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在太妃寝宫伺候的宫侍们也惶惶不可终日,四处拖关系走人情,希望能留在宫里或者找个差事,谁都不想去临安别宫。

那个地方天高皇帝远,里面住着的女人又都是没有子女没有未来的,他们跟着伺候有什么前途?

孙太妃坐在印刻着青鸾纹饰的马车上,她听着车轮前行的声音,最终还是没有忍住掀起了帘子。

天还没有大亮,街道上蒙着一层淡淡的雾气,一些摆早摊的摊贩已经把货架支了起来,她看到路边还有卖茶叶蛋的摊子,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曾与那个人在路边早餐摊子旁吃茶叶蛋,那时候他一身素衣,手好看得不可思议。

如今二十年过去,每天仍旧有卖茶叶蛋的摊贩,可他早有妻有子,而自己不过是个即将遣送到临安别宫的太妃。

“来人,去给本宫买几个茶叶蛋。”她想了想,吩咐陪行在马车旁的太监。

“孙太妃娘娘,时间紧迫不能耽搁,还请你担待,”太监朝她行了一个礼,样子摆得恭恭敬敬,却丝毫没有听从她吩咐的意思。

孙太妃没有想到这个太监竟然会拒绝自己的命令,愣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刚才站在马车旁的太监早已经走得没影,她只好硬生生的忍下了。

就在她准备放下窗帘时,看到一个太监已经走到茶叶蛋摊子前买东西了,她认出这个太监是在钱太妃身边伺候的。

钱氏身边的人能去买东西,而她身边伺候的人被换掉不说,还不听自己的话,她心里一凉……

当今这位皇帝,竟恨上自己了吗?

两天前,她身边伺候的人就全部被换了下去,现在她根本使唤不了这些宫侍。

到了现在她才明白,纵有万般算计,但是在强权面前,什么算计都没用。她费心筹划这么久,皇帝一道圣旨,就把她身边所有人都换了下去。理由还是她久病不愈,乃是身边人伺候不力的原因。

她想求情,来宣旨的太监根本不搭理她,她想发威,这些人同样毫无反应。

“一朝天子一朝臣……”孙太妃冷笑,忽然想起瑞王,他是不是因为当年那些冷待,才有了野心呢?

她不知道,也猜不出来。或许有些结果,她早就心中有数,只是心里不敢去想,也不愿意去想。

若是他真的对自己有感情,当年又怎么会不提亲,又怎么会娶了瑞王妃,与她生下那么多的孩子。

或许他根本不爱她,而她亦不爱他,只是宫里的日子太难熬,她抱着这段虚无的感情,安慰着自己没日没夜的孤寂。

她这一生庸庸碌碌,随波逐流,连自己的心思都不敢看清。

长串的马车即将驶出城门,城门口瑞王长随站在那,一副随意经过的模样。

孙太妃取出自己缝在袖子里厚厚的密函,拿在手里看了很久。

这么多马车出城,守门的卫兵上前询问,得知是送太妃出宫的马车队后,就不再阻拦,让这些马车畅通无阻的经过。

瑞王长随看着一辆辆马车从眼前经过,直到最后一辆马车都出了城,才不甘心的回了瑞王府。

“你没有拿到东西?”瑞王面上露出异色,半晌才道,“本王知道了。”

孙氏那个女人是什么意思?难道想用那些东西,威胁他吗?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阴沉着脸,暗骂了一句,派人潜伏到马队要经过的驿站,争取从陈氏手里拿到那些有关宫中侍卫分布以及帝后生活习惯的记录。

实际上,他最担心的却是这些年与孙氏来往的信件。

当年周氏的儿子之死,是他一手安排的,若是这件事揭露,他就完了。

“实在不行……”瑞王声音一冷,“便让孙太妃病逝。”

只有死人才能做到守口如瓶。

“嚓嚓嚓。”

孙太妃把手里的密函一张张撕成碎片,然后把这些碎片扔进马车里放着的茶壶中。

看着这些碎纸全部侵泡在了茶水中,孙太妃突然掀起窗帘,用这个茶壶砸到之前不听她话的太监身上,茶壶在太监身上撞了一下,又磕到地上的石头上,顿时摔得四分五裂。

“你竟敢不把本宫不放在眼里,胆大包天!”孙太妃从窗口伸出手,指着太监骂道,“刚出京城,你就敢给本宫甩脸色看,若是去了临安别宫,你岂不是要害死本宫?”

