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一瞬间,舞厅变成了战火纷飞的山峰。正在起舞的年轻男女们也变成了张牙舞爪的外军。顾浩急忙提醒杜倩找地方隐蔽起来,却发现她早就不知去向。顾浩见自己两手空空,心下大骇,抬眼看见邰志亮正端着冲锋枪对外军扫射,赶紧匍匐到他身边,抬手去抽他腰间的手枪。刚打开保险,顾浩就看到一颗冒着白烟的手榴弹飞了过来。他来不及多想,大喊了一声「卧倒」就推开了邰志亮……

  1962年的手榴弹没有爆炸,1994年的顾浩在自家的床上睁开了眼睛。大汗淋漓、呼吸急促,他足足躺了十几分钟才勉强爬起来。喝了口凉白开,定定神,狂跳的心脏这才稍稍平复一些。

  该去看看这老小子了吧。顾浩坐在床边,点燃一支烟衔在嘴里,又点燃另一支放在窗台上,看着淡蓝色的烟雾慢慢地融入到如织的雨幕中。

  太阳越升越高,地面上的雨水隐隐生出蒸汽来。顾浩的脸上开始发热,额角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这让他的倦意越发深重。顾浩卷起报纸,揣好香烟和打火机,端起喝了一半的茶水,准备回去睡个回笼觉。

  刚走出几步,他就听到身后传来北京吉普特有的轰鸣声。不用回头,顾浩就知道邰伟又来了。

  「老顾老顾!」

  顾浩没搭理他,慢悠悠地向居民楼方向走。

  「顾大爷!顾大爷……顾爹!」

  顾浩缓缓转身,看着邰伟把吉普车歪歪扭扭地停在路边。

  「叫谁老顾呢?」

  「顾爹!行了吧?」邰伟满脸是汗,拉开车门跳了下来。他绕到车后,打开后备厢,拽出一袋大米和一桶豆油。

  「你这老头还挺小心眼。」邰伟把大米扛在肩上,拎起油桶,「怎么不在外面多坐会儿,吃饭了吗?」

  「你又来干什么?」顾浩板着脸,「上个月不是刚来过吗?」

  「我妈让我来给你送东西。」邰伟嬉皮笑脸,「关爱一下退休老同志。」

  「多余!」顾浩瞪了他一眼,伸手去接油桶。

  「不用不用。」邰伟一侧身,从顾浩旁边挤过去,「家里有凉白开吧?我渴死了。」

  顾浩看着他大步流星地向居民楼走去,五十斤大米压在肩上,步伐丝毫不乱。从背后看,他的身形还真有几分像邰志亮。看来公安队伍还是挺锻炼人的。顾浩想起小时候的邰伟活像个豆芽菜的样子,不由得笑了笑。

  开门,进屋。邰伟放好大米和豆油,就开始在室内乱窜,找毛巾,拿香皂,先痛痛快快地洗了一把脸,然后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凉白开,咕嘟咕嘟喝了个精光。

  心满意足地打了个水嗝,邰伟一屁股坐在床上,顺手拿起一本杂志在身前扇着。

  「这什么破天啊,下了一晚上雨也没见凉快。」邰伟环视室内,「你热不热,回头我给你弄台电风扇?」

  「不用。」顾浩垂着眼皮,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你妈怎么样?」

  「挺好。」邰伟向床头靠靠,选了个舒服的姿势,「真要是惦记她,你就去看看她呗,总问我。」

  「嗯,等我有时间。」

  「一个退休老头儿,你现在有什么事儿啊?」邰伟撇撇嘴,「年轻的时候那么霸道,老了倒胆子小了。」

  「你知道个屁。」顾浩伸手去拿烟。邰伟见状,急忙从衣袋里掏出香烟:「抽我的。」

  顾浩抬起眼睛盯着他:「谁让你学抽烟的?」

  「我们局里都抽烟啊。」邰伟熟练地抖出一根烟递给顾浩,「中华,您老尝尝。」

  「滚蛋!」顾浩抬手挡开,「你才多大就抽烟?」

  「我都二十四了,顾爹!」邰伟也不恼火,自顾自点燃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这要是搁你们那个年代,孩子都有了。」

