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大哥,你真好。丽姬要你永远当我的大哥!”丽姬忽地抬起头,稚嫩的声音中却有着认真坚定的语气。

他楞了一下,兀自低着头默默地为丽姬查看伤势,轻声道:“慢慢转动脚踝,痛的话就说出来,别强忍着。”

“不痛。韩大哥还没回答丽姬的话啊?”丽姬嘟起小嘴又问。

他忍不住被丽姬的模样逗笑了,难得灿烂地一笑。他仔细思索后,问道:“丽姬要韩大哥永远当你的大哥,那荆轲呢?丽姬想让他当你的什么人,可以告诉韩大哥吗?”

“我……不知道……他是丽姬的师兄……丽姬没想要他当我的什么。”丽姬突然红了脸,羞涩道。

当时,他其实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问这样的问题。“仅仅是好奇吗?”他在心中这么问自己。

天仿佛越发冷了起来。韩申抬头看看阴沉的天色,转身又步入酒馆里。

“知道吗?燕国也快要被咱们攻下啦!宫里头上上下下都在传说,那燕太子丹竟然吓得要派出一个叫荆轲的使臣来秦国,准备要献上督亢地图,还有樊将军的人头,向大王磕头求饶啊……”

听见酒馆里的士兵一席话,令韩申的心燃起了熊熊烈火。

第九章 易水送壮士

更深人静,就连窗外明月也悄悄藏匿起半边脸庞,在一片乌云之后偷眠。此时此刻,能放心安稳沉睡的只有夜。夜里的大殿上,灯烛已阑珊,殿上之人,却依旧毫无睡意。清醒的心,在寂寥的夜里更显澄净透彻。

“傍晚时分探子来报,秦国大将王翦已经在五日前攻下赵都邯郸,俘虏了赵王,尽收其地。如今,秦军已达赵燕边境。”太子丹心情沉重地道。

荆轲与田光获此消息,不禁相顾失色。

没想到,事情来得如此突然。荆轲思忖良久,觉得是自己出征的时候了。一颗心是喜是忧依旧无法理清。他只知道,一切结局即将浮出水面。

田光略略思索,对太子丹分析道:“秦国这次攻打赵国尽出大军,足以见得是蓄势已久。如今咸阳空虚,本应乘此良机,派精锐大军直捣咸阳,必定可以击溃秦国。但是,燕国距离秦国路远途遥,长途跋涉,军未至而将士疲,粮草又恐供应不及,所以此计不可行。但,那秦军刚刚攻陷赵国,士气大振,又尽夺赵国珠宝粮草,给养充足,军备整齐,若在此时大举进犯燕国,以燕国十万之众仓促应战,恐怕是艰难至极。”

太子丹蹙眉问道:“不知先生言下之意究竟为何?还请先生明言。”

田光瞥了荆轲一眼,发觉荆轲也正在看着自己,眼神中有说不出的坚定。

田光无言,荆轲不语。然而,他们都想着同一个答案,也是唯一的答案。

“刺秦的时机终于到了!”荆轲忽发此语。

太子丹一惊,田光一震,荆轲一笑。

“时势使然,荆轲该执行任务了,只是在行动之前仍需要周详计划才是。”荆轲侃侃而道。

“荆卿所言极是,丹也不愿见你轻易涉险,只不过如今情况危急……”太子丹不忍再道,一时沉默。

田光沉着道:“太子殿下,臣有一愚见。”

“先生请说!”太子丹忙道。

“不知太子殿下还记得那樊将军否?”田光问。

“丹当然记得,樊将军至今依然安身贤士馆内。”

“如今秦王正悬赏千两黄金、万户食邑要索樊将军的项上人头。只要能够把樊将军的首级献给秦王,那么必然能顺利获得秦王召见,果能如此,取他性命,便多了许多胜算!”田光分析道。

太子丹一震,还拒道:“樊将军逃亡来到燕国,投效于丹,一直致力于操练我军士兵,只期有朝一日可以率领大军攻打秦国,报效我燕国。而今,为了能让荆卿近身秦王,而不惜牺牲其性命,这等不义之事,断不可为!万望先生再另谋良策!”

荆轲示意田光一眼,田光又对太子丹劝道:“殿下,牺牲樊将军一人之性命,却可换来燕国之长存,及天下百姓之安居,孰轻孰重,还请太子三思!”

太子丹望着田光,叹口气问道:“难道再无他法了?荆卿,你以为如何?”说着,目光忽移向荆轲,眼中尽是殷求之意。荆轲低下头,轻声而坚决道:“在下驽钝,但认为此计可行。”田光在一旁促道:“大丈夫行事应当果决。如今您若一时不忍而迟疑不决,待秦军一举攻破蓟城,则一切晚矣!”

