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不但能孕育生命,也同样能接受死亡。

  鲜花在地上开放时,说不定也正是尸体在地下腐烂的时候。

  坟已挖好。

  金开甲提起西门玉的尸体,抛了下去。

  一个人的快乐和希望是不是也同样如此容易埋葬呢?

  他只知道双双的快乐和希望已被埋葬了,现在他只有眼见着它在地下腐烂。

  你夺去一个人的生命,有时反而比夺去他的希望仁慈些。

  他实在不敢想像,一个已完全没有希望的人,怎么还能活得下去。他自己还活着,就因为他虽然没有快乐,却还有希望。双双呢?他从未流泪,决不流泪。

  但只要一想起双双那本来充满了欢愉和自信的脸,他心里就像是有针在刺着。

  现在他只希望那两个年轻人能安慰她,能让她活下去;他自己已老了。

  安慰女人,是年轻人的事,老人已只能为死人挖掘坟墓。

  他走过去,弯腰提起了麻锋的尸体。

  麻锋的尸体竟突然复活。

  麻锋并没有死。

  腹部并不是人的要害,大多数人的腹部被刺穿,却还可以活下去。

  认为腹部是要害的人,只不过是种错觉。

  麻锋就利用了这种错觉,故意挨了秋凤梧的一剑。

  金开甲刚提起了他,他的剑已刺人了金开甲的腰,直没至剑柄。

  剑还在金开甲身上,麻锋却已逃了。

  他把握住最好的机会逃了。

  因为他知道高立和秋凤梧一定会先想法子救人,再去追他的。

  所以他并没有要金开甲立刻死。

  高立和秋凤梧赶出来时,金开甲已倒了下去。

  现在他仰躺在地上,不停地喘息着,嗄声闩道:“双双呢?”

  现在他关心的还是别人。

  高立勉强忍耐着心里的悲痛,道:“她身子太弱,还没有醒。”

  金开甲道:“你应该让她多睡些时候,等她醒来时,就说我已走了。”

  他剧烈地咳嗽着,又道:“你千万不要告诉她我已经死了,千万不要……”

  高立道:“你还没有死,你决不会死的。”

  金开甲勉强笑了笑,说道:“死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你们何必作出这种样子来,让我看了实在难受。”

  秋凤梧也勉强笑了笑,想说几句开心些的话,却又偏偏说不出来。

  金开甲道:“现在这地方你们已决不能再留下去,越快走越好。”

  秋凤梧道:“是。”

  金开甲道:“高立一定要带着双双走。”

  秋凤梧道:“你放心好了,他决不会抛下双双的。”

  金开甲道:“我也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秋凤梧道:“什么事?”

  金开甲道:“回去,我要你回去。”

  秋凤梧咬了咬牙,道:“为什么要我回去?”

  金开甲喘息道:“你回去了,他们就决不会再找到你,因为谁也想不到你会是孔雀山庄的少主人。”

  秋凤梧道:“可是……”

  金开甲道:“他们找不到你,也就找不到高立,所以为了高立,你也该回去。”

  秋凤梧沉默了半晌,忽然道:“我可以带他们一起回去。”

  金开甲道:“不可以。”

  秋凤梧道:“为什么?”

  金开甲道:“孔雀山庄的人很多,嘴也多,看到你带着这样两个人回去,消息迟早一定会走漏出来的。”

  秋凤梧道:“我不信他们真敢找上孔雀山庄去。”

  金开甲道:“我知道你不怕麻烦,但我也知道高立的脾气。”

  他又咳嗽了好一阵子,才接着道:“他一向是个不愿为朋友惹麻烦的人。你若真是他的朋友,就应该让他带着双双,平平静静地去过他们的下半辈子。”

  秋凤梧道:“可是他……”

  金开甲道:“他若真的到了孔雀山庄,你们一定全都会后悔。”

  秋凤梧道:“为什么?”

  金开甲道:“你不必问我为什么,你一定要相信我……”

  他挣扎着,连喘息都似已无法喘息。

  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你若不肯答应我,我死也不会瞑目的。”

  秋凤梧握紧双拳,道:“好,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金开甲勉强点了点头。

  秋凤梧道:“你不能死,决不能死!只有你活着,我们才能对付青龙会。”

  他咬着牙,接着道:“只有等到青龙会瓦解的那一天,我们大家才能过好日子。”

  金开甲道:“你们会有好日子过,但却用不着我。”

  他又勉强笑了笑,接着道:“你最好记住,要打倒青龙会,决不是任何人能做到的事,就连孔雀翎的主人都不行。”

  秋凤梧道:“你……”

  金开甲道:“我更不行。要打倒青龙会,只有记住四个字。”

  秋凤梧道:“哪四个字?”

