硃安世琢磨了一夜,终于想定了两句话。

第二天他背着樊仲子等人,找到庄子上的管家。那管家粗通文墨,硃安世向他请教几个字,一个一个都仔细学会记牢后,便讨要了笔墨,躲进自己屋中。

他关好门,先研好了墨粒,浓浓调了些墨汁。而后从床头取过一只木盒,里面一卷白帛。这是离开博望苑时,太子命人誊抄好赠给他的孔壁《论语》。他取出那卷《论语》,展开最后一张白帛,见最末一句后面还有几寸空余,心想:足够了。

他拿起笔,照着郦袖教他的样子握好,先蘸着水在几案面上练习。写了十几遍后,觉着已经纯熟,才向墨汁中浓浓蘸了一蘸,又在砚台边沿上将笔毫仔细捋顺抹尖。而后,坐得端端正正,深吸了一口气,提笔在那片空余白帛上,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写下那两句话,又落上自己的姓名。

虽然练了许多遍,书写时,手却一直抖个不住,几个字写得歪歪斜斜、笨笨拙拙。他越看越不中意,但又不好涂改,只能这样了。这样或者更好,郦袖知道我字写得丑,写好了反倒认不得了。儿子现在字写得那么好,见了一定会笑我,笑就笑吧,你爹就是这么笨,你能比爹强,爹欢喜得很。

他坐在案前,盯着那白帛,一字一字、一遍一遍,默念着,自己笑一阵,叹一阵,而后怔怔呆住,鼻子一酸,眼睛一热,竟落下泪来。

这时门忽然叩响,随后是韩嬉的声音:“青天白日,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做什么呢?大伙儿在等你去喝酒呢。”

他忙两把擦干眼睛,随口应了一声“我这就来!”同时急急卷起白帛,放回盒子,盖好盒盖,藏到枕头内侧,这才起身出去。

晚饭时,硃安世畅饮谈笑,韩嬉三人望着他,全都有些惊异纳闷。

他心想:等他们察觉,我已是死人了,这是与朋友们最后一次饮酒,当得尽兴。于是假托说愁烦无益,不如开怀畅饮,而后好好寻思救人之策。三人听了,方始放心。硃安世感念三人待己之恩,尽心敬了几轮酒。

吃饱喝足后,他装作大醉,跌跌撞撞回到自己房间,蒙头便睡。

睡到半夜,他睁眼醒来,起身用壶里冷水抹了把脸,换上夜行黑衣,背好夜行包。因想着倘若刘彘离得远,得飞掷兵刃刺他,便弃刀不用,取下墙上所挂一把好剑,随身佩好。

临出门,他又回头望了一眼枕畔那只木盒,他怕樊、郭、韩嬉三人察觉,故而没敢提及。不过他们都知道这《论语》是他留给自己儿子的,自己死后,他们定会找到郦袖母子,将《论语》交给郦袖。不必担心。

他转身轻轻开门,翻墙出院,向长安奔去。

奔到双凤阙下,他攀上飞阁,越过城墙,滑入城中,避开路上巡卫,穿街过巷,来到司马迁宅前。

翻墙进去,见北面一扇窗还亮着灯。过去一看,房内一人在灯下执笔写文,正是司马迁。

他轻扣窗棂,低声唤道:“司马先生,我是硃安世。”

司马迁听到声响,先是一惊,随即辨出他的声音,忙开门让他进去。

“司马先生,请恕我深夜惊扰,我是来问一件事,问完就走。”

“什么事?”

“天子现在哪里?”

“你问这个做什么?”

“先生最好不要问,你只需告诉我便可。”

“建章宫。”

“明日早朝什么时辰?”

“卯时。”

“罢朝后呢?”

“天子要去上林苑游猎。”

“骑队在哪里等候?”

