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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提到这名字来历,阎罗二字不必多说,他魍魉山庄统领江湖众鬼,想来也是当之无愧的。但那个“笑”字可就有些来头了。想当年凌天承喜添子嗣,武林黑道奔走相庆,凡是见了凌少主的都不禁大为称奇,说阎罗王的孩儿便是与众不同,别人婴儿生下来必然大哭,他却不,偏偏“咯咯咔咔”地笑个不停,仿佛初诞人间便注定了一生的欢畅。凌老爷子邪僻了小半辈子,见儿子“天赋异禀”自然大喜,脱口便予了笑然二字做了名讳。此事在江湖上盛传一时,清茗客自然也是知道的,所以碧落临行之时,他才会嘱咐一句要她探问凌少主名号的究竟。只是她这三徒儿性子太静,对逸事全无好奇,辜负了他一番趣意罢了。

众人如此惊惧,倒也不是没有缘由。魍魉山庄这小鬼头平日素少出没,然而每次现身,身边必然是高手环绕,风浪大举。如今有了玄阳剑一事,江湖上纷纷猜测,也有说法便是这小子身携玄素二刃出庄,要掀起武林一场风浪来的。如今他乍然现身在这里,让人不能不想到这方树林已被层层包围,只等他一声令下,众鬼怪便要扑将出来把众人分而食之了。到了此刻,人人额上见汗,都捏紧武器,心怀绝望地等着最后一搏,嫣如更是连连顿足,心说该死,万万也没想到,一路上那个衣饰粗陋的小子不是什么下人随从,而竟是堂堂魍魉山庄的少主人!这回千算万算,终究是错漏了这样一步啊……

笑然此刻目光闪亮,在众人脸上一一看过,点头道:“嗯,你叫嫣如。你,方才说我们阿螺是妖女。还有你,”说到这里眼色冰冷下来,笑意淡然一敛:“你刺了我家狐狸一剑。用的右手是吧,好。”说着缓步向那人走过去。

那人眼中既惊且惧,然拼着股狠劲,丹田默默运力,却忽然脚下不稳,向后软了一步。如此一来,那人大骇,连退两步颤声道:“不对,有诈,中毒了!”

众人听得此言,慌忙当中提气试探,果然不对,阵势跟着大乱。五色缸原也是以毒术暗器著称的帮派,如今这样毫无来由便着了人家道儿的事情可说前所未有,这样一来众人更加确信,自己计策全然落空不说,此行还都在人家的计算当中,这是自投罗网来了。

到这一步,真有豁出去了的便展开兵刃上前抢攻,更多的就稳重些,就地打坐捏决试探,要看看自己中毒深浅。他们却不知道,哪里来的什么天罗地网十面埋伏?不过是两个小孩子临阵想出来的计策而以!若问“毒”源所在嘛,倒也简单——上风口的草丛当中,一点周公笑此时已经燃烧殆尽。那迷香气息沉软防不胜防,每吸一口进了肺里,力量便消减一层,是以除非闭气,否则运功相抗根本无用。只是碧落还是出来早了,药力入得不深,本来只需再多待片刻,哪怕是容他们跨上马走远,行不一会儿也会统统软倒下来,那个时候可就省事得多了。

笑然向那蒙面人一路走去,诸多兵刃便铺天盖地地招呼过来,他随手招架,只要袖风一动,必然会有一片兵器变了形状——刀剑成铲钩枪做短,统统被削去了一大截。众人心中越来越冷,都道从来只是听闻玄阳素月的利害,如今亲见了,方知其可怖之处!

眼看众人乱中抢攻,碧落守在宿尘身旁,锁链轻旋,流光飞舞间已然扫开一片空旷。那些人身子早就软了,力道剩不下三四成,加上不知所中何毒心中惊惧,登时战意全消,一被击中,大多便丢了家伙跌倒在地上。笑然袖中光芒吞吐,素月匕首在握,所到之处更是人仰马翻。于是只是顷刻的功夫,原先有备而来气势汹汹的四十余人竭尽躺倒,横在地上眼望两个小孩子衣衫起落的身影时,一个个双目紧闭或者狠狠瞪视,想起关于魍魉山庄中人行事之残忍的传闻来,都惨然等着一死。

