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行船本是极慢,需得借着风帆送行、纤夫拉扯,才能一步一顿地往长江上游吃力前进。魍魉山庄一行倒也沉得住气,一切任由七星会安排部署——他愿意来接,那便上船,下了船若有车马相迎这边也绝不会客气。总之是吃准了霍海州其人磊落了一辈子,如今即然把事情做到了这份儿上,就绝没有中途使绊儿的道理。是以船上一切用度餐饮大家统统伸手取来毫不见疑,顶多是不惯川中口味,辣得不成,便攀着船沿信手抓些鲜鱼来自己炖了汤吃,其间功夫随意流露出来,已然足够七星会这一船水手胆战心惊。

掌船的人物原本还时不时在险滩激流等处做做文章,有意要看这班魑魅魍魉方寸大乱的笑话,结果并不如意,反叫多臂熊热血热肠地看不过众人辛苦,拉条纤绳飞身到浅水处,卖力施为,叫诸多纤夫事半功倍了一回。

眼见他们如此作风——张狂跋扈当中偏这样大气而泰定,七星会的帮众反而有些讶异起来,虽平日里依旧冷言冷语的十分怠慢,然心底却也不得不暗暗挑一挑拇指。转而想到自己堂主为他们少主所害,悲愤中免不了夹杂了一些胆寒——毕竟要与这些人物做对,就便随口一说那也绝不是一件好玩儿的事情。

到第三日头上,笑然与碧落正在舱中说话,樊罗二位姐妹忽然敲敲门,探入两张水灵俊秀的娃娃脸儿,齐声道:“少主,萧姑娘……”

碧落眉头一紧,脸红道:“云雾又惹什么祸了?”笑然眨眨眼睛,安慰道:“放心,不会再大了,昨日误啃了辣椒满船跑,已然是极限,往后再有什么事情那都是小巫见大巫了。”只说得两个姐妹掩着下颌笑得东倒西歪。

——原来那匹马儿当日眼见主人上船,居然嘘溜溜一声叫唤,四蹄挣起,一径踏着木板跃到了甲板上,然后任碧落好言相劝或是笑然连恐带吓,一律都是不听。最后众人笑得不行,尽都佩服这马儿的性情,也不顾七星会水手反不反对,当下牵入了舱里准它与大伙儿同行。结果,便有了笑然口中那件因辣椒而起的惊险状况。

碧落原本预备听到更糟的讯息,然而樊罗姐妹笑罢了,摇头道:“这回不是的,少主,宿尘让我们来跟您通禀一声,说是看见苏州罗家的船了,问您要不要……”

话未说完,笑然已经“啊”的一声一跃而起,目中光芒仿佛晴阳绽放——不必说,他知道所来之人多半便是罗澈。两位姐妹似乎不知个中玄机,互相看看,莫名所以,此时笑然已拉了碧落的手抢出舱门,一路往甲板上奔去。

待上了甲板,笑然足下忽地一滞。碧落心中奇怪,当即停步,回首道:“小贼?”那一刻,笑然心中已瞬间转了许许多多念头过去。

——杨叶身死,江湖皆传是我所为,如今二哥来到这里,他是为了什么?他是信了流言还是信我?若是前者,我要如何解释这件事情才算妥当?糟糕……红蝶之事还在尴尬当中,如今狐狸也在船上,他们要如何相见?这两人若是动起手来,罗澈是敌不过狐狸的,可我也绝不能看着狐狸伤了我二哥……

这些纷乱在他胸中一搅,却登时又潮水一般的平息了下去。面对碧落一双眼眸关切望来的时候,他笑容一绽:“咳,我想起来了,狐狸眼睛好得没边,他若只说一个‘看见’,那船只八成得到了晚上才能驶到,是以不着急啦。”

到了船尾,宿尘韩远以及吴此人俱都在此,各人衣袂翻飞,迎着风向江上望去。笑然与碧落一路近前,果然看到远处一艘大船逆水而来,船帆鼓胀,吃风正紧,而桅杆之上一角小旗扯开,细细看去,正是宝蓝绣金的罗家旗帜。

此刻两艘大船正在旗语交谈,七星会这边抛下锚去,沉舟等待,意要后者接近了同行。笑然手扶栏杆看看宿尘,只见他眉宇间清凛如常,没有丝毫端的可寻。他无奈而笑,暗暗叹了口气出来。

等到罗家船只距此已然不过二十丈,只听对面有人问到:“魍魉山庄的少主人是在船上吗?”那声音承了一线轻软细细传来,滔滔江水震耳欲聋,却也没能断续了这柔韧劲道,看来此人内力实是不俗。碧落心中一动,只觉得这样悠然的传音功法好生熟悉,必定是在哪里见识过的,而一时半刻却也记不起来。

对方话语问过来,笑然似是很吃了一惊,魍魉山庄几人未得示下,都不回答。他沉默片刻,忽然手肘一撞身旁宿尘,指指自己道:“狐狸,再不说话,你指望我这样子叫喊一通他们就能听到了吗?”宿尘微微一笑,看他一眼道:“不指望。”笑然气得直笑:“狐狸,麻烦你也拿我当回少主,给你这大情敌回一句话,就不成吗!”宿尘还待回敬,蓦然眼中光芒雪亮,身形侧开,“啪”的一声将一件庞大物事接在了手中。

在场众人目力俱佳,早已看清那是一根粗大铁钩,尾端连着铅芯纤绳,正是由罗家船上射来。此时两船距离仍有十七八丈,如此沉重之物却来得宛如离弦之箭般疾劲,想必掷钩之人修为之深,更在方才传音人物之上了。

宿尘眉心略蹙,将铁钩绕在船栏上,啮咬严谨。片刻之后纤绳绷直,对方船上竟然跃起一道身影,踏着足下细细一线架起的桥梁,于滚滚浊浪之上飞掠而来!

