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平胸中的恐惧和怒意同时涌现出来,他白皙的面孔开始泛起红色,实在不知道自己是应该转身逃掉,还是该冲过去不顾尊卑地揪住杨俊的衣领大吼大叫,让他解释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从丘陵的另外一侧传来轻微的声音,另一辆马车仿佛从地上冒出来一样,一下子冲到了两人面前,停住了。

这一辆马车要比他们乘坐的大,大轮高盖,却没有任何标识,乘座四周挂起玄色布幔,无法看到车内的动静。它的轮辐和车框之间都用麻布塞满,轮毂上还绑了一圈蒲草,跑起来噪音很小,如同一只幽灵。车夫是一位虬髯大汉,在他单薄衣衫下可以看到隆起的团团肌肉。这人戴着顶草帽,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似乎对周围的一切毫不关心。

一只枯槁的手从车里面掀开布幔,露出一张苍老的面孔。老人看了一眼地上的车夫,又看了看杨俊,最后把目光集中在杨平身上。他与杨平目光交汇的一瞬间,瞳孔骤然缩小,淡然的表情发生了一丝不易觉察的龟裂,但稍现即逝。

杨俊沉声道:“伯父,一切如约。”老人手指轻磕了一下扶手。马车车夫立刻从驾座跳下来,从马车里拖下一具尸体。杨平注意到这具尸体和自己身材差不多,只是脸部已被砍得稀烂,看不出年纪。车夫把尸体放在马车夫的旁边,摆出个力战身亡的姿势,最后满意地拍拍手,直起身来。

杨平看到他若无其事的样子,觉得毛骨悚然。这时候,杨俊拍了拍他的肩膀:“平儿,上车吧。”他指了指那辆马车。杨平站在原地不动:“父亲大人,您如果需要我去死,我尽孝就是。但我希望能死个明白。”

杨俊微微皱起眉头:“没人希望你死,上车吧,车里的人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

“不,我现在就要知道!”

杨平断然拒绝。自己被父亲一言不发地带离生活了十几年的家园,然后父亲又在半途当着他的面杀掉了朝廷派来的车夫,现在又是一辆来路不明的马车和老头。杨平已经受够了这种打哑谜似的折磨。

刚才可是真真切切地死了一个人啊,而且就在他的眼前。这是杨平生平第一次亲眼目睹一个人在自己面前死去,那种异常清晰的冲击感让他到现在还有些头晕目眩。杨平眼前,仿佛出现了那只怀孕的麋鹿被自己箭矢射穿的情景,心中似是被什么东西猛然揪住。

杨俊见杨平不肯上车,想要上前去扯他的袖子,老人制止了他:“交给我吧。”杨俊只得恭敬地后退了一步。

布幔掀得更开了一些,老人探出头来,这次他手里多了一样东西:“孩子,你来看看这个。”杨平疑惑地接过来一看,发现那是一枚黄澄澄的龟钮方印,银铜质地,拿在手里颇为沉重。他翻过印底,看到上面刻着四个篆字:“杨彪信印”。

“杨彪…杨太尉?”杨平手中一颤,方印差点没掉在地上。

“是我。”杨彪回答。

车上这位老人,居然是杨彪!那位尽节卫驾、名满天下的重臣杨彪!

杨彪是汉室在风雨飘摇中的一面旗帜。从雒阳到长安,从长安再到许都,当今天子数年颠沛流离,他始终忠心耿耿、不离不弃,以太尉之职统领百官,随侍左右,堪称汉室的中流砥柱。天下士人,无不称道。

四年前天子移跸许都,曹操处心积虑想要扳倒这位杨太尉,想置其于死地。可杨彪的声望实在太高,即使是曹操也对他无可奈何,只能逼迫他弃了太尉之职,变成一个赋闲许都的平民。大部分人都认为,这位忠臣的政治生命已经完结了。

