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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破家亡无人问,风激云荡易春秋。

秦王政十七年。

秦一举破韩,纳韩土入秦版图。

又一喋血战绩。

秦将樊于期因故而得罪秦王,一夕间惨遭撤职降罪、抄家灭门,死里逃生后辗转流亡至燕,太子丹纳而敬之。

然而,一场未知的风暴,已不觉悄悄酝酿……

四面书墙散发着昏黄的气息,孑然的身影伴着朦胧的月光。

宫中书房里,一位青年正面壁负手而立,神色竟是如此深沉而愁郁,那丝憔悴深锁在他眉宇间。经年累月地化不开,挥不去。深郁的眼底仿佛依附着与荆轲有些神似的灵魂,那是胸有大志抑郁难舒、长年禁锢的灵魂。谁人知晓,这是处在乱世中身为一个太子所背负的“特权”。

他不是别人,正是贵为太子却尝尽人质之苦的燕太子丹。身为天潢贵胄让他远离了凡夫唾手可得的乐趣,换来的却是无尽的忧愁与折磨。

门外,一面露凝色、眉心抑郁的老者已肃然久立多时,仿佛正和房内之人默默呼应心中的万千忧虑。

入质秦国的十年间,太子丹连身为一个太子最基本应得的礼遇也无,更遑论什么锦衣玉食、呼风唤雨。那段时间,终日饱尝的,是远胜于常人所堪忍受的屈辱和折磨,苦得他已经忘记自己是个太子,甚至,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算是一个人吗?

至今,他还记得当年入质秦国时,沿途所抱持的幻想与不安,如今看来,竟是如此荒唐与难堪的心情。

那年他几乎是主动请缨,自愿前往秦国为质的。既然为质一事已是他命中必经的苦难,他宁可相信,在自己童年的玩伴身旁为质,或许能够得到多一些的礼遇吧!

从燕国到秦国,一路关山路迢,他的心情起伏跌宕、揣测不安。坐在华丽的车中,他始终在想一个人,一个他渴望见到又害怕见到的人。

他闭目凝思,眼前却清晰地浮现出一张少年阴骘抑郁的脸庞,那少年愁锁的眉间时时隐现着极力压制的愤恨与怨尤,那是他童年在赵国当人质时最要好的玩伴与难友,同时也是他此番千里跋涉,前往朝见的秦王政。

如此一路行去,将士他一生忧患的终结,抑或是另一次苦难的开端?他犹疑着,紧闭的双眸中,那抑郁少年深邃阴寒的目光再一次让他打了个寒颤。

对于此次入秦为质,燕太子丹满怀憧憬与期望,却也紧揣着无比的不安与焦虑。一路上,他不断地告诉自己,童年时的挚友、如今贵为秦王的嬴政,一定不会忘却过去他与自己同为赵国人质时同病相怜、患难与共的交情,也一定会念在他们结拜兄弟的情分上,善待他这位自动请缨、远道而来的故友知己。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一路行来,安坐在车厢中的他,心中却总隐隐涌起一种不安的情绪。他不断地自理思路、安慰自己,以合情合理的推断,他必然可以得秦王政的热情款待,但在如此自我慰藉的同时,也无法抹去当年嬴政眸光中时时流露的阴骘嫉恨的神色,所带给他的恐惧与不安。

毕竟分离多年了,燕太子丹不觉深深叹了口气:如今的他还会是当年甘苦与共的嬴政吗?还是真的已经变成众人传说中残忍暴戾、高高在上的秦王政?太子丹喃喃自语着。他实在难以预料嬴政当年对世间一切饱含恨意的神情,在他当上秦王之后究竟是得到了纾解,抑或变本加厉地张扬?

权力,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以安慰一个人受伤的心灵,也可以炽热一个人潜藏的恨意。

那么童年患难与共的友情呢?是否也将随着嬴政高坐秦宫殿堂之上而烟消云散了呢?当他礼跪在森冷的大殿之上时,高坐在上的嬴政是否还能记得他们曾在邯郸街头抱头痛哭的往事?

他的不安在他踏入咸阳城后很快得到了证实。

没让燕太子失望的是,童年的一切,嬴政都牢牢刻在心中了。

事实上,嬴政从来不曾有片刻忘记过,当他每日晨起穿上龙袍的时候,当他在大殿上怒斥群臣的时候,当他午夜梦回的时候,他都不曾忘记过自己在邯郸城里所受过的屈辱与磨难。

燕太子丹的到来,唤醒了他更多苦难回忆,让他不堪,让他痛苦。

嬴政将这些痛苦都加诸在太子丹的身上……

不堪回首却夜夜有惊梦的痛楚。

痛得燕太子丹不得不将滞留脑海许久的童年记忆,放逐到自己再在碰触不着的角落。

嬴政已死,却生秦王。

故友不遇,只见仇敌。

饱经磨难的痕迹早已深深刻划在他眉宇之间,朝朝暮暮,永不褪去。此时此际,他对秦王的怨恨就如一把在体内霍霍磨砺的刀。刀,磨得越发锐利、光亮炫目,恨,就越发沁入肌骨、深植心田。

此生此世已与生命共存共亡,永不消灭了。

太子丹以为他所余的一生都必须为仇恨而活,只因,他是堂堂燕国的太子!凡夫俗子拥有的爱憎情仇,在意的荣辱尊卑,他同样不少,并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使是在他受尽折磨的当下,仍然没有丝毫减少,反而膨胀得可怕。

人世间真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值得一个人与它生死与共吗?