此刻嫣如伏在地上,望着手中断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回追踪白衣狐狸,一路上套子布得可说万无一失,为什么还是叫他们看出来了?她抬头时,碧落也正望她,二人目光相交,嫣如默默叹了口气:这丫头,是真的阅历太浅呢还是演技太好?这满眼的痛心错愕如果也能假装,那么她的心思比起身手来,可又高明太多了。

碧落不知嫣如所想,总认为其中有些误会是需要澄清的,怔怔地走过去要扶她,却猛然听到一声惨呼。那声音惊天动地,碧落吓得一跳,愕然回首,只见笑然手中擎着半截单刀,正不紧不慢地地割入一劲装蒙面人的肩头。碧落看时,刀已深入数寸,鲜血喷涌而出,此刻刀锋碰了骨骼,虽然挺进艰难但依旧不停,蒙面人开始尚能咬牙忍住,此刻终于不支,痛得嚎叫起来。

四周躺倒的众人看得心中颤颤,有的破口大骂有的便拼着最后力气扑将过来。笑然腾出左手一一化解。面前那人鲜血溅了他一下摆,他面色淡漠,安然冷静得如同与人对弈。

“……小贼!”

碧落用尽全身力气喊出这两个字来,然后锁链扔在地上,她身子微晃站在那里,脸上神情仿佛看见一个恶鬼正在剥食人肉。笑然右手一滞,神情未变,一声叹息却轻轻出口。他手臂顿处,半截钢刀直勒而下,裂骨之声响过以后,蒙面人的右边手臂连着肩头被卸在了地上,手指浸在血泊当中兀自扭动。

碧落只觉得头晕目眩,她勉强稳住自己,眼中泪水一泛,生生忍了回去。她想起便是方才,眼见这个蒙面男子提剑去伤宿尘的时候,她听见的“嘎巴”那一声响。

当时碧落不知自己是当真听到了还是心中的绽裂具体了出来,她把下唇咬得泛出一丝薄血却兀自未觉。只记得侧头看去的时候,笑然目光是安静的。他望着持剑那人,波澜不兴,一派沉寂融入进夜色,清冷得没有表情。然后碧落低下头,看到他深深嵌入树干的五根手指已然血流如注。

那个时候,是什么东西直达心底拨响了一处弦线。碧落将手搭在笑然的腕子上,忍住了一阵心潮澎湃。那时她就想那个人是死定了,笑然绝不会饶过他。但是当事情迫到眼前,半截刀锋缓缓斩落的时候,碧落终究还是看不下去了。

“小贼,我求你一刀杀了他吧。”

她咬了下唇看向别处,喃喃地说。

“杀他做什么。”笑然把刀一扔,道。那时断臂之人已经昏迷不醒,他伸足在那人胸口随便一踢,封住止血重穴,随即转身向碧落微微一笑:“阿螺,我不是要把他大卸八块的,你不用怕。”

碧落默默松口气,想起宿尘来,一惊,慌忙折身来到树下。此时借着月色看去,宿尘白衣染透了半边,气息已然十分微弱。碧落颤声道:“小贼,你快来……”

笑然心中当然也急,为了安抚碧落,仍然一笑,道:“放心,狐狸命大得很,区区几个毛贼能把他怎么样。”说罢口中狠狠一声哨响。远处云雾听见召唤,嘶鸣一声,撒开四蹄往这边跑来。笑然来到宿尘身边,素月匕首轻轻削过,将他肩头那柄支支棱棱的长剑斩去了大半截。他将匕首收回袖里,目光往地上众人一扫而过,不以为然道:“我说你们,真成啊,不知道我们是吃哪碗饭的吗?回去练练本事再来学人暗算吧,班门弄斧,现在怎么样啦?”

其实这件事情,他与碧落身佩辟邪奇石、突然偷逃、土地老儿传讯、宿尘追来……这些关节无论少去哪个,此刻他们恐怕都是束手就擒动弹不得的局面,另外若笑然身上未带迷香,那么即便是他两人折回来了,面对这四十来人恐怕也是于事无补。几个大运接连撞过,碧落想想都心有余悸,那小贼一番话竟然还可以说得这样坦然,仿佛事情全在自己掌握一般。