无论那人是谁,这一举动也都大出了船尾众人的意料,碧落更是没有忍住惊呼了出来——舟行水上无根飘摇,本就不是稳妥之物,如今一线钢索更是横于劲劲江风之间,稍有不慎落入江中,怕是顷刻便要被冲个无影无踪!且不说此人轻功如何,单是这份胆气,就足叫人道声佩服。

钢索桥上之人来得好快,足尖每于纤绳上一点身形便急进数丈,他双臂展开,云青衣裳猎猎飘动,宛若翔鹤一般飞身掠来。直至最后丈许,猛一个破浪决,他身子一翻,鹏翼垂空轻盈落地——双脚踏上甲板之时,韩远与吴此人骤然喝彩,七星会的人物一时呆了,片刻之后醒过闷儿来,一声“好”字叫得震天价响。

来者年纪二十二三而已,修眉凤目,一派肃穆清淡的温文儒雅,他转过眼来,先向甲板上的七星会首领以及魍魉山庄一行人物拱手问好,于是碧落当即认出,这便是那日安庆茶楼匆匆巧遇的罗三公子。她凝神片刻,脑海里不自觉便闪过一番比喻来——她觉着宿先生其人若是冰雪,肌骨冷冽生性孤寒;那么小贼便是琉璃,明亮剔透玲珑万变;至于面前的罗三公子,两次相见,他予人的感觉却是玉,唯有一个玉字而已。

此刻罗澈已然望见笑然,眉心微蹙,向他走了过去,神情之恳切,可见方才之举实非卖弄,而是情系所至,耐不下心性而已。笑然却显得与其生疏,笑吟吟地拱手道:“久仰苏州罗家的大名,今日幸会……”谁知罗澈上前将他双手搭住,缓缓摇头道:“三弟,不必隐瞒了,如今我来,就是为了澄清此事。”

笑然胸中一震,目中霎时亮出错愕莫名的光彩。如此一来漫说七星会一船水手竭尽震惊,就连魍魉山庄,除了宿尘吴此人二人之外,诸位也都彼此相视,显然大出意料。这在武林年轻一辈当中一正一邪格格不入的二人何以竟然兄弟相称,众人一时半刻,实在摸不着头脑。

笑然向罗澈凝视片刻,终于一笑:“二哥。”然而声音微微波动,显然心中复杂已极。罗澈点点头,道:“杨大哥的事情,你不必多说,霍总舵主不知道我们兄弟结义,是以竟会有此误会。我知道消息后星夜往这边赶来,便是要向霍总舵主说明的。三弟,我知道你没有杀了大哥。”

一番话语落下,笑然低头而笑。罗澈的手紧紧握着他的,这世上恐怕再没什么东西能够比逆境中的信任更加打动人了,何况这信任还是付诸于对自身朗朗清名的舍弃。他心里有一种豪迈似要冲破血流奔腾而出,直与这滚滚如虹的长江争一番气势——

看见么,这便是朋友了。

* * *

碧落是十分赞赏罗澈这个人的,不单因为他肯于豁出自己名门公子的身份于不顾前来为笑然作证,更在于他对红蝶这件事上的气度。

其实前者,碧落还并不如何看重,因为在她心中这武林中的是非立场一说本就不是十分清晰。可是对于后者,罗澈的大气有容却深深让她为之折服。

甲板之上,与笑然交谈几句之后,罗澈回身看到宿尘,怅然一笑之后深深鞠礼:“久闻白衣狐仙大名,今日得见,罗某只有心服口服。五色缸一方罗家自当有书信言明,只请宿先生好生对待红家小姐,如此便是。”

如此便是,一场恩怨纠葛就此云烟。

宿尘尚无表情,碧落的欢喜却已跃然而出,罗澈望来一眼,见笑然与她往来亲密,心道这便是江湖传言中三弟痴心苦恋的女子了,当即含笑拱手道:“这位想必就是……咦,这位是?”话说一半忽觉面熟,不禁疑惑起来。碧落于是还礼道:“罗三公子,您好,安庆茶楼那回咱们见过面的。”

罗澈略略沉吟,随即恍然道:“正是!”而后知道碧落竟是清茗客的徒儿,不必说,惊讶钦佩溢于言表,半晌叹道:“不想当日错过的却是萧门三子,如今重遇,可见‘缘’之一字实在妙得很了。玄阳剑既出江湖,那么萧姑娘与三弟必是因剑结缘了吧?”

笑然见这两人竟然相识,颇为惊讶,此刻听二哥言语,笑道:“这倒不是,我跟阿螺是因窃结缘,嗯,说确切些,是因马结缘啦。”眼见罗澈茫然疑惑,他也不好再多作解释,待得知二人茶楼初遇之后,这小子纵声笑道:“阿螺,看上云雾的原来不止我一个人,可见是你这马儿太招眼了些!”心中却暗自点头:二哥并不知道阿螺身份,那么五色缸利用她来使毒偷袭的事情就更不用说了。的确,不然凭他的脾气又怎会容得他们如此做法?