  金开甲道:“同心合力。”

  “同心合力!”

  这四个字就是这纵横一世的武林巨人,最后留下的教训。

  他自己独来独往,纵横天下,但他到了临死时,所留下的却是这四个字。

  因为这时他才真正了解,世上决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比得上“同心合力”的。

  现在他已说出了他要说的话。

  他知道他的死已有价值。

  要活得有价值固然困难,要死得有价值更不容易。

  黄昏。

  夕阳从窗外照进来,照在屋角。

  两只老鼠从屋角钻出来,大摇大摆,因为它们以为屋里已没有人。

  屋里有人,有三个人。

  高立和秋凤梧笔直地站在床前,看着犹在沉睡的双双。

  老鼠从他们脚下窜过,又窜回。

  他们没有动,也没有坐下,他们仿佛在惩罚自己。

  所有的不幸,岂非全都是他们两个人造成的?

  看着泥土覆盖到金开甲身上时,他们并没有流泪,因为他们已记住金开甲的话。

  “死,并不是件了不起的事。”

  的确不是。

  因为有些人虽然死了,但他的精神却还是永远活着的。

  活在人心里。

  所以死,并不痛苦,痛苦的是一定要活下去的人。

  现在他们看着双双,眼泪反而忍不住要流下来。

  双双已醒了。

  她一醒过来,就立刻呼唤高立的名字。

  高立立刻拉住了她的手,柔声道:“我在这里,我一直都在这里。”

  双双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决不会留下我一个人走的。”

  高立道:“我……我还要你明白一件事。”

  双双道:“我已经明白了。”

  她脸上忽然又露出鲜花般的微笑,接着道:“我知道你要告诉我,我是天下最美的女人,那些人说的话,全是故意气我的。”

  高立道:“他们根本不能算是人,说的也完全不是人话。”

  双双道:“我明白。”

  她抬起手,轻抚着高立的脸,她自己脸上充满了温柔与怜惜,轻轻接着道:“我也知道你怕我伤心,其实我早已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根本就用不着他们来告诉我。”

  高立的心突然抽紧,勉强笑道:“但他们说的话,没有一个字是真的。”

  双双柔声道:“你以为我真的还是个孩子?你以为我连别人说的话是真是假都分不出?”

  高立只觉得自己的心在往下沉,几乎已沉到足底。

  双双道:“可是你也用不着怕我伤心,更用不着为我伤心,因为很多年以前,我已经知道我是个又丑又怪的小瞎子。”

  她的声音还是很平静,脸上也丝毫没有悲伤自怜的神色。她轻轻地接着说下去:“开始的时候,我当然也很难受,很伤心,但后来我也想开了。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命运,所以每个人也都应该接受他自己的命运,好好地活下去。”

  她轻抚着高立的脸,声音更温柔。

  “我虽然长得比别人丑些,可是我并不怨天尤人,因为我还是比很多人幸运。我不但有仁慈的父母,而且还有你。”

  秋凤梧在旁边听着,喉头也似已哽咽。

  他看着双双的时候,目中已不再有怜悯同情之色,反而充满了钦佩和尊敬。

  他实在想不到,在这样一个纤弱畸形的躯壳里,竟会有这样一颗坚强伟大的心。

  高立赧然道:“你既然早已知道,为什么不说出来?”

  双双道:“我是为了你。”

  高立道:“为我?”

  双双道:“我知道你对我好,我希望你在我这里,能得到快乐。但我若说了出来,你就会为我伤心难受了。”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这么对我,我怎么能让你难受呢?”

  高立看着她,泪已流下。

  他忽然发现他自己才是他们之间比较懦弱、比较自私的一个人。他照顾她,保护她,也许只不过是为了自己快乐,为了要使自己有个赎罪的机会,为了要使自己的心灵平静。他一直希望能在她的笑容中,清除自己手上的血腥。他一直都在逃避,逃避别人,逃避自己,逃避那种负罪的感觉,只有在她这儿,他才能获得片刻休息。

  双双柔声道:“所以我希望你不要为我伤心,因为我自己从来就没有为自己伤心过。只要我们在一起时真的很快乐,无论我长得是什么样子都没关系。”

  这些话本该是他说的,她自己反而说了出来。

  他忽然发觉这些年来,都是她在照顾着他,保护着他。若没有她,他也许早已发疯,早已崩溃。

  双双继续道:“现在你是不是己明白了我的意思?”