说完,也不管这个太监连连向自己请罪,她便又哭又闹起来。

钱太妃听到后面传来吵闹的声音,打听清前因后果后,不置可否的笑了笑,躺靠在马车壁上,没有出去看热闹。

孙氏这个女人虽然大多时候做事没脑子,但是像今天这么撒泼倒是没有见过。不过也无所谓了,都已经出了宫,若是还万般顾及,这辈子也白活了。

孙氏闹得太厉害,又是太妃,卫队的队长没有办法,只能让人把这个太监关押起来。

好在孙太妃除了这次撒泼以外,后面一路都很好伺候,只是有个奇怪的习惯,就是轻易不用自己的吃食。

时间一久,大家也就习惯了。因为天气炎热,马车里坐着的又是先帝的女人,所以尽管临安郡离京城很近,他们也行了将近一个月。

进了临安郡城门后,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可是就在太妃们下马车时,意外发生了。

“啊!”离孙太妃最近的一个宫女,顿时吓得尖叫起来。

孙太妃皱了皱眉,这个宫女怎么如此不懂规矩,她想开口斥责,却发现自己张不开口。

她低头看去,才发现一支箭插在胸口,只留了一半尾羽留在前面,剩下的一半恐怕已经扎进了她的胸腔,奇怪的是她竟然半点都不觉得疼。

“孙太妃!”

“护驾!”

“把周围包围起来,不可放走可疑之人!”

她抬头,看到钱氏魏氏这类与她斗过的女人,都吓得花容失色,仿佛看到了世间最可怕的事。

有什么可怕的,她们这些女人,早年为了个男人斗来斗去,谁又能干净到哪去?

算计一辈子,最后死在自以为爱着的男人手上,她这一生,真是处处笑话。

“孙如云!”钱太妃扶着她,面上的表情有惊惶,也有几分难过,“你等等,大夫马上就来。”

对了,她被人叫了一辈子的爱妃,娘娘,太妃,竟差点忘记自己叫什么了。

嬷嬷说,她周岁礼时,父亲见她头发茂盛,又长得灵气好看,便给她取了“如云”这个名字。

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

只可惜她这一生,活得不如这个名字,浑浑噩噩的一辈子,竟是可笑了。

她看着钱太妃笑了,幽幽道:“记得当年初见,你站在静安宫院子里的桃树下,可比现在好看多了。”

钱太妃愣住,看着孙太妃红了眼眶,缓缓点了点头。

孙太妃见她点头,释然一笑,然后闭上了眼睛。

恍惚间,她似乎又回到年少时,那时候她鬓发如云,天真无邪,像极了现在这位皇后娘娘。

“钱太妃,孙太妃娘娘……殁了。”护卫队长见钱太妃还半扶抱着孙太妃,小声道,“发生了这种事,下官责无旁贷。”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无子无女的太妃,也会有人刺杀。

没有想到就是他的错,他已经预料到,回京后,等待他的将是什么。

钱太妃看到孙太妃脸上竟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怔忪的松开她,然后愣愣的看着太监把孙太妃的遗体抬走。

她跟孙氏斗了一辈子,以往也想过孙氏落魄的样子会是何等模样。可是她从未想过孙氏会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是谁要杀孙氏?

皇帝?皇后?

不,不可能是这两个人?他们若是想要孙氏的性命,早在孙氏装病的时候,就可以让她病亡,根本没必要闹出这么大的阵仗。

先帝的女人被当今帝王送到临安别宫,人刚下马车,就被人刺杀,传出去对帝后也不是什么好事。

除非这两人脑子有毛病,才会做这种事。

可是,不是他们,又会是谁?她回头去看那几位伺候过先帝的妃嫔,这些女人各个面色惨白,吓得瑟瑟发抖。

这些女人就算有心想杀孙氏,也没有这种本事。

一般弓箭手,没有这么远的射程与准确度。

所以……会是谁?

瑞王吗?

