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玉道:“既然不是强盗,怎么比强盗还凶?连强盗也不敢这么样欺负女人。”

  和尚厉声道:“你是那女子的什么人?要来管这闲事?”

  段玉挺起胸,道:“天下人管天下事,这闲事我为何管不得?”

  船舱又传出那丽人的惊呼:“救命呀,救命,这些凶僧要行非礼。”

  段玉火气更大了,冷笑道:“看来你们这些和尚的胆子倒真不小。”

  这和尚怒道:“你的胆子也不小,竟敢在洒家面前如此放肆!”

  他嘴里说着话,一双手也没闲着,突然沉腰坐马,双拳齐出,猛击段玉的腰肋,用的竟像是少林正宗伏虎罗汉拳。

  只可惜段玉并不是老虎,什么罗汉拳也伏不了他。

  他身子一偏,已反手扣住了这和尚的脉门,四两拨千斤,轻轻一带。

  这种借力打力的功夫,正是这种刚猛拳路的克星,和尚用的力越大,跌得就越惨。

  他这一拳力量可真不小,只见他一个百把斤重身子突然飞起,“噗通”一声,竟然掉人湖水里。

  岸上有人在鼓掌,却也不知是不是那大眼睛的小姑娘。

  段玉还没有回头去看,船舱中已有两个大和尚冲了出来。

  这两人身法矫健,出手更快,忽然间,两双钵头般大的拳头已到了段玉面前,只听拳风呼呼,果然是招沉力猛。

  只可惜中原第一条好汉段飞熊的大公子,武功非但不比他父亲差,简直已有青出于蓝之势。

  尤其是他的轻功身法,不但轻灵过人,而且又潇洒、又漂亮。

  他轻轻一提气,突然鹞子翻身,人已到了这两个和尚的身后。

  和尚变招也不慢,甩手大翻身,“罗汉脱衣”,挥拳反击。

  可是他已经太慢了。

  段玉手里的刀鞘,已打在他左肩的肩井穴上。

  他刚翻身,这部位正是他全身平衡的重心,一下子被打着,身子立刻站不稳,踉跄后退了七八步,“砰”的撞断了船上的“栏杆”。

  另一个和尚比他还慢一点。

  段玉再一挥手,只听“噗通,噗通”两声,两个和尚又掉入水中。

  剩下的一个和尚刚抢步出舱,脸色已变了,也不知是出手好,还是不出手好。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看来斯斯文文的少年人,竟有这样一身惊人的武功。

  他简直从未看见过任何一个少年人,有这样的武功。

  段玉也在看着他。

  这和尚年纪比较大,样子也好像比较讲理,最重要的是,他还没有伸手打人。

  所以段玉对他也比较客气,微笑着道:“你的伙伴都走了,你还不走?”

  这和尚点点头,长长叹息了一声,忽然问道:“施主高姓?”

  段玉道:“我姓段。”

  和尚道:“大名?”

  段玉道:“段玉。”

  和尚又叹了口气,道:“段施主好武功。”

  段玉笑道:“马马虎虎,还过得去。”

  和尚忽然沉下了脸,冷冷道:“但段施主无论有多么高的武功,既然管了今日之事,以后只怕就很难全身而退了。”

  段玉道:“哦?”

  和尚道:“施主难道看不出贫僧等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段玉道:“和尚当然是从庙里出来的,除非你们不是和尚,是强盗。”

  这和尚狠狠瞪了他一眼,什么话都不再说,突然跃起,“噗通”,也跳进水里。

  段玉又笑了,喃喃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看来这和尚倒蛮够义气。”

  他挥了挥衣裳,想走,又想过去问问那白衣丽人有没有受伤。

  正拿不定主意的时候,船舱中已有人在呼喝:“段公子,请留步。”

  声音如出谷黄莺,又轻、又脆、又甜,和她喊救命的时候大不相同了。

  段玉轻轻咳嗽了两声。

  他并不是真的想咳嗽,这是段老爷子的毛病,老爷子喉咙里总是有痰,要说重要的话时,总喜欢先咳嗽两声。

  所以段公子也学会了。他发觉在没有话说的时候,先咳嗽几声,是种很好的法子。

  谁知那白衣丽人却已走了出来,手扶着船舱,看着他,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关切,柔声道:“段公子莫非着了凉?这里刚巧有京都来的枇杷膏,治嗓子最好。”

  段玉连咳嗽都不敢咳了,勉强笑道:“不必……在下很好。”

  白衣丽人嫣然道:“公子你本来就是个好人,我知道。”

  段玉的脸红了,抢着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没有病。”

  白衣丽人笑得更甜,道:“没有病就更好了,船上还有一坛陈年的竹叶青……”

  段玉赶紧道:“不必,不必客气,在下正要告辞。”

  白衣丽人垂下头,轻轻道:“公子要走,贱妾当然不敢拦阻,只不过,万一公子一走,那些恶僧又来了呢?”