  高立没有再说什么。

  他跪了下去,诚心诚意地跪了下去。

  秋凤梧看着他们,热泪也已忍不住夺眶而出。

  他忽然也发现了一件事。

  上天永远是公平的。

  它虽然没有给双双一个美丽的躯壳,却给了她一颗美丽的心。

  新坟。

  事实上,根本没有坟。

  泥土已拍紧,而且还从远处移来一片长草,铺在上面。

  现在谁也看不出这块土地下曾经埋葬过一位绝代奇侠的尸体。

  这是高立和秋凤梧共同的意思,他们不愿再有任何人来打扰他地下的英魂。

  也没有墓碑,墓碑在他们心里:“他不是神,是人,一个伟大的人,一个伟大的朋友。”

  他那一身惊天动地的武功,也许会被人忘怀,但是他为他们所做的那些事,却一定永远留在他们心里。

  黄昏时他们又带着酒到这里来,整整一大坛酒。

  他们轮流喝着这坛酒,然后就将剩下来的,全都洒在这块土地上。

  高立和双双并肩跪了下去:“这是我们的喜酒。”

  “我知道你一直想喝我们的喜酒。”

  “我一定会带着她走,好好照顾她,无论到哪里,都决不再离开她。”

  “我一定会要他好好地活着。”

  他们知道他一定希望他们好好活着。世上已没有任何事能比这件事更能表示出他们对死者的诚意和尊敬。

  然后双双就悄悄地退到一旁,让这两个同生死、共患难的朋友互道珍重。

  暮色更浓,归鸦在风林中哀鸣,似乎也在悲伤着人间的离别。

  秋凤梧看着高立。

  高立看着秋凤梧。世上又有什么样的言词,能叙述出离别的情绪?

  也不知过了多久,秋凤梧终于勉强笑了笑,道:“你知不知道你是个多么有福气的人?”

  高立也勉强笑了笑,道:“我知道。”

  秋凤梧道:“现在你已用不着我来陪你。”

  高立道:“你要回去了?”

  秋凤梧道:“我答应过,我一定要回去。”

  高立道:“我明白。”

  秋凤梧道:“你们呢?”

  高立道:“我也答应过,我们一定会好好地活下去。”

  秋凤梧道:“你们准备去哪里?”

  高立道:“天下这么大,我们总有地方可以去的。”

  秋凤梧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但无论你们在哪里,以后一定要去找我。”

  高立道:“一定。”

  秋凤梧道:“带着她一起来。”

  高立道:“当然。”

  秋凤梧忽然伸出手,紧紧握住了高立的手,道:“我还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高立道:“你说。”

  秋凤梧道:“以后无论你们有了什么困难,你一定要去找我。”

  夜色已临。

  秋凤梧孤独瘦削的人影,已消失在夜色里。

  高立轻轻拥住双双,只觉得心里又是幸福,又是酸楚。

  双双柔声道:“你真是个有福气的人。”

  高立点点头。

  双双道:“很少有人能交到他这样的朋友。”

  高立俯下头,轻吻她的发梢,柔声道:“很少有人能娶到你这样的妻子。”

  他的确很幸福,他有个好朋友,也有个好妻子。

  无论对什么样的人说来,这都已足够。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心里竟充满了悲伤和恐惧,一种对未来的悲伤和恐惧。

  因为他实在没有把握,是不是真能好好地活下去。

  双双抬起头,忽又道:“你是不是在害怕?”

  高立勉强笑道:“我害怕?怕什么?”

  双双道:“怕我们没法子好好地活下去,怕那些人再来找你,怕我们没有谋生之道。”

  高立沉默。

  他一向很了解,生活是副多么沉重的担子。

  双双道:“其实你不该害怕的。一个人只要有决心,总有法子能活下去。”

  高立道:“可是……”

  双双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不怕吃苦。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算吃些苦,也是快乐的。”

  高立道:“可是我要好好照顾你,我要你过好日子。”

  双双道:“过什么样的日子,才能算是好日子呢?”

  高立没有回答。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回答。

  双双道:“能吃得好,穿得好,并不能算是个好日子。最重要的是,要看你心里是不是快乐。只要能心里快乐,别的事我全不在乎。”

  她温柔的脸上,带着一种无法描述的勇气和决心。

  高立慢慢地挺起了胸,拉起了她的手。

  他心里忽然也充满了决心和勇气,他知道现在世上已决没有任何事,能令他悲伤畏惧了。

  因他已不再孤独。

  不再孤独——只有曾经真正孤独过的人,才知道这是种多么奇妙的感觉。

  他们并没有到深山中去,也没有到边荒野外去;他们找了个安静和平的村庄住下来,镇上的人善良而淳朴。

  一个辛勤的佃户,和一个病弱的妻子。这里是决不会引起别人闲话的。

  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过的日子平静而甜蜜。

  只可惜这并不是我们这故事的结束。

  高立回来了。

  带着一身泥土和疲劳回来了。

  双双已用她纤弱柔和的手,为他炒好了两样菜,温热了一壶酒。这屋里的每样东西她都已熟悉,她渐渐已可用她的手代替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