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没理了。

杜若一路飞奔去实验室。

大家都在,景明也在,脸色很差,看都不看她一眼。

她琢磨着这位老大可能不满她的“不积极”,是以让自己化身一团空气,悄无声息地飘去桌边,伏案看资料,做器械,偶尔起身去观摩队友们的设计图试验流程图。

景明抬眸看一眼她那边窸窸窣窣的动静,又烦又躁。

中午不来,跟黎清和吃饭去了;

下午不来,上课;

晚上呢?!

呵,他景明能输给那什么黎清和?

他还算克制的,深吸一口气,垂下眼眸做自己的事了。

忙忙碌碌到十点多,杜若手机响了,她立即接了跑去一边:“喂,师兄?”

景明再度抬眸,就见她放下电话,匆忙跑出门。

大概十分钟后,杜若推门进来,手里抱着个德国特色的木偶娃娃,表情欢欢喜喜的。回到座位上了,还把手中的木偶翻来覆去看好几道。

景明盯她半晌。

自尊受到无尽挑战,忍无可忍。

他丢下手中的工具,走过去。

杜若察觉他靠近,立刻把娃娃扔去一旁,抄起仪器和电线,一副“老板我真的在努力工作”的认真乖巧模样。

景明:“我过会儿有话跟你讲。”

杜若:“……哦。”

他走了。

她心里一个咯噔,完了,要挨训了。可她真的很冤枉。

到了晚上十一点半,大家陆陆续续收工走了,人越来越少,杜若还在忙碌。

又过半小时,朱韬说:“杜若,还不走啊。”

她抬头,发现实验室里一个别的人都没了。

她想起景明说有事,道:“我再等一会儿。”

“那行,早点儿回去啊。”

“知道啦。”

也好,挨训起码选没人的时候。

杜若揉揉有些发酸的眼睛,继续做笔记抄资料。

景明回到实验室时,就见一室白光,只剩杜若独自伏案工作,她微侧着头,长发别在耳后,顺着修长的白皙的脖子垂到胸前。

他走过去,靠在一旁的桌上,垂眸看了她一会儿,没什么表情。

她余光瞥见什么,看过来,吓得轻轻弹跳一下:“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吓我一跳!”

“刚才。”他回答很简短,没笑,似乎没那个心情。

她见他脸色不好,忐忑了:“你要跟我说什么事啊?”

景明不答,盯着她看,不知是在判断什么,还是在抉择什么。

杜若心里愈发七上八下,决定先下手解释:“我,我下午全是课,晚上做作业去了。我本来就准备来实验室的,你刚好发消息。你不发我也会过来。我没消极怠工。”

他还是不说话,眉心拧着,隐约透着一丝遭受藐视后的忍怒。

她揣摩半刻,越来越感觉他可能想把她开除,不如,溜走逃避让他冷静下比较好。于是……

“时间也不早了,没事我先走了啊。”她说着赶紧把笔记本收进书包,就要拉上走人。

景明突然开口:“我喜欢你。”

杜若猛地停在原地。

第40章

实验室里静谧无声,日光灯照得四周灿如白昼。

两人对视着, 沉默而又安静。

杜若盯着他, 迟迟不开口,也没反应, 像一只突然断了电的机器人。

景明拿不准,无意识舔了下下嘴唇, 再度开口:“杜若春……”

下一秒,杜若仿佛突然被敲醒,飞速拉上书包拉链, 说:“我不喜欢你。”说完就背上书包朝外逃去。

景明始料未及,眉心顷刻间皱起:“话不说清楚跑什么?!”他几大步追上前,挡住她的去路。

她像突遭围堵的小兽, 被吓得一个后退,有些惊慌地看一下他的眼睛, 又立刻弹开看向别处, 仓惶道:“我都说了。”

“说什么了?”

“说了不喜欢你。”她手抓着一旁的实验台,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撒谎。”景明脸色微青。

“没有……”她揪紧书包带子, 努力想冲破他的防线往外走,“我真的要回去了……”

他又是一步截了她的去路,完全不打算放她走。

她又急又慌,脸红得要滴血:“我真的要回去了……”

“把话说完!”