  顾浩被气乐了:「你妈给你张罗对象没有?」

  「没有,我不急。」

  「早点结婚也好。有个人拴着你,省得你一天像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

  「你还好意思教训我?」邰伟也笑,「我爸三十二结婚,三十六才有的我。你呢,都这岁数了还是老光棍。」

  「你少没大没小的!」

  「不过,话说回来。」邰伟挤挤眼睛,「顾爹,我爸都没了好几年了。你们年轻时候的事儿我也知道。怎么样,考虑考虑我妈?我是不介意把『顾爹』的顾字儿去了。」

  「你他妈胡扯什么?」顾浩勃然大怒,「再说你就给我滚出去!」

  「你看,说着说着还急了。」邰伟有些悻然,嘴里嘀咕着,「俩人明明就互相惦记着,有啥抹不开面子的……」

  顾浩没说话,起身去拿墙角的扫帚。邰伟一看老头真怒了,急忙跳起来拉住他,嘴里赔着不是。

  「我错了顾爹,您老消消火。」

  顾浩扔下扫帚,余怒未消:「你个兔崽子,对得起你爸吗?有空去看看他!」

  他喘了几口粗气,声音骤然低了下来:「我昨晚梦到你爸了。」

  邰伟一怔:「好。」

  一时间,室内的气氛有些沉闷。顾浩低头坐在椅子上,邰伟垂着手站在他旁边,彼此一言不发。良久,顾浩的气息平稳了许多。他看看一脸尴尬的邰伟,依稀能从他的面容中捕捉到邰志亮的模样。

  邰伟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顾浩的脸色:「顾爹,你不生气了吧?」

  「滚蛋。」

  「那,那我走了啊?」邰伟试探着说道,「我回局里还有事。哦,对了……」

  他从衣袋里掏出记事本,翻到空白处,唰唰写上一行字,撕下来递给顾浩。

  「我们局里新发了传呼机。」他掀起外套,露出腰间别着的黑色小玩意,「有事就呼我啊。127呼2031736——我给你写纸上了。」

  「呼你?烀你个猪头还差不多。」顾浩扫了一眼,站起身来,「先别走。中午了,我给你弄点吃的,面条行不行?」

  「不吃了。」邰伟连连摆手,「我真有事。」

  「不管多大的事儿都得吃饭。」顾浩指指自己的床,「你给我老老实实坐好。」

  「真是大事。」邰伟已经抬脚向门口走去,「耽误不起。」

  「怎么了?」顾浩见他确实无心留下吃饭,心里也是一紧,「有案子?」

  「嗯。」邰伟拉开门,转过身,脸上是少有的严肃表情,「昨夜一场暴雨,卫红渠里冲出死人了。」

  他看看脸色骤然凝重的顾浩,又补充了一句:「女尸,三具。」

  马东辰刚把钥匙插进锁孔,就听到客厅里传来马娜的笑声。一股怒火瞬间就涌上心头,他拧开门锁,猛地一把拉开房门。沉重的铁门撞到走廊的墙壁上,又反弹回来,发出巨大的声响。几乎是同时,他看到马娜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像受惊的小兽似的冲进自己的卧室,咔嗒一声反锁了房门。

  马东辰站在门厅里喘着粗气,把领带从脖子上拽下来,狠狠地摔在地上。电视里还在播放动画片,嗲声嗲气的对白和尖厉的笑声让马东辰更加焦躁。他从茶几上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觉得头疼得似乎要炸开一样。

  韩梅从厨房里急匆匆地走出来,手里捧着一杯温水。马东辰接过杯子,一口气喝光,心中的烦闷稍微减轻了一些。他解开衬衫的领扣,看到妻子正一脸不安地看着自己。

  「没事。」马东辰扭过头,盯着一团漆黑的电视机屏幕,「我托人打听过了,卫红渠里冲出来的死人不是那小姑娘。」

  韩梅以手抚胸,长出了一口气:「老天爷保佑!」

  「你别高兴太早,」马东辰依旧一脸阴沉,「那孩子现在还下落不明。你那边有什么消息?」

  「宋爽妈妈说小姑娘今天没去上学。赵玲玲的父母还在跟苏家一起找人。」韩梅看看丈夫,「班主任刚刚打电话了——再请几天病假?」

  「请一星期假吧。」马东辰疲惫地向后靠坐,韩梅急忙拽过一个沙发垫塞在他的腰下。

  「要不要睡会儿?」

  「不用,我还得等电话。」马东辰看着妻子布满血丝的眼睛和一夜之间骤然加深的皱纹,「你去休息一下吧。」

  「算了,我也睡不着。」韩梅叹了口气,「我去做饭吧,不管怎么样,饭也得吃。」

  马东辰瞟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又是火气上腾:「他妈的!咱们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她可倒好,没事人似的,还有心思看动画片!」