此后罗澈弃了自家船只不坐,与笑然等人聚在首舱之中商议分析当前局面。他此行来得甚急,身边只有罗门九英中的一位长辈随行——所谓九英乃是罗家第三代弟子当中最杰出的九位人物,论及备份,罗澈还要称他们一声师叔师伯。此来同行的是四子任勃阳,方才出手投掷铁钩的便正是此人。待两船靠近,他怀抱长剑纵身跃来,年纪已是五十开外,一身精瘦根骨一如传闻,然而黑沉着脸儿,显然对自家师侄结交魍魉山庄奸邪一事还颇有微词。宿尘韩远等人对这般骨头正得嘎嘣作响的人物压根儿也是瞧不上眼,是以双方连个过场也没有,有事说事,只在舱中作个陌路而已。

罗澈问起几月前玄阳剑风波的究竟,笑然也不隐瞒,直把自己出庄缘由与一路所遇粗略叙述了一遍。碧落这才得知,原来他曾说在汉阳一位朋友那里逗留,讲的便就是杨叶了。他本想着第二站即去苏州探望罗澈,谁知出了九江一事,在瑶光堂的地盘上失手,以至将玄阳剑落在了七星会手中。如今提起,大哥音容犹在,而昔日结拜的兄弟三人却已阴阳两隔,罗澈笑然相对黯然,沉默半晌没有言语。

重提此事时,罗澈道:“九江一事流言颇多,我也听了几个说法,却原来是这么回事。三弟,这的确是你过火了,魍魉山庄与七星会原本不睦,你蓦然横出江湖加之又闹出这场事端来,难免不被别有用心之徒利用,也难怪七星会会怀疑于你了。”

笑然面对二哥竟然踏实受教,点头道:“如今想想,我也知道关节就在这里啦,待抓住真凶,碎尸万段之后少不了要在大哥灵前自责一回。不过这回的事情,当真是有人栽赃陷害呢还是七星会里头自设苦肉局,可还说不大好。”

罗澈皱眉道:“此话怎讲?”笑然便把自己路上推想之事说了一回,最后道:“若真如此,霍老儿固然是运筹良久借机发作,然而杨大哥之死,倒也真是我害的了。”

他话未说完,长桌对面忽然传来重重的一哼,其间愤怒轻蔑一听了然。众人看时,却是任博阳抱着长剑坐在他家少爷旁边,脸色阴沉得仿佛要滴下水来,显然是不屑笑然方才这番言语。魍魉山庄在场的几位何许人也?自然容不得这个,目光暴亮,煞气瞬间流散了出来。笑然见状只把双眼一眯,笑道:“是啦,说起来我这话挺没来由,七星会总舵主好歹名重一方,我这样猜之度之任老爷子生气了是不是?哈哈可是说回来啊,小子我被人无端端这样栽赃一回,心里也正不是滋味,他霍老儿把话放得这样死,我就算是错怪了他,也不过是两两相抵而已,任老爷子怎么看呢?”

任博阳脸色阴沉,又是轻轻一哼不予答复,心中却八成在恼怒:魍魉山庄这小子言语邪里邪气,怎么我堂堂罗家少爷偏和这等妖孽交成了朋友!?

罗澈此刻摇摇头,断然道:“三弟,霍总舵主一世豪侠,绝不是此类人物。杨大哥屡次提到自己虽是他手下堂主,却也是情同手足的生死之交,若说此事是他所为,无论意图如何,为兄决计不信。”

霍海舟为人如何笑然自然也是早有耳闻的,并且杨叶对其人倾折敬佩,多多少少也带得他对之印象不坏。然而他自幼成长于魍魉山庄当中,早把一些所谓名门侠士的伪善嘴脸听得烂熟,遇到此事如此蹊跷,自然便会往那方向想去。当日他也曾把这番推想与宿尘等人暗中商量过一回,众人觉得也非全无可能,加之土地公公传来的消息越来越模糊古怪,这事情中的疑惑便一层层地加重起来。如今说与罗澈,他有此反应,笑然只有暗叹而已:二哥在罗家那种地方呆得久啦,想事情难免古板一些,再说下去倒显得我狭窄得狠了。于是微笑道:“但愿如此,若只是有人栽赃陷害,倒也不怕拿它不着。”就此将话头略开。

再深谈时,便扯出江湖上连连有人推波助澜暗操风浪、意与魍魉山庄为难。那么推而想知,这回杨叶遇害之事转眼便落到笑然头上,多半也是这伙人的所为了。

罗澈听罢原委,沉吟道:“这可有些说不过去,难道说此类人物为了与三弟一家有仇,竟还会冒大风险触怒七星会、去害杨大哥的性命么?莫非他们原意就是与你们两方都有些怨恨,这才从中掀起事端,要看你们二虎相争的?”

笑然点头道:“二哥说得好客气,就便没有怨仇,有人心存不良要挑动江湖是非,让所谓正邪之争再热闹热闹,此举也是正道儿。”

……一路讨论下来,待众人想起时辰时晚膳已然热了三回,碧落早已由初时的心惊胆战到现在困得东倒西歪。笑然眼见她神色沉重、恹恹的没有精神,微笑道:“不要听这些啦,吃些东西好生睡一觉,原本没多大事情,把你担心坏了可不值得。”说罢送她回房,着樊罗姐妹将饮食也送了进去。罗澈从未见过三弟这般一脉关心地照顾过谁,在远处含笑不语,而魍魉山庄诸位习以为常,已然是见怪不怪了。

