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过那卷书,匆忙地重新看了一眼,面有喜色。然而忽地又觉得胸肺寒冷,紧一声慢一声地咳嗽,感觉透不出气来。

“谷主,谷主!快别想了。”一个紫金手炉被及时地塞了过来,薛紫夜得了宝一样将那只手炉抱在怀里,不敢放开片刻。

她说不出话,胸肺间似被塞入了一大块冰,冷得她透不过气来。

随后赶到的却是宁婆婆,递过手炉,满脸的担忧:“你的身体熬不住了,得先歇歇。我马上去叫药房给你煎药。”

“嗯,”薛紫夜忍住了咳嗽,闷闷道,“用我平日吃的那副就行了。”

十四岁时落入冰河漂流了一夜,从此落下寒闭症。寒入少阴经,脉象多沉或沉紧,肺部多冷,时见畏寒,当年师傅廖青染曾给她开了一方,令她每日调养。然而十年多来劳心劳力,这病竟是渐渐加重,沉疴入骨,这药方也不像一开始那么管用了。

“怕是不够,”宁婆婆看着她的气色,皱眉,“这一次非同小可。”

“那…加白虎心五钱吧。”她沉吟着,不停咳嗽。

“虎心乃大热之物,谷主久虚之人,怎生经受得起?”宁婆婆却直截了当的反驳,想了想,“不如去掉方中桂枝一味,改加川芎一两,蔓京子六分,如何?”

薛紫夜沉吟片刻,点头:“也罢。再辅以龟龄集,即可。”

“是。”宁婆婆颔首听命,转头而下。

霜红在一旁只听得心惊。她跟随谷主多年,亲受指点,自以为得了真传,却未想过谷中一个扫地的婆婆医术之高明,都还在自己之上!

“咳咳,咳咳…”看着宁婆婆离开,薛紫夜回头望着霍展白,扯着嘴角做出一个笑来,“咳咳,你放心,沫儿那病,不会治不好…”

“没事,也被你骂得惯了。”霍展白只道,“倒是你,自己要小心身体。”

“呵呵…”薛紫夜掩着嘴笑,“你还欠着我六十万,我…咳咳,怎么肯闭眼。”

然而话未说完,一阵剧咳,血却从她指缝里直沁了出来!

“谷主!谷主!快别说话!”霜红大惊失色,扑上去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形,“霍七公子,霍七公子,快来帮我把谷主送回夏之园去!那里的温泉对她最有用!”

※※※

温热的泉水,一寸一寸浸没冰冷的肌肤。

薛紫夜躺在雪谷热泉里,苍白的脸上渐渐开始有了血色,胸臆间令人窒息的冰冷也开始化开。温泉边上草木萋萋,葳蕤而茂密,桫椤树覆盖了湖边的草地,向着水面垂下修长的枝条,无数蝴蝶在飞舞追逐,停息在树枝上,一串串的叠着挂到了水面。

那是南疆密林里才有的景象,却在这雪谷深处出现。

薛紫夜醒来的时候,一只银白色的夜光蝶正飞过眼前,宛如一片飘远的雪。

“啊…”从胸臆中长长吐出一口气,她疲乏地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泡在温热的水里,周围有瑞脑的香气。动了动手足,开始回想自己怎么会忽然间又到了夏之园的温泉里。

“哟,醒了呀?”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张大大的笑脸,凑近,“快吃药吧!”

“呀——!”她失声惊叫起来,下意识的躲入水里,反手便是一个巴掌扇过去,“滚开!”

霍展白猝及不防被打了一个正着,手里的药盏当啷一声落地,烫得他大叫。

“阿红!绿儿!”薛紫夜将自己浸在温泉里,“都死到哪里去了?放病人乱跑?”

“谷主你终于醒了?”只有小晶从泉畔的亭子里走出,欢喜得几乎要哭出来,“你、你这次晕倒在藏书阁,大家都被吓死了啊。现在她们都跑去了药圃和药房了,哪里还顾的上什么病人?”