“我说了!不喜欢……”声音突然变小,发现他脸色变了。

他站在原地, 咬一咬嘴唇, 抬头望一下天, 气极竟笑了一下。

下一刻,他黑着脸低下头,从兜里拿出一张纸展开,“啪”地抖到她面前,近乎示威:“不喜欢我,这是什么?”

杜若一愣,就见他手里拿着一张政治笔记。

她脑子瓮地一下炸开,面颊血红,恼羞难忍,扑上去要夺回来。

他一只手举高,她够不着,又急又气,蹦起来一抓,抓到一块边角,纸张瞬时撕裂。

他一愕,迅速一手将纸护在身后,一手将她拦住,怒斥道:“你干什么!”

他这一声斥责,她猛地停下,抬头看他,眼睛里恐惧、慌张、无措皆一闪而过,取而代之是深深的羞耻、失望与怨愤。

“很得意吗?”

他微顿。

她气得胸膛起伏:“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你很得意吗?觉得自己很了不起,高高在上,而我就该召之即来了?”

景明眼瞳微敛,意外她也能说出如此尖刻的话。

而杜若只觉受够了他的羞辱,已是浑身颤抖。

六月的天,她牙齿打颤。

她不想跟他讲话,只想一逃了之。

可他堵在面前不让,而她也没法再躲再避,长久以来压抑在内心最深处的情绪一股脑地涌泄出来,将因逃避恐惧筑起的围墙撞击成粉碎:

“我是喜欢过你,那又怎样?我早就不喜欢你了。”

“你这种人,傲慢,刻薄,从来不把人放在眼里,我是脑子里进水了才会喜欢你!”

景明面红到了耳朵根,他长这么大哪里受到过这般抨击?

他盯着她,恼羞到极点:“我不把谁放在眼里了?嗯?”

她嘴唇微颤,说不出口。

“说啊,”他朝她逼近一步,微微俯身,黑眼睛盯着她,“我不把谁放在眼里了?”

她逞强着不肯后退,狠狠盯着他,突然道:“我!”

他唇角一勾,微嘲:“的确。可那时的你,我不喜欢,也不注意,这不是很正常?”

她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深受刺激。

不想时隔半年多,他竟会再度给她一刀,竟还和当初一样的态度。仿佛噩梦重演。

“那时的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的愿望是什么,目标又是什么?说近了,考试及格,申请助学金?说远了,顺当毕业,做个小白领,租个小房子?我跟你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那时我不在意你,是不是很正常?”

“正常!”她倔强地抿起嘴唇,心却痛得像被利刃刺过,“可是……’别喜欢我,我是不会喜欢你的。‘——你是有多鄙视我多看不起我才会说出这种话?觉得我很丑很穷很可笑吗?不喜欢就不喜欢,为什么非要说那种话来践踏别人的尊严?”

原来,根本就没过去。

那依然是她生命里最难以启齿的过往,最难以揭过的疤痕,此刻提及,她嗓音微颤,眼眶也红了,

“你或许不是故意的,你是天生的。

你天生就拥有一切,所以你看不到任何不起眼的东西,看不到别人的痛苦,挣扎和卑微。我和你不一样,我天生什么都没有。我曾经、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自己努力得来的。你没有资格嘲笑看轻。你也没那么了不起,你根本就不是一个值得我去喜欢的人。”

这话对他的冲击不亚于当面一耳光。

“别摆出一副受伤至深的样子!”景明忍怒道,“说我傲慢,你也没好到哪儿去。清高,脆弱,矫情。我为什么说那句话?那时你喜欢我,喜欢我什么?因为喜欢我你做过什么,是跟我表白了还是我问你的时候你承认了?都没有。如果当时你承认,我再混也不至于说出那种话。——我说不会喜欢你,有什么问题?”

杜若脸红如血:“那你现在也不要喜欢我!”

他顿时不吭声了,又狠又恨地盯着她。

而她跟他这番对峙争吵,已强撑到极限,眼眶红得跟兔子一样,几番几次地强忍住了眼泪,却快要忍不住了。

她用力吸了一口气,别过头去,竭力呼吸着,不想自己看上去太落败。

他原还冒火,一见她这样,忽然失声无言了,一时没说话。半晌了,才强忍着不平说:“那没办法,我跟你这种人不一样。你这种人,呵!”