五色缸和蒙面的众人倒在地上,见那两个小魔头居然有自行离去的意思,又惊又疑,觉得此事全无可能,跟着便惨然想到:魍魉山庄使毒那可是出了名的邪门儿,他们若一走了之,那么过得一时半刻毒性发作,大家也是个死……或者就便能活,也是武功尽废目盲音毁等等,不知还会变成如何惨怪的模样。等到云雾冲出树影呼风带雨地停在碧落身边时,有个蒙面的实在按耐不住,嘶声叫道:“够啦,够啦!如今我们栽了,要杀要剐来得痛快些,叫林子里那班恶鬼出来,出来吧!好过在毒药上面死得难看!”众人听他这言语心中都是一悚,然生死关头,也都纷纷咬牙喊叫,至于说了什么反而不是那么要紧了。

笑然回头瞥去一眼,笑道:“你要谁出来?陈苍鹰乌鳞龙还是土地公公?你点一个,我叫他们成全你就是了。”

他两片嘴唇随意一碰,念出的尽是江湖黑道儿上顶尖冒火的风云人物,虽然这几人眼下跟这里连边儿也沾不着,然笑然从容淡定,言语间煞有介事,仿佛他们当真就在咫尺,一个召唤便会现身了一般。

名头压到眼前,躺倒众人一阵寒噤,纷纷住了口。嫣如此刻皱了眉,心思飞快旋转,眼见碧落容色间那七分担忧三分诧异的时候,豁然明了,淡淡笑道:“凌少主,如今我们已然动弹不得,你又何必虚张声势?魍魉山庄的诸位若真在这里,白衣狐狸又怎么会平白挨那一下子?”说到这里眼望碧落,微笑道:“妹子,你没有中客栈里的毒,这很好。他们中了的呢,自然,魍魉山庄能人众多,定是不愁解药的,只是我怕到时候耽误太久,可对他们气血有损害……”

她对碧落温语相告,可用意显然是要将这句话当枚筹码,抛给一旁的凌笑然去掂量的。笑然却并不买帐,他眉梢一扬,哈哈笑道:“这就不劳你费心了,你们踏实躺着,至于气血是否有损嘛……我可还说不好,三日之后见分晓吧。”说着转了头去向碧落道:“阿螺,走了。”

碧落左右为难地眼望嫣如,又看看宿尘,终于一咬牙,嗯的一声,伸手要助笑然将人扶起来。

在地众人虽已恍然大悟,知晓此间除了这两个小孩子之外再无别人,却也越发没了力气,只有徒自懊恼而已。此刻眼见对头要走,想着自身剧毒从此不解,又是绝望又是恼怒,干脆破口骂将起来。(紫~雪×草~论×坛~欢×迎~您 Www.zxc.yznu.coM )

碧落扶起宿尘肩臂,生怕牵动他伤势,动作极缓。正在这时,突然的,夜幕之下爆起寒星点点——“嗤嗤”几声,流光自火把之上一掠而过,扯开四五道银线向着树下的三人,径直迫来。

“阿螺,保重。”

笑然骑在马上,回首而笑。那眼底面颊的明朗清澈一如当日初见,碧落心中柔软的一阵疼痛。

第十章:皆缘

但去江湖莫复问,他朝何夕共茶缘。

“——妹子!!”

嫣如的一声惊呼当中,四五道寒光划破夜幕撕风而来。

那是地上有人猛可甩手,续了残余之力激起的一把暗器。此时出手,显然是知晓了四周再无埋伏忌惮全消,为了解药,要与眼前敌人最后一搏的。

那时笑然身子半起要去牵马,闪瞬之间流星已掠过眼前直向身旁的碧落而去。他大惊之下几乎想也未想,倏然伸手,一把将那射来之物抄在了自己掌中。三点寒光就此熄灭,而他情急之下失了寸巧,全力相握,此刻但觉掌心一阵麻木,也不知接住的究竟是些什么。

而他也全不在乎了——惊骇当中瞪大双眼,他看到的是另外两枚暗器风声不减,直望碧落背心射去。那时她双手兀自扶在宿尘肩上,而笑然再想滕手相迎,却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

他眼看着两枚流星没入碧落身子,耳边是她忍痛的一声低咽。

碧落向前扑倒,宿尘身子微微一震,那是面前的女孩子撞进怀来。碧落痛得咬唇,却生怕自己分量沉重牵动了宿尘伤势,勉力支撑起来。

……手中异物陡然入骨,笑然双目在夜色之下爆亮如雷霆。他光芒复杂地看她,片刻之后跃起身,声音炸开在一地横七竖八之人的头顶:“哪个混蛋!?给我滚出来!”说着右手一挥,方知道掌中血肉模糊的原来是铁蒺藜,此刻夹着万钧之势丁入两人脑门手足,当即便有一个毙命。