* * *

三日之后,当大船终于靠岸,迎接他们一行的却是渡口两下剑拔弩张的局面——

七星会天璇堂数十人众原本奉了总舵主之命在此等候魍魉少主,谁知清晨至此时,却见到龙渊血池两帮的旗帜已然高高树了起来,心中不免暗吃一惊。原来这是川蜀一带有名的两个黑道帮会,推及根源,八成还与魍魉山庄脱不开干系,如今他们抢先一步来到渡口,自然是要迎接自家少主,在声势上拔个风头的了。天璇堂主方达为人火辣,见状勃然怒道:“咱们眼皮子底下哪还能叫这班妖魔鬼怪撒了野去!?”当即抖手一枚七星火焰令凌空射出,于是片刻之后,半个天璇堂开动到此;玉衡堂虽不坐落此地,然而堂主薛子恩早已赶来总舵共商要事,此刻按捺不住,一并抢出,两大堂主当即撑起一副场面。再说另一方,魍魉山庄自也不是好相与的,人脉之广羽翼之丰,竟一路将手伸到了七星会老家的地盘上来——龙渊血池共来了百十来号人物,声势虽大,然却不过只是先锋而已,往后通往万州总舵这一路上都早已部署好了人马,当日欲要乘船同来的帮会首领俱都在此,水上护驾不成,这回众人商定,无论如何要在七星会门口儿给少主人争这一回气势。便是如此,这么两拨人马对在渡口,你来我往一番挑衅,哪里还有不红眼的道理?今日这阵势,若大船再晚来一步,势必阵脚便要压不下去、掀起一场血拼来了。

眼见船只靠岸,龙渊血池两位当家狠呆呆地收了兵刃快步上前,朗声行礼道:“魍魉山庄属下程傲、赫林,在此恭迎少主人大驾!” 此时七星会众人对于凌笑然三个字已然恨之入骨,自然不会如此殷勤,然而眼见迎接之事被别派抢了先,心中大多愤愤不平。

笑然在船头望去,认得正是那日江边前来送行的一些人物,向身旁笑道:“人家走路的倒是比咱们坐船的快得多。狐狸,韩叔叔,我声音提不高,你们二位替我稳住大伙儿就是,咱们是应邀来的,大门还没进就先和主人打上一场,这可有些说不过去。”说罢向罗澈伸伸舌头:“让二哥见笑啦,咱们这就下去吧。”

他话音落罢,韩宿二人齐声称是,再着眼时,黑白两道人影已然自高高船头一贯而下,惊鸿蛟龙,飒然落定于二位当家面前。深深施礼的二人只觉着有股力道在他们臂下一托,当即直起了身来。身后两派人马登时大声喝彩,一个个面色傲然,只把眼神往七星会众人身上扫去。

这一手功夫自然是魍魉山庄刻意显露的,虽然未免张狂卖弄了些,然而其中蕴含的厉害却是不言而喻。方达与薛子恩互视一眼,连连冷笑,手心脚下却也不免暗暗使了使力气。再看他们少庄主时,倒是中规中矩,一步一步自跳板上走了下来。

待魍魉山庄的人物一个一个现身,七星会帮众的眉毛是越皱越紧——娇娇俏俏拉着手的两个女娃娃、一具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僵尸、形状犹如地底下掘出来的千年老参般的干瘪老头……最后竟然还冲出一匹大黄马来!欠些见识的帮众心中便不禁暗暗嘀咕:咱们这一趟究竟是接了些什么奇形怪状的物事前来赴约啦?

方达薛子恩自然知道这些人物在江湖上的名头,然而冷冷的似并不放在眼里。眼见笑然下船,竟是这样一个明朗俊秀的少年,倒是隐隐有了些诧异,随即想到这小鬼头年纪轻轻下手便这般阴毒,登时恨得牙根做痒。迎接之命在身,二人心中再是愤恨不愿也只得上前拱了拱手,薛子恩淡然道:“凌少主,我们总舵主等候多时了。你既大驾来临,算来也是有些性情胆量的,既如此,请,我们天枢总舵去说话。”

七星会纵横长江水域早有霸主之称,手下堂主个个都是在江湖上颇有名头的人物,笑然一见薛方二人,当即忆起杨叶曾经言语描绘过自己会中一干兄弟的脸谱,如今对照,一一贴切,心中便不禁泛起一阵难过。然而他并不给人看出来,眼中清亮,微笑道:“浪里行者薛堂主,一剑光寒方堂主,哈哈,七星会好生客气,你们二位我可是久仰啦。”说罢侧头向身旁的碧落与罗澈道:“这么老大面子难道是冲我来吗?我看多半不会,阿螺,罗公子,这想必是霍总舵主安排下来,专程迎接你们的了。”他于人前依旧称罗澈为公子,显然还在顾念他身份前程,不愿让此事传得太广。

方薛二人见笑然开口便道出自己名头称号,冷笑一声,暗道这臭小子倒是有些见识的。而后听到“罗公子”三字出口,微微一惊,罗澈已然上前一步施礼道:“在下罗澈,见过二位堂主。”身后任博阳亦举剑躬身,沉声问好。

眼见堂堂苏州罗家的公子与九英元老竟和魍魉少主同船而来,七星会众人无不诧异,方薛二人暗交一个眼色,目中似有深意,随即上前还礼,态度比之方才可热络得多了。至于碧落是什么人物,他们望上一眼,见这姑娘清丽端静确然不俗,心中暗暗猜测了一回,却也并没有多问,只与罗家两位来客客套几句,便当先开路,引着众人往总舵而去。

一旁,韩宿二人始终和龙渊血池的两派当家低低交语,此刻将要动身,樊天罗刹两个娃娃携手走过来,程傲赫林不住点头,随即向二人深施一礼。待众人上路,两位姐妹却与龙渊血池的人马一道留在了原地。

碧落看着奇怪,宿尘韩远来至身边时,她轻声问道:“前辈妹妹们不一起去总舵了吗?”这称呼来得特异,而用在樊罗二鬼身上却合适得很,碧落一路叫来,便如“小贼”一般早已顺口。韩远也不收敛声音,答道:“不啦,外头也需得有人照顾不是?”

