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自己居然紧握着那个凶恶女人的手,他吓了一跳,忙不迭甩开,生怕对方又要动手打人,想扶着桶壁立刻跳出去,却忽地一怔——

双手,居然已经可以动了?

“披了袍子再给我出来,”他扶着木桶发呆,直到一条布巾被扔到脸上,薛紫夜冷冷道,“这里可都是女的。”

绿儿红了脸,侧过头吃吃地笑。

“死丫头,笑什么?”薛紫夜啐了一口,转头骂,“有空躲在这里看笑话,还不给我去秋之苑看着那边的病人!仔细我敲断你的腿!”

绿儿噤若寒蝉,连忙收拾了药箱一溜烟躲了出去。

在她骂完人转头回来,霍展白已飞速披好了长袍跳了出来,躺回了榻上。然而毕竟受过那样重的伤,动作幅度一大就扯动了伤口,不由痛得龇牙咧嘴。

“让我看看。”薛紫夜面无表情地坐到榻边,扯开他的袍子。

治疗很成功。伤口在药力催促下开始长出嫩红色的新肉,几个缝合的大口子里也不见血再流出。她举起手指一处处按压着,一寸寸地检查体内是否尚有淤血未曾散去——这一回他伤得非同小可,不同往日可以随意打发。

“唉。”霍展白忍不住叹了口气。

薛紫夜白了他一眼:“又怎么了?”

“这样又看又摸,如果我是女人,你不负责我就去死。”霍展白恢复了平日一贯的不正经,涎着脸凑过来,“怎么样啊,反正我还欠你几十万诊金,不如以身抵债?你这样又凶又贪财的女人,除了我也没人敢要了。”

薛紫夜脸色不变,冷冷:“我不认为你值那么多钱。”

“…”霍展白气结。

“好了。”片刻复查完毕,她替他扯上被子,淡淡吩咐,“胸口的伤还需要再针灸一次,别的已无大碍。等我开几贴补血养气的药,歇一两个月,也就差不多了。”

“一两个月?”他却变了脸色,一下子坐了起来,“那可来不及!”

薛紫夜诧异地转头看他。

“沫儿身体越来越差,近一个月全靠用人参吊着气,已经等不得了!”他喃喃道,忽地抬起头看着她,“龙血珠我已经找到,这一下,药方上的五味药材全齐了,你应该可以炼制出丹药了吧?”

“啊?”她一惊,仿佛有些不知如何回答,“哦,是、是的…是齐了。”

居然真的给他找齐了!

拜月教圣湖底下的七叶明芝,东海碧城山白云宫的青鸾花,洞庭君山绝壁的龙舌,慕士塔格的雪罂子,还有祁连山的万年龙血赤寒珠——随便哪一种,都是惊世骇俗的至宝,让全武林的人都为之疯狂争夺。

而这个人…居然在八年内走遍天下,一样一样都拿到手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在支持着他这样不顾一切的去拼抢去争夺?

“那么,能否麻烦薛姑娘尽快炼制出来?”他在榻上坐起,端端正正地向她行了一礼,脸上殊无玩笑意味,“我答应了秋水,要在一个月拿着药内返回临安去。”

“这个…”她从袖中摸出了那颗龙血珠,却不知如何措辞,“其实,我一直想对你说:沫儿的那种病,我…”

“求求你。”他却仿佛怕她说出什么不好的话,立刻抬起头望着她,轻声,“求求你了…如果连你都救不了他,沫儿就死定了。都已经八年,就快成功了!”

她握紧了那颗珠子,从胸臆中吐出了无声的叹息。

仿佛服输了,她坐到了医案前,提笔开始书写药方,霍展白在一边陪笑:“等你治好了沫儿的病,我一定慢慢还了欠你的诊金…我一向说话算话。你没去过中原,所以不知道鼎剑阁的霍七公子,除了人帅剑法好外,信用也是有口皆碑的啊。”

她写着药方,眉头却微微蹙起,不知有无听到。

“不过,虽然又凶又爱钱,但你的医术实在是很好…”他开始恭维她。

她将笔搁下,想了想,又猛地撕掉,开始写第二张。

“我知道你要价高,是为了养活一谷的人——她们都是被父母遗弃的孩子或是孤儿吧?”他却继续说,眼里没有了玩笑意味,“我也知道你虽然对武林大豪们收十万的诊金,可平日却一直都在给周围村子里的百姓送药治病——别看你这样凶,其实你…”

她的笔尖终于顿住,在灯下抬眼看了看那个絮絮叨叨的人,有些诧异。

——这些事,他怎生知道?

