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就是皇帝,有的是无尽的权力,要什么有什么,那么辛苦改革来作啥?反正与他利害元关。终日辛劳,致力兴废。察纳忠言,审理国事,剔除弊政,结果是累了自己,反而要常听些所谓忠谏直净,诸多抱怨,公肆抵诬,只虚掷了宝贵的时光,何不及时行乐,尽情挥霍,风流快活去?

他本性就好大喜功,喜欢奇巧酒色,故而大兴上本,狂攫花石,声色狗马,玩物丧志,穷兵黩武,逐贤任佞,迫害党人,不勤政事,加上权臣左右,劈佞包围,使他更放任声色,一改前态,谁劝他便废谁,哪个让他有好乐子,他就重用那这便所以蔡京、童贯、梁师成、朱耐、王黼等人得势之故。

赵佶也成了个出尔反尔、奢靡荒淫的皇帝。

所以他很忙。

忙着玩。

——他什么都玩:从诗词绘画,到奇花异石,到女人娈童,他都爱狎玩。

忙着乐。

——从酒筵宫宴,到祭祀游园,乃至与佞臣妃嫔作戏追逐为乐。

当然也忙着沉湎酒鱼,微服狎娼。

一一这皇帝仿佛还觉得在皇宫里玩遍三千粉黛不够过瘾激,所以他还不惜微服嫖娼,眠花宿柳,更得其乐。

他不这样做,身边的佞臣看出了他心底里的需求,也会为他安排,教他这样做。

他这样做了,也没人敢劝他,劝也没有用,因为贤良忠直的人已给好党排斥殆尽了,哪一个敢劝就那一个先得遭殃。

朝中只剩下诸葛先生几个还算正气的人物、以较为周圆的方式来强撑大局。

那时局早已岌岌可危了。

——赵佶显然不是中兴君王,而是祸国君主。

当日初登大宝,意志廓清,振翩九天,粲然可观的是他;而今昏愦荒淫,挥霍无度,玩物丧志,纵欲败度的也是他——其实原因无他:人总有振作、沉沦的时候、各有其善恶本性,虽然君王也是凡人,但凡人一旦成了皇帝,不管为善为恶,就出乎一心,无人可以节制他的权力了:

试想,为善即天下为之善,但在这宫廷、朝廷那种制度和宗法下,焉知民生疾苦?一心仁慈向善的人,岂能持位久存?只要一旦为恶,则天下万民,很如风雨危楼,却有谁怜?

赵佶今晚可不管贫民百姓有无可怜的,他只醉捧李师师那张美人脸,心里只叹:我见犹怜。

这时候的他,眼里只见簪髻乱抛、清歌曼妙的美人,想的尽是风花雪月事,国家兴亡,去他的!

也正是这时候,曼妙动人的李师师忽然止歌罢舞,道君不禁微愣,便问:“美人舞正酣,歌正畅,朕听得正高兴,怎么不唱下去了?”

李师师却收了琵琶敛了衣,正色问:“官家。你这回幸临,可带了几人来?”

赵佶一怔,说:“只带十几亲信随行。”

李师师依然庄容道:“个中可有好手?”

赵佶这才明白,以为美人是多虑了、也过虑了,便笑道。“尔勿忧过甚,朕来这儿,蔡卿已为朕打点好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李师师依然脸如寒玉,道:“万岁爷,可知道在小甜水巷口那儿今晚初时还生了点枝节?”

赵佶轻松的道,“不是已给蔡卿、童将军他们摆布妥帖了么!”

李师师抬眸向上望了一望,以手指耳垂。轻声说:“官家可听到屋上有兵刃相交之声?”

赵佶这回凝神一听,果有,只难细辨,只唬得腔都黄了,三撇须也搐动了起来:“这些大胆狗贼……却是如何是好!”

李师师只问:“万岁这次带来的高手有儿人?”

赵佶一时六神无主,只依稀记得人数,道:“有阿一、多指头陀、童将军、朱刑总、还有龙八和他的几名武林高手……这……还应付得来吧?”

赵佶已感到慌惶了。

李师师叹了一声,约略估计,便问:“舒无戏没来?”