碧落点点头,虽不知他确切用意,但也大约明白这回魍魉山庄动静不小,若无人在外控制部署,这伙人便如方才一般,八成会为了自家少主搅出些什么事情来。想到这里觉着樊罗姐妹责任重大,忍不住回身看去。

他们身后,前来迎接的数百人众尽都捺下了身子,毕恭毕敬地高声齐呼——“属下恭送少庄主!”

那声音远远传开,把喧嚣奔腾的长江水流,一时也给遮盖了下去。

身后,笑然望着面前躬身施礼的两人,一时间竟然觉得,就是这样死了,就是世间上所有的恶名此刻统统都归到他一人头上来,他也全然不在乎了。人生一世,佳人挚友,夫复何求!

第十九章:莫辨

莫道往昔七巧怀,原是请君入瓮来。

进入七星会总舵的时候,碧落才真正看出那“迎接”二字不过只是说来好听而已了。四下里的杀气怨恨扑面而来,目之所及,人人按紧兵器目光狠烈,黑白纱缎掩映之下,天枢堂上的气息当真是比森罗宝殿还要森罗宝殿。

笑然作为此行正角,当先迈入。七星会除却总舵天枢之外其余共有六大堂口,分落于宜宾、宜昌、汉阳、九江等处重要港口城镇,如今天玑堂主身故,其余几位千里飞奔,已尽数汇聚而来。总舵主霍海州此刻高立堂首,黑色大氅之下一袭烈紫深青,腰间白带,尽把周身威仪结束得庄严凝正。那已是个六十以上的老者,长髯双鬓皆已斑白,然而负手侧身只这么一站,人人眼中都已见了一派雄风万里的气概。

——这便是纵横长江水域二十余年,振动了整整一个江湖的人物了。碧落望着他,想起当日茶楼嫣如姐姐的那段书来,心中不禁怦怦乱跳。

眼见笑然一行走入堂来,霍海州先是向罗家二人递了一礼:“不知任四侠远道而来,霍某未曾远迎,有失礼数了。这位便是罗贤侄么?”言语中沧桑持重,却无多少惊讶之意。任博阳与罗澈上前还敬,霍海州点了点头,随即面色漠然,双手抱拳向其余来者微微一推,冷笑道:“白衣狐狸,乌鳞龙,吊死鬼……嘿嘿,看来这回咱们迎来不少老朋友哇。”说着目中寒光一盛,瞪视笑然道:“魍魉山庄笑阎罗的名头老夫也是有所耳闻的,如今亲见,果然无愧是凌天成的儿子!”他说话间长袖猎猎鼓动,想必因为杨叶之死,心中是愤怒得狠了。

笑然一副好生乖巧的无辜模样,还礼道:“晚辈这谑称也值得一说吗?让您见笑啦。”心中却暗暗叫苦:老爹!看意思你八成是得罪过这姓霍的,却怎么不早说?如今他这言语不阴不阳,多半想要在我身上找补回来了……宿尘韩远等人确与七星会的人物打过几场照面,那自然是没有客气的,此时扬手示礼,各中不免也要掂量掂量旧账。

霍海州自不与这小子作贫,冷然道:“七星会的规矩,凌少主一行想必是知道了,如此我们也别多说,三日之后你与老夫北斗台上一见分晓吧。”言罢长袖一挥,背了身去,显然不愿多看这伙害了自家兄弟的人物一眼。

如此冷遇笑然想也想到了,他呵呵一笑尚未开口,罗澈已然踏上一步:“霍总舵主,晚辈尚有话说。晚辈此来,乃是为了澄清……”谁知霍海州手臂一扬,止住了他话语,玄色背影凝立不动,霎时满厅皆是肃静。

罗澈笑然对望一眼,心中各自一沉。隔了片刻,霍海州似是微微叹息,回身来道:“罗贤侄,你要说的言语,老夫已然着人查理清楚了。你能从苏州赶来此处、并对某人深信不疑,足见义气,老夫是很看好的,只是贤侄为了此人却要坏掉自己乃至罗家一族的声誉,却是大大的不值得!”

他言语中是什么意思各位来客自然明了,罗澈温润脸上一时通红,脱口而出:“霍总舵主,您……您既已知道此事,为何还有如此言语?晚辈愿以性命担保,我们兄弟三人情如手足,杨大哥绝非凌少主所杀!他、他绝不能!”说到激动处,字字恳切,身后任博阳脸上变色,低喝道:“澈儿!”

这番言语出口,天枢堂上堂主往下的头目人物一阵惊疑,而魍魉山庄几人登时暗挑拇指,心中血气激发出来,当即便要喝采——宋荣第一个按耐不住,大声道:“好,是朋友!罗家公子,我姓宋的从此佩服你了!”老人参精等人同声称是。笑然微扬手臂将他们拦住,一点笑容擎在嘴角,眼中却已滚过点点闪亮。碧落在他身旁静静地看着,不由得随之一起心潮澎湃。

霍海州苍然而笑,叹道:“贤侄,你问也不问就说出这等话来,可见与杨叶一般,是被人蒙蔽了心窍了……!”说罢目光如冷电闪过,蓦然喝道:“凌少主!老夫道你还有些胆色与担当,原来你来这里不是应邀,而是来诡辩脱罪的吗!?”

碧落心头一跳,只觉耳中“嗡”的一声好生难受。笑然内力被激荡而起,脸上瞬间半红半白,痛得冷汗流淌。然他咬了牙关勉强一笑:“霍前辈,这话可未免有些霸道。自然,您把杨堂主之死指名点姓地招呼到晚辈头上来,想必证据是十足十的了,可方才一句话不说便想打发人到生死擂台上去,就没道理了吧?我人都到了此处,您将人证物证请出来给大家看一回,也让晚辈我这杀人名声落得心服口服成不成?”

