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被他瞧得脸色发红,斟酒后,说话都结巴了。

“夫君,喝…喝酒。”

“夫人也请。”

这样对饮,在紫藤的记忆里几乎没有,她又开始激动了,胸里的心脏呯呯地跳,她不明白他今日为何会这样待她,是终于知道她的好了,还是他想通了,知晓了她的深情。

受伤的时日里,他虽不是每天来看她,但总比之前多了些,只是每次停留的时间很短暂,说的话也无关痛痒,而近日在宫中的时间越来越长,离上次见面,已隔了五天了。

因为突然,她没法好好的整理思绪,若知道今日他的心情会那么好,她应该换身衣服,还有…她摸了摸发髻上的贴花,会不会太素了,那支紫色的翠钗,她放到哪里了,紫色是最适合她的颜色。

她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双颊红润,洋溢着暖暖的春光。很难想象,夫妻多年,竟还会为了他突然的邀请感到慌张,连话都说不利索。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曾以为是骗人,如今…如今是不是等到了?

不…

苍梧永远都不会变。

脑中有一个阴冷的声音席卷了她。

她浑身一颤,如被人兜头淋了一盆冰水,寒意瞬间窜过四肢百骸,她猛地抬起头看向苍梧,依旧是那个冷漠,从来不会对她笑的男人。

一阵风吹过来时,飘来亭外的桃花,那些花瓣刺疼了她的眼。

桃花,是那个人最爱的花。

这棵桃树也是那人来时栽下的,他再忙都不会忘记照料它,算起来与这课桃树相处的时间比她还长,她连棵桃树都不如。

盛开的桃花树巨大的像一把桃粉色的伞,遮蔽了她能看到的一切,只要这棵桃树还在,他就绝对不会变,这是她早就了解到的一个事实。

她只觉得身躯直往下坠,一抹晕眩袭来,她很想痛哭,但哭不出来,哭泣早在日常里给消磨殆尽了,就是要哭,也会低弱地如蚊蚋振翅而过,她水晶般的双瞳迷离了,渐渐绽出狠戾之色,但很快眼睛眨了一下,狠戾便像雾霭般迅速散开。

他绝不会无缘无故地示好!

她低下头,闭眼片刻,又睁开,恢复了安静清澈。

“夫君今日这么高兴,可是遇到什么好事了?”她绽开笑容,一点看不出先前的挣扎、悲痛、以及恨怒。

即便内心鲜血缭乱,她的眼睛也一如水晶般的透明。

苍梧看着她,没有错漏那些被隐去的厉色,内心轻笑了一番。

他曾以为她是个温柔如水的女子,静若琼枝玉树,动若凌波踏步,可惜这些美好,他只是欣赏,从未想过要独占,久了也就忘记了,引不起一丝波澜。

长久的日子里,他与她话都极少说,就是有也是她先开的口。不是没想过要好好待她,而是心中早已被一个人占满,分不出任何空间给她。

他以为她会与自己一样,久了也就心如止水了,在府中她还是夫人,在外头她也是长老,地位超然,她完全可以随心所欲,他以为这样的日子除了不能给她爱情外,该给的都给了,她不会有所不满,可是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她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她,或许依然眉目如画,不改端庄,但心已变。

她恨他!

从刚才那短暂的眸色里,他看到的只有这三个字。

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应该是她花了多少时间才累积出这般的恨,恨得能罔顾族群的安危,犯下滔天大罪。

清雅如诗,婉约如水…是她的过去。

心如蛇蝎,人心丧尽…是她的现在。

想到此,他皱起眉头,变成这样,他笃定和自己有莫大的关系,是自己将她变作了蛇蝎妇人。

错了!

从一开始就错了,最错的就是自己不该娶她。

娶她就是给了她希望,她是带着希望嫁过来的,他却没有给她一丝可能的机会。

他下意识抚摸向腰间的玉佩,里头藏着的香囊,即便过了两百年,仍残留着淡淡的香味,他冷静、沉着,几乎没有做错过一件事,可是在在这个香囊的主人面前,屡屡犯错,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娶了紫藤。

如今错误已造成,难以转圜,既成了夫妻,没有夫妻之情,多年的相处总是有的,他不想她死得太凄惨。

判族之罪必须五马分尸,所以他想劝她自首,到时一杯毒酒就能了结余生,也不用受太多的苦。

紫藤像以往那样静静地看着他,月光下,他整个人凝定在白芒中,肌肤如映着霞光的白玉,发在微风中颤动,散着一丝一丝银白的光芒。

一点没有变,岁月无论过去过久,他还是那般俊美,眼神也依旧那般清冷,但她见过好几次,当他看到那个人的时候,这双清冷的眼里总是荡漾着春水般潋滟的清辉。

为什么一定是那个人,又为什么不能是她?