“你好好养伤,”最终,她只是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我会设法。”

霍展白长长舒了一口气,颓然落回了被褥中。

毕竟是受了那样重的伤,此刻内心一松懈,便觉得再也支持不住。他躺在病榻上,感觉四肢百骸都痛得发抖,却撑着做出一个惫懒的笑:“哎,我还知道,你那样挑剔病人长相,一定是因为你的那个情郎也长得…啊!”

一枚银针钉在了他的昏睡穴上,微微颤动。

“就算是好话,”薛紫夜面沉如水,冷冷,“也会言多必失。”

霍展白张口结舌地看着她,嘴角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眼皮终于不可抗拒地沉沉坠落。

“唉…”望着昏睡过去的伤者,她第一次吐出了清晰的叹息,俯身为他盖上毯子,喃喃,“八年了,那样的拼命…可是,值得么?”

从八年前他们两人抱着孩子来到药师谷,她就看出来了:

那个女人,其实是恨他的。

值得么?——她一直很想问这人一句,然而,总是被他惫懒的调侃打岔,无法出口。那样聪明的人,或许他自己心里,一开始就已经知道。

※※※

离开冬之馆,沙漏已经到了四更时分。

绿儿她们已经被打发去了秋之苑,馆里其他丫头都睡下了,她没有惊动,就自己一个人提了一盏风灯,沿着冷泉慢慢走去。

极北的漠河,长年寒冷。然而药师谷里却有热泉涌出,是故来到此处隐居的师祖也因地制宜,按地面气温不同,分别设了春夏秋冬四馆,种植各种珍稀草药。然而靠近谷口的冬之馆还是相当冷的,平日她轻易不肯来。

迎着漠河里吹来的风,她微微打了个哆嗦。

冷月挂在头顶,映照着满谷的白雪,隐约浮动着白梅的香气。

不知不觉,她沿着冷泉来到了静水湖边。这个湖是冷泉和热泉交汇而成,所以一半的水面上热气袅袅,另一半却结着厚厚的冰。

那种不可遏止的思念再度排山倒海而来,她再也忍不住,提灯往着湖上奔去。踩着冰层来到了湖心,将风灯放到一边,颤抖着深深俯下身去,凝视着冰下:那个人还在水里静静的沉睡,宁静而苍白,十几年不变。

雪怀…雪怀…你知道么?今天,有人说起了你。

他说你一定很好看。

如果你活到了现在,一定比世上所有男子都好看吧?

可惜,你总是一直一直的睡在冰层下面,无论我怎么叫你都不答应。我学了那么多的医术,救活了那么多的人,却不能叫醒你。

她喃喃对着冰封的湖面说话,泪水终于止不住地从眼里连串坠落。

虽然师傅对她进行过平复和安抚,有些过于惨烈的记忆已然淡去,但是她依然记得摩迦一族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被追杀逼得跳入水里时的那种绝望。

十二月的漠河水,寒冷得足以致命。

那些杀戮者从后面追来,带着狰狞的面具,持着滴血的利剑。雪怀牵着她,荒不择路地在冰封的漠河上奔逃,忽然间冰层喀喇一声裂开,黑色的巨口瞬间将他们吞没!在落下的一瞬间,他将她紧紧搂在怀里,顺着冰层下的暗流漂去。

他的心口,是刺骨水里唯一的温暖。

十二年了,她一直一直的感到深入骨髓的寒冷。在每个下雪的夜里,都会忽然的惊醒,然后发了疯一样从温暖的房间里推开门冲出去,赤脚在雪上不停的奔跑,想奔回到那个荒僻的小村,去寻找那一夜曾经有过的温暖。

然而,那样血腥的一夜之后,什么都不存在了。包括雪怀。

冰下的人静静地躺着,面容一如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