  「你就别再说她了。」韩梅示意他小声一些,「娜娜现在肯定很害怕……」

  「她害怕?你没听到她刚才笑成那样?」马东辰余怒未消,「都是你平时惯的!」

  韩梅正要争辩,想了想,又把话咽了回去,转身去了厨房。

  马东辰又觉得口干舌燥,他拿起茶几上的水杯,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只倒了几滴水入口。他咂咂嘴,无可奈何地把杯子放下,正要起身去厨房,就听见电话机响了。

  马东辰一个箭步蹿过去,摘下此刻显得格外刺耳的话筒,先咽了口唾沫,声音微微颤抖道:「喂,老刘?」

  通话持续了几分钟。从厨房里闻声而出的韩梅手握着锅铲,一脸紧张地看着丈夫。马东辰始终眉头紧锁,只「嗯」「啊」地回应电话那头的人。最后,他终于吐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也就是说,这种可能性还是有的,对吧?」

  对方答复后,马东辰说了句「谢谢老刘」就挂断了电话。韩梅看着他的脸色,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城管局的老刘?」

  「对。」马东辰已经无力地靠在墙壁上,「他找到地下涵洞的图纸了。」

  「他怎么说?」

  「涵洞的出口有很多,有一条通往卫红渠,还有通往卫东渠、卫工渠的。」马东辰的腿有些发抖,「还有一条通往俪通河的。」

  韩梅想了想,突然捂住了嘴巴,手中的锅铲咣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嗯。」马东辰苦笑,「如果那孩子真的被冲到俪通河里,事情就大了。」

  「那怎么办?」韩梅抓住丈夫的衣袖,声音嘶哑,「娜娜怎么办?如果那孩子死了,娜娜就完了!」

  「现在还没到最坏的时候。」马东辰虽然同样心烦意乱,还是先安慰起妻子,「警方肯定会彻底搜查涵洞的,最后找到那女孩也说不定。」

  「要是找不到呢?警方会不会去俪通河里打捞?」韩梅已经彻底陷入狂乱的想象中,「如果找到那女孩的尸体,娜娜会被抓走的,一定会的!她还那么小,监狱里的人一定会欺负她……」

  「你冷静点!」马东辰伸手去揽住妻子,韩梅却已经瘫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完全失态的妻子让马东辰更加心乱如麻,不过,韩梅的话倒是提醒了他。

  「所以,」马东辰把韩梅从地板上拽起来,「我们绝不能让警方介入这件事。」

  韩梅的哭声戛然而止,满脸是泪的她呆呆地看着马东辰:「那怎么可能……」

  「可能!」马东辰咬着牙,语气不容辩驳,【我去跟苏家人谈谈。】

第3章 隐秘之事

  1994年5月23日,星期一,阴转多云。

  我知道老天爷不会眷顾我,那场雨没有来。

  不过这不要紧,该发生的已经发生,而我也做了一直想做却没做到的事情。

  现在是下午的地理课。因为我的成绩一直很不错,所以,姚老师认为我通过地理会考完全没问题。好心的她允许我在地理课上干点别的,所以我才可以写下这篇日记。

  写日记对我而言,与其说是一种习惯,不如说是一种倾吐。我没有可以诉说的对象,只有日记本是从小陪伴我长大的朋友。更何况,今天发生的事情,一定要记下来。

  早晨起来,我看着窗外阴沉的天气和干燥的地面,没失望,也没太沮丧。这只不过是我无数个没有实现的愿望之一而已。我现在担心的是干瘪的牙膏皮和那双前途未卜的白球鞋。

  鞋子还好,牙膏和粉笔暂时遮挡了墨迹。缺点是,在鞋子外表已经形成了一层厚厚的硬壳,稍加触碰,硬壳就会开裂、掉渣。我看着这双脆弱的「白」球鞋一筹莫展。还在犹豫的时候,卫生间里传来妈妈的喊叫。看起来,她已经发现被我浪费掉的牙膏了。我不想在已经足够心烦的时候再挨顿责骂。所以,我换了一双便鞋,用报纸把球鞋包好,背上书包跑出了门。路过公共厨房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两个扣在一起的盘子,但是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在校团委办公室,我换上了那双白球鞋。周维国老师从柜子里把国旗拿出来,催促我们赶快去操场。我不敢快走,生怕那层硬壳分崩离析。周老师很快就注意到了我的怪异姿势,没等开口询问,他已经看到我脚边那些白色的碎渣。