她自始至终都想不明白,她与那个人差在哪里?

他的心为什么可以那么专情,同时又可以那么冷情。

她不明白,这辈子恐怕都不会明白了。

当心冷了以后,任何事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想要他关心的,爱护的人通通都活在地狱里。

“王康复了,难懂不值得高兴吗?”

她抽搐了一下眼角,觉得这句话绝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是啊,王能康复,真是吾族之幸。”她替他又斟了杯酒。

“就是可惜…”他抿了一口酒,话语稍顿。

“可惜什么?”紫藤放在腿上的手紧紧地拽了一把。

“可惜到现在也还没查到白羽的人马是怎么混进王宫之中的!”

一语落下,夫妻两人像是说好了一般,对望了一眼。

他目色平静。

她亦然。

只是内心暗潮云涌。

他知道了!

紫藤神色一僵,因为对他太熟悉了,所以不用明说,她也能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

原来这赏月的邀约,竟是一场鸿门宴。

呵呵…

她暗笑在心头,面上不露痕迹。她不关心他是怎么知道的,从下手开始她就想过自己最惨的结局是什么,只是…他是否想过要救她?

一定是没有了,在他的心里,那个人的儿子才是最重要的。

“这事的确要好好查一查,看来夫君又要辛苦了。”

苍梧没想她会那么平静,平静地看不出一丝破绽,她是没有听懂,还是笃定即便他全部知晓,她也有把握将一切罪责推脱掉。

对了,没有证据。

那些能证明她是奸细的证据,全都在那场浩劫中毁灭了,幻司府的阵法,白羽人马混进王宫时所用的结界符,以及给雨默的香料,这些证据都没了。

她完全可以利用这点反击。

没有证据,就不能说服紫英,强行羁押就会引起整个幻司府的反弹,眼下最怕的就是内乱,尤其紫英刚失去了女儿,这时候告诉她,亲妹是浩劫的罪魁祸首,她如何会信,就是有证据,她也未必会信,何况紫藤在浩劫前深受重伤,在外人看来,浩劫的事与她沾不上任何关系。

难就难在这里。

他会发现紫藤是奸细,也是源自木香偶尔间谈起香料而起,这原本不是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但偏偏时间太巧合,心疑下,他就去查了,接着便将一些蛛丝马迹揪了出来,但这些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只能是猜测,想要让所有人信服,只有她自己亲口承认了,可是看现在的状况,她是不会承认的,与其说是垂死挣扎,不如说她早就想好了退路。

最大的退路就是幻司府。

苍梧微眯起双眼,他其实可以直接杀了她,但暗杀,起不到任何作用,只有她服法才能让雨默的罪责减轻,只是暗杀的话,在民心不稳的当下,只会引起贵族的不满,甚至会疑心魅罗是为了雨默随便找了个替死鬼。

那就严刑拷打,逼她认罪。

这个法子,他想过,但她近日常去幻司府看望,每日去后都会说好下次来的时间,未曾失约,连迟到都没有,要是突然失约,紫英必定起疑,会派人来寻,到时要如何解释?

他要魅罗宽限三日,就是知道这件事要妥善处理,唯有她亲口认罪。

死罪难饶,但至少能死得正气点,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也算还了两人之间的夫妻之情,但如今看来,她根本没有悔过之心,一丝半点都没有。

“你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宫中政务繁多,你若有空,帮帮红松吧。”

“我已久不管事,姐姐又病了,这几****怕离不开的,夫君就不要为难我了。”

这是在提醒他,幻司府是她的后盾。

“你可记得自己是五大长老之一。”身为长老竟敢判族,可否对得起当日的誓言。

“既如此,辞去不就行了,能者居之。”

紫藤见招拆招,虽还不到撕破脸的地步,但已将她的心思透露了,她早已什么都不在乎了。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就是这句话的意思。