惨呼与叫骂迭起,其中有个横躺的人物喊道:“你们走不得,解药换解药,咱们两清就是!双方各有、各有……”话到这里说不下去,因为笑然身形一晃已然迫到他面前,忽啦一声蹲下来,左手袖腕间银光一闪。再看那人时,大张着嘴,双眼暴出,咽喉处已然豁开长长的一道口子。暗夜当中鲜血窜涌,浓得几乎也成黑色。

“还有哪一个要换解药的,尽管试试看。”

笑然站起身,眉心紧蹙,杀意怒气在双目当中波涛涌动。在伏众人一时为之震摄,悚然看着,到了这时,终于把那就口叫来的“阎罗”二字明白了一个透彻。

“你……”

嫣如张张口,却被碧落一声呼唤打断了去。碧落此刻回过身来,忍住咳嗽唤道:“小贼,你别杀人,我们……我们快把宿先生……”

笑然双唇微微一抿,片刻,目中闪电熄灭了一层。他飞身来到碧落身旁,低声道:“阿螺,你怎么样?他们暗器有毒,你挺得住吗?”

“我没事,小贼,你别、别……”碧落说到这里,目光一瞬向嫣如望去。

“我知道了,走。”笑然半分犹豫也无,一手牵过云雾来,在它耳边低语一句,那马儿竟然喷鸣一声,屈膝跪倒,十二分的精通人性。眼看碧落自己能够起身,笑燃料想是那人放暗器时劲道打了折扣,她伤得不重,略略放下心来。伸手自对方马群当中牵来一匹,将碧落扶上,随即他自己带了宿尘身子翻上云雾。一声呼喝,云雾四足一争,从容立起。

碧落骑在别的马上,背后已不如何疼痛,只是麻木难当。她双手扶稳鞍鞯,目光却总也离不开嫣如,心中一直纠缠着那句话:姐姐,为什么?为什么?

“妹子,蒺藜之毒的解药在我身上,你来拿去。”

与她对视一眼,嫣如下定了决心似的,勉力伸手便要往怀中探去。碧落张大双眼茫然望她,然心中也终于涌起了一丝温暖——嫣如姐姐到底是顾念着我的。无论事情如何,有她这一句话,也就够啦。

笑然却斜睨嫣如冷冷一笑:“不必了,你若真是好心,以后少来算计你这妹妹是正经的。”说罢向碧落轻声道:“阿螺坐稳了——走人!”

一声清叱之后,两骑快马陡然腾出,瞬间在林间隐没了踪迹。

* * *

“小贼,我们是要去哪里?”

眼见面前路径并非来时所走,碧落心中疑惑,驱策坐骑凑近问道。笑然稳住宿尘身子,左手把持缰绳,另边手臂垂在身旁,黑暗当中不住有鲜血跌落,却半分痛觉也无。麻木渐渐延升,他心里知道五色缸使的这毒颇有些麻烦,却不动声色,答道:“出了这片林子,先找家医馆再说。阿螺,不用急,你让马走得稳些,牵动了伤势不好。”

碧落点点头,沉默片刻,迟疑道:“小贼,你有解毒的法子,是不是?”

“没有。”笑然眼望前路,顺顺当当地脱口而出。

碧落一惊,愕然望来,他还以一笑,安慰道:“船到桥头自然直,你现在瞪我也没有用,安心赶路就是。”

“毒我是不怕的,解毒的法子我有,只是你……”碧落皱眉望他一眼,喃喃道:“小贼,你宁肯另想法子也不要嫣如姐姐的解药,是怕她会害我们吗?”

听闻碧落竟有解毒之法,笑然倒是一楞,而后半句话出口,他哼然笑道:“怎么,她害得还不够多?再说她说那是解药,你信了,可以,她却要你也拿解药来换,你把什么给她?问我要嘛,我可没有。”说着向碧耸耸肩道:“周公笑再厉害,说到底不过是迷香而已,若知关节,他们五色缸中破解此术的药物法门可多了去了。你一心疼‘姐姐’,实话实说,我们还走不走啦?到那时候,纵然云雾争气得很,能同时载动咱们三人么?”