这位失势的前太尉,如今居然轻车简从,出现在如此荒凉之地,委实让杨平惊诧不已。

“不知老夫的名字,是否可以取信于公子?”杨彪略抬起下巴,显出一丝矜持。多年的官宦生涯让他带着一股天然的傲气。

“自然,自然…”杨平感觉额头有些汗水沁出,“杨太尉高名,晚辈怎敢质疑。”

老人微微一笑,掀开半个布帘。杨平手忙脚乱地爬上车,一回头,发现父亲杨俊还站在外面没动。这时候杨彪淡淡道:“季才,我们走了,你好自为之。”杨俊一拱手,神色变得坚毅起来。

“父亲不跟我们走么?”杨平狐疑道。

杨彪道:“他还有他的事情。”

话音刚落,那位身躯庞大的车夫提着钢刀走上前去,寒光一闪,杨俊的右臂便被斩落在地上。睹此奇变,杨平“啊”的一声从车上站了起来,双拳紧握,想要扑过去帮忙。杨俊按住血流如注的伤口,用眼神制止了儿子的冲动。杨彪轻轻把手按在杨平肩上,示意他少安毋躁。

车夫把刀收起来,从杨俊衣襟下摆撕下一片布,洒上一些药粉,给他裹住伤口,然后转身回到自己车上。杨俊踉跄着走到路边,背靠着一块岩石坐下来,脸色惨白,却始终没吭一声。

“走吧。”杨彪面不改色,对这血腥的一幕视若无睹。马车里的杨平,已是面无血色,心绪乱得如同一团麻绳。

布幔慢慢被放下来,外面的景色与光线被完全隔绝开来,马车轻轻一震,随即开始加速。杨平不知道失去一只手臂的父亲为何要与两具尸体留在原地,直觉告诉他这一切不合理的古怪事情之间,隐藏着什么筹谋。可是从昨天回城开始,一个又一个冲击让他无暇思考。

他现在亟需一个解释,否则可能真的会疯掉。杨平把疑惑的眼神投向杨彪,他发现后者一直在注视着自己。

“像…真的是太像了…”老人眯起眼睛,慢慢地拍着膝盖,表情里有欣慰,也有感慨,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

“杨太尉,我…”杨平一开口,就被杨彪的手势制止了。

“别着急,我会告诉你一切。”杨彪缓缓开口,然后掀开布幔的一条小缝望了眼天空,又迅速阖上,“在抵达许都之前,有些事情,你是必须要知道的。”

“我们终究还是要去许都啊…”杨平心想。

“从何说起呢…嗯,就从你父亲杨俊开始吧。”杨彪语速很慢,仿佛每一句话都要含在嘴里深思熟虑一番。杨平坐在老人家对面,双腿并拢,把双手搁在了膝盖上,聚精会神。

“那还是在光和年间,当时我是灵帝陛下朝中的卫尉,你父亲季才是我手下的一名左都侯。我觉得这年轻人颇有才干,很是欣赏。他是河内获嘉人,我虽出身弘农华阴,不过也姓杨,就认他做了族侄。季才是个干才,腹中有鳞甲,说一藏十,是个可以托付大事的人…”

说到这里,杨彪佝偻的身体略微挺直了一些。

“光和四年,在宫中发生了一件大事。灵帝陛下的一位妃子王美人诞下了一位皇子,起名为协。当时何皇后已经生了太子刘辩,不能容忍这种事发生,便毒杀了王美人。董太后怕协皇子也遭到毒手,便把他接入宫中,亲自抚养。后来少帝为董卓所废,协皇子践祚为帝,就是当今天子。”

杨平歪了歪头,心里很奇怪,这些事情都是天下皆知的,何必再说一遍。这时候,杨彪眉毛陡然一扬,用严重的语气道:“可是天下人不知道的是,当时王美人是双生,一共产下了两位皇子!”