第82章

距离上次晕倒已经快一个月,顾如玖自己都快忘了,可是晋鞅与身边伺候的人却各个都小心翼翼,仿佛她是个易碎品似的。平时对她几乎称得上千依百顺的晋鞅,甚至在她吃食上也进行了管制。

“你别理我。”顾如玖猛摇着扇子,她不想跟晋鞅吵架,但是心里又闷着一团火气,所以便坐到旁边角落里,不想看晋鞅。

见她生气,晋鞅忙上前劝道:“你别恼,这冰吃多了对你身子不好。”

“上个月还好好的,怎么到了现在就这不好那不妙了,”顾如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以前笑笑就过去的事情,这几天变得格外在意起来,甚至连脾气都变得格外的火爆,“你别跟我说话,看着就烦。”

说完这话,顾如玖就觉得不对,她伸手捂着脸,声音有些疲倦:“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总是……”

“我知道你只是心情不好,”晋鞅见她脸色看起来有些白,也不介意她方才那句话,把她拥进怀中轻轻拍着她后背,缓解她的情绪。

“陛下,娘娘,御医来给娘娘诊脉了。”秋罗进屋后,发现陛下与娘娘之间气氛有些不对劲,也不敢多言。

“让他进来。”晋鞅放开顾如玖,弯下腰平视着坐在贵妃榻上的顾如玖,“好啦,别生气了,被御医看到你生气的丑样子怎么办?”

“你才丑!”顾如玖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然后有些歉疚的握住晋鞅的手,心里却暗暗有些担忧,自己到底怎么回事,最近几天脾气怎么这么差。

前些天晋鞅也是管着自己吃食,她也没像现在这个样子啊。

御医进来后,便向帝后二人行礼,努力不让自己的目光落到帝后相握的手上。

赵御医他最近才升任来的,他以前专攻妇科,刚升任为御医时,他还有些奇怪,陛下一个大老爷们,还需要妇科医生?

今天乾坤宫的太监总管找到他,让他给皇后娘娘诊脉,他才明白过来,他能做御医,不是因为皇上需要,是皇后娘娘需要。

第一次见到皇后,对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媚颜倾城,反而长得十分甜美,尤其是脸颊上的那对酒窝,让她看起来既纯洁又显小,就像是应该让人捧在手心娇宠着的小姑娘,若是让她伤心半点,就会让人产生罪恶感。

这位大丰朝第一个住在乾坤宫的皇后,是个让人见了后起不了厌恶之心的人。

“你是新来的?”顾如玖见这个太医大约三十余岁,倒是比其他御医看起来年轻不少,“以前好像没有见过你。”

“回娘娘,微臣是前几日调任过来的。”赵御医恭恭敬敬的垂首答道,“请娘娘伸出右手。”

待皇后娘娘伸手,他便看到一只莹白如玉的手腕,手腕上戴着一只双缠纹玉镯。能把玉镯做成藤蔓缠绕的样式,又细又精致,不知道要费多少工夫,不过皇后娘娘戴着却格外好看。

顾如玖见赵御医盯着自己镯子瞧,才惊觉过来这镯子搭在手腕处,会影响他诊脉,便把镯子往上拨了拨。

赵御医朝她拱了拱手,然后把手帕搭在皇后手腕上,小心的摸脉。

脉搏流利,似有圆珠滚落玉盘之状。

赵御医把两只手都摸脉后,收起手帕:“请问娘娘,进来可有食欲不振或是痰淤之状?”

顾如玖摇头:“并无。”

赵御医面上露出一丝笑意,朝晋鞅与顾如玖深深一揖:“恭喜陛下,恭喜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怀有将近两月的身孕。”

“你说什么?”顾如玖有些懵,有些反应不过来。

“娘娘,您腹中已怀有龙嗣。”赵御医以为皇后娘娘已经欢喜过度了,便又有重复了一遍。

顾如玖呆呆的摸了下肚子,有些茫然的想,难怪这个月的月事到了今天都没有来,难怪她最近总是觉得热,总是觉得心烦,原来是因为肚子里多了个生命。

晋鞅见久久还愣着,便赏了赵御医,让他退下后才转身对她道:“久久,你怎么了?”

“你最近老是管着我吃食,是不是因为这个?”顾如玖扭头去看晋鞅,表情仍旧很懵。

“原本御医还不确定,我又怕告诉你后结果发现没有怀孕,会影响你的心情,所以才瞒着你,”晋鞅蹲在她面前,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是我没有考虑妥当,让你这几日心情不好。”

顾如玖茫然的摇头,她就要做母亲了?