  「我的天!」周老师瞪圆了眼睛,「你穿的是什么?石膏吗?」

  来不及解释了,也没法解释。我红着脸,低着头,一步步蹭到操场上。然而,更大的问题来了。我和其他三个护旗手要在全校师生面前,踢着正步走到旗杆下。

  迈开第一步的时候,我闭上了眼睛。

  几秒钟后,我清晰地听到人群中开始窃窃私语。随即,就是越来越响的哄笑声。我知道,最刺耳的声音肯定来自马娜。她一定用手指着那随我的脚步散落一地的白色碎渣、逐渐现出斑斓本色的球鞋,和宋爽、赵玲玲一起嘲笑我。

  好吧,好吧。

  就这样,我在几百个诧异、不满和嘲弄的目光中,一路踢着白粉飞扬的正步,面无表情地走到了旗杆下。当国旗被展开时,我的脸暂时被遮挡在一片红色之后。我忍不住睁开了眼睛,并在半秒钟之后就找到了他的脸。

  杨乐没有笑,更没有盯着我的球鞋看,只是一脸凝重地看着国旗。我知道他此时想到的肯定不是多少先烈的鲜血染红了这面旗帜,他只是不想成为那些让我尴尬的目光之一而已。

  国歌奏响,国旗也缓缓向旗杆顶端升起。我仰面向国旗行注目礼,在飘扬的红色旗帜之上,看着正在空中慢慢聚拢的乌云。

  升旗仪式后我就换上了便鞋。然而,那双「白」球鞋仍然成了同学们讨论的话题。许多人甚至在课间休息的时候特意跑到我的座位旁,就为了看看椅子下那双掉渣的球鞋。我很想扔掉它,但是我不能。因为只要这双鞋子没有开胶或者断掌,父母就不会给我买一双新的。在他们看来,鞋子是拿来穿的,只要能穿就好。那些斑斑点点完全不是问题。当然,我也可以故意把这双鞋子弄坏,然而这又是一道数学题:爸爸要卸掉几车玻璃,才能换来一双球鞋?

  这双鞋子带给我的「明星效应」并没有持续多久,午休的时候,大家就已经对它失去了兴趣。我也乐得轻松。不过新的麻烦在等着我:早上急于出门,我没有带午饭。从昨天晚上到现在,粒米未进的我已经饥肠辘辘,并且开始无比怀念厨房里那两个扣在一起的盘子。当同学们开始在教室里打开饭盒,各种饭菜的香味飘荡于座椅之间的时候,我悄悄地离开了。

  在卫生间里灌了一肚子凉水,虽然解决不了什么实际问题,但是饥饿感好歹减轻了一些。我擦擦嘴巴,慢慢地走向礼堂。

  今天要排练《海的女儿》——英语音乐剧,本届英语节的压台节目。现在是午饭时间,排练厅里应该没有人。躲在这里,既可以避免被人发现没吃午饭的尴尬,又可以安静地独处一会儿。

  礼堂里果然空无一人。我沿着大理石铺就的过道,穿过一排排座椅,向舞台的方向走去。登上木质舞台,踩着咯吱作响的地板,绕到幕后,再穿过一条狭窄的走廊,就是排练厅了。

  一团漆黑。我摸索着打开电灯,稍稍适应了一下突如其来的强光后,空荡的排练厅出现在我的面前。因为饥饿,我的心脏跳得很快,手脚也没有力气。于是,我坐在道具箱上稍稍休息了一下。随后,我就打开服装柜,在成排的红色长裙中找到标记着自己名字的那件换上。

  我扮演的是王子的婢女之一,第四幕以后才会出场,台词也只有寥寥几句。尽管如此,我还是从道具箱里翻出剧本,又仔细地对了一遍。几分钟后,早就烂熟于心的台词就背诵完毕。我合上剧本,紧闭双眼,开始在想象中排练。

