;自顾自与别人商谈如何处置他的问题。

李舒白忽然笑了出来,他反问:“是啊,所以父皇驾崩十年之后,本王终于可以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了吗? ’’

王皇后脸色微变,只保留着最后一丝倨傲,微微扬着下巴。

而王宗实则说道:“原该如此。当年先帝是皇太叔即位,治理天下并井有条,百姓称幸。如今夔王殿下英明神武,若是登基为帝,天下大治定然不远了。”

“然后呢? ”李舒白反问。

王宗实一时语塞,不知他所指为何。

“然后,我便先杀了对自己的皇位有威胁的人——比如说,我的侄子们,十二岁的太子儇儿,七岁的皇后之子杰儿,对吗? ”

王皇后身形陡然一震,脸上这才真正褪去了所有血色,连浓艳的胭脂都无法掩盖她的乌青颇抖的唇。

王宗实沉默不语,只面露迟疑之色。

李舒白仿佛没有看见她,又缓缓说道:“然而,朝中颇有些大臣,上书陛下杀我,就连今日亦有人直言我该死,这种人怎么可能留在我的治下?然后为我杀鄂王的事情,又要砍一批脑袋;我的皇位是逼宫所得,又有—批要杀;如此下来,满朝大换血,也算是一个新的开端,不是吗? ”

黄梓瑕默然笑着摇了摇头,顾自捡起自己被仓皇退出的御林军踢翻的箱笼,将里面的东西理好。

“至于民间嚼舌头的’更是数不胜数。说我斌君杀弟的,传播流言说早知夔王要倾覆天下的,私下讲我逼宫夺位的…数不胜数,危害社稷,人心浮动。如此下去怎么办?

少不得杀光京城大半的人,直到百姓们道路以目,我这个皇位才能坐稳,是不是?”

王宗实道:“王爷宅心仁厚,未必会如此。”

“或许我现在还不会想杀他们,但在那个位置坐久了,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就谁也不知道了——就像陛下一样,他之前,也未曾想过要杀我与七弟,只是在其位,谋其政,人心易变,到了那一步,谁能控制自己所思所想、所要做的事? ”李舒白说到此处,才摇头讥笑道,“蒙陛下圣恩,我如今声名狼藉,已成乱臣贼子。若真敢妄想称帝,恐怕是万民唾骂,千古罪名。而儇儿本就是太子,即位后朝廷自然平稳,又何必为我一人私欲,陷天下黎民于水火之中呢? ”

王皇后长出了一口气,似乎还未回过神,只怔怔地看着李舒白,不敢开口。

李舒白又说道皇后殿下,你不是问我,是否想要取而代之吗?我今日便在这里告诉你,也告诉天下所有人;别说那个位置,我就连跨上丹陛一步,都没兴趣!”

说罢,他转身看向黄梓瑕,而黄梓瑕也已经收拾好了自己带来的箱笼,朝他微微—笑,走了过来。

他凝望着她,轻声说:“走吧。”

黄梓瑕点点头,又想起什么,将箱笼中的那卷先帝遗诏取出,递给王宗实,说:“王公公,这个给您,解答您的疑问。”

王宗实惊疑不定,缓缓打开那卷遗诏,看了一看,然后终于瞪大了双眼:“这…这并非那份遗诏!”

“是啊,真正的遗诏,已经毁掉了。因为那个剥墨法,只能在侵掉表层浓墨的时候,显现出里面的字迹一瞬间。我只是按照那个字迹内容,伪造了一份粗看起来一模一样,实则一入手就会感觉不对的假遗诏,”她此时得脱大难,握着李舒白的手笑意盈盈,灿若花开,“王公公,其实您是对的’这世上,并没有那么神奇的事情。”

王宗实呆呆地看着她,许久,才苦笑了出来:“真没想到,连我也栽在你的手中。”