一番话语落下,碧落哑口无言。她一低头,心说不错,若是嫣如姐姐问起身上所中之毒,那她想也不用想,必然会安慰说“并不碍事”的……

眼见碧落懊恼,笑然沉默片刻,轻声道:“不用想它了,既然土地公公给狐狸传讯,那他知道我们有事,要不多久就会来人接应。五色缸那伙人反正一时半会儿动弹不得,到时候叫别人过来料理就是,犯不着咱们麻烦。”

“……要怎么‘料理’法?”碧落心中一沉,喃喃道:“小贼,这里面一定有误会的,嫣如姐姐……其实她人很好,不会成心跟宿先生为难。”

“大概是狐狸惹了他们吧,不然就是没谱的事情没人认,都随便算在我们头上。那也平常。”笑然言语轻描淡写,忽而又一笑,叹道:“你眼里,谁都很好——连我们都不是坏人了,还指望你觉着谁不好?可是阿螺,旁的人他不这么想啊。”

碧落转头望他。月华冷落下少年一身的蓬勃,笑然眼底一点清亮之上,眉是微微蹙拢的。

于是碧落知道,他心里并不好过。一意任性之后代价便是这样,宿尘受伤,砍掉人家一条胳膊作为抵偿,可最该挨刀子的人是他自己,如何能够不懊恼?魍魉山庄里胡闹惯了的小魔头,怕是难得有这样不如意的时刻……想到这里,她轻轻唤一声“小贼”。

笑然唇畔淡然挂了一点笑容,碧落没出口的话,他听懂了似的,撇撇嘴道:“好啦,赶路,我要自打四十大板也不能在这里——”说到此处他肩头一晃,将宿尘身子支起些,叹道:“这家伙倘若再不止血,连我衣裳也要湿了。”

一句话说得碧落心惊胆战,二人再不言语,一路望着茫茫黑暗催马而去。

* * *

穿出树林一路往西,到达附近小镇时,天方破晓。三人两骑风风火火赶到一家医馆门口,大门三砸不开,此时笑然连着手臂带半边身子均已麻木,再没了踹门的力气,实在无奈,他自怀中摸出一锭银子来,出力向门环上敲落,扬声道:“听见财神爷叫门没有?再睡懒觉,我可走了!”

那五色缸的毒物着实霸道,碧落此刻头痛欲裂,呼吸间胸肺仿佛砂纸打磨一般难过。眼见小贼如此求医法,她捱下马来,跌撞几步上前道:“不成的,你这样……”谁知话音未落,大门咣啷啷分作两边,显然是刚刚睡起的两三个药童凑将上来,却都一个个眼睛发亮,先望敲门物事上盯去。

此状一出,碧落哑然,笑然转头向她笑道:“知道了吗,往后有急事这样就成了。”那几名药童一抬眼,瞧见血淋淋的两个人时才知道吃惊,往后一缩,随即醒悟到是有病人来了,赶忙要扶。笑然身子让开,往后指道:“抬那位去,轻着些。”几人看到马背上居然还伏着一人,半身鲜血,肩头更支支楞楞插着截残剑,也不知是死是活。惊骇之下不敢怠慢,七手八脚抬进了内堂。

笑然与碧落紧随而至,到了屋内,老郎中刚刚穿戴整齐,正在抱怨病人就诊太早,笑然一步来到面前,“啪”地将银子按在他手里,低喝道:“稳住他伤势,肩头的剑不要拔它,我们自行料理即可。我身后的姑娘,你……你给她看一看。”说到这里他闭了闭眼睛,再张开时,脸色更加苍白了一层。

那郎中觉着手中银子满是鲜血,战战兢兢打量他一眼,愕然道:“这位少侠,你可也伤得不轻啊!我看你……”那小子值此时刻了兀自嘿嘿一笑:“我嘛,不劳动你了,阎王判官都熟得很,才不肯收我。”说罢皱眉催促道:“你看他们就是,快些!”