“罢了!暂且勿提此事!”太子丹悲痛道。

“欲见嬴政,光凭樊将军的项上人头还不够,况且荆轲入秦王宫殿,身上绝无法佩带刀剑。因此,最好找一样即可藏兵刃、又不会让秦王心生警戒的东西。”田光又提一议。

荆轲道:“我向来惯用长剑,照田先生的说法,长剑是无法携带了。那该使什么兵器才好?”

田光微微一笑,道:“我以为匕首甚好。”

“匕首?”荆轲眼睛一亮。

“匕首?”太子丹原本神色萎靡,听闻此言,也不禁好奇起来。

“对,匕首!只有匕首短小易藏而不会被发觉。”田光解释道。

“但那秦宫中戒备森严,凡进宫晋见嬴政者,入殿之前皆需经卫士仔细搜查全身方可通行,若欲将匕首藏于身上,似乎不大可能啊!”太子丹忆起过往为质于秦国的情景。

“这倒真是个难题。”田光当下也觉得十分为难。

便在此刻,荆轲见到案上的竹简忽灵机一闪,微微一笑,道:“我有一个法子,还请太子、田先生听听,是否可行?”

田光精神一振,连忙催荆轲言明。荆轲轻声道:“在下想到的法子,可能又会让太子十分痛心而不舍。”太子丹催道:“只要不是樊将军的首级,杀得了嬴政,哪怕是丹的人头,丹也愿意双手奉上。”

“太子言重了。臣要的,是督亢地图。”荆轲一字一顿明白道出。

“督亢地图?”

田光恍然大悟道:“妙计也!荆轲,你是否想将匕首卷藏在地图中,趁摊开地图,让秦王细阅之时,拔出图中的匕首,一刀叫他毙命?”

“先生所言极是!”荆轲脸上浮起胸怀胜算的笑意。

“丹明白了,这点牺牲换来燕国之安乐,再值得不过!”

不知不觉,外头已经传来了公鸡啼晓之声,荆轲与田光相偕步出宫殿,只见东方欲晓,天际慢慢浮出了一片鱼肚白,晓风残月,宛若胜利的初兆。

一转眼,日子又溜过了几天。

在这燃眉之际,每逝去一刻时间,就仿佛失掉一分存活的机会。

燕国上下,人人都不由暗自祈祷光阴的脚步稍作歇息,哪怕只是为生命多争取一刻的时间也好。没人知道,下一刻还能够继续存活的会是自己;更没人清楚,一旦强秦入侵,自己究竟还能存活多久?

但有种人是例外的,他们勇于和时间搏斗,他们不追赶时间,反倒能够让时间跟随他们的脚步走。乱世英雄的可贵之处便在于此。

这天,蓟城出现了难得一见的好天气,艳阳高照,浮云悠游,风和日丽得让人好生讶异。毕竟这是暮冬季节里罕见的异象,悲观而敏感的人就称之为暴风雨前的宁静。

的确,贤士馆内正酝酿着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血雨腥风……

田光向荆轲一颔首,起身对樊于期说道:“将军当年为秦国出生入死,立下赫赫战功,后来为了一点小事得罪那暴君嬴政,落得灭族流亡的悲惨结局,实在是令人深感不值。而今,外面四处流传着悬赏千两黄金、万户食邑求购将军首级的消息,不知将军……”田光有意顿住,凝视着樊于期,只见樊于期早已泪流满面了。

樊于期哽咽道:“每当夜深忆及那不堪的过往,就叫我感到有如椎骨之痛一般难耐,往往因此而彻夜不得好眠。那残虐的暴君全然不念我樊氏数代为秦国立下的赫赫战功,竟能一夕变脸,灭我全族,此仇今生不共戴天!”樊于期激动万分,对于自己过去臣服的君王,如今他真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

“如今,我苟延残喘地活着,便是等待着有一天可以让我重率大军,攻入咸阳,手刃那暴君,为我死去的亲人复仇,更为天下苍生除害!”

田光、荆轲听他说得声泪俱下,一时也感慨不已。过了片刻,荆轲站起身,走到樊于期面前,沉声道:“樊将军,如今我等有一计得以除去嬴政,将军愿意知道吗?”

樊于期激动地说道:“荆先生有何妙计,请快快说来!”