霍海州“嘿”地一声冷笑:“原来如此,你以为自己所为天衣无缝,便有恃无恐了吗?你要证据,很好!我只问你,你魍魉山庄如奉至宝的玄阳剑如今何在!?”

听他提及师父佩剑,碧落心中陡然一跳,只见笑然眨眨眼睛,理所当然道:“您手里。”

霍海州一怔,倒是出乎意料。他皱眉将笑然一打量,冷哼道:“小子,你既知道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笑然此刻内息调匀,心中渐渐觉得这话头不对,待蓦然想明白时,只听罗澈惊疑道:“莫非……杨大哥竟是为玄阳剑所害?”

他话音落下,碧落“啊”的一声惊呼。霍海州扫来一眼,见她脸色大异,微觉奇怪,冷冷道:“这又是魍魉山庄的哪一位人物?”忽听一人尖声笑道:“哈哈哈,霍总舵主派了不知多少人在江湖上为难我们这位小姑娘,如今不劳您捉拿,人在眼前了,您却不认得啦?”

此人言语无端又无礼,七星会几大堂主齐声怒喝,而其中开阳、瑶光的两位首领脸上却不禁红了红。霍海州双眼瞪起,一时却没找着说话那人的所在,再一定睛,却见到旁人腰际以下,有个不足三尺的奇怪人物正拄着根特大判官笔笑作一团,看那形状年纪,该是老人参精无疑了。

霍海州身在天枢总舵,却也早已听闻江湖上有人拿魍魉少主心仪的女子大做文章,意要捉了来辖制魍魉山庄的。当日杨叶被害,手下兄弟悲愤当中也提了此事,然而终究被他否掉——此时听老人参精有此言语,他蔑然道:“七星会却还不屑做这等无聊之事。”殊不知道伯仁与我,那些江湖人物一门心思只想抓住碧落送到七星会来煽风点火,压根也没有自己留作人质的胆量。

宿尘一直立在自家少主身后,此刻冷冷道:“霍总舵主,自家地盘上也不需有什么胆气,但是担当总该要吧?贵派属下暗派人手下毒追拿萧姑娘之事遍江湖皆已知晓,诡辩脱罪之辞,尽请免了。”

白衣狐狸话虽不多,然而口舌上素不饶人,言语一出,尽把方才霍海州的咄咄之势回敬了过去。另外,他这话里虽有夸大其辞之处,然而要害却也不假——七星会各大堂口远隔千里,原难以整齐划一地调度行事,早在汇聚商议以前,开阳、瑶光两堂堂主已然自作主张派了人马去捉拿“魍魉山庄的小妖女”,此后虽然撤回号令,却也免不了是违背了舵主力主的侠义之道。此时一被点破,瑶光堂主欧阳亮节怒喝道:“宿尘!九江杀我会众一事咱们的账还没算呢,你如今又跑出来胡说八道,算什么意思!?”

宿尘抬眼冷笑:“口说无凭。欧阳堂主,宿某身上有本簿子,只怕拿了出来贵会许多帮众脸上不大好看,我是否胡说八道,你三思。”

霍海州看去一眼,欧阳亮节眼中怒火滚动,然而神色有异,的确是亏了心的。他心中有气,然而外人面前极是护短,骤然将话锋接过来:“好,此事若然属实老夫自当严处,到时候给列位一个交代便是。如今我天玑堂主大仇在即,凌少主,玄阳宝剑正是杀人凶器,你有什么话可说?”

笑然方才一直在思索此事,此刻皱眉笑道:“这就怪了,说起这把剑,晚辈经过九江那回就已经借给欧阳堂主玩赏了呀,怎么,堂主爱不释手,原来没舍得送来总舵给大家一起看看吗?”

这话语是典型的笑然风范,无中带有,七假三真,碧落等人是习以为常了,而七星会众人如何受得了?欧阳亮节勃然大怒,一拳切在身旁梁柱上,砰然巨响,喝道:“岂有此理!你和姓宿的在我瑶光堂上害死了二十三名兄弟的性命,血债未了,你倒来这里信口雌黄!!玄阳剑在我手里,嘿嘿,那么却是我杀了杨堂主了!?”

笑然乍听“二十三名兄弟”,暗吃一惊,然而对方话语赶到此处,他顺理成章道:“原来如此,这样说你是认了?”话未说完,只觉眼前银光闪亮,一柄长钩已然望着脖颈削来——速度只及他一个眨眼,砰然一声,眼前黑衫翻飞,远处欧阳亮节已凌空一个翻身退回了原地。定睛看时,韩远足下青砖碎裂,右手微颤,缓缓背到了身后。

原来欧阳亮节一忍再忍,终于气冲脑门,亮出兵刃便招呼了上去。他内力本厚,加上蓄势良久,攻势一出便是迅猛绝伦,莫说笑然功夫全失,就便好端端的站在这里,怕也绝难躲过如此夺命的一击。韩远宿尘一左一右立于他身后,早就防着此招,眼见来者由左攻到,韩远当即闪出身子,让过他钩路与其对了一掌,原想一碰即分之后大家各自归位,没料着对方劲头如此沉重,当即胸口震荡,缓了缓气息方能稳步退回。

欧阳亮节落在地上此时也不好受,一条手臂麻得几乎废了。他身在空中,原本将对方之力已然卸去大半,对上一掌却仍有此状,心知对手够硬,冲动过去,满腔怒火反而渐渐沉了下来。

兔起鹞落之后,笑然额上一滴冷汗悄悄滚落,他镇镇心神皱眉一笑:“怎么,杀人灭口?玄阳剑当真不在你手中,你又急什么。”说罢未等回答,转了向宿尘低声道:“狐狸,二十三人是怎么回事?你杀了?”