渐渐回想起藏书阁里的事情,薛紫夜脸色缓和下去:“大惊小怪。”

“我昏过去多久了?”她仰头问,示意小晶将放在泉边白石上的长衣拿过来。

“一天多了。”霍展白蹙眉,雪鹞咕了一声飞过来,叼着紫色织锦云纹袍子扔到水边,“所有人都被你吓坏了。”

“呵…”她低头笑了笑,“哪有那么容易死。”

“你以为自己是金刚不坏之身?”霍展白却怒了,这个女人实在太不知好歹,“宁婆婆说,这一次如果不是我及时用惊神指强行为你推血过宫,可能不等施救你就气绝了!现在还在这里说大话!”

“…”薛紫夜低下头去,知道宁婆婆的医术并不比自己逊色多少。

“好啦,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说你好歹救了我一次,所以,那个六十万的债呢,可以少还一些——是不是?”她调侃的笑笑,想扯过话题。

“我的意思不是要债,是你这个死女人以后得给我——”霍展白微怒。

“好啦,给我滚出去!”不等他再说,薛紫夜却一指园门,叱,“我要穿衣服了!”

他无法,悻悻往外走,走到门口顿住了脚:“我说,你以后还是——”

“还看!”一个香炉呼啸着飞过来,在他脚下迸裂,吓得他一跳三尺,“给我滚回冬之馆养伤!我晚上会过来查岗!”

霍展白悻悻苦笑,转过头去——看这样子,怎么也不像会红颜薄命的啊。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她在水中又沉思了片刻,才缓缓站起。哗啦一声水响,小晶连忙站在她背后,替她抖开紫袍裹住身体。她拿了一块布巾,开始拧干湿濡濡的长发。

树枝上垂落水面的蝴蝶被她惊动,扑簌簌的飞起,水面上似乎骤然炸开了五色的烟火。

薛紫夜望着夏之园里旺盛喧嚣的生命,忽然默不作声地叹了口气——

怎么办?

那样殚精竭虑的查阅,也只能找到一个药方,可以将沫儿的病暂时再拖上三个月——可三个月后,又怎么和霍展白交代?

何况…对于明介的金针封脑,还是一点办法也找不到…

她心力交瘁地抬起头,望着水面上无数翻飞的蝴蝶,忽然间羡慕起这些只有一年生命、却无忧无虑的美丽生灵来——如果能乘着蝴蝶远去,该有多好呢?

北方的天空,隐隐透出一种苍白的蓝色。

漠河被称为极北之地,而漠河的北方,又是什么?

在摩迦村里的时候,她曾听雪怀他提起过族里一个古老的传说。传说中,穿过那条冰封的河流,再穿过横亘千里的积雪荒原,便能到达一个浩瀚无边的冰的海洋——

那里,才是真正的极北之地。冰海上的天空,充满了七彩的光。

赤橙黄绿青蓝紫,一道一道的浮动变幻于冰之大海上,宛如梦幻。

雪怀…十四岁那年我们在冰河上望着北极星,许下一个愿望,要一起穿越雪原,去极北之地看那梦幻一样的光芒。

如今,你是已经在那北极光之下等待着我么?

可惜,这些蝴蝶却飞不过那一片冰的海洋。

※※※

喝过宁婆婆熬的药后,到了晚间,薛紫夜感觉气脉旺盛了许多,胸臆间呼吸顺畅,手足也不再发寒。于是又恢复了坐不住的习惯,开始带着绿儿在谷里到处走。

先去冬之馆看了霍展白和他的鸟,发现对方果然很听话的呆着养伤,找不到理由修理他,便只是诊了诊脉,开了一副宁神养气的方子,吩咐绿儿留下来照顾。

在调戏了一会雪鹞,她站起身来准备走,忽然又在门边停住了:“沫儿的药已经开始配了,七天后可炼成——你还来得及在期限内赶回去。”

她站在门旁头也不回的说话,霍展白看不到她的表情。

等到他从欣喜中回过神来时,那一袭紫衣已经消失在飘雪的夜色里。

怎么会感到有些落寞呢?她一个人提着琉璃灯,穿过香气馥郁的药圃,有些茫然的想。这一次她已然是竭尽所能,如果这个医案还是无法治愈沫儿的病,那么她真的是没有办法了。

八年了,那样枯燥而冷寂的生活里,这个人好像是唯一的亮色吧?

八年来,他一年一度的造访,渐渐成了一年里唯一让她有点期待的日子——虽然见面之后,大半还是相互斗气斗嘴和斗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