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多年后,九死一生,再相逢、却又立刻面临着生离死别。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坐着,体会着这短暂一刻里的宁静和美丽,十几年来充斥了心头的杀气和血腥都如雾一样消失——此刻他不曾想到杀人,也没想到报复,只是想这样坐着,什么话也不说,就这样在她身侧静静死去。

薛紫夜却没有片刻停歇,将火折子别在铁笼上,双手沾了药膏,迅速抹着。

应该是牢狱里太过寒冷,她断断续续地咳嗽起来,声音清浅而空洞。

“忍一下。”在身上的伤口都上好药后,薛紫夜的手移到了他的头部,一寸寸地按过眉弓和太阳穴,忽然间手腕一翻,指间雪亮的光一闪,四枚银针瞬间就从两侧深深刺入了颅脑!

太阳穴和天阴穴被封,银针刺入两寸深,瞳却在如此剧痛下一声不吭。

“睁开眼睛。”耳边听到轻柔的吩咐,他在黑暗中张开了眼睛。

依然是什么都看不到…被剧毒侵蚀过的眼睛,已经完全失明了。

然而,在睁开眼瞬间,忽然有什么温软湿润的东西轻轻探了进来,触着失明的眼睛。

“不!”瞳霍然一惊,下意识地想往后避开,然而身体已然被提前封住,甚至连声音都无法发出——那一瞬,他明白过来她在做什么,几乎要脱口大喊。

薛紫夜只是扶住了他的肩膀,紧紧固定他的头,探身过来用舌尖舔舐着被毒瞎的双眼。

瞳想紧闭双眼,却发现连眼睛都已然无法闭合。

她…一早就全布置好了?她想做什么?

大惊之下,瞳运起内息,想强行冲破穴道,然而重伤如此,又怎能奏效?瞳一遍又一遍地用内息冲击着穴道,却无法移动丝毫。薛紫夜抱着他的头颅,轻柔而缓慢地舔舐着他眼里的毒。

他只觉她的气息吹拂在脸上,清凉柔和的触觉不断传来,颅脑中的剧痛也在一分分减轻。

然而,心却一分分的冷下去——她、她在做什么?

那是七星海棠,天下至毒!她怎么敢用舌尖去尝?

住手!住手!他几乎想发疯一样喊出来,但太剧烈的惊骇让他一瞬失声。

黑暗牢狱里,火折子渐渐熄灭,只有那样轻柔温暖的舌触无声继续着。瞳无法动弹,但心里清楚对方正在做什么,也知道那种可怖的剧毒正在从自己体内转移到对方体内。

从未有过的痛苦闪电般穿行在心底,击溃了他的意志。干涸了十几年的眼睛里有泪水无声地充盈,却被轻柔的舌尖一同舔去。咸而苦,毒药一样的味道。

时间仿佛在这一刹那停滞,黑而冷的雪狱里,静得可以听到心迸裂成千片的声音。

不过片刻,薛紫夜已然布满眼眸的毒素尽数舔净,吐在了地上,坐直身子喘了口气。

“好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微弱的笑意,从药囊里取出一种药,轻轻抹在瞳的眼睛里,“毒已然拔去,用蛇胆明目散涂一下,不出三天,也就该完全复明了。”

瞳心里冰冷,直想大喊出来,身子却是一动不能动。

“你…”哑穴没有被封住,但是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脸色惨白。

“看得见影子了么?”她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问。

他尚自说不出话,眼珠却下意识地随着她的手转了一下。

“都说七星海棠无药可解,果然是错的。”薛紫夜欢喜地笑了起来,“二十年前。临夏师祖为此苦思一个月,呕心沥血而死——但,却也终于找到了解法。”

“这种毒沾肤即死,传递极为迅速——但正因为如此,只要用银针把全身的毒逼到一处,再让懂得医理的人以身做引把毒吸出,便可以治好。甚至不需要任何药材。”她轻轻说着,声音里有一种征服绝症的快意,“临夏祖师死前留下的绝笔里提到,以前有一位姓程的女医者,也曾用这个法子解了七星海棠之毒——”

她平静地说着,声音却逐渐迟缓:“所以说,七星海棠并不是无药可解…只是,世上的医生,大都不肯舍了自己性命…”