宿尘撇欧阳亮节一眼,略略低头看他道:“少主,这人的意思是,九江水面上六张竹筏二十三具尸首——玄阳风波的另一般说法。”

笑然登时愕然。

此刻霍海州冷冷扫来一眼,口中却对瑶光堂主道:“亮节,你鲁莽了,且听听凌少主究竟有什么诡辩之辞。”欧阳亮节点头称是,立于一旁,缓缓调整自己手臂。

此时罗澈已思忖良久,站出道:“霍总舵主,此事同来的路上凌少主已与晚辈有过交代,事情并非如此。”当下将笑然言语转述了一遍。然而七星会众人听得冷笑连连,待他说罢了,玉衡堂主薛子恩摇头道:“罗公子,一面之辞如何可信?凌少主说自己身中五勾手的重伤,连剑也把持不住,却能够自水里从瑶光堂的地盘上逃脱了吗?这可不是笑话!如此言语,究竟视我们七星会水师为何物?”

笑然早已听得老大不耐烦,此刻哈哈一笑:“有趣,我能从水中脱身你们觉着丢了人,那么砍瓜切菜二十三人尽数杀了,你们倒觉得挺光荣?这算什么道理?”

罗澈面色凝重,然而依旧不肯动摇,他一心想为三弟开脱,苦于无有证据,只把目光焦急望来。笑然与他对视一眼,默默而笑,叹道:“好,当日围我的是二十几个人我没有数清,其中伤我那人我却记得。他短短有些胡须,左颊上带块长疤,这人功夫不错,他还活着吗?”

欧阳亮节狠狠瞪他一眼:“装腔作势,你会不知道?”

笑然也不与他口舌,点头道:“人虽不在,我身上伤痕却是跑不了的。”说罢左手解开衣襟,随随便便将肩头露了出来。碧落脸上通红,连忙别过头去,笑然微微一笑,随即将长发拨开,露出已然愈合,但是依旧触目惊心的五指伤痕来——当日那深及骨骼血流如注之势他虽不说,却也可想而知。

欧阳亮节一眼看去,眉头皱起,向霍海州道:“的确是宋濂的手段……”宋濂本是瑶光堂座下悍将,入会不久,然不日便要被提拔为香主的人物,霍海州心中略也有数。笑然将衣裳一正,道:“当日挨这样一下,哪个有能耐的还能继续使剑吗?嗯,你若一定要说,我是最后一剑刺死了他,同时又被他一爪子挠中,那我是实在无话可说了。”

众位堂主觉着此事的确不大可能,彼此看看,开阳堂主李锦松为人最工心计,此刻缓缓笑道:“天下会使这五勾手的人物并不在少数,凌少主不知何年何月受了这一伤,却来张冠李戴也未可知。并且就算真是当日宋兄弟给阁下烙上的,凭借玄阳剑之利,凌少主左手持剑,却也不是一般人物可以抵挡的了……”

此言出口,魍魉山庄人物登时破口大骂,笑然低头一笑,随即仰首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说,咱们不要这样损自家帮众成不成?哼哼,我知道啦,霍老前辈,玄阳剑当真没有在你们手里吗?你们若实在爱此剑,用不着设计九江一段事情来掩人耳目,尽管开口,我去向爹爹……”

霍海州听他竟出如此言语,一派怒意当即爆发,他长须颤动,断喝一声:“你说什么?!”内力到处,天枢堂顶砖瓦颤动。

笑然方才开口说第一个字时宿尘便料着有此一回,早把手抵在他肩上暗暗度力,于是声响只在笑然耳边一震即便散去,并未伤及内腑。此刻他正了颜色,恭恭敬敬地拱手道:“霍前辈,我这样说您生气,是,我没有凭据信口胡言,得罪您了。便如您认定我杀了杨堂主一般,如此不明不白的证据端上来,我同样不服。难道霍前辈竟不能看出,这里面有人栽赃陷害,尽是要嫁祸给魍魉山庄的吗?”

霍海州心中隐隐一动,然只是瞬间,他凝声冷笑:“凌笑然,是谁嫁祸你,你说给老夫听听。”

笑然想也不想:“于九江处得了玄阳剑的人——此地无银三百两,欧阳堂主,我可还没有点名点姓呢。”眼见欧阳亮节瞪起眼睛便要发作,他嘻嘻一笑加了一句,继续道:“当日江心我自问没有杀了贵会帮众,而二十三人竟然身死,随即玄阳剑也不见踪影,那么这里头究竟是某位堂主的苦肉计策呢还是另有外人横加施手……”

欧阳亮节咬牙道:“你无非想说,是我见宝剑起异,安排杜撰了九江水面上那场事情是吗?嘿嘿,姓凌的,玄阳剑是什么好东西,却也抵不过我兄弟性命!你如此说话未免太小看我欧阳某人了!再者如今杨堂主为此剑所害,我与他同会为盟,有什么深仇大恨竟要将他杀了?!”

笑然眉心微蹙,随即黯然一笑:“……我与杨堂主又有什么深仇大恨?”

霍海州冷哼一声:“说来说去,你到底是要开脱玄阳剑并非在你手中了?”

笑然心中早已咬牙切齿,耐着性子皱眉道:“老前辈我谢谢您啦,若是我杀了杨堂主,玄阳剑又如何会被你们找到拿来当了证据?我会把它留在原地,昭告天下这是我姓凌的所为吗?若真如此,姓凌的早已经笨死了!”

