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对很多人来说这一天的晚上却和平常不一样了。济南府的市面也远比平时萧条,有很多平时生意做得最大的商号店铺,都一早就关上了大门,连几天前就已约好的生意和常来的老顾客都不再接待。

  两家本来订好要在“大三元”办喜庆宴会的人也被迫改了地方。

  谁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这些店家的掌柜和伙计也一个个全都守口如瓶。

  惟一的线索是,这些商号都属于远近知名的亿万巨富孙济城所有,孙济城防卫森严的宅院外,又不时有身手矫健神色紧张的健汉骑着快马飞驰来去。

  小叫化看见吴涛的时候,吴涛正在一家不大不小的饭铺里吃晚饭,看起来好像有点闷闷不乐的样子,面前摆着的两盘菜和一角酒连动都没有动。

  小叫化站在街对面看了他半天,忽然下定决心要去陪陪他,替他解解闷,顺便也正好帮忙替他把两盘菜一角酒解决掉。

  可惜这个尖头灰脸的老小子却完全不想领他的情,根本不理他。好像根本就没有看见有这样一个人站在他面前。

  小叫化笑了,露出了两个酒窝。

  他绝不是那种随便就肯放弃两盘好菜一角好酒的人。

  这个老小子虽然视钱如命一毛不拔,他相信自己还是一样有法子可以对付的。

  所以先就在这老小子对面坐了下去,然后才问:

  “你的钱包是不是掉了?”

  这句话是他早就研究过很久,要吴涛再也不能不理他的。

  吴涛果然中计了,立刻转过头来问他:

  “你怎么知道我的钱包掉了?”

  “我当然知道。”小叫化反问:“你想不想要我替你找回来?”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顺手从桌上的竹筒里抽出双筷子,顺便把一个盘子里的猪耳朵猪心猪肠猪肚猪肝每样都吃了两块。

  吴涛只有看着他吃。

  那个钱包里的银子已经足够买一条大猪。

  “你真的能替我找回来?”

  “半点不假。”

  “什么时候能替我找回来?”

  “就在现在。”小叫化说:“现在我就能找回来。”

  说完这几句话,另外一个盘子里的木须肉炒饼也已被他解决掉一半。

  吴涛当然要赶快问:

  “我的钱包呢?”

  “你的钱包就在这里。”小叫化右手的筷子并没有停下来,用左手拿出那个钱包:“这是不是你的?”

  “没错,是我的。”

  错是没有错,只可惜钱包已经空了。吴涛也只落得个空欢喜。

  “我这钱包里本来应该有二十三两三钱三分银子的。”

  “我知道。”小叫化加紧吃肉饼吃酒:“我只答应替你把钱包找回来,可没有答应替你把银子也找回来。”

  “银子呢?”

  “银子已经被我花掉了。”

  小叫化不让吴涛发火,又抢着说:“我敢打赌,你绝对想不到我是怎么花掉的。”

  银子已经花光了,发火也没有用了,吴涛只有摇头叹气:

  “二十三两银子我至少可以花一个月。你是怎么一下子就花掉了?”

  “我买了点东西。”

  “买了些什么?”

  “买了五口棺材。”

  吴涛连叹气都叹不出来,吃惊的看着这小叫化,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刚踩了一脚臭狗屎。

  “买棺材干什么?”他忍不住问。

  “我拿你的银子本来就想替你做好事。”小叫化说:“刚巧我就在路上看见了五个死人,所以就替你买了五口棺材收他们的尸,替你积了个大德。”

  他叹了口气:“这种机会本来并不常有的,居然一下子就被你碰到了,看来你的运气真不错。”

  吴涛瞪着眼张着嘴,也不知是想哭是想笑,还是想咬这小子一口?

  过了半天吴涛才把噎住的一口气吐出来,苦笑着道:“这样子看起来我的运气倒是真他妈的好极了。”

  这老小子居然也会说粗话。

  小叫化笑了。

  “我就知道你是个知道好歹的人。”他还要故意气气他:“以后如果有这样的机会,我还是会让给你的。”

  他好像存心要把这老小子气疯。

  吴涛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用力一拍桌子,大声说:

  “拿酒来。”他吩咐店小二:“要五斤上好的莲花白,再来五样下酒的菜,要好菜,不怕贵。”

  这小叫化也吃了一惊。

  刚才别人以为他疯了,现在他也以为这个一毛不拔的老小子发了疯,否则怎么会忽然变得这么大方阔气。

  酒一来他就连喝了三杯,又放下杯子大笑了三声,拍着胸脯大声说:

  “痛快痛快;我已经好久没有喝得这么痛快过了。”

  他居然替小叫化也倒了一大杯:“来,你也陪我喝几杯,要吃什么菜尽管再叫他们送来,今天咱们索性再吃他个痛快。”

  小叫化赶紧拿起酒杯就往嘴里倒。

  疯子都是不讲理的,还是依着他一点的好,否则说不定会挨揍。

  又喝了三杯后,吴涛忽然问他:

  “你知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这么开心?”

  “不知道。”

  “因为你。”吴涛大声的笑:“就是你让我开心的,我从来也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的小混蛋。”

  小叫化也大笑:“像我这样的混蛋本来就少见得很。”

  现在他已经看出这个老小子并没有疯,只不过平常日子太节省太规矩太呆板,所以找个机会让自己放松一下,让自己开开心。

  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就是疯一点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吴涛又喝了杯酒,忽然又用力一拍桌子:

  “那些王八蛋真不是东西。”他说:“如果不是看见你,今天晚上我一定会被他们气得连觉都睡不着。”

  “那些王八蛋是谁?”

  “都是老翔泰绸布庄的那些龟孙子。”吴涛真的生气了:“我早就请人捎信来订了一批山东绸子,明明约好是今天交货的,连订钱我都给了。可是今天他们连门都不开,店里面连鬼都没有,我叫破喉咙也没人理。”

  小叫化也用力一拍桌子:

  “那些王八蛋真是王八蛋,我们不理他们,来!喝酒喝酒。”

  吴涛又开心了:“对!我们不理他们,来,喝酒喝酒。”

  只可惜他的酒量并不好,再两杯下肚,舌头就大了,一张脸也红得像某种会爬树的动物的某部分一样,说话时嘴里就好像含着个鸡蛋。

  但是他的头脑居然好像还很清醒,还反问这个小叫化:

  “我姓吴,叫吴涛,你叫什么?”

  “我叫元宝。”小叫化说:“就是人人都喜欢的那种东西。”

  “元宝。”吴涛大笑:“这个名字真他妈的好极了!”

  这时候青衣人已经入了济南城。

  五口棺材是用两架板车运来的,拉车的不是骡马,是人。

  丐帮门下绝没有骑马乘车坐轿的,因为丐帮弟子无论做什么都得靠自己,流自己的汗,用自己的力气。

  麻跛二丐推着板车,青衣人慢慢的走在他们后面,一双眼睛还是空空洞洞的看着远方,他的人虽然在此处,他的心却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里,一个从来没有别人能进入的世界。

  他们走的是阴暗无人的偏僻小路。

  月正圆。可是连月光都好像照不到这里,破旧的板车被棺材压得“吱吱”作响,空气里充满了油烟和垃圾的臭气,青衣人的脸色看来更觉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