黄梓瑕笑着向他点了点头,又转头看向王蕴。

王蕴站在王宗实的身后,默然看着她,不言不语。

他是琅邪王家长房长孙,是如今家族中最大的希望,他为之骄傲的这个数百年世家,还需要他支撑下去。

他有太多的东西要承担,注定无法为她豁出一切,割舍一切。她在他的心里,永远只能排在家族的后面。

而如今,她已经找到了,将她放在世间一切之上的人。

所以他也只能心甘情愿地认输,放开她的手。

黄梓瑕放开李舒白的手,向他敛衽为礼,深深低头。

王蕴也向她低头示意。

他没有提那封婚书,她也没有提那封解婚书。

至此,心照不宣,一切结束。

宫中御林军要紧处已全部换上神威军,李舒白走下龙尾道,只听得殿外阵阵欢呼。

他微微回头看黄梓瑕。她就跟在他的身后,隔了半步之远,却始终,他不曾快一点, 她也不曾慢一点。

他微笑着停下来,在京城最高的地方,看着面前广袤的大明宫,远处的长安城。

初春的阳光之下,京城的柳色已经鲜明,所有的花树都已淀放出嫩芽与蓓蕾,嫩绿浅红装点着这天底下最繁华的城市,触目所及,鲜亮夺目,灿烂辉煌。

这是长安,是七十二坊百万人的长安。

这是大唐,是江南春雨、塞北明月的大唐。

在这高天之下,长风之中,春日之前,李舒白微微笑着,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 抬起,向后伸去。

等了片刻,有一只纤细而柔软的手,轻轻放在了他的掌中。而他也加重自己的掌握,将她紧紧牵在手中。

十指相缠,再不分开。

一世长安

京城最热闹最繁华的缀锦楼,今日依然是宾客满座。

“各位客官”小老儿今日又来说书。哎,说的是,前日先帝驾崩咸宁殿,新皇于柩前即位。这扶立先帝之人,各位可知道是哪位? ”

众人立即异口同声议论道:“还有哪位?自然便是夔王殿下了!”

说书人一声击鼓,说道:“正是啊!自今年以来,满朝纷纷扬扬,尽说的是夔王企图倾覆我大唐天下,可谁知如今先帝龙驭归天之后,也是夔王自东宫迎接幼帝登基。

这耿耿忠心,当初又有谁知?果真是周公恐惧流言日啊!试想,在谣言说他杀害鄠王、为恶鬼所侵而企图篡夺江山之时,又有谁知晓真相!”

“夔王本就是李唐皇室中流砥柱!先帝驾崩后,还不就靠他支撑幼帝?”

“这么一说的话,王皇后——哦不对,应该是王太后了,她之前不是常涉朝政的吗?都说‘今上崇高,皇后尚武’的,如今又怎么了? ”

在一片议论纷纷中,那说书人又将手中都昙鼓一敲,待得满堂寂静,才说:“此事说与各位,可有分晓。区区在下不才,唯有耳聪目明,早得消息。原来先帝临大去之时,王皇后伺候于前。先帝询问皇后,朕龙驭之后,卿如何自处?王皇后泣道,臣妾唯有追随陛下而去。”

“皇后死了? ”有人赶紧问。

“自然没有。陛下劝解她道,幼帝尚需你爱护,又如何能使他幼年失怙呢?但王皇后虽然打消了追随陛下而去的念头,终究是悲痛过甚,以至于如今与当初宣宗皇帝的陈太妃一样,因痛苦而陷入癫狂,幽居行宫,怕是此生再也无法痊愈了。”

“真是想不到啊,原来王后与陛下如此情深。”众人都钦佩嗟叹道

二楼雅座之上,穿着一身橘黄色锦衣,里面衬着青紫色里衣,还系着一条石榴红腰带的周子秦吓得倒吸一口冷气,赶紧回头看向李舒白和黄梓瑕:“听到没有?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听到了。”黄梓瑕淡淡道。

“怎么可能?你们觉得可能吗?王皇后那样强势狠辣的人,怎么可能会为了先帝悲痛发狂啊?”

李舒白不动声色地一指窗户,周子秦会意,赶紧将门窗“砰”的一声紧闭上。黄梓瑕提起酒壶给他斟了半杯酒,低声说:“陛下早知自己不久于人世,所以,向王宗实要了一颗阿伽什涅的鱼卵。本来是准备给夔王殿下的,后来,便转赐了王皇后。”

周子秦倒吸一口冷气,问:“王宗实知不知道陛下要…要谋害王皇后?他怎么不拦着陛下呢?”

