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是个捕快也就没什么了不起了。”元宝说:“天下的捕快也不知道有几千几百个,了不起的最多也只不过有一个而已!”

  “哦?”

  “我也只不过听人说过,这个了不起的捕快好像也姓郑。”

  “好像是。”

  “你是不是也听说过这个人?”元宝又问郑南园:“他的名字是不是叫郑破,是不是还有个外号叫郑没有?”

  “好像是。”

  “郑没有的意思,当然不是什么都没有。”元宝道:“而是说不管什么样子的案子,只要到了他的手上,就没有破不了的。”

  他盯着郑南园:“你一定就是郑没有。”

  这本来已是毫无疑问的事,郑南园却摇了摇头。

  “我不是。”他微笑道:“你这位天才儿童终于还是猜错了一次。”

  “你不是郑没有?”元宝很意外:“那么你是谁?”

  “郑南园和孙济城都是我们假造出来的名字,我根本不姓郑。”

  “你本来姓什么?”

  “姓铁。”

  元宝吃了一惊:“你就是那时候江湖中的四大剑客之一,皇宫大内的第一高手,‘一剑镇八荒’铁常春?”

  “是的,”这位郑南园说:“我就是铁常春。”

  元宝怔住了,过了半天才长长叹了口气。

  “铁常春,‘一剑镇八荒’铁常春,连我那个眼睛一向长在头顶上的三姐夫对你的剑法都佩服得很。”元宝苦笑道:“如果我告诉他这些年来你一直在做酒楼掌柜,打死他也不相信的。”

  “你呢?”铁常春问元宝:“你信不信?”

  “我信,”元宝说:“可是我不懂。”

  “不懂?”

  “你早已知道孙济城就是郭灭,而且知道他跟李将军的关系,为什么还陪他在这里呆了十几年?而且还天天陪他喝酒?”元宝问:“吴雪岩、法华大师、王中平那些为什么也不管你们?”

  “因为我们之间有约。”

  “有约?”元宝又问:“什么约?”

  铁常春叹了口气:“这件事又得从头说起了。”

  “你说,我听。”

  “那天在水月庵里,李将军虽然受了重伤,郭灭也挂了彩,而且被我们八个人包围了。”铁常春说:“普天之下无论谁被我们包围住,都休想能逃走的,这一点他们当然也明白的。”

  “这一点我也明白。”元宝说。

  “但是他们却完全没有一点畏惧退缩之意,两个人都下定了决心,要死也死在一起,不管怎么样都要跟我们决一死战。”

  元宝翘起了大拇指,大声道:“好!好一个李将军,好一个郭灭。”

  “只可惜这一战是万万打不得的。”

  “为什么?”

  元宝问:“难道你们八位高手反而怕了他们两个人?”

  铁常春苦笑:“怕倒不是怕的,只不过我们也不能让他们死在那里。”

  “为什么?”

  “因为皇宫大内的珍宝仍在他们手里。”铁常春道:“这一点吴雪岩、任老帮主、法华大师虽然不在乎,冯总管、王总镖头、郑捕头,和我却在乎得很,俞老大和王中平是郎舅之亲,也不能让他惟一的妹妹做寡妇。”

  铁常春道:“我们当然也知道,如果我们以势相逼,对李将军和郭灭是一点用也没有的,所以我们只有跟他们谈了交易了。”

  “什么样的交易?”

  “我们双方各推一个人,一阵决胜负。”铁常春道:“如果他们败了,就将珍宝交出。”

  “如果你们败了呢?”

  “那么他们虽然还是要交出大内的珍宝,可是我们也得接受他们两个条件。”铁常春说:“这个交易所以能谈得成,也因为他们提出的两个条件不但公道合理,而且也让我们顾全了江湖道义,所以连法华大师那么方正的人都没有反对。”

  “他们提出的是什么条件?”

  “第一个条件就是保证李将军的安全,既不能损伤她的毫发,也不能将她逮捕归案。”铁常春道:“这个条件法华大师和吴雪岩本来都不肯接受的。”

  “后来呢?”

  “直到郭灭说出了一件事后,法华大师才回心转意。”

  “什么事?”