郎中知晓厉害,赶忙唤来自己的女儿交待两句,那妇人连连点头,回身向碧落道:“这位姑娘跟我走吧。”碧落忍着背后一豁一豁的麻木点点头,她自腰间一探,取出块翠盈盈的小牌子来,交给一个药童道:“烦劳你,沏些茶水把它煮起来,水色深碧时就成了……茶以绿茶为好,这样解毒更加快些。”

笑然一怔:“阿螺,这是……”

“碧玉竹。”碧落实在无力多做解释,唯能向他浅浅笑道:“能用的,你放心。”

笑然恍然想起当日相遇未久,自己在临安客栈中所见的那枚碧绿竹牌来。记得那时狐狸眼色很是赞赏,想来这小东西是有些来历的。他忍过眼前一阵恍惚,咬牙接过来道:“我去吧。”说罢转身便走。他连连苦笑,心说这丫头真是不长记性的,什么东西都敢随意交了出去,就不怕再如云雾一样,被人家……

——偷了去。笑然思路截断在此。将过门槛时,他眼前一黑,一路来的绷持终于因了这一刻的松懈而前功尽弃。扑通一声,他身子在碧落的惊呼当中跌倒在地上,双目紧闭,一时绝断了周遭纷乱。

* * *

半个时辰之后,笑然醒转。或远或近的一声声笛鸣超脱了梦境尖锐入耳,他舒口气,知道这是土地公公引得到位,山庄里有人接应来了。张开眼睛,碧落笑容欢喜安然:“小贼,你醒来了?”

——是,我醒来了,原来你一直守在我身旁的。望她脖颈处隐约露出的一角白色伤布,笑然心里甜中带着一痛。此刻坐起身来,竟觉四肢百骸轻便了许多,胸口也不如何烦恶了,他惊喜之下瞥见桌上两个药碗摆着,当即明了,赞道:“阿螺,你这小绿牌是什么门道?当真灵验得很!”

“这原是雪山寒竹,至于为什么能够解毒我也不知,都是师父说的,如今我是第一次用它。”碧落说到这里目中一闪,低声道:“小贼,你没事了吗?我来看看你的手。”

笑然一低头,只见自己的伤处已然包扎完好,显然是昏睡之时大夫施为,他不免没趣,心说隔着这许多布又能看出什么来啦?但眼见碧落担忧关切的神色,心中坏水一冒,不禁撇出抹笑容来,故意将左手递与了她。

碧落怔住,皱眉道:“你这手也伤了吗?”

“对啊。”笑然撇嘴道:“没看上面一个牙印?还红得很呢。”

此言一出,碧落脸上登时通红——树林当中,她情急之下咬落的那一口他竟也念念不忘,这小贼,什么时候才能有些正经的?她将那只“蹄子”一推老远,嘟嘴道:“我看你是没事啦!”说罢起身翩然一转,人已闪出了门口。

笑然乐不可抑,赶忙追了出去,虽然步下仍有虚浮,可是毒尽大半,已然不碍得什么了。来到院中,他挽住碧落告饶道:“好啦,你别恼。背上伤势怎么样了?”

碧落嗔他一眼,但见他笑颜虽然明朗,可脸色依旧苍白得很,可见这回失了不少血气。不忍再与他赌气,叹道:“我没什么,那人出手时没了力道,只是刺破些皮肉罢了。小贼,你还是回去躺一躺,宿先生我来照顾他吧。”

笑然目光微微一沉,然只瞬间又清亮起来,他摇头道:“躺不住了,客栈那边还没消息,我须得问问才放心。”

碧落微有疑惑,但立时惊醒道:“啊,对了,若是客栈有人用毒,那他们岂不是也……”

笑然无奈道:“明白啦?”

碧落眼中惊疑闪过,随即沉静下来:“小贼,你好生休息,我去把解毒的茶水给他们送去。你……你放心就是。”说罢折身便要去马厩里牵了云雾出来。笑然赶忙从后唤道:“别忙,如今不用咱们回去。”

碧落用力平定下心境,回首道:“怎么不用?还是你怕客栈另有埋伏?可是一支迷香点过,大家都睡过去了呀。”

笑然皱眉笑道:“说是这样说,不过少算了一层——埋伏若在客栈外头那便怎样?周公本事再大,可也照顾不到那里。再说已然过了一个时辰吧,谁知事情无变?他们又有援军到来,你要怎么办?”

碧落听了一怔,缓缓点头,知道自己阅历实在太浅了些,顾着一路同行那几人的安危,眼中更加焦急起来。

眼看碧落如此担忧,笑然微笑叹道:“好啦,别急,先跟我看看狐狸去。”说罢一拉她手,两人同往病榻而去。

到了屋中,只见宿尘闭目沉睡,肩上断剑虽在,血却已然止住了,身旁一个小童端了碗刚刚煎好的疗伤药汁,正在想方设法使其凉得快些。笑然轻轻挥手叫他退开,自己上前往宿尘脉腕处一搭。片刻不见言语,碧落担心道:“宿先生还好吗?”