  我不想在杨乐面前出丑,即使在今早的升旗仪式上我已经丢够了脸。

  所以,我需要一个机会,不是以那个贫穷、破败,像一块旧抹布那样辨不清颜色的女孩的身份,堂堂正正地盯着他的眼睛说几句话,哪怕是「婢女C」。

  更何况,我会得到他的回应与微笑。虽然我们之间依旧是高贵与卑微的关系,但不是杨乐与苏琳。

  这多么好。

  我开始微笑,随后就感到沮丧。

  我把剧本扔回到箱子里,落在另一本包着透明塑料书皮的剧本上。不用看,我就知道那本是马娜的。哦,对了,她坚持要我们在现场叫她人鱼公主,因为她要扮演的是小美人鱼。我拿起人鱼公主的剧本,她的台词要比我多很多,都用红色圆珠笔标注好了。不过,大段的英语台词会要了马娜的命,所以,她在许多台词后都写上了中文谐音的文字。

  「爱洞特菲尔!(I don』t fear!)」我轻声读着,忍不住发笑,不无恶毒地想象着马娜操着这样蹩脚的英语和杨乐对戏的场景。

  她喜欢他,这是全校都知道的事情,所以她才会一再坚持扮演小美人鱼。不知道她那个有钱的爸爸起了多大作用,最后马娜如愿以偿地拿到了这个角色。是啊,她很漂亮,身材也好,一头卷曲的栗色长发看起来更像外国人。

  然而,她真的有资格当小美人鱼吗?

  我扭过头,看着练功镜里的自己。暗红色镶白色蕾丝边的长裙,一手拿着剧本,一手撑在身下的道具箱上,脸色苍白、单眼皮、眼睛细长、黑色直发垂在肩膀上。

  在一次排练中,我讲完了自己的台词,站在王子的侧后方,毫不掩饰地看着杨乐。指导教师周老师喊停之后,我才把视线移开。同时,我发现周老师在看着我。

  「你过来一下。」周老师举起手里的摄像机,示意我去看回放。

  我不敢碰那个金贵的玩意,只是躲在一边看那个小小的屏幕。

  画面里,我在中间偏左一点的位置,马娜只露出半张脸。

  「你的眼神,其实更像小美人鱼。」周老师冲我笑笑,「真可惜。」

  我不觉得可惜。能和他在一起完成一件事,能大大方方地看着他,我不能再要求更多。

  然而,我只能是婢女C,不能是人鱼吗?

  我把目光投向最后一个衣柜。

  下一秒钟,我就快速行动起来。

  那是一条纯白色的长裙,纱制、样式简单。但是,用周老师的话来讲,当小美人鱼穿着它站在婢女们中间,「就像红色花瓣中的白色花蕊」。

  此刻,红色花瓣已经被我脱掉,扔在了地上。我只穿着胸罩和内裤,把花蕊从衣架上拿了下来。指尖触碰到纱裙的一瞬间,我发起抖来,仿佛这轻飘飘的纱线之间被充了电。同时,一阵紧似一阵的眩晕感向我袭来,牙齿也咯咯地撞在一起。

  就这样,面色青白、两股战战的我把白色长裙套在了身上。当我把长发从领口甩出来的时候,一股香气也随之弥漫开来。我很熟悉这个味道,那是马娜常用的香水。虽然她很讨厌,但这个味道真的是太迷人了。它让我一下子就沉浸在某种奇妙的情绪中。

  我是花蕊。我是在空中吟唱的人鱼。我是用美妙的声音换得一双人腿的海的女儿。我是王子心头的哑巴孤儿。

  我站在练功镜前,静静地打量着自己。那一刻,我相信有一束光从天而降,照射在我的身上。我拢起自己的头发,揉搓,又放下。原本清汤挂面般的直发有了些许弯曲,我侧脸,微微挑起眉毛。

  天啊,这怎么可能是我?

  我踮起脚尖,转了一圈。裙裾飞扬,香气四溢。仿佛有无数个小水泡在我周围升起,又碎掉。空气变成了清澈的海水,远方隐隐传来鲸鱼的歌声,我闻到了海草的甘甜芬芳……

  「你在干什么?」

  这一声又惊又怒的尖叫把我拉回到海面。我转过身,看到一群人站在排练厅门口,每个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站在前面的是马娜和杨乐。