“玉堂之南。”

“好,多谢!告辞!”硃安世转身出门。

司马迁追上来问:“硃兄弟,暂停一步,你究竟意欲何为?而且,我也有事问你,那孔壁《论语》——”

硃安世心中有事,更怕牵连到司马迁,因此并不答言,快步出门,纵身跳上墙头,翻身跃下,原路返回。

他又爬上飞阁,攀着辇道下的横木,躲过上面巡卫,凌空攀行半里多,越过城墙,来到建章宫,溜下飞阁石柱,躲进草木丛中。

这时已经是凌晨,天子早朝在建章前殿。上次进宫营救驩儿前,他曾细细查看过建章宫地图,从他藏身处向西直行一里多路,到宫区中央便是建章前殿。正南对着玉堂,前殿与玉堂之间,则是中龙华门。

硃安世知道刘彘寝处必定守卫森严,故而没有打问。行刺只能在途中,正巧刘彘罢朝后要去上林苑,必定是下建章前殿,走中央大道,穿中龙华门,过玉堂,出建章南门。既然骑队在玉堂之南等候,自前殿到玉堂,途中只有常备护卫。

于是,他避开巡守,一路潜行,来到南端的鼓簧宫。又沿着宫墙折向西面,趁着天色昏蒙,一路躲避,到达南区中央的玉堂。

堂下有间黄门寝室门虚掩着,他推门溜了进去,房内无人,应该是应卯去了,正好藏身。

他透过窗户,查看地形,见北面一座门阙,巍然轩昂,是中龙华门。通过此门,一条青玉大道,直达建章前殿。宫中人行走,都是沿着周边阁道,宫殿之间场阔数里,空空荡荡,根本无处藏身。他窥望良久,抬头看到中龙华门,忽然想出一个主意,趁天色未亮,离了玉堂,悄悄行至中龙华门下。

中龙华门门檐距地有两、三丈高,硃安世取出绳钩,向上用力一抛,勾住檐角,随后猱身上攀,不多时,攀到门顶。顶上四角飞檐,檐脊各有一条木雕漆金的飞龙,龙身径长两尺余,刚好能遮住身子。他便蹑足来到左边两条檐脊交会处,缩身伏在凹角里,四处一望,周围宫殿在几十丈之外,若不细看,应不会有人发觉。

他趴伏在那里观望,半晌,晨曦微露,天色渐亮,隐约遥见建章前殿高台上,黄门宫女往来急行,应该是快要早朝了。果然,不多时,就见许多官员陆续由阁道登上殿侧台阶,依次从大殿边门进去。

他抬头向西北遥望,越过宫殿高墙,那边是太液池,能依稀望见青峰耸立、白水蒸雾,水中央隐现一座楼台,是渐台,驩儿正在那里,被囚在石室之中。

他默默道:驩儿,硃叔叔来救你了。

过不多时,只见一队宫卫护着一辆金碧辉煌的八马车驾,行至中央台阶之下,马头朝南停好,宫卫分作两列,整齐侍立于车驾两侧,各个手持长戟,笔直竖立,纹丝不动。

硃安世心道:是了,刘彘的车驾。

他数了一下宫卫数目,共六十四人。倒也不是太难对付。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那些官员陆续退出,随后,只见一队宫人黄门从前殿正门出来,中间有个四个黄门扛着一架伞盖木榻,木榻上隐约坐着个人,自然是刘彘。

硃安世不由得握紧剑柄,睁大眼睛细看。

连宫女黄门一共二十四人,护着木榻缓缓走下前殿数百级长阶,来到车驾边。两个黄门搀下刘彘,另一个黄门已经跪伏在车边,刘彘踩着地下黄门,上到车中。车驾缓缓启动。宫卫分作两部,三十二人前导,三十二人殿后,二十四个黄门宫人护侍车驾两侧。

这时朝阳升起,霞光照射建章宫千门万户,到处金光闪耀。地下青玉砖也镀上一层金箔,大道流金,似是登仙之路。那车驾彩幡飘飏、金辉熠熠,真如神龙骖驾、玉虬仙舟。

硃安世被那光芒刺到眼睛,猛然发觉一事,心里暗叫:不好!

方才,他寻思行刺之策,本想趁刘彘车驾穿过门下时,自己拽住绳索,从空而降,刺穿车顶,直击刘彘。然而此刻看车身映射光芒,才知那是一辆铜车,车顶车壁都是铜制,根本无法刺穿,只能从车门下手。而车门在左侧,门边有两个黄门紧紧护侍,只有先除掉黄门,才能刺杀刘彘。前导、殿后的宫卫,距离车驾最近的只有十几步,片刻之间就能赶到,行动必须极快。

他拔出长剑,在衣襟上割下一条布带,缠在左掌上。又抓起身边的绳钩,将铁钩用力钉在檐顶木梁上,拽了几拽,确认钩牢后,他略想一想,再也没有什么可预备。于是向刘彘车驾望去。仪队距离中龙华门只有七、八丈远,已可辨认出最前宫卫的面容。车驾前悬挂着锦帘,看不到车中。

是时候了,硃安世长呼一口气。

血气顿时上涌,心又开始剧跳。但只是激奋,丝毫没有畏怯。

相反,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庄重肃然、雄武有力。

他右手持剑,左手攥紧绳索,目不转睛盯视车驾,随时准备腾身跳下。

七丈、六丈、五丈、四丈、三丈…

忽然,左边响起一声嚷叫:“停!停下来!”