  段玉没话说了。

  要做好人,就得做到底。

  岸上有人在叫:“船上那位公子的酒钱一共是一两七钱,还没有赏下来。”

  白衣丽人笑道:“公子的酒钱,我……”

  段玉赶紧道:“不行,不必客气,我这里有。”

  要女人付酒钱,那有多难为情。

  段玉公子出手救人,难道是为了要别人替他付酒钱?

  这种事是千万不能让人误会的。

  段玉立刻抢着将荷包掏出来,慌忙中一个不小心,银票和金叶子落了一地,连那柄碧玉刀都掉了下来。

  幸好这白衣丽人并没有注意到别的事,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好像已被段玉的酒窝吸住了,再也不愿意往别地方去看。

  陈年的竹叶青确是好酒,颜色看来已令人舒畅,就仿佛是情人的舌头。

  这白衣丽人正伸出小巧的舌头,直舔着嘴唇。

  段玉赶紧低下了头喝,喝完了这杯酒,他才想到这一下子,已将第一、第四、第五、第七,这四条戒律全都犯了。

  要命的是,这艘画舫不知何时竟已荡人湖心,他要走都已来不及。

  何况她现在已将他当做朋友,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已告诉了他:“我姓花,叫夜来。”

  花夜来。

  好美的姓,好美的名字。

  好美的月色,好美的春光,好美的酒。

  所有的一切事,仿佛都美极了,段玉在心里叹了口气,决定将自己放松一天。

  每个人都应该偶尔将自己放松一下子的,你说是不是?

  何况他今天做的,又不是什么坏事——谁能说救人是坏事?谁能说喝杯酒是坏事?

  段玉立刻原谅了自己。

  原谅自己岂非总比原谅别人容易?

  所以段玉不醉也醉了。

  明月。

  西湖的月夜,月下的西湖,画舫已泊在杨柳岸边。

  人呢?

  人在沉醉,人在沉睡。

  段玉只知道自己被带下了画舫,被带人一间充满了花香的屋子里,躺在一张比花香更香的床上,却分不出是梦是醒。

  旁边仿佛还有个人,人也比花香。

  是不是夜来香?他分不清,也不愿分得太清。

  管它是梦也好,是醒也好,就这样一份朦朦胧胧,飘飘荡荡的滋味,人生又有几回能够领略得到。

  夜很静,夜凉如水。

  风吹着窗户,窗上浮动着细碎的花影。

  旁边仿佛有人在轻声呼唤:“段公子,段玉,玉郎。”

  段玉没有回答,他不愿回答,不愿清醒。

  但他却能感觉到身旁有人在转侧,然后就有一只带着甜香的手伸过来,像是在试探他的呼吸。

  他的呼吸均匀。

  手在他脸上轻轻晃了几下,人就悄悄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比花更美的人。

  长长的腿,细细的腰,乌云般的头发披散在双肩,皮肤光滑得就像是缎子。

  连月亮都在窗外偷窥,何况人?

  段玉悄悄地将眼睛睁开一线,忍不住从心里发出了赞赏之意。

  幸好他没有将这赞美说出口来,因为他忽然发现花夜来竟悄悄地提起了他的衣裳,用最轻巧的手法,将他衣袋中的荷包拎了出来。

  然后她就悄悄地走到窗口,窗台上摆着几盆花,是不是夜来香?

  她迟疑着,居然将第二盆花从花盆里提了起来,带着泥土一起提了起来。

  然后她就用最快的动作,将段玉的荷包塞人花盆里,再将花摆进去,将泥土轻轻地拍平。

  现在谁也看不出这盆花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了。

  她轻轻吐出了口气,转回身来的时候,脸上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她笑得真甜,简直就像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只可惜段玉这时已不能欣赏。

  他已闭起了眼睛,鼻子里甚至发出了一种轻微均匀的鼾声,正是喝醉了的人发出的那种鼾声。

  花夜来站在床头,满意地看着他,悄悄地爬上床,用一双光滑柔软的手臂将他抱住。

  现在她似乎已希望他醒过来了。

  段玉当然没有醒。

  她轻轻叹了口气,忽然低声哼起了一首歌曲,唱的仿佛是:

  “哎呀,可怜的小伙子,他为什么要贪睡呢?”

  她低低地哼着,呼吸越来越重,压在段玉身上的手臂也仿佛越来越重。

  她睡着了,带着满心得意和欢喜睡着了。

  风吹着窗户,窗上浮动着细碎的花影。

  段玉慢慢地翻了个身,轻唤道:“花姑娘,花夜来。”

  没有回应。

  她的呼吸沉重而均匀,她毕竟也喝了不少竹叶青。

  段玉又等了很久,才悄悄地爬起来,拿起了他的衣裳,悄悄地走到窗口。

  窗纸已有些发白了。

  段玉提起了那盆花,也用最快的手法,将花盆里的东西全都倒在他的衣服里。

  然后他再将花摆进去,将土拍平。

  他脸上也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但转身看到她时,心里又不禁有些歉意。

  这善良的少年人,从不愿令别人失望的,何况是这么样一个美丽的女人。

  他悄悄地走过床前,随便提起了他那双精致的小牛皮靴子。

  床上的人儿忽然翻了个身,呢喃着道:“你起来干什么?”