  我愣在原地,感到我头顶的那束光变得越来越灼热。

  杨乐满脸惊讶地看着我,视线依次从我的赤足、长裙到头发,遇到我的目光后,他笑了笑:「你怎么来得这么早?」

  马娜上前几步,原本精致的五官因为愤怒扭曲在了一起:「脱了!」

  「哦。」我回过神来,像一个被当场抓住的小偷,心中满是惊恐,「对不起对不起。」

  我慌慌张张地向更衣室走去,突然意识到那条红裙还在地上。

  「我……」

  马娜抱着肩膀,一脸嫌憎地看着我,红裙子就在她的脚边。我低下头,小跑几步,弯下腰去捡裙子。马娜却用脚尖把红裙子挑起来,甩在一边,仿佛那是什么肮脏不堪的东西。

  我没有言语,更没有反抗,只是捡起裙子,快步跑进了更衣间。

  关好门,坐在椅子上,我突然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着,血液正从手脚奔涌回全身各处。我紧紧地攥着那条红裙子,盯着更衣间深棕色的木门,一动不动。

  我突然感到懊恼,并不是因为偷穿了马娜的裙子,而是因为我在她面前表现出来的慌乱与屈服。我为什么不能傲慢地说「试一下,怎么了」,为什么在和她目光接触的一刹那就被打回那个卑微又渺小的我?

  我足足坐了五分钟,或者更长,才慢慢地脱下白裙,换上那件沾满灰尘、皱巴巴的红裙子。

  走出更衣间,我垂下眼皮,不想和任何人视线交接。在有限的视野中,我发现除了马娜之外,大家都换好了服装。宋爽和赵玲玲和她在一起,似乎在小声劝慰她。

  我低着头,走到马娜面前,把白裙递过去。她却侧过身子,不肯接。

  「连句对不起也不说呀?」耳边响起宋爽的声音,「脸皮真厚。」

  我伸直手臂,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不作声。

  杨乐从道具箱上起身,放下手里的剧本:「抓紧时间排练吧,下午还要上课呢。」

  他的话起了作用,马娜终于转过来。不用看,我就知道她冲我狠狠地翻了一个白眼,然后劈手夺过了白裙子。

  我悄悄地呼出一口气,想找个角落躲一下,刚抬起头,就遇到了杨乐的目光。他冲我笑,我勉强扯动嘴角,也笑了笑。

  这时,我听到马娜的嘴里蹦出一句脏话,紧接着,有一样东西扔在了我的身上。

  是那条白裙子。

  其他人都愣住了,包括刚刚走进来的周老师。

  「这是怎么了?」周老师把摄像机放在桌子上,捡起裙子,莫名其妙地看看马娜,又顺着她的目光找到了我,「你们……」

  「她偷穿了我的衣服!」马娜指着我,「被她弄得臭烘烘的,我不穿!」

  「啊?」周老师吃惊地瞪大眼睛,下意识地想把裙子凑到鼻子下闻闻,随即他就觉得不妥,「不就穿了一下嘛,不至于。你赶紧换好衣服排练,再过两个星期就……」

  「怎么不至于!」马娜转向周老师吼道,「她都不换衣服不洗澡的!」

  其实,直到现在我都不记得,我是怎样抬起手臂,挥动,并让手掌重重地落在马娜脸上的。我只记得在那一声脆响之后,马娜从惊讶、恐惧再到狂怒的神情。紧接着,她就像一只母狮一样向我扑来,如果不是周老师、杨乐和其他同学拦住她,也许我真的会被她撕个粉碎,更谈不上还能在地理课上写下这篇日记了。

  说来奇怪,在我写下这些字的时候,我很清楚马娜正在我的斜后方用恶毒的目光看着我。但是,我很开心,虽然我的右手已经肿起来,并且还在隐隐作痛。我终于知道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印在她脸上的清晰的掌印似乎洗刷了我所有的屈辱。身心俱爽原来是这样的感觉。我知道我一定会为此付出代价,然而,为了那一刻的快感,我在所不惜。

  王宪江双手撑住桌面,俯身站在会议桌前。在他面前是一张巨大的图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线条,纵横交错、凌乱无比。

  天气闷热,王宪江早已汗流满面,不得不时常去扶正滑落到鼻尖的老花镜。图纸上只有一个红色圆圈,标记在卫红渠的出口。王宪江已经拿着圆珠笔踌躇了半天,仍然不知道在何处能有所作为。这让他的心情愈加烦躁起来,索性摔掉圆珠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早就凉透的茉莉花茶。

  胸中的躁气稍有缓解。王宪江向后跌坐在椅子上,点起一支烟,揪起衣领呼扇着。

  从警三十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恶性案件。一场特大暴雨,全城皆涝,雨过天晴之后,卫红渠里漂起三具女尸。