四下里本来一片寂静,这声音尖利无比,穿刺耳鼓,回荡在殿阁之间,惊起四周殿顶的宿鸟,扑啦啦,向空中乱飞。

硃安世忙扭头望去,只见一个黄门从左侧宫殿中奔出,向车驾急急奔过去,边奔边扯嗓大喊。

仪队前列侍卫长听到叫声,忙举臂一摆,仪队车驾顿时停下。

硃安世大惊,再一望,只见左侧宫殿又奔出十几人,都是黄门,随后,一队宫卫也冲了出来,全都手执长戟,向车驾疾奔。

不好!定是有人见到我藏在这里,行踪暴露了!

他急忙定神,心中闪念:自己如果现在下去,相距还有两丈多,完全能在报信之人到达前先赶到,但必须先冲过前面三十二名宫卫。而且,就算闯得过第一阵,还有几十名黄门宫女,更有殿后的宫卫。得再厮杀一番,才能接近车门。

这第二关过得去么?

他望望那车驾,心底知道:绝难冲得过。

但不论如何,自己行迹已经暴露,如果现在不动手,刘彘遭了这一回,必定会加倍警戒,再想刺杀,根本无望。反正自己早已想好要死,何必多虑?冲下去就是了!就算刺不到刘彘,也该死个痛快!

他不再多想,抓紧绳索,腾身站起,正要抬腿跃下,忽然想到驩儿。

我这一死固然痛快了当,但我死之后,谁来救那可怜的孩子?

他又向车驾望去,宫卫们仍持戟严待,那报信的黄门还在奔跑呼叫,他身后其他黄门和宫卫也疾奔不止。而那车上,锦帘依然垂挂,刘彘就坐在里面。

他犹豫片刻,随即清醒:虽然自己只剩一副残躯,活着只有耻辱,却也不该如此轻弃,驩儿还在等我去救。死有何难?生才不易。我不能为求一时痛快,就这样莽撞死掉。

主意一定,他随即向玉堂望去,那边依然寂静无人,看来警报还未传开,只要奔到那里,左右都有花木草丛,未必逃不掉。

于是他抓住绳索,一跃而下,从门檐凌空坠向地面,片刻之间,脚已着地。再看车驾那边,宫卫们已经发觉,并纷纷挺戟朝自己奔来。这时,剑已无用,反倒惹眼,他振臂一甩,将手中长剑掷向前方,长剑划空而起,飞向车驾。[《资治通鉴·卷二十三·征和元年》(公元前92年):“上居建章宫,见一男子带剑入中龙华门,疑其异人,命收之。男子捐剑走,逐之弗获。”]

他随即转身,一路疾奔,奔到玉堂下,顺着旁边小道,跑到玉堂后面阁道,向左右一看,两边各有一队宫卫奔来,而正前方,则是一道宫门,自然有门值把守。正在犹豫,耳侧忽然有人叫:“这边!”

转头一看,是个宫女,再一细看,竟是韩嬉!

韩嬉躲在一块巨石后,身穿宫女衣裳。他忙跑过去,韩嬉说了声“跟我来!”随即转身钻进旁边阁道下面,他忙跟了过去,也俯身钻进去。阁道离地三尺悬空而建,韩嬉带着她伏地爬行了一段,上面响起一阵急重的脚步声。二人忙停住,等脚步声远去,才钻出阁道,躲进旁边树丛中,穿石绕树,向东跑了一阵,来到一处石洞前。韩嬉从石洞中取出一包东西,是黄门衣冠,她转身递给硃安世:“快换上!”硃安世忙将外衣脱下,塞进那个石洞,随后换上黄门衣冠。

韩嬉又带着他前行一段路,前面现出一道墙壁,到了墙角下,见草丛中一块石头上放着一个木托盘,上摆着一套酒具,旁边还有一个食盒。

“你提食盒。”韩嬉向他微微一笑,随即俯身端起托盘。

硃安世忙提起食盒,两人沿着宫墙来到阁道,上了阁道,放慢脚步,向北边走去。

一路上不时有宫卫持戟密搜急查,看到他们,却都没有起疑。两人行至飞阁辇道附近,趁左右无人,跳下阁道,躲进飞阁下面的草丛中。

硃安世等四下无人,才小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韩嬉浅浅一笑:“这还用问?”