好像还有些反应不来。

见她这个样子,晋鞅笑着道:“别担心,我陪着你呢。”久久初次有孕,年纪又小,感到茫然甚至是害怕都挺正常的。

别说久久,就连他自己内心也十分的担心,已经偷偷看了不少关于生子的书籍,然后发现女人在生子时,犹如一脚踩在鬼门关上,于是……更加紧张了。

顾如玖呆呆的点头,感觉自己什么火气都没了,只剩下懵。

紫宸殿的宫侍却都很高兴,皇后娘娘有了身孕,这可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他们不仅得了陛下与娘娘发现来的赏赐,就连白公公、何公公、秋罗姑娘这些御前红人,对他们这些下面的人,笑容也多了起来。

皇后娘娘有了身孕,这是皇室的家事,也是国家大事。原本上蹿下跳着说皇后独霸皇上,却没有半分喜信都没传出来的官员,这会儿彻底哑火了。

宫里某些颇有姿色的宫女也忍不住起了心思,皇后娘娘有了身孕,陛下定不会与皇后同房,这是不是代表着她们有机会了?

事实证明她们想太多。

皇后有了身孕,后宫事务便再度交由太后管理。太后对皇后娘娘有多好,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大家的心思还没来得及显露出来,太后娘娘就发话了,但凡有惹得皇后娘娘不快的宫侍,轻则赶出皇宫,重则杖毙。

周太后见顾如玖有了身孕,但是胃口没有变差,反而变得很好,于是松了一口气。女人坏孩子最遭罪,有吃不下饭的,有闻到饭菜味道便吐的,还有睡不着觉的,这一番折腾下来,人都要老上好几岁。

久久有福气,怀上孩子也不折腾,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有了身孕,最重要的就是心情愉快,”周太后拍着顾如玖的手,“前三个月不易运动过度,你若是待得闷了,就在乾坤宫附近转转就好。”

这后宫虽只有久久一个皇后,其他太妃都送走了,但人心难辨,还是小心为上。孩子掉了难过不说,母体受损伤更是一辈子的事情,吃再好的东西也补不回来的。

顾如玖点了点头,知道自己怀孕这件事已经过了好几天,她已经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所以太后说,她就静静的听着。

“寒凉的食物尽量少用,不然对你身子不好,”周太后见久久一副小姑娘模样,就已经有了身孕,忍不住叹了口气。

当年久久满月的消息传到宫里的时候,仿佛还在眼前,哪知道眨眼竟是十六年过去了。

“王爷,事情成了,”一个貌不惊人的男人垂立在瑞王跟前,“现在消息虽然还没传进京城,但是应该快了。”

“事情怎么拖了这么久才完成?”瑞王不满的皱了皱眉头。

“属下怀疑孙太妃心里已经有所戒备,属下安排人在她吃食里用药,她都避开了。后来实在没有办法,属下才在临安别宫外安插了几名弓箭手,只要孙太妃一下马车,便射杀了她。”

瑞王先是皱眉,随后又平静下来,“这样也不错,先帝的女人被当今赶到临安别宫,结果太妃被歹徒刺杀,当今陛下这仁德之名,大概是保不住了。”

孙氏活着已经没有多大的用处,但是死了却还有些用。

“王爷,”一位长随匆匆走进屋内,“王爷,宫里传出消息,皇后有孕了。”

“什么?”瑞王面色大变,“不是说晋鞅身体虚弱,不易让皇后有孕吗,皇后怎么就怀上孩子了?”

长随不敢说话,因为这个问题完全无解。

他又不是皇帝,又怎么知道皇后为什么会怀孕。

“把孙太妃受刺杀的消息闹大,闹得越大越好。”瑞王冷笑,既然他不高兴,怎么也要膈应一下司马氏那个贱人的儿子。

想到司马氏那个贱人当初拒绝了他的求婚,反而嫁给了诚王那个窝囊废,瑞王脸上露出了既快意又扭曲的神情。

也不知道司马氏当年病逝的时候有没有后悔过?诚王懦弱无能又好色,还偏听偏信,实在算不上一个男人。他不过是让人随便传了两句晋鞅长得像他,诚王便开始怀疑司马氏与他有私,甚至任由继室磋磨晋鞅。

没脑子到这个地步,难怪一辈子都活得浑浑噩噩,到死都没有清醒过。

顾如玖有孕的消息传到顾家后,杨氏便在屋子里转了无数圈,她与顾长龄都睡不着,先是想着女儿有了身孕,终于把朝臣的嘴给堵上了。然后又觉得女儿有了身孕后,一定很辛苦,想到那些因为生孩子而丢了性命的,孙氏与顾长龄更是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不管是男是女,一定要健健康康的,”烛火下,杨氏坐在床头,忍不住道,“千万别像瑞王那样。”

“对对对,”顾长龄跟着点头,“生产的时候,不折腾他母亲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