  三名死者身份不明,年龄各异,身高体重也各不相同。尸体皆一丝不挂,初步认定死因都是绳索之类勒颈导致的机械性窒息。至于其他特征,需要法医做进一步解剖才能确定。从尸身上残留的淤泥和擦痕来看,尸体很可能是从下水井中被雨水冲出来的。王宪江要做的,就是确定尸体在下水井中被弃置的地方,一来,可以围绕此地展开勘查,看能否提取到有价值的痕迹物证;二来,可以确定死者的数量——没有人可以保证现有的三具尸体就是全部死者。

  这时,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邰伟捧着几本卷宗走进来。

  「师父,你这边怎么样了?」邰伟把卷宗摆在图纸上,抬手擦汗,「尸源有点线索了。」

  「哦?」王宪江直起身子,摁熄烟头,「什么情况?」

  「我对比了今年以来报失踪的案子,找出几个和死者体貌特征相似的。」邰伟指指桌上的卷宗,「已经安排认尸了。」

  「几个?」

  「七个。」邰伟撇撇嘴,「死者已经高度腐败了,面目不清,所以网撒得大点。」

  「行,尽快落实吧。」王宪江伸手去摸烟盒,「找到尸源,接下来的工作也好布置。」

  「抽我的,抽我的。」邰伟忙不迭地从衣袋里掏出香烟,递给王宪江一支,又帮他点燃,「这是下水井的图纸?」

  「嗯,鬼画符似的,看不懂。」王宪江叹口气,「还得考虑雨量、流速、流向——找人来分析吧。」

  「好,我去规划院找人。」邰伟掏出记事本,刚写了几个字,法医老杜推门走了进来。

  「老王,尸检完事了。」老杜打了个哈欠,一脸疲惫,「你过来看看?」

  解剖室位于地下一层,温度要低得多,加之墙角轰鸣的大功率空调,一进门,王宪江身上的汗就消了一大半。邰伟躲在他身后,连连打着寒噤。

  室内光线充足。惨白的日光灯下,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显得格外刺眼。王宪江和邰伟接过老杜递来的口罩和手套,一一穿戴好。