笑然这几句话颇具情理,碧落与罗澈皆是一阵欣喜,恨不得当即点头。谁知霍海州厉声喝道:“你当然不会将杀人凶器留在原处!凌笑然,你以为装腔作势便可以脱罪了吗?杨叶死于六泉湖心的小船之上,玄阳剑落入湖水之中,你自己没能耐打捞上来,便以为我们七星会也找它不到了,是不是?!”

笑然心中一震——玄阳剑竟然是自水里打捞出来的?这赃栽得还真是有些门道……如此一来,他愈加认定此事便是七星会中人物所为,那凶手自然知道自家帮众熟悉水性、不会放过湖底任何线索,才会放心大胆地有此一举。可是这话说将出来又着实少了证据,只能徒惹霍海州恼怒罢了。沉默片刻,他缓声道:“若是我,我不会把杨叶的尸身还留在船上。”

霍海州纵声大笑,苍老声音起起落落间蓦然顿住:“凌笑然,难道凭你这一句话,就要老夫相信你手上没有我杨叶兄弟的性命么?!”

笑然叹口气,索性仰脸绽出一丝不管不顾的笑容来:“那么单凭这一把剑便认定人是我所杀的而让真凶消遥法外,就可以了吗?”

霍海州脸带冷笑,而一双眸子中怒火翻滚,眼看便要烧了起来。此时碧落再也忍耐不住,满心慌恐惊惧却也没能压住胸中的言语,她声音微颤,大声道:“霍前辈,杨叶堂主真的不是他所杀的,杨堂主身死之时小贼他们正在长江水路,是去不到六泉湖的,请您详查!”

霍海州双眼凌厉望来,眉头一皱:“小贼?”

此时笑然已握住碧落手臂,目光复杂似有话说,听到话语问来,随手指指自己道:“我。”

此言一出,天枢堂上众人皆尽不以为然,有人便道:“笑话,魍魉山庄一行走的哪条路径江湖皆知,跑到长江水路上去做什么?”更有人怒道:“这话什么意思?他们敢来水路撒野,欺负咱们不知道吗?”

霍海州冷笑一声,凝视碧落道:“这又是什么花样了?如此无稽之谈也能出口,魍魉山庄人物的言语倒真是诡异得很!”

碧落轻轻吸口气,摇头道:“晚辈不是魍魉山庄中人,霍老前辈,他们一行是七月中时自金陵登船,由水上返回岳阳的,这是晚辈亲自相送,绝不会有假。我……晚辈……是清茗客门下弟子,此行为着玄阳剑而来,念在家师声名,决然不会说谎。”

她这声音柔柔婉婉,却分明透出一股坚决,话语落下,满堂一震。五大堂主登时惊疑互视,霍海州瞳光绽亮,也是颇为诧异。这时大厅右侧众人当中一名开阳堂的副香主低声嘀咕道:“嘿嘿?近年来清茗客的徒儿东一个西一个漠北关西哪里都是,还均是些年轻貌美的小姑娘,也不知是真是假?”

他话未说完,魍魉山庄一众人物的目光齐齐射去,当下只差没将他穿个窟窿,那人在自家地盘上虽然有恃无恐,然而言语一噎,也颇出了一头冷汗。

碧落低头自腰间取出一枚小竹牌,双手盈盈扬起:“这是家师之物,自能证明我的言语。霍老前辈,请您看一看。”

霍海州阅历卓然,如何不认得这便是昔日名动江湖的碧玉竹?长叹一声,他走上两步缓缓点头道:“果然是清茗客的徒儿到了。小姑娘,霍某人言语无理之处你不要计较。十余年未曾谋面了,尊师如今可好?”

碧落又惊又喜,心道原来霍前辈也是与师父有过交情的,那么此事多半便好说了。答道:“是,多谢您挂念。晚辈此行正是代家师而来,方才所言句句属实,请您不要错怪了小……凌、凌少主。”

霍海州紧紧皱眉道:“你说七月中旬凌笑然自金陵登船……你,一道跟着回了岳阳吗?”

碧落一怔,摇头道:“不,晚辈是后来陆行拜访魍魉山庄的……可是……”

霍海州叹道:“这便是了。姑娘,你也是被他姓凌的小魔头蒙骗了,他当日登船,待你走了之后便折返到路上前去杀人,引你来为他做这场人证,此举何其方便!”

碧落替笑然满心委屈,连连摇头道:“不,不是,霍老前辈,当时凌少主他们均已受了伤,是不能去杀人的!”

霍海州奇道:“受伤?”随即一声冷笑:“竞有人物伤了魍魉少主,而偌大江湖却无半点风声?嘿嘿,小姑娘,这话没来由了吧!” 此时欧阳亮节终于有机会报那一箭之仇,冷然道:“或是苦肉计策,也未可知。”

霍海州缓缓点头,他此时心中已然暗暗料定,若非那小魔头骗技高超哄骗了萧门弟子,便是这丫头对其倾心相恋,为情郎出口掩饰了。

碧落泪水已在眼中打转——被冤枉这种事情,原来只有身临其境才能明白其中的苦处。她咬咬嘴唇强自忍住,一礼拜下,低声道:“我没有说谎。小贼是不会杀杨堂主的。”身旁云青衣衫翩然展动,罗澈声音响在耳旁,他朗声道:“霍总舵主,请您明鉴,此事当真并非凌少主所为!”

身后,笑然望着面前躬身施礼的两人,一时间竟然觉得,就是这样死了,就是世间上所有的恶名此刻统统都归到他一人头上来,他也全然不在乎了。人生一世,佳人挚友,夫复何求!想及此处,一点笑容自他唇畔绽开:“二哥,阿螺,不必说啦,霍总舵主信就信不信就罢,咱们不与他辩了。总之离绝命擂台还有三日,三日于我,足够尽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