她不怕死,也不怕家族毁灭,心中只有复仇。

“是吗?”苍梧垂了眼,嘴角泛起嗤笑。

她能做下这等弥天大罪,又还有什么可在乎的。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第430章 Part 180 多吉被抓了话到此处,已无法再谈下去,但苍梧仍觉得自己要负绝大部分的责任。

“夫人,辞去长老一职,还是多想两日吧。”

他的意思是要她好好想清楚,自己犯的错,何必拖幻司府一起下水,犬妖族没有连坐之罪,都是一人做事一人当。

紫藤举起酒杯,放在手中把玩,目色清冷,“心意已决。”

她不会后悔,就是要死,她也会搅得整个犬境不得安生。

这是他欠她的。

苍梧猛地收紧脸颊,悄然握紧地拳头显示着他此刻内心的怒意。

紫藤感觉到他的气息有少顷地顿挫,她早已想好了要鱼死网破,他再说也无用,见他动气了,心中不免漾起一抹快意,他从未对她上过心,无论她做什么说什么,他都当她不存在,这还是第一次挑起了他心里的波澜,她无意识地扯开了嘴角,绽开了微笑,看似高兴,可只有她知道心里的滋味是什么样的。

苦味…

苦得她已尝不出一丝甜的味道了。

这世上从来没有十全十美的东西,她曾经以为有,以为通过努力,残缺也是可以修补的,但事实是再怎么期盼,再怎么诚心,残缺的东西依旧是残缺的,随着时光的流逝,残缺最终会变得面目全非。

“夫人从来不是愚钝的人…”

“夫君是在赞扬我,还是批判我…”她把玩够了酒杯,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这酒是他最喜欢的,醇香中还有一丝蜜糖的甜味,可是她尝不出来,入喉的皆是苦涩。

好苦,好苦!

苍梧紧蹙着眉头,看着她又倒了一杯,一杯饮完,又一杯,脸红了,可眼中没有一丝乱,她清醒着,但再试图逼自己混沌。

“够了!”他按住酒壶。

紫藤诧异道,“夫君这是何意?”

“赏月品酒是雅事,夫人如此贪杯,不好。”

“怕我醉了缠你吗?”她吐了一口气,酒气清甜,也混进了她身上的香气,她轻抬起手,眼波娇媚,食指碰到了他的下颌。

苍梧一颤,身体反射性地往后躲避,“夫人自重。”

“自重?”紫藤咀嚼着这个词,“自重,你竟要我自重,我是你的妻子啊。”只有夫妻之名,没有夫妻之实的婚姻,他如何还能说出自重二字。

难道对她的羞辱还不够吗?

“夫人喝醉了!”

“我没醉!”她啪的一声捶向亭中的石桌。

苍梧眼睑下的眼珠微微动了动,沉静的眸子,慢慢地,一点一点抬起来看她,直到眼眸里都是她的身影。

呵呵,这又是第一次呢。

他的眸子里终于有她了…

紫藤眸色里藏尽了世间所有的哀伤,明明恨得那么深,可是仍然克制不住地用眼睛紧紧地追随他,在她眼里的他,永远都笼罩着一圈淡淡的光芒,在这样的光芒下,除了他,她什么都看不到了。

以往,每次像这样看着他的时候,她的脑中便会空白,眼中只有他身上的那一片光芒,可是现在她不会了,正用仇恨的意志控制着自己,不会再沉沦下去。

不知何时,月亮被云遮去了光亮,昏暗里,她端着酒,他睁着明眸,眼神毫无掩饰地对撞在了一起。

“你一定要这样继续下去?”苍梧抿起薄唇,沉默地凝视着昏暗里的她。

紫藤的唇上有几道被自己咬伤的裂口,她笑时,抽疼不已,可是再疼,都比不得他给予的疼。

“夫君难得邀我赏月,难道还不许我多喝几杯?”

“你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

她分明已经疯魔了,再不阻止,她恐怕会变本加厉。

“难道说的不是赏月?”