杨平悚然一惊,一个模糊的念头飞快地掠过脑海。

“宫中的卜者说双生大不吉。王美人便找到了当时担任宫省宿卫的我,央求我将其中一个孩子带出宫去,否则两个婴儿都活不了。我无法拒绝她的请求,也想为灵帝陛下多留一位苗裔。当时我想,反正这也不是没有先例,少帝刘辩当初就是养在宫外,然后才接入宫中…”

杨彪的声音随即重新低沉下去。

“…于是我就找到了杨俊,请求他把其中一个婴儿带出去。以我和他的职权,这件事干得神不知,鬼不觉。可几天以后,王美人突然意外死亡,我深深感到雒阳实在太过危险,就连留在太后身边的协皇子都时时面临威胁,何况这个没有任何名分的小孩子。如果他的身份暴露,后果不堪设想。我便找了个机会,让杨俊带着那个孩子辞官回老家,对外宣称是自己儿子。他这么多年以来,牺牲很大,做得很好,真是辛苦他了。”

杨平已经猜到接下来杨彪要说什么了,他盯着老人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是说,我不姓杨,我姓刘,我是当今天子的双生兄弟?”

杨彪双手环起,遥空一抱,郑重其事道:“所以你的字不是义和,而是仲和,因为天子的字是伯和。你流的是汉室皇族的鲜血。”

杨平舔了舔嘴唇,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干。这事可真荒谬,前一刻他还是河内郡的一个普通良家子,后一刻就摇身一变成了皇族,而且是当朝天子的亲生兄弟,正统到不能再正统的汉室宗亲!

这解释了为何父亲从小把他放在司马家;也解释了为何父亲这么多年对他只有隔阂的恭谨——但是解释不了从昨天晚上开始的一连串事件。

杨平,现在叫做刘平,深吸了一口气,决定把杨彪的话听完。他隐隐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世之谜,不过是一个开始。

“我最初的本意,只是想为王美人多留一点骨血。她这一辈子只求过我这么一次,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辜负她。如果没有什么意外,你会作为杨俊的儿子安稳地过完这一生…”杨彪突然突兀地转换了话题:“可是现在事情起了变化,陛下需要你。”

“需要我?”刘平几乎失笑,一位九五之尊的君主,需要他这个既无政治根基也无文才武略的一介乡野草民做什么呢?

杨彪慢慢用指头敲击着膝盖,双眼望着厚厚的布幔,似乎想努力看穿它。

“如今的情势你也是知道的。汉室衰微,朝政完全被曹氏捏在手里,像我这样的公卿辅臣,一个接一个地被清洗掉,跟随陛下从雒阳出来的大臣们已是七零八落。长此以往,曹氏将会是第二个王莽——想要重振朝纲,只靠我们的力量还远远不够。”

刘平自嘲地笑了笑:“您都无可奈何的事情,我又能帮上什么忙?”

杨彪竖起一根指头:“陛下光是承受着曹氏的压力,就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我们需要一位影子,能够在暗处活动,为陛下笼络更多忠心汉室的人,积蓄反击的力量。你是一位皇族,你的身份可以做许多我们做不到的事情。”

“汉室宗亲多了,何必找我这个连名分都没有的人,谁会相信。”

“但陛下的亲兄弟只有你一个,你们的相貌一模一样,没有人能代替你!”

车厢里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寒风顽强地从布幔缝隙中透进来,让这一老一少都不自觉地缩了缩肩膀。毕竟天气已是十二月,而许都还在遥远的前方。

刘平道:“杨太尉当初布这一枚闲子下去,是否已经早有成算?”

杨彪呵呵笑了一声,味道苦涩:“你太高看老夫了。若非走投无路,我们也不会将你拖进来…可汉室已经到了悬崖边缘,我们别无选择,只能锱铢必争,挖掘每一份可以利用的力量,不放过每一个可能。”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越来越激动,胡须一颤一颤。忽然间,杨彪像一头老狮子挺直了身体,猛地扳住杨平的双肩:“四百年刘氏基业,不可以毁于我等之手。大汉历代皇帝,可都在看着我们呐!”