“安心,若这点小事也抗不过去,狐狸早就死了二百回了。”笑然轻飘飘一声安慰,随即转头向碧落道:“阿螺,你来扶他起身。”

碧落怔住,眼见宿尘外衣已除,颈口乃至肩头肌肤都露在被子外面,脸霎时红了,一时不知所措起来,迟疑道:“做什么……?”

自临安走来,她一路情状如何笑然全部看在眼里,于她小小心事岂能不知?不过都是强作无异视而不见罢了。此刻依旧如此,咧嘴道:“大小姐,帮帮忙,他这样子还能占了你便宜吗?快些。”

碧落一窘,只好依言坐在了床边。将宿尘扶起在怀中的那一刻,她脸颊热得几乎烫手,生怕被那小贼见了一番嘲笑,只好低垂了头以长发掩过。

笑然目光往门口处一掠,道:“你助他把心脉护住,狐狸现在自运周天,受了打扰恐怕不成。”

碧落听他说得郑重,料想此事玩笑不得,赶快收了心意,单手合在宿尘掌上。一个轮回转过,她知觉对方内息沉而绵长,虽然弱些却显然已无大碍,不禁长长松了口气。

笑然自袖中一摸,取出一支晶莹闪亮的小笛子来,笛上青光闪烁,仿佛竟是翡翠制成。碧落心中惊奇,暗道:他这袖中怎么藏了这么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又是匕首又是短笛,支支楞楞不嫌碍事吗?

笑然手持翠笛向碧落一望,碧落恍然,知道这便是当日所闻的厉害传音法了,于是默默运起内劲,带着两人功力缓缓周天。笑然点了点头,转身离开房间。

院落中,笛声高扬,锐响惊得鸟群四散纷飞。片刻之后,两三道声音此起彼伏地回应过来,妖异幽咽如魂如兽,纵在白昼当中依旧显得鬼气森森。它们有的显然还在十里开外,有的却不过两三里远,听来如在耳边。碧落一双大眼睛惊恐四顾,虽知道这是笑然山庄中的人物无疑,却还是觉着毛骨悚然。

于是当片刻之后,吊死鬼吴此人先生人如其名地蓦然倒挂于碧落瞩目的窗口时,她狠狠闭上眼睛,带了哭腔一声惊呼。

门口,笑然已然返回,皱眉道:“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从来都不好好的出来,阿螺已经被狐狸吓过一次啦。”

吴此人嘿嘿两声惨笑,听出少主伪装身份一事多半已经戳穿,便中规中矩地一折脖颈,当作施礼,道:“少主,老鬼来晚了些。”说着身子一飘,魅影般滑落到碧落面前——幸而那丫头至此还未敢睁眼,否则面对忽然迫近的一张死人面孔,多半当场魂飞魄散。

吴此人手臂僵直,在宿尘胸口一路劈哩啪啦地点过,那时宿尘被碧落震荡,已然连连咳嗽,此刻血脉中翻起的淤毒被生生压下,他皱了眉艰难醒转,出口便道一声:“老鬼,你借机报仇是不是。”

“是借机还情。上回你给我打通阴阳二焦,下手也不见得多轻。”吴此人面无表情地一咧嘴,也不知是哭是笑。他说句:“交给我吧。”随手将宿尘一提,便横在了自己怀里。

碧落觉着臂中一空,微微睁眼时,万分庆幸地见到那吊死鬼已然转了身去面对他家少主。

笑然垂了双眼,一脸犹豫,但终究还是上前两步向宿尘低声道:“狐狸,对不住啦,这回你再要罚我什么只管说,我绝无怨言。”

宿尘与吴此人听得都是一愣,两人对望一眼,宿尘疑惑道:“老鬼,我伤得很重么,要死了?”