  “他说,李将军虽然做下无数件巨案,盗得的珠宝钱财何止亿万,可是她自己却分文未动。不出来做案时,居然还是跟她的幼子在一间破旧的木屋里,过着清贫如洗的日子,以替人缝补刺绣为生。”铁常春长叹道:“李将军的狷介,实在让人佩服得很。”

  江湖中人一直找不到李将军的行踪,也许就因为谁也想不到纵横天下的李将军平时过的竟是这种日子,她这么做绝不是为了要避人耳目,而是保全她母子的清白,要她的儿子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萧峻的人虽然好像已经完全麻木,可是眼睛里已有了泪光。

  ——一间破旧的小屋,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一个终日咳嗽的妇人。

  多么悲伤的岁月,多么痛苦的生命,却又多么令人尊敬。

  元宝的眼睛好像已经有点发红了,忽然大声说:“李将军,我佩服你,如果你还活着,我一定跪下来跟你磕三千六百个响头。”

  铁常春叹息道:“所以那时我已打定了主意,那一战就算是我胜了,我也绝不动李将军毫发。”他又说:“那时我们虽然并没有亲眼看见这件事,但是郭灭说出的话,普天之下有谁会不信!”

  元宝又挺起胸,大声道:“他本来就是条好汉,而且是我的朋友。”元宝说:“他肯把我这个小鬼当做朋友,我这辈子都会觉得光荣得很。”

  “所以那一战我虽然一直到现在走起路来还像是个小丑,可是我也不觉得不光彩。”铁常春道:“能和这样的英雄好汉放手一战,实在是我生平第一快事。”

  “他的第二个条件是什么?”

  “大内的失宝虽然一定要还,可是李将军盗的大多是不义之财。”铁常春说:“李将军坚持要将这一笔财富用来做一些有意义的事,不让我们拿去还给那些不仁不义的人。”

  “好主意。”

  “赃物无法追回,郑破虽然无法交差,但是他也不反对。”铁常春说:“所以第二天他就退出了六扇门,到乡下种田去了。”

  元宝又大叫起来:“好,原来郑没有也是条好汉子,如果我能找到他,我一定也跟他磕头。”

  “可是这一笔财富的数目实在太大,总不能胡乱送出去。”

  “所以你们双方又分别推出一个人,来掌管这笔钱财。”元宝说:“可是你们也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些钱财是怎么来的,所以你们只有用做生意的法子来避人耳目,才好在暗中利用这笔钱财去做好事。”

  “其实这也是李将军的主意。”

  “但是他自己既然不愿出面,也不想出面,所以就将这副重担交给了郭大哥。”元宝说:“那时你两条腿已经不太方便了,已经不能回宫当差了,所以只有由你来陪他挑这副担子。”

  铁常春叹了口气:“你实在是个天才,现在连我也佩服你了。”

  “济南是通商大埠,万商云集,所以你们就选中了这个地方,”元宝说:“在这种地方,一个人只要有钱就行了,谁也不会太追究他的来历。”

  元宝又说:“何况你们丐帮的帮主、点苍少林两门的掌门人,长江的总瓢子、联营镖局的总镖头,和关外王府的总管都替你们掩护,所以这十几年来,谁也没有发觉你们的真实身份。”

  “但是这十几年来,我们也做了不少事,”铁常春道:“我们已经在暗中送出去三千八百九十二万五千六百四十三两银子。”他说:“这笔数目虽然不少,可是救的人也不少,我敢保证,我们用出的每一两银子都是应该用的,绝对用得正正当当,问心无愧。”

  “我相信,”元宝说:“王八蛋才不相信。”

  铁常春却又长长叹息:“惟一遗憾的事,这些事李将军都已看不见了,”他黯然道:“她死得实在太早。”

  船舱里忽然沉寂下来,每个人都低下头,连那些挑酒提灯的女孩子们都低下了头,连田鸡仔都低下了头。每个人心里都明白,交待过那些事之后,李将军绝不会再活下去的。

  做错的事已经做错了,心里已经留下了永生无法磨灭的创痕和无穷无尽的悔恨,应该做的事也都已做过,一生的心愿也已算有了交待,就算她的伤不重,她也活不下去的。

  元宝在心里问自己:“她究竟是位纵横一代的大侠,还是个可怜的女人!”

  可是郭灭一定要活下去,为了完成李将军的心愿,为了那些需要他救助的人,为了大局,他不但要活下去,而且还要像一个真正亿万富豪一样盾下去——活到什么时候为止呢?

  活到高天绝出现的时候为止。

  他知道高天绝迟早会找到他的,他也知道她心里的痛苦和仇恨有多么深,他只有走。

  元宝又在心里问自己:“他这么做,究竟是对?还是错?如果他错了,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这些问题有谁能回答?有谁敢说自己的回答是完全正确?

  第二十五回 第三四五六七颗星

  四月二十,黎明。

  外面的天色虽然亮了,可是船舱里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如果外面的天色再亮一点,船舱里反而会变得暗一些,因为灯火只有在黑暗中才会显出它的明亮,到了白天就没有用了。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