荆轲紧盯着樊于期,果决地说道:“我欲前去刺杀秦王,想借将军项上人头一用。”

樊于期“啊”了一声,后退半步,惊诧得望着荆轲。

荆轲以为樊于期不肯,上前一步,铿锵有力地继续说道:“荆轲此去,将乔装成燕国使者,献上将军的首级和督亢地图,想那嬴政见此厚礼,必然会在大殿上召见我,荆轲便可将督亢地图献上,只待他展开地图之际,我即以藏在地图中的匕首,刺向嬴政的胸膛,准叫他血溅五步,当场毙命。如此一来,燕国的忧患自解,而将军的血海深仇也得以报了。”

樊于期脸上神情变幻莫测,沉默半晌才凛然道:“你竟想在大殿上公然刺杀秦王?”

荆轲从容道:“此乃唯一的机会。”

樊于期神色冷如寒霜,双目如刀,死死盯着荆轲。荆轲坦然直视,神情清冷自若。

好一会儿,樊于期忽然哈哈大笑:“好计策,好汉子!只要报得大仇,区区樊于期的项上人头,借与你又何妨!”豪音刚落 ,反手抽出腰中长剑,刷地在颈上一划,顿时鲜血如泉涌一般奔放,瞬间将白色长袍浸染成了凄厉的暗红。

只见一双怒目圆睁,闪动着无限痛楚,又隐含着无比快意。一代名将樊于期倏然倒地。

“荆轲就此别过将军!”语毕,荆轲快剑斩下樊于期项上人头,没有落下一滴眼泪。英雄流血不流泪。

人或许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可有时候却可以选择自己的死亡方式,究竟是重于泰山还是轻若鸿毛。

荆轲知道,樊将军的死重于泰山,他的血印深了荆轲亡命的足迹。

荆轲刺秦的决心重过樊将军的死,那样深沉的重量,足以改变一个天下的兴亡。

同样目击这般壮烈之举的田光,禁不住心头一酸,湿润了眼角。也许,他不能像荆轲一样,深刻明白死亡的意义。

此时,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及滚滚的车轮声。旋即,太子丹心急如焚地奔进来,大声呼道:“樊将军——樊将军——”

荆轲捧着樊于期的头颅缓缓步到太子丹面前,太子丹见状方知为时已晚,不禁倒地抚尸痛哭。许久,才止住了悲泣。为了顺利刺杀秦王,太子丹做了许多准备,甚至作了太多牺牲,也许这次的痛哭可以让他尽情发泄,而以后,恐怕就连流泪的机会也没有了。

夜深时分,田光捧着一个精心制作的铜匣来到荆轲房里,哽声道:“已经将……将他……用防腐药腌好,封在这匣子中了。明日,我与你一同前去拜访铸剑大师徐夫人,求购一把匕首。你……你……”他向来口舌伶俐,此时竟无法再多言一句,轻轻地将匣子放到了桌上,默然离去。

荆轲捧着铜匣,默默凝视着,樊于期戟张的胡须、怒睁的双眸再次浮现眼前。

“砰!”他用力推开了窗户,窗外寒风呼啸,暴雨如注。

一种迫人窒息的压力旋即迎面袭来。

杀戮的血腥味弥漫空中,黑压压的树影几乎占据了仰头可及的天空,但四周其实异常空旷,也因此才更显凄凉的意境,一整片空荡荡的凄凉。

荆轲的心,被这样的凄凉压迫得无法舒张。他觉得,那难受应该更甚溺水之人所感受的滋味,或许这是一个将死之人才能体会的绝望吧。

又湿又冷的氛围里,不由叫人感到心灰意冷,一切的希望竟是如此虚无。

几日后,燕国有名的勇士秦舞阳忽从楚国比武回来了。

荆轲从太子丹口中得知,那秦舞阳自小就力大无比,神勇异常。他十三岁时,邻居家遇盗贼,秦舞阳闻声出来,只见两个身高马大的盗贼,抢了东西,正欲逃遁。他拦住马头,喝道:“还不下马受擒!”那两个盗贼见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孩拦路,不觉大笑,其中一个跃马冲过来,举刀便砍。秦舞阳人小力大,闪身躲过,一伸手就把那人擒下马来,用力掷出,那人当即摔个半死。另一个强盗挥刀来砍,又被秦舞阳闪过,夺刀,反手一挥,那强盗已人头落地。由于犯下命案,秦舞阳便离家出走避祸。他长大后又遍访名师,学得一身好武艺。只是秦舞阳相貌丑陋,所以常人见了,都有些害怕。当时,太子丹收揽勇士之时,便派人将其招在麾下。不过,秦舞阳性格冲动,脾气暴躁,不适合单独行事,所以太子丹并未委以重任。后来,爱武成痴的秦舞阳听说楚国有一高手,便向太子丹求去,前往楚国找那个高手比试,一去经年,此刻方回。太子丹闻得秦舞阳回来,随即命他充当荆轲副手,更保刺杀行动万无一失。这一年,秦舞阳正是个年方十九岁的热血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