“紫藤!”他厉声喝道。

此时此刻,他与她不再是夫妻,是敌人,横在面前的只有两种东西。

一种是可以预料的伤害,他给的,另一种是意料之外的背叛,她送的。

纵然他在想法弥补这种背叛,但似乎已经没什么用处了,横亘于她与他之间的是一道由岁月沉淀后,不断扯大的伤口。

“夫君,为何突然生气?”酒杯没酒了,她便抢了酒壶,就着壶嘴喝了一口。

有时候,她好想回到初见的那一刻。

春光明耀,柳絮轻舞,海棠葳蕤,悠悠的琴声…一会儿纵横激昂,一会儿又肆情不羁,就是这琴声吸引了她,透着过昏暗,美好的记忆在脑海里漂浮。

那时她一眼望去就是抚琴的他,指尖缓缓抚过琴弦,挑动,拨转,声声入了她的心。

啊,对了,她甚至还记得当时他穿着什么样的衣服。

丝缎的衣衫轻轻摆动,洁白如雪,长发一丝一丝,在阳光闪着光芒…

一眼误终生啊。

可惜,那时的春天早已经过去了,而她的心也早已没了春天。

美好的过去就像是一只漂亮的花瓶,一铁锤下去,就会粉身碎骨,想去捡,弄个不好还会扎得自己鲜血直流,这样的疼她一次又一次承受着,直到心凉了,麻木了,血也终于不会流了。

忍了好久的热泪,霎那夺眶而出…她吸着鼻子厉声斥喝:“不满意,你大可以休了我!”

苍梧只觉得她像个疯妇,再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他挥袖准备离开。

三日之期,他不会变。

但是三日之后,她若不愿自首,那么就休怪他无情了。

只是这三日,他必须要想好应对紫英的办法。

“你去哪里!”

紫藤疾步上前,伸手想扯住他,却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

“苍梧,你站住。”她嚎叫。

苍梧停住了脚步,幽幽转身,眼底清冷,“你好自为之吧。”

他没有停留,径自朝书房走去。

这一刻,紫藤站在花园中,顷刻间觉得好冷,她与他真要断了。

曾经以为只要一直等下去的话,任何事都会开花结果,但是实际上她的期盼和愿望是一张画了美妙风景的薄纸,经不起一丝的折腾,顷刻就会破损,变成不堪入目的垃圾。

“哈哈,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爱情,幸福,全都是拿来骗人的,没有人会可怜她,过去是,现在也亦然。

好,如果这就是他要的,她就陪他玩下去。

她不会后悔,也不会害怕,这是他们欠她的,她要他们用痛苦来偿还,她痛过多少次,就要他们痛多少次,拆分零割的痛苦,心肺撕裂的痛苦,她都要他们一一尝到。

哈哈哈…

她早已是个坏女人了,命中注定,只能在漩涡中浮浮沉沉…

爱情,那是什么?

她不屑一顾…

朝着夜空,她扬起了手…

一只紫色的鹦鹉轻扑着翅膀,在她头顶盘旋。

“告诉白羽,他要是想得到神农鼎的话就再帮我一次…”

头顶的紫色鹦鹉听后,展翅高飞,瞬间就消失了踪迹。

梦醒之时,流云散尽,剩给她的只是一场空。

人未老,心却已沧桑,只剩下恨了。

**

深夜,卜芥睡得正香甜,猛地一阵拍门声传进他的耳膜,将他惊醒。

“又怎么了?”

管家在门外回道,“大人,是苍梧长老来了,要见您。”

“苍梧?”卜芥一听,立刻起了床,这么晚来见他,莫非是身上的伤有问题了,他披上袍子开了门,“人呢?”

“在书房。”

卜芥即刻赶往书房,走到半路,想起医药箱没带,又让人回去取。

到了书房见苍梧安然无事的坐着饮茶,一点没有被伤势困扰的模样,他恼道:“你别告诉大半夜来此是找我喝茶的。”

“自然是有事要和大人说。”苍梧放下茶杯,做了个让他关门的手势。

卜芥将门关上后走到他跟前,“说吧,最好是重要的事,不然你背上的伤别想好了。”

苍梧知道他的气性,恼归恼,但不会真赶他走,“请大人附耳过来。”

“麻烦!”卜芥将脑袋凑了过去。

片刻后,他大叫,“你把紫藤激怒了!?”

“嗯!”苍梧语气平静。

“你怎么还能这么平静,她都这样冥顽不灵了,你就不怕她再犯事?”

“我要的就是她再犯事…”

卜芥惊了惊,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