太子丹并非无法放下心中的仇恨,真正让他放不下的,是必须牢记仇恨的心。因为仇恨的力量似乎并不是如此坚不可摧。究竟是人心掌握仇恨,抑或是仇恨操纵人心?凡夫俗子不懂,太子丹同样不解。

眼下的秦国已一举攻破韩国,邻近的赵国也即将沦陷,燕国更是岌岌可危!

他,是一个太子,燕国的太子。

为尽己身所肩负的保家卫国之责,他已下达密令,暗中招募死士,准备前去刺杀秦王!

刺秦!

这一惊天之举,多少年来各国王侯将相无不日思夜盼,却无人敢为,但他太子丹是志在必行!

擒贼先擒王。秦王一死,秦必大乱。

树倒猢狲散。一时之间无人承继秦王大志,如此一来,秦必乱象频现、一蹶不振,无力再攻打燕国,无能再进行任何杀戮!

太子丹为刚下达了这道密令而暗自激奋,眼神中射出破釜沉舟的决心。

刺秦,更是破秦!

太子丹说,这是为了燕太子丹的家,燕太子丹的国,千千万万人的家,千千万万人的国!

此时,忽有侍从来报:“大夫鞠武求见!”

鞠武乃是朝中老臣,太子丹自幼便拜在他门下学习,因此待他敬如恩师,亲如慈父。

太子丹闻报,方才从汹涌澎湃的思绪里抽身回神,一边连忙转身道:“快请!”一边振袖整衣,行至门口。房门一开,正是满面愁容的鞠武大夫。太子丹一直不知道,门外这个面露凝色的忠心老臣对他除了臣服外,更有种莫名怜爱的情感。

鞠武见太子丹竟至门口亲迎,连忙俯身行礼:“臣鞠武,参见太子!”太子丹一把扶住他,道:“大夫不必多礼,快请进!”鞠武沉步入内。见此,太子丹心中已知他此行所为何事,赐坐后随即说道:“大夫前来,定有见教。”

鞠武道:“臣闻太子收留秦国叛将樊于期,可有此事?”太子丹略一沉吟,点头道:“不错。我已将其纳在贤士馆中。”鞠武叹了口气,道:“太子此举万万不可。我燕国必为此遭大难矣!”

太子丹从容道:“大夫此言,想必是忧虑我燕国因此获罪于秦?”鞠武难掩激动道:“太子明知又何故为之?樊于期为太子收留于燕,是谓‘委肉当饿虎之蹊’,祸必不远矣!”言毕,不禁老泪纵横,面色愀然,忧惧万分。

太子丹见状不忍,浓眉紧锁,叹道:“大夫何苦如此?”

鞠武定然道:“臣愿请太子速遣樊将军入匈奴以避祸端!”

太子丹闻言身躯一震,沉吟片刻,缓缓道:“大夫之意,丹心感之。但樊将军穷途末路,投身于丹,若丹因俱强秦而弃之,岂非让天下人耻笑丹之怯懦不义?”

鞠武急道:“太子岂可为一人而不顾国家之大事?”太子丹摇头肃然道:“不!虽秦强而燕弱,但天下大势未定,尚可一争,丹此举可为抗秦之始也!”

鞠武还欲进言,太子丹把手一挥,扬眉激愤道:“大夫!秦欺丹身于先,图燕土于后,此仇不报,丹枉为堂堂热血男儿!”

太子丹这才真正把话说到了关键处,也刺进了自己心里的痛处。

霎时,只见他的脸色由涨红转至青白。是义愤填膺?是不堪屈辱?

鞠武见状,知多劝无益,只能提袖拭泪,长叹一声作罢。

太子丹很快冷却了满涨的情绪,忽又想起一事,问道:“大夫,招纳天下贤士的事情进行得如何了?”鞠武道:“一切还算顺利,我国派出的使者颇有收获,听闻魏国勇士无相愿意为太子效力,近日内就会至燕。”太子丹大喜:“有天下贤人志士同心协力,何愁强秦不破?”

一心沉浸在光明喜悦中的太子丹,没有察觉大夫鞠武眼中满溢着的深深忧惧。笼罩在鞠武眼前的,只有一种属于黑夜的颜色。那是一种惟有察觉自己正置身险境的人,才看得见的颜色。此刻,鞠武暗下决心,无论结果如何都势必要和太子丹共存共灭,坚守到底。

太子丹置身何处,他自己清楚。但他不觉得,那地方,叫险境。

第七章 临危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