笑然“切”的一声,不满道:“成啦,你当我愿意说这肉麻话吗?”说罢向吴此人一皱眉:“鬼叔叔,你赶来得正好,说正经事,这回五色缸使毒,放倒的恐怕不单是狐狸。”

吴此人“嘎巴”一声点点头:“少主安心,土地老儿布置周到,连铁面判官也被招呼来啦,是毒是伤,都他说了算。我们兵分两路,他去料理客栈,我就先往树林去了。没找着少主三位正在奇怪,一路看见血迹,才追到了这里。”说罢眼珠生生往下一垂,道:“狐狸,没法,今日你也得落到判官手上一回。”

碧落听得心里茫然,暗道这又是什么古怪的名号了?他们魍魉山庄将诸多神神鬼鬼的角色收罗得还真是齐全。却听宿尘冷笑道:“免了,生死有命,犯不着麻烦他。”说着身子一挣就要跳下地来。吴此人也不答话,只是手臂钳紧,纹丝不动。

笑然眼看他二人较劲,沉吟道:“狐狸,这时候还是别跟判官叔叔赌气,你肩上这伤沉重得很,交与旁人我还真不放心。再说……你这回若好不利落往后谁来帮我料理麻烦?”说罢大敕敕地一笑:“鬼叔叔,你带狐狸先去吧。”

宿尘万般无奈,索性合了双眼不再言语。吴此人看看少主又瞧瞧碧落,心知这是两个小娃娃要说些悄悄话,嫌自己碍眼了,于是嘎声一笑,道:“老鬼开道去了,少主安心,这条路上兄弟们片刻就收在眼下。”说罢身子僵僵直直地一转,在门口闪瞬便不见了踪影。

碧落听罢他们一番对话,心已落定,此刻靠在床沿向笑然微微而笑。那小子却带了一点心事目弛远处,半晌,忽然说一句:“阿螺,那两枚暗器,我替狐狸谢谢你了。”

碧落微怔,片刻之后侧首笑道:“不用说啦,你还不是为了拦住它们,把手也伤了?”

笑然双唇一动,然话到嘴边居然出不了口。他微笑,略带嘲讽地向自己叹口气,心说凌笑然啊凌笑然,行,碰到这个丫头,你可算是栽了。

若问他们为何有此对话,那得推回昨夜,从五点寒星突袭的那时候说起了。

按说,我们碧落姑娘可是使软兵器的人物,原该最精通听风辨位之术,八方暗器同时来袭也有一一打落的本事才对。而那时背后风声飒然,她又怎会不察?即便嫣如不脱口那一声警告,碧落也已知晓身后有变,但是当时她面对宿尘,若是侧过身形将暗器躲过,那么白衣狐狸重伤昏迷,可就必定要被丁个正着了!是以她听得蒺藜迫来时浑身一僵,料想回身搁挡必然不及,那么索性不动,以身为盾,受了这两枚暗器。

这一切笑然看在眼里。他心中当然是不愿意让狐狸中那狠巴巴的铁蒺藜的,而碧落没有躲开,她竟然没有躲开!那一时刻,他完全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滋味。他宁可是自己将那五枚暗器全部拦在了手里,宁可有更多的暗器全都打在他一人身上!为什么没有呢?碧落为着宿尘受伤,他如此刺痛,痛得自己无言以对。

可是他不知道,也没有去深想,如果那时碧落面对的人是自己,风声迫来时,那个丫头,也定然不会躲开的。

此刻笑然目驰窗外,半晌微微一笑,淡然道:“阿螺,普天之下你若是心仪别人,那么无论是谁,只要让我撞见了,我必然是要将他一剑削平了的。”说到这里他顿一顿:“可是那人若是狐狸,若是他……”

他这番话轻描淡写的说来,听得碧落骇然一愣,心说凭什么?!而待后半句话出口,她登时大窘,惊疑错愕当中也不禁微微有些紧张——若真是宿先生,小贼,你要如何?

沉默片刻,那小子忽然哈哈一笑:“是他你就不用想了,狐狸是有心上人的。”

碧落被这突如其来的道述吓了一跳,蓦然抬眼时,笑然一双眼睛清亮异常,也正向她望来。那一刻,须得承认,碧落心中是有些异样的。只是这异样来得淡然来得琐碎,仿佛不是难过,不是酸楚,甚至连失落也不是。她认真想了想,终于问:“是哪一位姑娘这样好福气?”

笑然用手一指自己:“我。”说罢纵声大笑,清朗欢畅得如同高山流水落入杯中,满满的一捧。

碧落愕然过后用力一顿足,恼道:“我可信了!”

笑然好容易收敛欢笑,此刻目光沉静下来,望碧落微微一叹:“阿螺,别再去什么万洲,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