  「什么情况?」

  「一号死者,女性,30~35岁之间,尸长162厘米,重51公斤,取了耻骨联合,发现分娩瘢痕……」

  「说重点吧,老杜。」王宪江揉揉脸,「我没时间听废话。」

  「生过孩子。」老杜瞪了他一眼,「应该是已婚妇女。」

  王宪江回头看了邰伟一眼。后者心领神会,掏出记事本记录下来。

  「死因都是机械性窒息,勒脖子。」老杜掀开一具尸体上的白布,指指颈部肿胀的暗绿色皮肤,「凶器应该是铁丝之类的东西。」

  「还有呢?」

  「死者生前都被性侵过,一个A型血的人。」老杜拿起解剖台上的一个金属本夹子,翻了翻,「从胃内容物来看,她们都是最后一次进食后十小时之内被害。」

  老杜合上本夹子,补充了一句:「先奸后杀。」

  王宪江骂了一句。他弯下腰,捂住口罩,仔细看了看其中一具女尸的手脚。

  「甭看了,腐败得太严重。」老杜知道他的意图,「不过,抵抗伤和约束伤并不多。」

  「也就是说,被害人都是很快就被制服的?」邰伟想了想,「这王八蛋挺强壮啊。」

  王宪江看了邰伟一眼,又转向老杜:「死者有被折磨过的迹象吗?」

  「看不出来。」老杜摇摇头,「擦伤什么的都是死后伤。」

  他指指尸体:「制服—强奸—杀人,一气呵成,没有多余环节。」

  「看来这王八蛋就是为了爽那一下子?」王宪江皱皱眉头,「低收入者啊,否则找个女人没那么难。」

  「我去查查重点人口?」邰伟插嘴道,「有性犯罪前科那种。」

  「行。」王宪江点点头,「受过治安处罚那种也查查。」

  邰伟应了一声,写在记事本上。

  老杜又打了个哈欠:「你们那边怎么样?」

  「没什么进展。」王宪江长出了一口气,「等尸源查到再安排吧。」

  「不好办。」老杜皱皱眉头,「除了知道抛尸现场在下水井里,哪里是第一现场都不清楚。下水井像他妈蜘蛛网似的,怎么查啊?」

  王宪江苦笑一下:「明天去规划院找个人来帮忙分析分析,实在不行,咱就钻下水井吧,一寸一寸地找。」

  两支铅笔。一支双色圆珠笔。一支黑色圆珠笔。一块橡皮。一把尺子。一块三角板。一个量角器。

  姜玉淑把这些物件一一从文具盒里拿出来,摆放在桌面上。随后,她上下端详着这个所谓的「文具盒」。它其实是某品牌营养液的包装盒,塑料材质,盒边带磁力吸扣。看得出,这个文具盒用了很久,盒盖上的商标和字样已经被完全磨掉,原本棱角分明的边缘也变得圆滑。一道长长的裂纹横贯在盒体上,稍加用力,这个盒子就会断成两截。

  姜玉淑小心翼翼地把文具盒放好,看着它出神。

  用到了三角板和量角器,这孩子应该是初中生或者高中生。用药盒来做文具盒,而且量角器上的刻度都磨没了还舍不得换,家庭条件似乎不太好。双色圆珠笔上贴了卡通胶纸,而且两支铅笔都削得整整齐齐(其中一支的笔尖已经摔断)。

  一个家境一般的初中或者高中女生。

  姜玉淑略叹口气,把物件又逐一放回到药盒里。合上摇摇欲坠的盖子之后,姜玉淑找了一张报纸,仔细地把药盒包裹好,又用透明胶带牢牢缠住。

  她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把这个文具盒还给它的主人。她甚至不知道「那个被拖走的女孩」是否真实存在。但是,一个女孩子用过的文具盒出现在那个地方,这让姜玉淑不得不把两者联系在一起。

  可能性有两个。其一,那天傍晚其实是自己眼花,所谓的校服女孩并不存在,这个文具盒只是某个粗心的女生丢下的;其二,确实有一个女孩遇袭,在楼角处被人拖走,女孩曾和对方有过撕扯,书包里的文具盒落在了草地上。

  圆规。

  这个词突然出现在姜玉淑的脑子里。药盒里没有这个。如果上几何课的话,应该要用到圆规才对。然而,姜玉淑在捡回文具盒的时候,特意在四周查看过,再没有别的物件了。

  她会不会拿出圆规来自卫?

  姜玉淑小小地惊呼一声。一个女孩子,需要用圆规来自保,那她面对的是怎样凶险的环境?

  她不敢再想下去,连连安慰自己。

  一定是自己多心了。说不定就是个粗心的孩子把文具盒丢了。看了一天账本,眼花了……

  姜玉淑站起身来,拿起那个用报纸包裹好的盒子,塞进了写字台的抽屉里。

  姜庭今天又晚归了半个小时。一进门,姜玉淑就发现她脸色不好。问了几句,姜庭才闷闷地回答说在体育课上跑了一千米,有点累。放下书包,她就躲进房间里,晚饭时才出来。

  在饭桌上,姜庭依旧不怎么说话,只是闷头扒饭。姜玉淑想和她聊聊今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女儿却只是以「嗯」「啊」「还行吧」来应付自己。姜玉淑也没了兴致,在心里默默算了算,姜庭应该还没到生理期,这突如其来的坏情绪真是莫名其妙。两个人沉默着吃完饭,正在收拾碗筷的时候,孙伟明来了。

  孙伟明从不在这个时间来拜访,更不会不提前打招呼就来。姜玉淑心下奇怪,还是招呼他坐下,让姜庭泡杯茶拿过来。

  父女二人坐在餐桌旁,不咸不淡地扯些闲话。姜庭依旧情绪不高,垂着眼皮,孙伟明问什么就简短作答。他不开口,姜庭也不说话。姜玉淑把碗筷洗净,就躲到客厅里看电视。十几分钟后,餐桌前就沉默了。随即,姜庭低着头走向自己的卧室,路过客厅的时候,说了句「妈我去写作业了」,就关上门,不再出来了。

  孙伟明一个人坐在餐桌前。姜玉淑想了想,起身走过去,给他面前空了一半的茶杯续满水。

  孙伟明问道:「庭庭今天是怎么了?」

  「不知道。我问了,她就说累着了。」姜玉淑放下暖水瓶,「晚上我再问问吧。」

  「哦。」孙伟明似乎也无意纠缠这个问题,「你最近怎么样?」

  「挺好。」

  「工作忙吗?」

  「还可以。」

  「身体也不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