她立即回头,见他眼里隐忍着恼意,知道他接下来又是一番自大无理的攻击,是以全身的警戒都竖了起来!

没想他冷冷讽刺一声:“你这种人,我真的很好奇,你喜欢过我,然后呢?”

她微愣,警惕着,不明白他想讲什么。

“真的喜欢过我吗?怎么那么容易就放弃了!说得委屈巴巴,多受伤,可实际还不是因为我说了一句实话,你就立刻退缩。这么浅薄的喜欢,呵!你究竟是喜欢我还是喜欢你心里的一个幻影,一个你憧憬的理想对象?一旦你发现原来这个人不完美,原来这个人有瑕疵,你就立刻不喜欢了。”说到此处,他再度恼了,“这么低级的喜欢,你好意思说。”

杜若:“你的喜欢就很高级?!”

他斥:“比你好点儿!至少现在吵了一架,还是喜欢你!”

她怔在原地,心砰地震颤一下,始料未及,像突然被打回原形。

恼怒羞愤顷刻间都不在,害怕恐慌重新占据头脑,她胸膛起伏着,再度别过脸去。

手又一次无意识地抓紧桌沿,人往后退缩一步。

而他看着她这幅抗拒的样子,牙关咬着,分明已经发泄一通,可一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

两人又陷入了一开始的沉默相对中,谁都不讲话。

仿佛都累了,都觉得,这样的争吵和发泄没有任何意义了。

日光灯把实验室照得发白。两人长久地安静着,像要融化在这白光里。

直到渐渐,她握住桌沿的手指缓缓松开了,潮涌的情绪仿佛也退了下去。

最后,她轻声开口:

“我现在不想谈恋爱,不需要。我现在,每天都过得很开心,目前的状态我不想改变……”

忽然说不下去了,

她原本以为,她能把内心的想法像刚才那样宣泄出来,可,还是说不出。

因为,

景明,

你就是那片叶子啊,一叶障目的叶子。

上大学这一年,不喜欢你的时候,我才是最自由的。能看见生活里有太多的东西。而曾经那段时间,因为喜欢你,太痛苦,我不想回去了。

我不想跟你在一起,去猜测,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是喜欢我,还是不喜欢我。不想在操场的那么多人里一眼就认出你,认出你的衣服,你的影子。不想看着你的背影都觉得很欢喜,跟在你身后走哪怕永远不被发现走去天荒地老也愿意。不想再花时间揣测,你在干什么,在家,在实验室,还是在宿舍,有没有偶尔想起过我,在意过我,有没有偶尔觉得我也或许有那么一点儿不错。也不想看到一片树叶就想起你,看到鸽子也想起你,看到树梢和蓝天还想起你。

可,

她含着泪,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极淡地笑了一下,说:“我只想做好我自己。让我自己变得更好。我觉得,这比跟你谈恋爱重要。”

景明看着她,没有反驳,没有愤怒,长久地没有说话了。

而就是这一刻,他发现,他对她的感觉变了。仿佛终于看清,今晚之前,他对她,不过是一种肤浅的小孩子非要抢玩具的情感。

可此刻,心口那莫名钝钝的疼,让他突然谨慎,不再上前了。

他看见她低着头,一颗眼泪砸落,他说:“别哭了。”

“我只是随口一说,没多喜欢,也没说非要追你。你哭什么?我就那么……”他止了止,又皱眉,“行了,别哭了!”

杜若抹一下眼睛,揪紧已被她抓成绳儿的书包带,埋头往外走。

他再度拦住。

她抬头,红着眼睛:“我要回去了!”

“一起走,太晚了。”他拿上自己的书包,往外走去,到门口了回头,她低着脑袋慢慢跟出来。

他锁了门。

深夜的校园,树影憧憧。

过去的时光,秋去冬来,春尽夏至。

实验楼门前的这条路风景变换,从金黄到落叶,从干枯到发芽,从新叶到盛放。如今树冠如伞,遮天蔽光。

乳白的路灯光在枝桠树叶间穿梭,像一颗颗白色的小星星般洒满地面,洒在夜行人沉默的脸上。

景明和杜若两人走在道路的两边,隔着一整条路宽的距离,一路走在星空般的光影里,一句话不讲,谁也不看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