硃安世心中一阵暖热,一阵愧疚,说不出话。

两人一直等到天黑,不远处忽然一阵叫嚷骚动,附近巡守的宫卫闻声,纷纷赶了过去。

韩嬉轻声道:“是郭大哥,我们走!”

两人急忙攀上飞阁,越过宫墙,溜下墙头,急走了不多远,林子边,一个人牵着四匹马等候在那里,是樊仲子。

驩儿始终没被释放。

四个人日夜商议对策,等寻时机。

硃安世虽然时刻担忧驩儿,却不再焦躁。他能逃出建章宫实属不易,这条性命得自三位朋友舍身相救,只有救出驩儿,这副残躯才用得其所,才对得住朋友,也不枉自己残身毁容、抛妻舍子,辛苦这一场。

只是,经他一闹,宫中戒备越发森严,百般思量,也未找到营救之策。

一天黄昏,四人正在商议,司马迁忽然来到庄上。

他穿着便服,独自一人骑马来的,神色甚是惶急。进了门,也不坐,见到硃安世,便急急道:“硃兄弟,你得尽快离开这里!建章宫御厨房搜查失物,从一个宫女床底砖块下面搜出一包绢带,上面写满了字——”

硃安世猛地叫道:“阿绣?”

司马迁点点头,叹口气道:“厨监将阿绣姑娘和绢带一起交给了光禄寺,今早吕步舒来向天子奏报,说阿绣和你串通,盗传《论语》,又说那日刺客携剑独闯建章宫时,有个小黄门隔着窗看到了那刺客,满脸尽是疮疤,吕步舒断定那刺客正是你。天子大怒,立即下命通缉你。明天定然会四处大搜,京畿之内都不安全,你赶快离开这里!”

硃安世忙问:“阿绣怎么样了?”

司马迁黯然摇头:“吕步舒没有讲,但阿绣姑娘恐怕已遭不测。吕步舒已经在继续追查,定然将又是一场血雨腥风。诸位也都要小心,最好一起远远逃走。”

司马迁说完,便立即告辞,匆匆离去。

想起阿绣,硃安世心中伤怀,怔怔道:“是我害了她…”

果然,长安、扶风、冯翊三地巡卫骑士尽被调集,大闭城门,四处严搜。[《汉书·武帝纪》(征和元年):“冬十一月,发三辅骑士大搜上林,闭长安城门索,十一日乃解。”]

樊仲子忙将硃安世藏到后院谷仓下的暗室中,平日大家就在这暗室里议事,倒也暂时安全。

躲了两天,仆人忽然从外面打开秘窗报说:“任安大人来了。”

樊仲子忙命仆人请任安进来,任安也是一身便服、一脸惶急,一见硃安世,也急急道:“硃兄弟,你得马上离开这里!”

硃安世未及答言,樊仲子已先问道:“他们追查到这里了?”

任安点头道:“丞相公孙贺要来捉拿硃兄弟。”

樊仲子奇道:“公孙贺?关他什么事情?他夹杂进来做什么?”

任安道:“公孙贺的儿子公孙敬声擅自挪用军饷一千九百万,被发觉,下了狱。公孙贺救子无路,见天子正极力追捕硃兄弟,便恳求天子,捉了硃兄弟,来赎儿子之罪,天子应允了。”

樊仲子道:“他想捉就捉吗?三辅骑士到我庄上来搜过,都没能找到。”

韩嬉在一旁却提醒道:“太子知道。”

任安点头道:“太子门下有一位书吏和我私交甚厚,十分敬重硃兄弟,两个多时辰前,他来给我报急信,说公孙贺去求太子,让太子说出硃兄弟下落——”

郭公仲忙问:“说…说了?”

