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无语。

月明。

星稀。

乌鹊东南飞去。

他忽然想起了息大娘。

所以他要见李师师。

渴切要见她。

见她送花。

所以他以手支额,在高檐上蹲了下来,缓绥的瞑合了双目。决定不去看这幻境、梦厉。

他在这子夜古宅的高檐上,忽然生起了一种顿悟:

不管眼前所见,是真是幻,是佛界是魔境,恐怕还是不知比知的好,不接近比接近的好,不理会比理会的好。

——如果那是真的,那么,自己岂不成了假?要是身前就是过去,那么,现在自己是谁?若是眼下的才是未来,那么,自己的过去存不存在?既不知真假,不辨是非,不管对错,不理你我,不分佛魔,这一刹间,戚少商只觉天大地大,四大皆空,他索性一时把眼、耳、鼻、舌、身、意全都关闭起来,心为宇宙,意遁空性,没有意识,变成无心可人,无心可染,魔不能欺,邪不能人。

那一刹间,他闭起了双目。

心中只想念一个人。

千里拿了一朵花。

月下,他还流了泪。

上天人地,其实,这刹瞬间的戚少商,不管他所见是空是幻是真,是实是虚,是天堂还是地狱,实则他已度过了一劫。

——就在心性动荡之际,于差境起,一时迷惑,便佛来魔至,几乎立即便走火人魔,甚至走魔人火。

幸亏他及时省觉,修心养性,一心不乱,佛来不喜,魔来不忧,万境俱灭。

只剩下他和自己。

都是室。

一场空。

一朝风月。

万古常空。

戚少商在京城中心绝高的屋顶上,沐在月华中打坐了一会儿,徐徐睁开双目,轻轻的舒了一口气。

他笑了笑。

动心忍性。

量才适意。

他还是要去找李师师。

李师师便是他现在要去追寻的一点真。

——尽管,那也许只是一场梦。

一场梦又如何?若人生如梦,梦里追梦,犹如空中追空,风中逐风。梦里梦梦,反而就像画里真真,总不能因为不真而不画,而画成之后反而超越了真,回到至真。

只是,追欢刹那,也易破灭瞬间。

只不过,觉来梦梦了。

对戚少商而言,他心里真需切那一点依托,不管她是“李师师”、“张想想”、“陈佳佳”、“王好好”、“黄妙妙”还是“何笑笑”、“梁哭哭”、“雷巧巧”一··那都一样。

他在追寻一个梦。

梦里那一点真。

情。

千家灯灭,万户寂寂,这京华夜里,谁给戚少商一份真情,一点微明。

万籁无声,檐影幢幢,李师师那一扇窗,仍点亮了一盏灯3.人魔瞬间

在武林中,生死只一线。

在人世间,佛魔在一念。

刚才戚少商在恍惚瞬间,就乍见了一些本来不该在这时候(代)看到的景象。

可是他看到了。

他自然震动。

心神皆惊。

可是他终于在那刹瞬间,回复了本性,回到了空。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佛来魔亦至,世事,一场空。过去是梦,将来是空,人只活在当下现世。回复自性就是寻回了自主,他就在恍惚间度了一场劫。

梦幻空花。

——他手上真有一朵花。

月满高楼。

——他心里还有没有梦?

有的。

人活着就应该有梦。

人生如梦。

天荒地老梦非梦。

看到月华当空照,戚少商就念及息红泪。

她的笑。

一一还有伊的泪。

见到熏香阁里的一灯如豆,戚少商却想起的是李师师。

她的笑拒。

——还有她的羞迎。

所以当他掠身于飞檐之上,一接近杏花楼,就闻到那如兰似麝的芬香,觉得里边的灯意宛如一口在被衾里的暖意,他忍不住就要长身而入熏香阁里。

忍往了。

——他还是及时忍住了。

幸好及时忍住,因为他正听到一个人说:“最理想的戏,是要亲自上演的;”那人就在房里,而且还说下去:

“人皆知师师你色好、声好、歌好、舞好,诗词棋琴无一不好,我却独知你连戏也演得好——你说这也算不算是知己知音?”

戚少商一听,凝神、屏息、吞气、倒回身、逆挂足,就吊在屋檐下,冷了眼、铁了心,在观察阁内动静。

笑声。

那是李师师的笑声,除了让人开心之外还惹人怜。

“其实我什么都不好,”师师委婉的说,“千里马要有伯乐,买画的也要有赏画的人,如果不是有孙公子这样的人来赏识,我那些玩意儿哪有啥意思!”

“你这回答才有意思!”孙公子笑着敬她一杯酒,“师师的知音,上至风雨楼主戚少商、风流才子周邦彦,下至皇帝赵佶、天杀宰相蔡京,全都是你的知音知心,京华绝代李佳人的一颦一笑一歌一舞一句诗同还怕无人常识!”

这句话说的半甜半酸,半讥半讽,半疯不癫,有骨有肉,有意有思,更令戚少商觉得有趣的是:这人居然把“上至……”的人物摆他在天,反而把“人上人”的皇帝丞相,放在“下至……”那一档里,足见其人言行特立狂放。

李师师仍是笑。

灯火轻烃的晃。

栏杆前的月桂花也在轻颤。

——如此良辰美景,原来李师师是竟容与这人共度!

这人长得很高,背影颀长,但却背向戚少商而坐。

然而,还是可以从后侧的颧额上,看到他两道眉毛之末梢,像两把黑色的刀锋,每说一句话,每吐一个字,那两把黑刀就似跃了一跃,变了一招。

这人说完了那句半带刺半配肉的话后,又敬了李师师一杯酒。

他敬酒的方式也很奇特。

他是把酒一口子尽,但意犹未尽,好像还要咬崩那酒杯一个缺口才甘休似的。

他敬酒,但完全不勉强人喝酒。

他只是喝他的。

师师也不喝酒。

她看他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