黄梓瑕与李舒白对望一眼,心下都想,王皇后本就不是王家人,只是他们用以安插在皇帝身边的棋子而已。如今王芙的儿子李儇顺利登机,王芍,或者说梅挽致的利用价值已尽,继续活下去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哎,这阿伽什涅这么可怕,我现在每次喝水都要仔细看一看水里才放心。”他说着,低头看看杯子,没发现红色的小点,才放心地喝下,“麻烦死了,还是赶紧回蜀地吧,好歹那里应该没有人养这样的鱼。”

“放心吧,王公公已经走了。”黄梓瑕说道,但也不自觉地看了看自己的杯子,心有余悸。

“走?去哪儿?”他赶紧问。

“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小皇帝身边亲近的是田令孜,王公公手下的神策军前几日损伤惨重,被参了本之后神策军便换了护军中尉,如今是田令孜上位了。”

“神策军损伤惨重…是怎么回事?”周子秦赶紧问。

李舒白抬头望天,黄梓瑕则指着楼下说:“好像又在说什么好玩的事情了,你听听?”

周子秦顿时忘记了刚刚的问题,赶紧将靠近中庭的窗户打开。果然这边又开始在讲另外的事情了—

“新帝登基,京城如今各军马换将频繁。不说神策军的事情,单说夔王手中的神威、神武军,真是令人诧异。据说愿意回家者,发给十倍银钱,还送老家十亩土地,好生安顿;而愿意继续军功的,要留在城里的便入了御林军,要上阵的也可以前往陇西,他们之前与回鹘作战最有经验,此次凯旋自然指日可待。而这回抗击回鹘的先锋,”

便是御林军的王统领,琅邪王家的王蕴了。”

听者顿时个个议论纷纷,有说夔王这是在打消新帝疑虑是以连兵权也不要了,真是不知该佩服还是该叹息;也有人羡慕说,跟着夔王打过仗就是好,解甲归田还能有十亩地十倍的钱;更有人津津乐道,这王蕴就是王家如今最出息的一个子孙了,真没想到他宁肯从戎也不愿在朝堂中消磨一生,果然是胸怀大志…

“王蕴要走了啊? 那我们得去送送他啊。”周子秦说着,见黄梓瑕神情颇有些尴尬这才突然想起她之前要和王蕴成亲,连嫁衣都试过的事情,不由得比她更尴尬,连忙转移话题,“这个这个…今天的天气真不错,连这个茶水也似乎特别好_…”

“别喝茶了,眼看时近中午了,我带你去吃饭。”黄梓瑕说着,盈盈站起,朝李舒白示意。

李舒白微微一笑,说:“走吧。”

周子秦顿时目瞪口呆:“不会吧?好不容易碰见了,你们就请我喝个茶啊?连饭都不请?好歹来碗粥、来个饼啊…”

黄梓瑕跟着李舒白往外走,说道:“一起去!待会儿你吃到的东西,绝对让你吃得满意无比, 比一百顿缀锦楼还要让你开心。”

“我不信!天底下难道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我…我不信!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

昭王府的花厅之中,四面桃李花开,柳枝拂岸,青草茸茸。然而此时已经没有人顾得上欣赏风景了,尤其是周子秦,他嘴巴里塞满了古楼子,左手捏一块,右手攥一块,眼睛还盯着桌上的一块。

昭王李纳开心得哈哈大笑,拍着桌子笑问:“那子秦你说,这是不是你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古楼子?”

“唔,可以算是…并列第一!”

他吞下塞得满满的一口,喝半杯茶喘了口气,说, “和当初在张二哥那里吃的,滴翠做的那个,不相上下!”

黄梓瑕手中捏着一块香脆的古楼子,与李舒白相视而笑,轻声问他:“你觉得怎么样?”

“恩,确实不错。”李舒白点头道。

昭王得意地说道:“四哥,你是有所不知啊!我当初在普宁坊吃了一个古楼子之后,那叫一个念念不忘,神魂颠倒!可惜做古楼子的那姑娘就喜欢普宁坊那家的傻小子,就连我都没挖她过来!”