任安道:“太子并没有立即答应,只含糊说一定尽力相助。但公孙贺毕竟是他的姨父,公孙敬声是他表弟,若不是怕受牵连,他怎么会避亲救疏?而且卫皇后也知情,一定会逼他说出硃兄弟的下落。你们藏身之处,早晚会漏出去。所以,赶紧离开此地,远远逃走!”

硃安世一直在听,想的却不是逃,他听到“公孙敬声”,猛然想起阿绣——阿绣当初不正是因为无意中撞破公孙敬声和阳石公主奸情,才被公主寻事处罚?与公主私通,此罪极大,甚至会祸及丞相全族。这一阵他日夜寻思营救驩儿之计,苦无出路,此刻心头一亮,忙问道:“如果有人告发丞相罪行,天子会不会亲自听审?”

任安一愣:“应该会。你问这个做什么?”

硃安世不答,却道:“赵王孙大哥曾讲过,说刘彘最恨后戚势力庞大,他断言卫皇后及公孙贺迟早要被剪除。”

任安道:“嗯。这话倒也没错。不过,太子立位已久,又是长子,天子对其一向钟爱,而且天子年事已高,恐怕不会再新立太子。”

硃安世道:“刘彘就算饶过皇后、太子,至少不会放过公孙贺。公孙敬声为恶已久、臭名昭著,长安城哪个不知?现在才来惩治,恐怕是刘彘觉得时候到了。先除儿子,再灭老子。我猜刘彘现在正在找公孙贺的把柄。公孙贺要捉我赎罪,正中刘彘下怀。我盗了汗血马,又进宫行刺,刘彘定是要将我碎尸万段才解气。公孙贺若是能捉住我,正好遂了他的意,若捉不住,也正好给公孙贺定罪。无论如何,公孙贺这次是躲不掉了。倘若这时有人再告发公孙贺,刘彘就更加如愿了。任大哥,若是要告发丞相,该走什么途径?”

任安更加疑惑,但还是答道:“要告丞相,最便捷的路子,是先向内朝官上书,事关丞相,内朝官必不敢阻拦隐瞒,会直接上报天子。”

“吕步舒?”

“对。”

硃安世笑道:“那就好!我去见公孙贺。”

众人大惊,齐望着他,不明所以。

硃安世将阿绣旧事讲述一遍,随后道:“公孙贺父子已是死人,我就用这点秽事,借他们父子的命,还有我的命,来换刘彘的命。只要在一丈之内,我就能设法杀掉刘彘。”

郭公仲大叫道:“…蠢!”

樊仲子和任安也忙一起劝阻,硃安世却充耳不闻,始终笑着在心里盘算。

韩嬉一直望着硃安世,没有说话,半晌才轻声道:“你们不用再劝了。”

诸人一起望向她,韩嬉注视着硃安世,叹息道:“你们让他去吧,这样他才能安心。”说着,竟流下泪来。

硃安世从枕畔取过那个装着孔壁《论语》的木盒,坐了下来,打开盒盖,抽出匕首,从头顶割了一把头发,挽成一束,放到帛书之上,盖好盒盖,端端正正摆到几案中央。

一抬头,却见韩嬉站在门边,呆呆望着他。

硃安世咧嘴一笑:“你来得正好,我有件事情得再劳烦你。”

韩嬉勉强回了一个笑,轻步走过来,端坐在他的对面。

硃安世看她这一向清瘦了不少,回想这几年,韩嬉诸多恩情,此生再难回报,心中涌起一阵歉疚,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你不是说有事托付?”韩嬉轻声问。

“噢——”硃安世忙回过神,从案上拿起那只木盒,手指摩挲着盒面,笑了笑,“这是孔壁《论语》,我儿子郭续在读书习字,我想留给他。”

“这是你千辛万苦盗出来的,你儿子读了,一定会感念你这个父亲。”

“我要求你的正是这桩事,你能否替我找到郦袖母子,将这东西交给他们?本来我想托付樊大哥或郭大哥,但我妻子藏身太隐秘,连我都找不到,他们两个就更难找到。你聪慧过人,比我妻子只会强,不会弱,恐怕只有你,才能找见他们母子。”

韩嬉点点头,眼圈微红:“好,放心,我一定办到。”

硃安世嘿嘿笑笑,又深叹了一口气:“你这些恩情,我是没办法回报了。”

韩嬉凄然一笑:“等我们都做了鬼,我一定要赶在她之前找到你,到时候你再慢慢回报——”说着泪水顿时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