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人十分沉厚持重,但未蒙上的额角却已经用墨炭涂黑——难道他的额特别好认,以致他蒙面之前,还得先抹黑?

还有一人瘦小精悍,手里攒了柄飘红枕黛主锋枪。

最后一人,很怪。

怪的意思是:这人手里持着剑,剑很妖:他的腰很细,也很妖;他的眼神很奇特,仿佛有点迷蒙,有些惊惶,更是妖。

但这些特点都只是”妖”,并不怪。

怪的是他的身法、剑法乃至于一进一退:如果是深谙武术境高低,他倒是可以一眼就看个透彻。听曲乐,只要一人耳,便知韵律优劣。是以他喜人称亦自称为:“风流教主”。

惟对武艺,他不行。

何况,他也不在厅,而在房。

而且是在床底。

榻下。

余下那五名卫士,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就算看出也没有用,因为再攻进来的四人,只是那高大个儿一手一个,只折了二人,剩下二人,也吃了两道“暗器”,扒在地上,一时再也起不来。

——而那两仵”暗器”,竟是两只“饭碗”。

那竟是赵佶与李师师夜宴小酌台上盛小食甜品的碗!

一--赵佶依恋李师师,曾赐她避寒金钿、映月珠环、舞鸳青镜、主虬香鼎,也赏过她端砚、凤砚、李廷硅墨、玉管宣毫笔、剡溪绫纹纸,这些宝贵珍物,这两只碗,叫“龙风掬欢碗”,当然也是赵佶自民间搜刮来随手送给佳人的东西!

那几名侍卫一倒,“黑额的”与高大个儿分别向戚少商一颔首、一点头。

戚少商立即开路,掀帘,攻人李师师的闺房,随即大喝了“狗皇帝!滚出来:今日奉命饶不了你!”

这陡地声大喝,不仅使李师师震了一震,连匿藏在榻下正厌幸自己或能过此度劫的道君皇帝,大吃了一惊。

何止大吃一惊,简直失了心、丧了魂、销了魂、碎了魄!

猛地一震,“碰”的一声,头顶便撞在床板上!

这一下,他可吓坏了!

戚少商等人也听着了!

5.英雄尽败你的手

额角抹黑的汉子,自然就是张炭。

一一他的脸半黑半白,太过好认,不如尽皆涂黑。

他听觉何等灵敏,反应也快,闻响立即跟那拿长枪的汉子点了点头。

这时,戚少商也颔了颔,故意“嗯”了一声,道:“床榻那儿有异响,是人是大还是耗子,谁过去瞧瞧。”

只听那持枪的大汉叱道:“我去,”

闪身上前,长枪枪尖一挑,掀开了床帘,只见一床乱被,另有一角被衾,透人床底,各人心里明白了七八分。拿枪的孙鱼故意大声道:

“床上没人,只一股尿骚。”

张炭沉声道:“床上没人,床下呢?”

戚少商嘿嘿笑道:“堂堂九五之尊,怎会在床底下,那岂非与蛇鼠无异!——不过,你既说了,我得瞧瞧去!”

只听一声清叱,李师师又疾掠过来,拔刀出袭,一面叱道。

“大胆盗匪,敢伤我官家,跟你拼了!”

戚少商会意一泽手,孙鱼立刻挺枪跟李师师打在一起,乒乓跌荡,好不热闹。

枪风劲。

刀意锐。

两人兵器虽一长一短,但故意应合,也打得旗鼓相当。

是以戚少商故意让孙鱼“应付”李师师。

——白牡丹不放心他们是否真会杀害赵佶,因而会掠人房里“押阵”。

——再说,赵佶遭困受辱,李师师若全无表现,这事追究起来只怕李师师要第一个遭殃。

戚少商让孙鱼出手,而他最明白如何分配当前形势:

张炭身上另有重任。

朱大块儿只善战,不适合作假。

陈念珠只用在得当之时。

——那受制的剑妖孙忆旧,则不可用。

只可拿来牺牲。

——因为那是“可以牺牲”的人。

而戚少商自己,却正要主持大局:

——要不然,适才跟李师师一战,而今他还用了她的红袖蒙面,幽香尚在,像这种红颜艳娘,他再跟她打上七天七夜也不嫌倦乏。

不过,大事要紧。

他至多只是个喜欢生香活色而致色香心动的男子,他的爱念一面旋起旋灭,像对息大娘的情意,一往情深,不消不灭,毕竟是少有也仅有的。

——他爱色好色,但见色忘义、重色轻友,毕竟不是他的作风。

也不是他这种人的作为。

这是重要关头。

尽管他久历战阵,一向举重若轻,但今晚的事非同小可,他也如履薄冰,谨慎从事。

他明白李师师的用意。

但他所布置的一切,也别有用心。

所以他暗示意:孙鱼与李师师先行“交战”。

而他则主持大局。

主持行动。

他先用剑在床底下撩了撩,然后向朱大块儿喊道:“你手长臂阔,仰里边去,看有个啥生虫死物活绝儿,把他给刨出来吧!”

其实,他用剑往里一撩之时,就碰上了软绵绵的人体。

他真想一剑刺下去。

——这样一刺,便杀了一个皇帝,也除了一名昏君了。

他真有这个冲动。

——这个皇帝曾害得他流亡千里、亲朋丧尽,臂断爱灭!

但他仍强忍住了。

——该杀,但仍杀不得。

因为杀了更糟。

——天底下偏生就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尤其越是权重天下的人越如是。

这种人也许作过不少好事、功勋,但也造过不少孽、在杀不少无辜,按照道理他所作所为,早该遭孽报了,但他又偏不死,而且死了对大家也实在没好处,仿佛他生平的功德已足以为他弥补一切似的,他偏生不死,手握天下权,就算再一个一万个不该死的人给人狙杀了、身殁了,他还是在那儿,屹立不倒,甚至长生不老。

戚少商真想杀了这个荒淫天子。

但他没杀成。

这一剑没刺成,砰的一声,整个房子几乎裂开两半。

是给人一刀几乎劈为两爿!

能一刀把一间偌大的房子劈开两边的人,天下没有几个:

他一定是其中一个。

第一个。

他是御前第一带刀总侍卫:

一爷。

他的刀很长。

一把长达十六尺七寸七分七的刀,看去妩媚多于肃杀·流俗多于伤人。

但这一刀拨出来,劈下去,势足以开天辟地、断山裂石,但又恰到好处,妙至颠毫,因这一刀只攻破了这房间的一个缺口,把戚少商等人所布成的阵式先行一刀劈散,但并没有伤及任何人:

也就是说,假如皇帝就在这“刀程”之中,也决不致误伤了他。

这一刀看似鲁莽灭裂,但其实又是极精极细,像对待刻骨铭心的恋人一样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