“你看见什么好的不想要?当初还想从我身边挖走梓瑕呢。”李舒白笑道,回头看向黄梓瑕。

昭王赶紧抬手,说:“不敢不敢,九弟我那时有眼不识泰山,我真的以为是个小宦官!如果我早知道是夔王妃的话,打死我也不敢啊!”

黄梓瑕的脸颊不由泛起两朵鸿运,低头不语。

李舒白却慢条斯理擦手道:“知道就好,以后打人主意的时候,先看清那是属于谁的。”

昭王和周子秦对望一眼,都露出牙痛的表情。

眼看场上气氛诡异,周子秦赶紧找话题和昭王聊:“昭王殿下,不止这位做古楼子的高手,你又是从何请来啊?”

“哦,这个说来就复杂了,她听说是为夔王准备的,便说自己是做完古楼子后,也要换件衣服过来拜见的,怎么还没过来呢?”昭王一边看着桃李深处,一遍随口说道,“说起来,介绍她过来的人,你们肯定也认识的,就是韦驸马。”

“韦驸马…韦保衡?”周子秦立即跳了起来,脑中想起一件事,结结巴巴地问:“难道…难道说,做古楼子的那个人,就是,就是…”

还没等他说出口,只见桃花深处的小径上,走过来一条纤细娇小的身躯,一身青碧色的窄袖罗衣,发髻上一只翠蝶,是个清秀如碧桃的少女,只是面容上笼罩着些许解不开的愁思。

她走到他们面前,盈盈下拜,轻声说:“滴翠见过夔王殿下,见过黄姑娘,周少爷。”

黄梓瑕赶紧站起来,扶起她帮她派去膝盖上的草叶。其他人都只笑而不语,唯有周子秦的嘴巴形成了一个标准的圆,倒吸一口冷气:“吕吕吕…吕姑娘!”

滴翠向他微微点头,挽着黄梓瑕的手静立在旁边。黄梓瑕见她虽然清减,但总算神情看起来还算不错,才放下心来,问:“你可还好吗?”

滴翠严重不由得蒙上一层薄薄水汽,但她强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只轻握她的手,低声说:“多谢黄姑娘关心…其实我本已是该死之人,我也曾想去大理寺投案自尽,只是后来韦驸马劝我,我爹为我不惜一切,张二哥也…肯定不想看到我这样轻生。我的命使他们换回来的,我…一定要顾惜自己才好。”

黄梓瑕轻抚她的鬓发,低声说:“你能这样想,你爹和张二哥泉下有知,一定会欣慰的。”

滴翠咬住下唇,默默点头,抬起手背拭去了自己的眼泪。

黄梓瑕见她情绪低沉,便转头对周子秦说道:“子秦,你现在知道了吧?天下第 —的古楼子,还是属于滴翠的。”

“唔唔,滴翠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周子秦大力点头,为了证明似的往嘴巴里 又塞了一大块。

滴翠看他这样盛赞,便努力朝他们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昭王见黄梓瑕重又坐回 李舒白身边,便问:“四哥,你与黄姑娘应该好事近了吧? ”

“嗯,下月初六,黄家族老已经陆续进京了。”李舒白说。

“哈?这么快? ”昭王与周子秦异口同声冲口而出,连语气都一模一样。

等看对方一眼,昭王又立即说道:“宫中的那些女官特别可恶!我府中的孺人生 孩子的时候,她每天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烦死了! ”

周子秦凑上去说道:“黄家的族人也很麻烦!你还记不记得上次去蜀地的时候, 知道你是夔王,那几个老头儿就凑上来不停叽叽喳喳,我都受不了! ”

李舒白和黄梓瑕相视而笑,李舒白挽住黄梓瑕的手,笑道:“没什么,想要把天 下最好的姑娘娶到手,自然什么都能承受。”

黄梓瑕不由得翻他一个白眼,在周子秦和昭王抽搐的神情下,悄悄凑到他耳边问: “你这样会吓到他们吧? ”

“反正我们都要离开了,最后颠覆一下他们的印象,岂不是很好玩吗? ”

黄梓瑕无语:“这么大了,才开始想着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