赵佶也急得在心里直打转:“这人老劝朕少来秦楼楚馆,朕……这次没许他来!”

李师师白了赵佶一眼,竟从衣抽里掣出一柄锋利的薄刃来。

赵佶吓了一大跳,颤声问:“……你,你要干什么?”

李师师只轻描淡写的说:“敌人已逼近贱妾这儿,你的人只怕抵挡不住……请官家人臣妾房内暂避,妾身舍命应付一阵,想诸葛先生在京内布防周密,一有风吹草动,必已派人来匡护圣驾。圣上勿惊,委屈片刻,让臣妾为万岁效命保驾。”

赵佶也一向知道李师师有过人之能,听她为自己护驾,感“动”激“动”得眼泪也快流出来了,只听屋上交锋叱喝之声更响更近,便抱头掀帘窜入师师房中,一面只抛下一句活:

“美人小心,朕今晚得保平安,不忘了尔的好处。”

李师师持刀寒着脸一笑。

两点火绯飞上了她的玉颊。

她刚陪侍时饮过点酒来。

所以脸上很有点醉意。

而她心里又正好有点杀气。

因此更美。

她随手用刀在桌上的盘子里挑了一粒橙出来。

橙色很美。

如灯。

她没用刀剜,却用吴盐胜雪的纤纤玉指,剖开橙皮,露出鲜嫩亮黄的橙肉,多汁欲滴。

她噘起了唇,啜了一口橙汁,一面嚼食有声,一面似在等待。

“嗖”的一响,瓦面并没裂开,却给掀起了几块,一样事物掉了下来。

看影儿,椰大概是一只白鹤或是一只白鸳;听声者,那应该是一本书还是一束纸……掉落下来。

然而不是。

那是一个人。

一个白衣人。

和他的剑。

3.英雄败在儿女手

剑如月白。

人比月色还冷。

冷冷的人冷冷的问了一句冷冷的话:“他在哪里?”

语音很低,也沉。

李师师仍在吃橙。

慢条斯理,斯文淡定,闲出了一种媚丽的气质来。

她手里仍拿着刀,好整以暇的说:“谁?”

那白衣人沉声道,“狗皇帝。”

李师师停止了咀嚼,就这么欲咀未嚼,口里仍有橙渣未咽之际,她的脸颊、眼色,竟飞出了一道杀气,一点怨意来。

隔了一阵,只听她扬声道:“这橙好吃。”

“这橙好吃”——宋徽宗这时已逃入李师师房中,惶急间这里那里都不好躲,看得床帐半垂,那儿曾是自己翻云覆雨的温柔乡,只觉一股熟悉、安稳感觉,便再也不顾这许多,一头便钻了进去,只望侍卫快点来救驾,并痛悔为何不让诸葛先生派人随行。

——尽管有诸葛小花的人在,定必老气横秋,劝说进谏,这更不能去,那事不能做的,但总胜于在这儿遭殃遇危呀!

赵佶匿蜷进床被内,裳里还有师师余香,但他此际已无暇细闻、无心细赏,只为自己安危性命发抖打颤,强要敛定心神,听迎宾偏厅有什么异动声响。

果有。

先是屋瓦给掀了开来的微响。

——糟了,来了,来了……这些乱党恶匪,可是泯灭人性的……!

一一该怎么办才好!

然后他就听到那几句隐隐约约的对话,还有李师师这一句:

“这橙好吃。”

——这橙好吃?

这句话竟在这时候说!

——这句话岂可在这时候说!

赵佶又狐疑又害怕,心中痛咎不已,英雄败于儿女手,没想到,自己堂堂道君皇帝却折在这几,悔不该爱新鲜儿、到宫外猎猎艳、一晌贪欢遇了劫!为了这一点儿女私情,值得么!

这橙好吃?道君皇帝赵佶不禁苦笑,心中大喊昔也一一难道这些恶贼闯进来是为了吃橙乎?师师真不会说话,至少,说的不是其时!

这时候,他终于听到了他该听到的但最怕听到的声音:

交手声!

——乓乓乒乒,响得密集,打得灿烂!

赵佶心中叫了一声:完了!

——师师怎会是贼人的敌手!

——一旦师师完了,只怕自己也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