  段玉勉强控制着自己的心跳,柔声道:“我要早点走,一早我还要赶路。”

  床上的人点点头,眼睛还是睁不开,含含糊糊地说道:“回来时莫要忘记再来看我。”

  段玉道:“当然。”

  其实他当然也知道,明天她一定不会在这地方了。

  床上的人满足地叹了口气,很快就又睡着。

  她当然想不到这迷迷糊糊的少年人会发觉她的秘密,现在只希望他快走。

  花盆下面实在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

  他若没有恰巧看见,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东西不见了时,也没法子说是她拿的。捉贼要捉赃,这道理他也懂的,当然只有吃定这哑巴亏了。

  何况这种事根本就没法子说出去的。

  唉,女人,看来男人对女人的确要当心些。

  天已经快亮了,淡淡的月还挂在树梢,朦胧的星却已躲入青灰色的穹苍后。

  青石板的小路上,结着冷冷的露珠。

  段玉赤着脚,穿过院子,冷冷的露水从他脚底一直冷到头顶。

  他忽然变得很清醒,简直从来也没有这样清醒过。

  墙并不高,墙头也种着花草。

  花香在清冷的丽风中沁人心里。

  段玉掠了出去,在墙角穿起了他的靴子,再把从花盆里倒出来的东西放回衣袋里,抬起头,长长呼吸着这带着花香的晨风。

  他忽然发现这西子名湖在凌晨看来竟比黄昏时更美。

  他沿着湖岸的道路慢慢地走着,领略着这新鲜的湖光山色。

  他一点也不急,就算再走三天三夜才能走到他昨天投宿的客栈也没关系。

  那狡猾而美丽的女人醒来后,发现那花盆又变成空的时,脸上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呢?

  想到这里,段玉忍不住笑了,心里虽然难免多多少少有些歉意,但那种秘密的、罪恶的欢喜却远比歉意更浓得多。

  他忍不住伸手入怀,将那些失而复得的东西再拿出来欣赏一遍。

  他怔住。

  荷包里除了他父亲给他的银票,他母亲给他的金叶子和那一柄碧玉刀外,居然又多了两样东西。

  一串比龙眼还大的明珠,一块晶莹的玉牌。

  这样的珍珠找一颗也许还不难,但集成这样一串同样大小的,就很难得了。

  玉牌也是色泽丰润,毫无瑕疵。

  段玉当然是识货的,一眼就看出这两样东西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这两样东西是哪里来的?

  段玉很快就想通了,花夜来一定早已将她那花盆当做她秘密的宝库。

  在他之前,想必已有人上过她同样的当。

  段玉又笑了,他实在觉得很有趣。

  他当然并不是个贪心的人,但是用这法子来给那贪心而美丽的女人一点小小的惩罚,也并不能算是问心有愧。何况,现在他就算想将这些东西拿去还给她,也找不着她那秘密的香巢了。

  事实上,他也不想再去惹这麻烦。

  “这些东西本来就不是她的,要还也不能还给她呀。”

  段玉叹了口气,最后终于得到了这结论。

  于是他就将所有的东西全都放回他自己的衣袋里。

  他对自己处理这件事的冷静和沉着觉得很满意,非常满意,简直满意极了。

  他觉得自己实在也应该得到奖励。

  天色又亮了些。

  一声“欸乃”,柳阴深处忽然有艘小艇荡了出来。

  撑船的船家年纪并不太大,赤足穿着草鞋,头上戴着顶大笠帽,远远就向段玉招呼着道:“相公是不是要渡湖?”

  段玉又发现自己的运气实在不错,他正不知道该走哪条路回去,刚想找条船来渡湖,渡船就来了。

  “你知道石家客栈在哪边?”

  当然知道。西湖的船家,又有谁不知道石家客栈的。

  于是段玉就跳上了船,笑道:“你渡我过去,我给你十两银子。”

  他自己觉得很快乐时,总是喜欢让别人也分享一点他的快乐。

  快乐本是件很奇怪的东西,决不会因为你分给了别人而减少。

  有时你分给别人的越多,自己得到的也越多。

  谁知这船家非但一点也没有欢喜感激之意,反而翻起了白眼,瞪着他道:“你莫非是强盗?”

  段玉笑了,道:“你看我像是个强盗?”

  船家冷冷道:“若不是强盗,怎么会渡一次湖就给十两银子?”

  段玉道:“你嫌多?”

  船家道:“本来嫌多的,现在却嫌少了。”

  段玉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船家道:“你的银子既然来得容易,要坐我的船,就得多给些。”

  段玉眨了眨眼,道:“你要多少?”

  船家道:“你身上有多少,我就要多少。”

  段玉又笑了,道:“原来我不是强盗,你才是强盗。”

  船家道:“你现在才知道,已经太迟了。”

  他长篙只点了几点,船已到了湖心,两膀少说也有三五百斤的力气。

  段玉看着他,道:“这真是条贼船?”

  船家冷冷道:“哼。”

  段玉道:“听说贼船上若要杀人时,通常有两种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