然而那样可怖的剧毒一沾上舌尖,就迅速扩散开去,薛紫夜语速越来越慢,只觉一阵晕眩,身子晃了一下几乎跌倒。

“小夜姐姐他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说出了第一句话。

“不妨事。”她连忙从怀里倒出一粒碧色药丸含在口里,平息着剧烈侵蚀的毒性。

“明介,我不会让你死。”薛紫夜深深吸了口气,微笑了起来,眼神明亮而坚定,从怀里拿出一只小小的碧玉瓶,“我不会让你像雪怀、像全村人一样,在我面前眼睁睁的死去。”

她在明灭的灯光里,从瓶中慎重地倒出一粒朱红色的药丸,馥郁的香气登时充盈了整个室内。

“这是朱果玉露丹,你应该也听说过吧。”薛紫夜将药丸送入他口中——那颗药一入口便化成了甘露,只觉得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服。

“你好好养伤,”擦去了嘴角渗出的一行血,薛紫夜松开了手,低声,“不要再担心教王。”

他霍然一惊——不要担心教王?难道、难道她要…

“明介,你身上的穴道,在十二个时辰后自然会解开,”薛紫夜离开了他的身侧,轻轻嘱咐,“我现在替你解开锁链,你等双眼能看见东西时就自行离开——只要恢复武功,天下便没什么可以再困住你了。可是,你听我的话,不要再乱杀人了。”

钉钉几声响,手足上的金索全数脱落。

失去了支撑,他沉重地跌落,却在半途被薛紫夜扶住。

“这个东西,应该是你们教中至宝吧?”她扶着他坐倒在地,将一物放入他怀里,轻轻说着,神态从容,完全不似一个身中绝毒的人,“你拿好了。有了这个,日后你想要做什么都可以随心所欲了,再也不用受制于人…”

瞳触摸着手心沉重冰冷的东西,全身一震:这、这是…教王的圣火令?

她这样的细心筹划,竟似在打点周全身后一切!

“我不要这个!”终于,他脱口大呼出来,声音绝望而凄厉,“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薛紫夜一震,强忍许久的泪水终于应声落下——多年来冰火交煎的憔悴一起涌上心头,她忽然失去了控制自己情绪的力量,踉跄回身,凝望着瞳黯淡的眼睛,伸出手去将他的头揽到怀里,失声痛哭。

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们两个,一个本该是帝都杏林名门的天之骄女,一个本该是遥远极北村落里的贫寒少年——他们的一生本该没有任何交集,本该各自无忧无虑的度过一生,又怎么会变成今日这样的局面!

是这个世间,一直逼得他们太苦。

“明介,明介,我也想让你好好的活着…”她的泪水扑簌簌地落在他脸上,哽咽,“你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不能让你被这样生生毁掉。”

“不。你不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落在脸上的热泪仿佛一样灼穿了心,瞳喃喃道,“我并不值得你救。”

“傻话。”薛紫夜哽咽着,轻声笑了笑,“你是我的弟弟啊。”

牢外,忽然有人轻轻敲了敲,惊破了两人的对话。

知道是妙水已然等得不耐,薛紫夜强自克制,站起身来:“我走了。”

“不要去!”瞳失声厉呼——这一去,便是生离死别了!

走到门口的人,忽地真的回过身来,迟疑。

“妙水的话,终究也不可相信。”薛紫夜喃喃,从怀里拿出一支香,点燃,绕着囚笼走了一圈,让烟气萦绕在瞳身周,最后将烟插在瞳身前的地面,此刻香还有三寸左右长,发出奇特的淡紫色烟雾。等一切都布置好,她才直起了身,另外拿出一颗药:“吃下去。”

明白她是在临走前布置一个屏障来保护自己,瞳忽地冷笑起来,眼里第一次露出锋锐桀骜的表情。

“别以为我愿意被你救。”他别开了头,冷冷,“我宁可死。”

“哈。”薛紫夜忍不住笑了一下——这样的明介,还真像十二年前的少年呢。然而笑声未落,她毫不迟疑地抬手,一支银针闪电般激射而出,准确地扎入了肋下的穴道!

“你…!”瞳失声,感觉到神智在一瞬间溃散。

“听话,睡吧。一觉睡醒,什么事都不会有了,”薛紫夜封住了他的昏睡穴,喃喃说着,将一粒解药喂入了他嘴里,“什么事都不会有了…”

别去!别去!——内心有声音撕心裂肺地呼喊着,然而眼睛却再也支撑不住地阖起。凝聚了仅存的神智,他抬头看过去,极力想看她最后一眼——然而,即便是在最后的一刻,眼前依然只得一个模糊的身影。

那个转身而去影子,在毫不留情的诀别时刻、给他的整个余生烙上了一道不可泯灭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